今日小区停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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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天到了最冷的时候。
  前两天新下的一场雪已经把路面冻了起来,雪地里混了来来往往的脚印和车轱辘印,又脏又滑。从菜市场回来的一真奶奶拧开水管,打算洗菜。等了好一阵,里头响起了仿佛老人清喉咙一样难受的声音,“呼——嗬——嗬——”“呼——嗬——嗬——”,可就是没有水出来。
  “停水了吗?”她凑到水龙头边挤眼朝里看,自言自语着。
  透过水管的传导,一真奶奶有些发愁的声音,径直传到了排水口下一只叫红缨枪的老鼠耳边——这个名字源自他断了半截的尾巴上缠着的红布头。
  那是一只城市生存经验丰富的老鼠,每天上午,他瞅准了小区里的人洗菜的时间,便来排水口下等着。随水总会冲下来一些碎菜叶,运气好时还能捡着鸡杂肉末之类,叫他开个荤。
  并非是懒惰——事实上,他跟朋友早就囤够了冬天的干粮,只是总想吃些新鲜的。为了灭鼠,小区里处处是毒饵站,路上见到的东西,就算再新鲜谁又敢随便吃?与人为伍,安全第一,这是红缨枪身为老江湖的准则。
  此刻,听到有人说停水,他有些没劲儿地摇了摇头,转身往栖身的墙洞跑去。
  “你回来了?”开口的是同住的黄蛉子,他是一只很漂亮的、通体金黄的蟋蟀,“刚刚来了一个新室友呢!”
  根本不需要他介绍,红缨枪一眼便看见了跟自己差不多大的一只蓝点颏,挂在她腿上的黄蛉子反倒不容易看见。她身上干净得很,颈部的蓝色羽毛像一块鲜亮别致的方巾。又一个家养的。红缨枪在心里撇撇嘴。
  “你、你好。”她结结巴巴地开口。
  一跟女士说话,黄蛉子的嗓音就跟刚上了擦琴油的提琴一样润滑:“你不用紧张,红缨枪这家伙看着凶,其实很好的。我从饲养盒里跑出来之后,差点被冻死在外面,就是他救了我。”
  “并不代表我喜欢这样做。要知道,你们这些家养的,几乎毫无自理能力……”红缨枪耸耸肩,后爪在地上不耐烦地拍打着。
  黄蛉子反驳:“谁说的!我虽然一开始……是傻了点,但进步神速啊。鸟类的脑容量比我大,适应起来肯定比我快!”
  “万一她的主人找来,会给我们带来麻烦的。”
  蓝点颏一着急,又结巴起来:“不、不会的,我在笼子里从来没唱过歌,他们早就对我失去兴趣了。”
  红缨枪叹了口气:“……好吧,我可以留你过冬。但你每天最好少活动,这样吃得少些。”
  “我保证。”她的声音像蚊子哼哼。
  小区旁边是一所高中,某天中午的放学铃声响起时,黄蛉子也清了清嗓门,跟着唱起来。听说那是在人类中流传甚广的名曲,红缨枪觉得不过如此,再加上喇叭劣质的音效,更难听出美感来。难得高兴的时候,他会用捡来磨牙的拨浪鼓给他敲节奏,但现在显然不属于他的“高兴时候”。
  在他意兴阑珊间,突然听到了一阵美妙的应和。一开始有些气声,后来便悠长凝实,像是一只精灵自茫茫雾气中一点点显了形——是身旁的蓝点颏。她的声音仿佛一条日光色的绸带,把这首曲子里所有干裂粗糙的音符包裹了起来,让一切都变得婉转悠扬。
  “太好听了!”黄蛉子呆呆地惊叹道。
  蓝点颏很羞涩。
  黄蛉子则继续喋喋不休:“原本我以为我的声音已经够好听的了,人们都叫我‘金色的提琴手’呢,没想到你才是天生歌鸲!……对了!我们为什么不自己组一个乐团呢?蓝点儿做主唱,红缨枪是鼓手,我是小提琴手。怎么样?”
