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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Q正传》是鲁迅小说代表作之一,它以深邃的思想、娴熟的技巧、独特的风格赢得世人的喜爱和赞赏,是“现代中国小说中唯一享有国际盛誉的作品”([美]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作品问世以来,在受到激赏的同时,也一直遭到一些非议,这个时断时续的“围剿”历程已有八十余年。其中有些所谓批评带有偏见、贬低的成分,有些甚至成了赤裸裸的攻击、诋毁。笔者对此略作梳理,或许有助于我们从反面更好地读懂鲁迅,提升审美鉴赏能力。
当初小说在《晨报》副刊连载还不到一半的时候,就有个署名“谭国棠”的读者写信给茅盾主编的《小说月报》,认为鲁迅的笔“真正锋芒得很,但是又似是太锋芒了,稍伤真实。讽刺过分,易流入矫揉造作,令人起不真实之感,则是《阿Q正传》也算不得完善的了”。这大概是最早“尖锐”批评《阿Q正传》的文字。茅盾不同意这样的批评,立即拟了一封回信,与来信一并发表在1922年2月出版的《小说月报》第十三期第一卷上。他说:“《阿Q正传》,虽只登到第四章,但以我看来,实是一部杰作。”
1924年2月,创造社成员、当年的青年评论家成仿吾在《〈呐喊〉的评论》一文中批评道:“《阿Q正传》为浅薄的纪实的传记”,是“自然主义的作品”;“《阿Q正传》的描写虽佳,而结构极坏”。成的偏激评论很大程度上源于他们创造社“艺术至上”文艺主张的偏差。文人张定璜的一篇全面评论鲁迅的长文《鲁迅先生》(下)中提到:“有人说《呐喊》的作家的看法带点病态,所以他看的人生也带点病态,其实实在的人生并不如此。”(1925年1月30日《现代评论》第1卷第8期)有人甚至指斥《阿Q正传》是“落伍的反动的文学”(参见周作人《关于鲁迅》一文的记述)。作家钱杏邨(阿英)则认为“《阿Q正传》不是一篇伟大的创作”,否认《阿Q正传》的现实意义:“阿Q时代是早已死去了!”“《阿Q正传》的技巧随着阿Q一同死亡了。”(《死去了的阿Q时代》,原载1928年3月号《太阳月刊》)钱的否定非常“坚定”,其判断极大缩小了《阿Q正传》所概括的社会思想意义,是十分狭隘的。
到了三十年代,京派作家沈从文在其洋洋洒洒两万言的长篇评论《论中国创作小说》一文中,谈到鲁迅的创作时,认为鲁迅是凭“趣味”而创作的作家,“以一个诙谐的趣味写成的《阿Q正传》,还引起了长久不绝的论争,在表现的成就上,得到空前的注意”,但作品“诙谐的难以自制”(《论冯文炳》)。沈具体分析道:
又从《阿Q正传》上,显出一个大家熟悉的中国人的姿式,用一种不庄重的谐趣,用一种稍稍离开艺术范围不节制的刻画,写成了这个作品。作者在这个工作上恰恰给了一些读者所能接受的东西,一种精神的粮食。按照年轻人胃口所喜悦而着手烹炒,鲁迅因此意外成功了。其实鲁迅作品的成就,使作品与读者成立一种友谊,是“趣味”却不是“感动”。一个读过鲁迅作品的人,所得的印象,原是不会超出“趣味”以上的。……《阿Q正传》在艺术上是一个坏作品,正如中国许多坏作品一样。给人的趣味也还是低级的谐谑,而缺少其他意味的。作者注意到那以小丑风度学小丑故事的笔法,不甚与创作相宜,在这作品上虽得到无量的称赞,第二个集子《彷徨》却没有那种写作的方法了。
沈以小说家的身份来作文学批评,不迷信权威,有凭着他丰富的阅读经验和感受而得来的高见,也有因个人艺术趣味、喜好与对理论的轻视、排斥而导致的偏见。对《阿Q正传》这部名作,沈在艺术上几乎是全盘否定,“贬”得过度,说得太“过”。就是在恰合史实的叙述中也隐含微讽之意。沈大约也意识到了“度”的问题。该文的另一“版本”,就删去了“《阿Q正传》在艺术上是一个坏作品……”这类讲得太“过”的判断。
