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球上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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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球之家


  S坐起身,妈妈正烂醉在床上,胸部直挺挺站立着,看似将要脱离六分之一地球引力的控制,多年后他意识到这是自己平凡童年的一个缩影。父亲刚从环形山回来,正在卫生间洗漱,伴着一股薄荷味传来含混的咳嗽和吞咽声,攀上四百多级台阶他才能从月球表面的工地回到这里,这似乎比工作更让人疲惫。五分钟之后,父亲会把S逐出房间,他得向下走八十四级台阶回到自己的卧室。远远望去,月球上的房间被长长的阶梯串联,仿佛稀疏枝条上挂着的果实。月球风刮透了S单薄的身体,猫是今晚的被褥。

离别


  在许多夜晚,我都盼望母亲能经过我的床前,陪伴我一小会儿。我凝望着窗外,试图捕捉流星划过天际的瞬间,许下自己的愿望,然而夜幕纹丝不动,星星就像焊在铁板上的铆钉。不远处,空间站挂着“月球矿业”的巨大招牌,支离破碎的笔画依然闪烁着霓光,但月球已经没落了,这是尽人皆知的事实。有那么几次,氖气管组成的笔画又有一处忽明忽暗闪烁起来,即将熄灭,如果星星的寂灭能满足人的愿望,这又有何不可。我赶紧闭上眼睛许愿,仿佛听到母亲正迈着醉醺醺的步子走来,当我睁开眼睛回头望去,却不见她的踪影。在我有限的记忆里,她很少有清醒的时刻,挫败感笼罩了她的人生,使她难以自拔,再也无暇顾及我这样一个小小的见证者。父亲不在的整个白天和傍晚,只有当她熟睡时,我才能小心翼翼靠近,依偎在她怀里一小会儿。她有时看着我,仿佛不认识我似的,眼神黑洞洞的,就像无法被填平的月坑。
胡晓江 月球之家

  某天清晨,半梦半醒间,我感觉母亲正拖着行李向我告别,她冰凉的嘴唇印在我的额头上,有那么一瞬间,在一处皮肤留下了湿润的印记,水分迅速蒸发,她就那样消失在我们的生活里。

父亲


  父亲暮年回忆自己在月球的生活,总是想起在六分之一地球重力下亲热的场景,他们用布条捆住彼此,在有限的范围内摩擦,以免用力过猛造成伤害。作为第一批技术移民,最初的条件十分艰苦,而他们在这样的环境选择生下我。那时月球上的氛围欣欣向荣,人们信心满满地作为拓荒者来到这里,在较大的环形山建设基地,在较小的环形山搭建房屋。父亲每天搭乘通往月球深处的玻璃圆筒,忙碌着一些我至今仍不了解的事。因为月球开采很快成为明日黄花,梦想家们在这里品尝了惨痛的失败。多数人选择回归地球,而父亲异想天开,用全部积蓄买下了大量正在抛售的月球土地。那些大型机械设备,因为无法承担运回地球的费用,也一并留给了父亲。
  我的童年是和一家七口人挤在六平方米的屋子里度过的。父亲说,城市里人满为患,密集楼群的住宅区只分享一小片天空,从自家厨房窗户伸出手,甚至能够到邻居家的盐罐;每天出门都要在人潮中奋力扑腾,在地铁和空铁上挤到双脚腾空;偶尔节假日,全家去市中心的免费公园散步,走累了甚至找不到地方坐下,人们的手臂比灌木上的枝条都多。
  而在月球,你拥有二十亩土地和群居者难以企及的宁静,这是我小时候不敢奢望的生活。父亲每次都这样总结:你能看到比大海更辽阔的宇宙。然而这里什么都没有,我每天无所事事,游荡在千篇一律的月球表面,被移民打磨抛光后,它像一枚银色的高尔夫球。我们拥有四个深入月芯的月坑,但其余环形山入口也只是马马虎虎贴着封条了事,可以说整个月球都是我们的。有段时间我看厌了星空,父亲为我点亮了一个月坑,电梯不再启用,但逃生阶梯可以通向最底部。我每天徘徊在月球深处,置身于玻璃和机械的巨大文明造物中,向上看和向下看都是无数同心圆。这里曾二十四小时响彻机械的轰鸣,如今只有脚步声在寂静的空间内回旋,久久不能散去。父亲沉默不语,在晨曦般的微光中,他的轮廓好像一个陌生人。
胡晓江 父亲