  蓝点颏吓了一跳,“啊?我……我不敢在很多人面前唱歌的。”
  黄蛉子安慰她:“没关系,你只要闭上眼就可以了。就好像整个世界都不存在,只有你和天空,每唱一句,就离天空更近。”
  “呵,我们为什么不自己组一个乐团?真有意思!搞得像我们有观众似的。”红缨枪最擅长戳破梦幻的泡泡。
  “当然有啊,我们可以在每个星期的小区非家养动物大会上表演。”
  “得了吧,那个会议每次就是把大家集合起来数一数——啊,这周又死了多少兄弟,怎么死的?被药毒死、被狗咬死、被车碾死……歇一歇吧,这个冬天太难挨了……”
  “就是因为冬天难挨,才需要给大家带去些快乐。”听了他的话,黄蛉子更加坚定了。
  红缨枪白了他一眼,“随你。”
  黄蛉子真的把这当成了“随他”的意思,开始认真地为此发起愁来。
  “你说,我们叫什么名字呢?鸟鼠虫乐队?也太难听了吧……”
  红缨枪看着手舞足蹈的黄蛉子,感觉墙洞里越发拥挤了:“就叫墙洞乐队吧。”
  没想到黄蛉觉得很不错:“可以啊。用歌声推倒不自由的高墙,墙洞是歌唱者的乌托邦,哇喔你真有才!”
  “我也觉得很好。”不唱歌的时候,蓝点颏仿佛就只会点头。
  “我们得选些曲子来唱吧……唱什么呢?”
  红缨枪嘲讽:“你这么厉害,怎么不自己写?”
  “自己写——真是个好主意!我下午努力写出来,今晚咱们练习一下,明天开会时就可以表演啦!”
  “我、我也来帮你吧。”蓝点颏说。
  红缨枪感觉已经无法阻拦他们了。整个下午,黄蛉子和蓝点颏都在窸窸窣窣地忙着,不时地做出苦思或恍然的表情。黄蛉子差点捻断了他的触须,蓝点颏似乎也秃了不少,但那面光秃秃的墙却显得茂密起来——密密麻麻记满了他们的灵感。
  太阳像一个被打在天空墙面上的鸡蛋,慢慢滑了下来,红缨枪发着呆,想着这颗蛋什么时候才能落在地上。溏心的太阳配上脏雪地,唔,不就是鸡蛋牛奶巧克力饼干吗?应该会很好吃吧……
  “好了!……哎?哎!”
  黄蛉子唤了好多声,红缨枪才回过神来。
  “今天你的主意都特别好,所以,再给我们出个主意吧!我们究竟该去哪里排练?”
  “是呀,什么地方收音效果好,对外还能隔音呢?我记得主人家的小女孩似乎喜欢在厕所唱歌……”蓝点颏附和着。   红缨枪刺道:“还念着你的‘主人’哪。厕所唱歌是什么怪癖,要不你也学学——或者干脆去更奇怪的地方,排水管?”
  蓝点颏天生软性子,被刺了一句也不生气。黄蛉子倒是很兴奋:“有道理啊!今天正好停水了,不用担心会被涮。水管里头空荡荡的,回声效果还好,正符合我们的要求。”
  说着,黄蛉子伸出前腿拍了红缨枪一把:“又是一个好主意!兄弟,还是你聪明。不过呀,你这动不动撂脸子的毛病得改改了。”
  等水管修好了,黄蛉子也该消停了吧。红缨枪无奈地想着。
  这周的小区非家养动物大会一如既往地无趣,当主持会议的老鼻涕虫讲完黏糊糊的一长段话之后,黄蛉子喊住了昏昏欲睡的动物们:“今天天气这么好,大家且留一留吧!我们为大家准备了一些表演哦。”
  一整个冬天都没精打采的动物们也懒得拒绝他,当乐团成员们竖好写着乐谱的枯叶、架好拨浪鼓的时候,有不少已经打起了瞌睡。
  “那么……先来一首欢快的短曲吧。”
  他搭好翅膀,微一沉吟后,那金黄圆润的音色便充满了整个会议厅。
  “我仿佛回到了秋天,不热也不凉,还有数不尽的香甜的南瓜——那就是我们生你的时候啊。”一只纺织娘对她的孩子感叹道。
  转过一个音节,蓝点颏的声音也合了进来:
  “谁说我们只在春天唱歌?
  我的声音里有一条冻不住的河。
  冬天万籁俱寂,
  但自由会开花……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唱到“啦”的时候,红缨枪的鼓也配合着响了起来,从懒洋洋的调子,越打越急,也越鸣越亮。不知道是不是动作太剧烈,他感觉心脏被牵动着热烈地跳动起来,仿若身后有一只猫在追。那跳动着的节拍、那进攻性的猫爪渐渐具象成一句句踢踢踏踏的词——是属于他自己的歌吗?红缨枪突然很想放声歌唱。
  几支曲子结束,一只丰满的蝇主妇恳求道:“请你们再唱一首吧!我的丈夫刚刚在小区外的烧烤摊上打包食物,我已经发信号让他过来了。”
  蓝点颏很为难:“可是……我们准备的歌都已经唱完了。”
  “我来唱吧。”迷迷蒙蒙间,红缨枪听见自己出了声,“咳,只是突然很想唱歌。”
  蓝点颏把主唱的位置让给了他,黄蛉子的触须朝他促狭地摆了摆,金黄色的翅膀油光发亮。
  “当人们睡着的时候,
  我开始游荡,
  在他们所不能掌控的夜晚里我们是小区之王。
  我曾经很摇滚,
  去挑战一只猫,
  她咬了我的尾巴,
  又吐出我的尾巴——
  但她也不过是人类的爪牙!