“新月派”的重要诗人朱湘说:“以前我久已讲过《呐喊》中《阿Q正传》不如《故乡》,现在我又多找到一个证据。《堂·吉诃德》(Don Quixote)这本小说名著开卷第一章就是争论着主人翁的真姓。……这种‘名学’的考究固然可以说是不谋而合,不过鲁迅的那篇小说也是拿一个Q字来回旋,这就未免令人生疑了。并且《阿Q正传》在结构上是学《堂·吉诃德》。所以我如今仍持旧见:《阿Q正传》并没有什么了不得。”(《再论郭君沫若的诗》,见《中书集》,上海生活书店1934年版)朱湘认为《阿Q正传》结构上学《堂·吉诃德》,阿Q名字的考证学的是《堂·吉诃德》的开头。这些讲得都没有错。但若这样“粗陋”运用比较法,就判定“《阿Q正传》没有什么了不得”,抹杀阿Q的重大典型意义,这个结论就显得很草率、很可笑了。这位很有见地的诗人、评论家在评“阿Q”时过于偏执,推断自然难以客观、公允。
鲁迅逝世后不久,“新月派”名士叶公超在《关于非战士的鲁迅》一文中说:“我记得从前读《阿Q正传》的时候曾有过一点感觉。我觉得作者的描写有时太趋于Carieature的意味,大有戏台上三花脸那种神气,他非但把主角写成如此,而且自己高兴的时候仿佛也不惜粉墨登场,从旁加上几句妙语,讨得台下一个连声的‘好’。”叶的这段话的确非常真诚地写出了他本人的“感觉”,但他这种认识却是皮相之见。这种印象感受式的批评里除了有对鲁迅的误解、对作品的误读,还有对鲁迅的贬损、嘲讽,不能算是真正的文艺批评。
1939年,李直在《鲁迅的评价》一文中认为:鲁迅“除了短短的一篇《阿Q正传》勉强算个小说外,其余的都是‘骂街集子’”。他集中谈论《阿Q正传》的文字如下:
就连《阿Q正传》一样是缺少文艺上的价值,更可惜的是这篇《阿Q正传》还完全是抄袭来的,……郭沫若在东京给《东声》杂志寫了一篇文章(题目忘掉),……郭沫若表示以前并未读鲁迅的文章,于是他也在鲁迅盖棺以后去看《阿Q正传》,没想到这篇“正传”是完全脱胎于法国的一篇小说。(这篇文章可去翻翻《东声》杂志)文人相轻,自是常态,不过我怕是“阿Q”被搬到外国去以后,会叫人耻笑中国。 李的这篇“奇文”,说鲁迅是个颠倒黑白的“刀笔吏”,而不是什么“文学家”;鲁迅文章是“白话八股”,而不是“文艺”。更炮制出《阿Q正传》“抄袭”论。学者房向东说:“半个世纪以来,几乎无人提及李直对鲁迅的攻击,几乎从没有人谈到《阿Q正传》的抄袭问题,这大约就在于李直的文章太不值一提吧!”诚哉斯言。
在中国台湾,有相当长的一段时期鲁迅作品被列为禁书。因而“贬鲁”“反鲁”就一直未曾消停过。蒋梦麟去台后,在《谈中国新文艺运动——为纪念“五四”与文艺节而作》一文中谈及鲁迅,无视鲁迅小说的社会意义与艺术价值:“我所知道他的早年作品,如《狂人日记》(民国七年)、《阿Q正传》(民国十年),都只为了好玩,舞文弄墨,对旧礼教和社会现状挖苦讽刺一番,以逞一己之快。这种文学,在当时是受人欢迎的,因为当时的人们多半不满于现实,心中苦闷,他便代表大众以文字发泄出来了。”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和鲁迅有过旷日持久论战的梁实秋在台湾写了《关于鲁迅》一文,谈到鲁迅小说创作时说:
在小说方面,鲁迅只写过若干篇短篇小说,没有长篇的作品,他的顶出名的《阿Q正传》,也算是短篇的。据我看,他的短篇小说最好的是《阿Q正传》,其余的在结构上都不像是短篇小说,好像是一些断片的零星速写,有几篇在文字上和情操上是优美的。单就一部作品而论,《阿Q正传》是很有价值的,写辛亥前后的绍兴地方的一个典型的愚民,在心理的描绘上是很深刻而细腻。但是若说这篇小说是以我们中国的民族性为对象,若说阿Q即是典型的中国人的代表人物,我以为那是夸大其辞,鲁迅自己也未必有此用意。阿Q这个人物,有其时代性,有其地方性。一部作品,在艺术上成功,并不等于是说这个作家即能成为伟大作家。一个伟大作家的作品,必须要有其严肃性,必须要有适当的分量,像《阿Q正传》这样的作品似乎尚嫌不够把它的作者造成一个伟大作家。
梁的论述看起来似乎很“中肯”,不偏不倚,有褒有贬。实际上是贬大于褒,寓贬于褒。从引文前面对崇拜鲁迅者的所谓“提醒”与引文后面品评鲁迅与萧伯纳上海会晤照片时说的“两相对照,实在不称。身量不称,作品的数量分量也不称”的揶揄文字,很明显可以看出梁“贬鲁”的主导思想。对《阿Q正传》的评价显然是“低度”评价。
