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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七月的天空堆满了乌云,在厚厚的云层中滚动的雷声低沉得吓人,暗红色的电光闪过,大雨噼里啪啦就来了。
奶奶说,这场雨下透,山上的菌子就会咕嘟咕嘟冒出来。
依札娜和弟弟格拉达站在窗前看着大雨中的村庄,像两条期待浮上水面的鱼。
依札娜伸手接了几滴雨,掌心里的雨仿佛凝聚成一滴很大的泪珠。她担忧地说:“雨水一年比一年少,山菌也一年比一年难采了。”
格拉达像是没听到姐姐的话,望着大雨问:“广州下不下雨?”
依札娜知道弟弟又想爸爸妈妈了,她也想。爸爸妈妈外出打工已经两年没回家了。
蘑菇村有许多像他们一样的留守孩子,有的已经记不得爸爸妈妈的容貌了。村头大树上常有孩子去扎纸风车,风车哗啦啦响,就是娃娃在想妈妈。
奶奶做完早饭,用木桶去接屋檐上滴下的水。奶奶说,雨水是爷爷的眼泪,他在天上寂寞了,想家了,就会流眼泪。
依札娜和弟弟想,今天爷爷想家想得太厉害了,哭得这么凶、这么久。
吃完早饭,雨小了些,还没停。姐弟俩帮奶奶画鞋样、粘绣样。
奶奶的巧手在蘑菇村很有名。有人说,依札娜的奶奶是天上的绣花仙子,有一天坐在云端上绣花,把云朵绣进图案里,绣着绣着,就把坐着的云朵也绣光了,落了空,掉到蘑菇村来。
依札娜喜欢奶奶绣的山菌,刚拱出土的、打着骨朵儿的、开出伞花的,五颜六色,红的像辣椒,黄的像蛋黄,白的像满含了乳汁,靛的闪着蓝幽幽的光,还有黑咕隆咚、灰不拉叽、土黄橙红的……有的肥嘟嘟胖乎乎,有的瘦精精高挑挑;有的独自躲在腐叶下编织自己的美梦,有的却喜欢扎堆热闹,呼呼啦啦开满一小片山林。
蘑菇村的七月到十月,采山菌的孩子就像山上的黑羊,在山林里若隐若现。
奶奶说,山菌是大山从衣兜里捧出来献给勤快人的珍宝。
弟弟却说,吃山菌的人不见得都勤快。
奶奶笑着摸摸弟弟圆乎乎的脑袋,没有说话。
依札娜喜欢听奶奶说话,不过对于山菌的看法,她却与奶奶不同。采山菌不是为了味道,也不是为了童话,只是为了钱。对,这才是最重要的。山菌能为家里换来油盐,换来生活费,换来课本、作业本和漂亮的书包,还有弟弟一直想要的计算器。这些东西打着转儿天天飞进她的梦里,赶走了那些精灵和巫师。
二
采山菌的孩子太多了。依札娜和格拉达只好到更高、更险的地方去找山菌,虽然吃了不少苦头,但是每天采到的山菌总是最多、最好的。
依札娜听奶奶说过,山菌就是山里的小精灵,像人参娃娃一样调皮,有时接连几年在同一个地方出现,有时却在附近其他地方出现。
格拉达坐在树荫下,仰着头看不远处的一窝野蜂忙忙碌碌飞进飞出。
依札娜走过去拉弟弟说:“快走吧,要是被蜂子蜇一下可不是好玩的。”
格拉达说:“我见木叔叔的饭馆里卖蜂饼,很贵的。”
依札娜看了看密密麻麻的马蜂,不禁打了个寒战, “听说一头水牛被五六只马蜂蜇死过呢。”
格拉达舔舔嘴唇说:“爸爸在家的时候,我就吃过,用香油炸得黄黄的,又香又脆,吃一回能香好几天呢。”
依札娜从小就不吃这些虫子,想到虫子塞满弟弟的嘴,就觉得很恐怖,催促说:“快走,要是今天采不满一箩筐,你的计算器拿什么买?”
格拉达听了,才站起来抱怨说:“昨天晚上我的脚就起泡了,今天水泡破了,疼得很。”
依札娜的脚也很疼,但她心疼年幼的弟弟,想了想说:“那你在这附近采,我到上面去采,一定要在前面那棵苦楝树下等我,好吗?”
格拉达点了点头,从兜里拿了个塑料袋扬扬说:“姐,我们比赛,看谁采的山菌多。”
依札娜走到前面去,穿行在茂盛的灌木丛和松树林里。前面的山林她很少来,这里离蘑菇村已经很远了,几乎看不到人家。灌木丛里不时发出窸窣的声响,扑棱棱飞出一只鸟,或者惊惶地跑过去一只松鼠,常常吓依札娜一跳。眼下也是毒蛇出没的季节,每年村里都有人被毒蛇咬伤。
再往前去,就是浓密得见不到阳光的树林了。依札娜预感到那里会有很多山菌。它们穿着漂亮的五彩衣裳嘻嘻哈哈地长大,说不定多得像张小地毯,正等着她提着小竹篮把它们采回家去呢。
依札娜睁大眼睛仔细寻找,只在几棵老树根下发现几朵不起眼的小山菌,没有连成片的山菌,更没有开得像小花毯一样的山菌。
突然,依札娜发现了一朵被丢弃的山菌,她的心沉了沉。莫非这里也有人来采过山菌?