  别让我抓住这机会,
  一定让他们焦头烂额会——不——会!”
  会议上的演出获得了圆满成功。红缨枪的自白歌甚至收获了最高的人气,几只小老鼠围住他追问:“红缨枪,红缨枪,你还会继续表演吗?”
  “那是当然的啦!”他说着,有些自得,又卷起尾巴在鼓上响亮地敲了一下,把孩子们逗得咯咯直笑。
  第二天,正准备去排练的团员们发现,物业找人来修水管了,还贴出了晚上就能来水的告示。
  “看来水管很快就会修好了呀……看来我们的排练得换个地方了。”
  “那可不一定。”这不就是让人们焦头烂额的机会吗?红缨枪暗暗打定主意。
  趁工人们午休的间隙,他背起他们的扳手,爬到破裂处。跟平时的严丝合缝相比,维修中的水管显得十分脆弱。红缨枪狠狠地敲了几下,那声音畅快得仿佛仇家的丧钟,然后,他满意地看到裂口更大了些——哈,今天绝对不可能修好了,至于明天,再来一锤头便是。
  他把扳手从裂缝里扔了出去,一边往下滑滑梯,一边得意地哼起歌来:“他们说我是无敌破坏王,我可不能让人失望……吓!”排水口突然出现了一张金黄的大脸,翕动着的鼻子和流着口水的臭嘴已经凑了进来——是三楼人家的大金毛。
  “你干什么!”红缨枪有点后悔把扳手扔了出去。
  大金毛龇牙发出威胁的低吼,被水管放大,震得红缨枪头晕,“我看见你破坏管道了,我一定要抓到你。”
  慌乱过后,他冷静下来:“大金毛,我是为了你好啊——你看,你不是最讨厌洗澡吗?我让水管修不好,你的主人就不会逼着你洗澡了。”
  金毛犹豫了一下,拼命往里拱的嘴巴停了下来。一鼠一狗,就这样一里一外地僵持着。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似乎有谁叫了他一声,金毛的大鼻子又犹豫地皱了皱,最终从排水口消失了。
  过了好一会儿,红缨枪才喘匀了气儿,贴着墙根儿溜了回去。
  冬天水管冻裂本是常事,让小区的住户有些烦躁的是,这一次却修了尤其久。每天早晚,他们都不得不拎着水桶出门,去长词路与配天门交汇处的老水井打水,再气喘吁吁地回来。
  家里没水,厕所自然用着也不方便。这天,墙洞乐队的团员们便看见一个妈妈牵着尿急的小男孩到小区的花圃里,没多久孩子就哇哇大哭,说是被树枝子刮了屁股。红缨枪笑得尾巴乱甩,“哈哈哈!傻瓜!”
  蓝点颏有些不忍心:“别笑啦,孩子都哭得快背过气了。要不……你就让水管修好吧?”
  红缨枪甩出去的尾巴正好敲到鼓上,发出一声闷响。“干吗对他们这么友好?你忘了他们怎么对我们的吗?”听到蓝点颏竟然帮人类说话,红缨枪的火气便上来了。
  “可他还是个孩子啊,他能做过什么?”
  他的语调渐渐变得阴阳怪气:“哼,他们放猫来咬我的时候,我也只是一只小老鼠。哦……我忘了你们不懂,你们都是家养的亲亲小宝贝,根本没有被残忍地对待过。”
  “不是的……”蓝点颏讷讷难言。
  一片火屑般烫人的沉默中,黄蛉子突然开口:“我们虽然被照顾得很好,可是我们不自由。我在玻璃饲养盒里过了一整个夏天。他们把我放在阳台上,透过盒子,我什么都能看到——天空、花朵、晒在外面胖乎乎的白枕头,但是当我想离它们近一些,当我想跟它们在一处的时候,就会‘砰’一下被撞回来……最可恶的是,那家的小孩总是觉得很有趣,他会故意把盒子开一道小缝儿,在我快出去的时候‘啪’地又盖上,会这样捉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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