鲁迅去世后,公开扯起“反鲁”大旗的苏雪林,抵台后更是不遗余力。苏在一篇题为《琵琶鲍鱼之成神者——鲁迅》(1958)的文章中说:“论创作,他不过写了《呐喊》《彷徨》两本短篇小说集,只有《呐喊》里的《阿Q正传》,写得还算不错,但已有人指出有套袭日本作家某篇作品的嫌疑。”苏不仅几乎全盘否定了自己曾在1934年高度评价的鲁迅小说,甚至对自己原来认为“魔力之大的,还找不出第二例子”的《阿Q正传》,用“有人指出”“套袭……的嫌疑”等模糊语言来信口雌黄、无中生有。鲁迅“套袭”哪位作家的哪篇作品?何人发现的?发现的依据又何在呢?只要一追问,这个谣言便不攻自破。苏的“胡说”只是李直的“升级版”而已。澳大利亚鲁迅研究专家寇志明教授说,这是“重复使用毫无根据且出处不明的谣言”。自称把“反鲁”当事业的苏在1966年11月(正值鲁迅逝世三十周年之际),又在台湾影响甚广的《传记文学》杂志上发表总结性“反鲁”长篇大论——《鲁迅传论》。她在全面否定鲁迅的道德、人格时说:“他对中华民族的鄙视,在《阿Q正传》里已表现得淋漓尽致,所以《阿Q正传》翻译许多国文字,传遍世界,是鲁迅个人的光荣,却也是中华民族的耻辱。”(《我论鲁迅》,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 1979年版)
1961年,在哥伦比亚大学东语系任教的文学评论家夏志清,完成了一部使他一举成名的学术著作——《中国现代小说史》。这部在海外很有影響的“小说史”,同样设有“鲁迅”专章,夏在专章里指出《阿Q正传》“轰动中国文坛”,承认其是“唯一享有国际盛誉”的现代中国小说。他在抽象肯定后,笔锋一转说:
然而就它的艺术价值而论,这篇小说显然受到过誉:它的结构很机械,格调也近似插科打诨。这些缺点,可能是创作环境的关系。……后来鲁迅对这个差事(指为《晨报》副刊连载《阿Q正传》)感到厌烦,就改变了原来的计划,给故事的主人公一个悲剧的收场,然而对于格调上的不连贯,他并没有费事去修正。
夏的《小说史》完成于“冷战”时期,由于理论背景与意识形态的局限,对《阿Q正传》的批评带有偏见。评论家刘再复对此颇有微词:“把结构的完整说成‘机械’,把人们公认的幽默说成‘插科打诨’,把打破大团圆结局的悲剧收场说成‘格调上的不连贯’,这已经很过分了。”(《张爱玲的小说与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夏评的确评得苛刻,夸大了《阿Q正传》的艺术缺陷。
1975年1月,香港作家、学者司马长风的《中国新文学史》(上卷)问世出版,随即一版再版。他在这本港台地区有影响、传入内地也引起关注的书中说:“其实以小说论小说,《阿Q正传》有很多重大缺陷。”这便是:“杂有好多一般民众无法了解的古文”;“主人公‘阿Q’无统一的个性,……在小说技巧上这是明显和严重的错误”;“就主题和内容来说,《阿Q正传》中没有一个好人,阿Q及任何一个角色,没有一个好的动机和行动。换言之,所写的是一个灰冷的绝望的世界。”司马氏的指责里面有误读的成分,这种以偏概全式的评论并不符合《阿Q正传》的创作实际。著名学者、鲁迅研究专家王富仁教授在谈到夏志清、司马氏对《阿Q正传》的艺术性非难时说:“我们不同意这种说法,至少,他们没有看到《阿Q正传》具有其他现代小说(包括鲁迅的其他小说作品)所不具备的许多艺术优长。”(《〈呐喊〉和〈彷徨〉的环境描写》)
1979年5月,学贯中西的学者钱钟书作为中国社会科学院代表团成员访美。9日下午他在加州大学柏克莱校区举办的一个小型座谈会上,回答台湾作家水晶的提问时说:“鲁迅的短篇小说写得非常好,但他只适宜写‘短气’(Short -winded)的篇章,不适宜写‘长气’(Long-winded)的,像《阿Q正传》便显得太长了,应当加以修剪才好。”(水晶《侍钱“抛书”杂记——两晤钱钟书先生》)钱评述鲁迅的文字本来就不多。钱的这段话作为一家之言,言人之未言,有合理因子,道出了鲁迅创作的某些真实(鲁迅的确没有“长篇”),虽不尽然全对,却也启人深思。 1985年,邢孔荣发表题为《论鲁迅的创作生涯》的长篇评论文章。该文认为:“《阿Q正传》中对阿Q的描写已经接近漫画化的边缘,只要稍一过头,这篇小说的价值就将不那么高了。……《阿Q正传》的漫画式的倾向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开创了一个危险先例,即以所谓的本质代形象。”