依札娜继续在灌木丛中寻找,隐约听到了呻吟声,那声音就像弟弟的。依札娜朝树林里喊了声:“格拉达,是你吗?”
树林里吹过一阵风,哗啦啦响。
依札娜侧耳听了一会,没听到回应。她四处望了望,没有发现别的孩子,又低头继续寻找。
直到她看见了一片雪花般的鸡枞花开在隐秘的树丛中,高兴得几乎叫起来。多美呀,一朵朵洁白娇嫩的菌花,虽然菌老板不会收,却是餐桌上的一道美味。
依札娜飞快地跑过去,小心地扒开树枝和覆盖在菌花上的腐叶,刚采了两朵,耳边又传来奇怪的呻吟声。
依札娜这回听得真切,呻吟声就从附近发出的。她壮着胆子叫了一声:“谁?是谁?”
一个虚弱稚嫩的声音从地下传来:“救救我,呜呜呜……”
依札娜循声仔细寻找,终于发现在灌木丛边有一个被草遮掩的大坑,坑里坐着一个满脸泥的男孩,和弟弟一般大。身旁有只竹箩,山菌已装了半满。
依札娜解下绣花腰带垂到坑里将小男孩拉上来,小男孩很虚弱,伏在坑边喘气,手里紧紧攥着竹箩。
依札娜问:“你怎么一个人跑到山里来?怎么会掉进大坑里?”
小男孩抬起头,看了依札娜一眼,没有回答。他的眼睛又大又圓,汪着亮晶晶的泪水,像两颗滚动在荷叶上的露珠。 扎朵答应了,蹦蹦跳跳回家去了。
第二天,阿云见到了赶着大黑猪上山的扎朵,不高兴地问依札娜:“你把秘密告诉那个小孩了?”
依札娜不好意思地说:“他挣不够生活费就不能读书,他的学习一直都很好的。”
阿云没说什么,继续和依札娜、格拉达、小白猪一起找啊找。
过了几天,阿云见到了更多的孩子赶着猪上山找猪拱菌,而依札娜的竹篮再也没装满过。
每次问依札娜,她总说:“基热阔爷爷病了,急等着用钱……阿玛家牛死了,没人能干地里的活……泼伊家是村里最穷的,他弟弟有残疾……木切若家房子倒了,只能住在草棚里……”
山后的树林里到处是赶着猪找菌的孩子,阿云带着依札娜和格拉达到更远的地方去找。终于有一天,他们一朵猪拱菌也没找到。
阿云黯然地说:“我们不可能走更远了,这样天黑也回不了家。”
依札娜抱歉地说:“我们已经赚了那么多钱,等明年,山菌会再长出来的。”
阿云望着远处碧绿的山林,忧郁地说:“假期结束,我就要跟爸爸妈妈进城去了。”
依札娜从怀里掏出一个戴着鸡冠花帽、系着花围腰的布娃娃,递给阿云说:“这是我做的布娃娃,你带进城里,想我们的时候看看它。”
格拉达说:“明天我也要送你一件礼物,我们最后上山找一次山菌吧。”
阿云同意了。
望着阿云独自离去的背影,格拉达对依札娜说:“如果我们不把那个秘密泄露出去,说不定今年爸爸妈妈就能回来了。”
依札娜扬起手里的枝条轻轻赶着小白猪说:“蘑菇村要是只有我们家快乐,别人家都不好过,有什么意思呢。”
五
约好的时间到了,阿云到了依札娜家,依札娜却没找到格拉达。
奶奶说格拉达一大早就跑出去了,让阿云和姐姐在家里等他吃饭。
奶奶知道阿云帮助了蘑菇村里的所有人家,对他很热情,做了香喷喷的烤肉,煮了浓浓的雷响茶。
直到午后,格拉達还是没有回来。奶奶和依札娜都着急起来,阿云陪着他们村里村外四处寻找。
扎朵脸色苍白,慌慌张张地跑来告诉奶奶,格拉达被马蜂蜇昏过去了!
依札娜马上明白过来,格拉达是想烧马蜂窝,用马蜂饼招待阿云吃一顿梦寐以求的虫子美味。
在村里人的帮助下,陷入深度昏迷的格拉达被转到了县城医院,住进了重症监护室。医生说,小男孩被蜂毒损伤得很厉害,能不能醒来,有一半要看孩子自身的抵抗力。
依札娜和阿云守在格拉达的病房外,一步也不肯离开。
六
采山菌换来的钱像流水一样花了出去,格拉达慢慢好转。
依札娜和阿云被允许进入病房探望,躺在各种仪器中的格拉达头肿得像难看的大土豆,怪模怪样的。他睁开一条线般的右眼,艰难地说:“吃、吃不成了。”
依札娜的泪水稀里哗啦流了出来,哽咽着不能出声。
阿云哭泣着说:“从来没有人为了送我一个礼物,愿意冒生命的危险。只要你能好起来,我什么都不想要。有了你们,我再也不会感到孤独了。”
七
格拉达出院了,没有见到阿云。
依札娜告诉他,阿云送来一个多功能计算器,已经跟他父母进了城。
格拉达问奶奶:“我们采山菌的钱都被我花光了吧?”
奶奶说,只要她心爱的格拉达活蹦乱跳的,山菌明年还会长出来,小白猪还会把钱拱进家里来。
依札娜告诉弟弟一个好消息,爸爸妈妈答应今年一定回家,一家人团团圆圆过大年。
格拉达高兴得跳起来,挽着依札娜的手臂转了个快乐的大圆圈。
发稿/庄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