(见《青海湖》1985年第8期)临近1999年岁末,青年评论家葛红兵发表了一篇题为《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写一份悼词》的评论。他说:“鲁迅实际上是一个半成品的大师,他的短篇小说我们可以列出许多绝对优秀的作品,但找不到一部让人一看就彻底奠定了鲁迅地位的,他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中篇,更没有长篇小说。”(《芙蓉》1999年第6期)这一段文字虽然没有明提《阿Q正传》,但明眼人一眼就可以看出,他显然认为《阿Q正传》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中篇”。他俩的“批评”都是一出炉,就受到文艺界的炮轰,“招来”学界的大量批评、反驳文章。这两篇措辞“激烈”、论断偏激、离经叛道的评论被人戏称为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否定鲁迅的“代表作”。
然而否定鲁迅之风并未就此消停,《阿Q正传》仍然是“否鲁派”的重要靶子。2000年,作家王朔撰文《我看鲁迅》,该文指出:“鲁迅写小说有时是非常概念的,这在他那部备受推崇的《阿Q正传》中尤为明显。……发现鲁迅是当杂文写的这个小说,意在针砭时弊,讥讽他那时代一帮装孙子的主儿,什么‘精神胜利法’‘不许革命’‘假洋鬼子’,这些都是现成的概念,中国社会司空见惯的现象,谁也看得到,很直接就化在阿Q身上了,形成了这么一个典型人物,跟马三立那个‘马大哈’的相声起点差不多。……这个阿Q是概念的产物,不用和别人比,和他自己的祥林嫂比就立见高下。”(见《收获》2000年第2期)差不多同时,文学博士张闳在《走不近的鲁迅》一文中说:“被视为鲁迅最高文学成就的代表作的《阿Q正传》,在艺术上的问题就不少。这是他最有影响的作品,却未必是最好的作品。《阿Q正传》在艺术上过于单薄、粗糙,有时我感到很惋惜——这么好的一个题材给写糟了!而且败笔甚多,比如它的结尾,写到阿Q赴死时看到围观群众的眼睛的一段,显然是最生硬做作的段落。过于明显、直露的观念化的痕迹,在风格上也极不协调。这是一处在艺术上不可原谅的严重败笔。”(见《橄榄树》2000年第2期)
无论是王朔的评说,还是张闳的评论,尖刻、片面,贬损之意明顯。很显然,这些已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文学批评了,由此引发了一场“鲁迅论争”。王富仁、林非、孙玉石、高旭东等一批学者撰文批驳,他们或从立论角度、或从反思角度、或从深思角度予以回应。高旭东编的《世纪末的鲁迅论争》一书收录了这场论争中的代表性文章40篇。该书前言部分编者写的《挑战鲁迅言论述评》一文有对王朔、张闳和葛红兵等人“挑战”的直接回应,这里不再赘述。
2007年11月底,夏志清在其寓所接待大陆访问者,谈及他写《中国现代小说史》心得时说:“我批评鲁迅的话,别人不懂的,鲁迅的小说不错,《阿Q正传》不太好,滑稽太多了。”(李怀宇《家国万里:访问旅美十二学人》中华书局2013年版)夏曾对“小说史”进行过两次修订,他意识到对鲁迅的论述多有偏颇。如对《狂人日记》,他承认最初的阅读不够深入,评价过低,修订时进行了学术校正,重新评价,认为这是“鲁迅最成功的作品之一”。但对《阿Q正传》这部“伟大中篇”,他却非常偏激,一直顽固坚持他的“思想的偏见”,把“《阿Q正传》说得一无是处”(刘再复《夏志清先生纪事》)。夏由于政治立场不改而导致的艺术见解的偏差,的确令人慨叹。
诚然,《阿Q正传》同其他任何不朽的文学作品一样,可以从不同角度、层面去研究、去发现。它需要用纯粹的文学眼光去发掘,而不能戴着“有色”眼镜来臆断。有比较,才有鉴别。了解这些不同时期的“批评”,听听这些不常听到的不同“声音”,有利于提升我们的思辨能力,提高我们的文学鉴赏水平。这对于我们全面、深刻地理解鲁迅小说,更好地把握《阿Q正传》的思想价值与艺术水准,无疑具有积极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