边境


  他旅行到这个接近国家边塞的城市,原本是随波逐流,并没有预设什么目的地,但刚到车站就有人问他是否打算偷越国境。好笑之余,他似模似样应答了几句。自己意兴阑珊,对方却没有觉察,反而越来越兴奋,说不清更像许久沒开张的垂钓新手,还是执意咬住饵要将钓手拽入水中的大鱼。几年旅行重塑了他原本懦软不善拒绝的性格,在巡警靠近前,他摆摆手,从逐渐变得危险的对话中抽身而退。
  待到提前预订的旅店,天已经完全黑了。门厅无人,柜台正对着一条两边是房间的漫长走道,地板上放着几盘扁烛,暖光摇曳,挥发出精油或香料的味道,可能有安神的作用,却提示着某种令人不安的闯入感。他感到自己像海绵一样吸满尘世废气的身体,需要好好待上几天,才会被这种懒洋洋甜丝丝的氛围浸润。
  这有种似曾相识的暧昧,尽管体现各有不同,每个城市都有这样的地方,由异乡人建造,用来招待同样放逐了自我的异乡人。他们的终极目标也是在某个地方停下来,开一间这样的小店,压缩与存载自己的私人记忆和趣味,作为供余生沉沦的纪念匣。柜台上的留言簿已用了一半,他随便翻看了几页,大多是年轻人洋溢着兴奋的矫饰文字,但真正的旅行者不会留下痕迹,他们默默将自己的故事打包带走。
  他喊了几声依然无人接待,许多把钥匙标着房号挂在侧面墙上。他在走道尽头找到了自己的房间,很狭小,却因为空间很高有种意外的辽阔感。有一面墙可笑地贴了印着等比例书架图片的墙纸,床具是木头的粗糙质地,浴室的玻璃门大约有点变形,推开到某个角度就发出一声巨大的裂响。他打开窗户,冷冽清爽的空气涌进来,稍稍冲破了这隔绝之地的暮气。
  放下行李洗了把脸回到前台,老板正慢悠悠从里间走出来。入住登记意外简单,押金都不必付,收回身份证时,他忽然想说点什么:“从这儿出境,你有门道吗?”白天掮客的话在他心里埋下了种子。老板抬头望了他一眼,五官在台灯的暖光里融化成一块平整的黄油,叹了口气:“我可以告诉你怎么走,但边境外面什么都没有。”   在家的时候,他很容易梦魇,身体始终在和入睡前不甘消散的自我意识对抗,开着灯才能安心入睡,出门在旅馆反倒睡得香甜。有那么一会儿,他被响彻过道的嘈杂声吵醒。门口传来粗重的喘息,有两个女人刚好结束争吵,她们的脚挡住了门底缝隙的一线光亮。他闭上眼睛,却看到女人的身体从门缝里挤了进来。其中一个如此熟悉,是离开家乡时他看到的最后的身影,光滑的身体在黎明即将到来时闪闪发亮,天亮以后才失去光泽;另一个如此陌生,却仿佛是其他所有女人的总和。她们在房间地板徘徊游走,形状不断变化,互为拓扑,发出蛇吐信一般嘶嘶的笑声。
  在旅馆住下的次日,他开始每天坐一个小时巴士,穿过建筑密集的市区,经过房屋稀疏的郊外,再步行四十分钟,在罕无人迹的荒地里漫步。过一座土坡就可以远远看到边境,醒目的警告牌,几层楼那么高的巨大铁丝网,顶部狰狞地打着旋儿,每隔一段就有一座哨楼。在大多数时候,边境是绝对安静的,甚至看不见一个人影。他着了魔一样被边境吸引,常常在远处望着铁丝网的那边站到天黑。两边的地貌是相似的,似乎没有什么理由可以将它划成两片,这种形而上的思考否定了边界的意义,让他跌入虚无的泥沼。他反复回想掮客和旅店老板对边境的描述,逐渐意识到这是后者的陷阱,就像一个企图独占糖果的孩子,要将秘密捂藏在自己的口袋里。前者什么都没说,但言语中人人渴望越境的笃定意味,令他感到迷惑,对他的影响胜过了直接的描述。
  他曾试图沿着边境寻找缺口。在一个方向上,哨楼就像铁丝网上的音符,一直谱写到天际。另一个方向则被高低起伏的地形阻挡了视线,尽头仿佛触手可及,然而是难以越过的野山,边境线循着山体向上攀爬,缠满藤蔓的铁丝网,最初还在树木间隙里隐约可见,逐渐消失在植被的覆盖中。
  偶然有流浪汉在他身后的视野出现,却是朝着渐渐远离边境的方向,并不停留,被胡须头发遮挡了大半的面容,颧骨高耸眼窝深陷,有别于本国人,也许这就是越境而来的流民。边境守卫看到流民来来去去,大概不会产生什么警觉,换作他这样衣着整洁、形迹可疑的人物就不同了。有次他走近了一点,似乎听到了拉动枪栓的警告声,但他并不能确认,这是否是天空飞过的野鸭鸣叫,或者只是足底无意踏碎了一段枯枝,却失去了再次验证的勇气,忙不迭地举起手后退,直到回城的巴士上,依然惊魂未定。但当晚,他却羞愧于自己的胆怯。这么多天来,没有什么能证明边境还有人看守。也许这只是一段废弃的边境,却对他有着异乎寻常的意义,开始逃亡前,他不曾奢望会得到一个终点。
  他收拾行李离开了旅店,决心装扮成迷路的旅人,故作冒失向哨楼上的边境守卫搭讪。这一次他远远绕过自己常常伫立之地,平行于边境线走到黄昏,才径直向一个陌生的哨楼靠近,他用家乡方言大声问路,却无人应答,直到在铁丝网前驻足,迟疑着抓住,并没有电流经过,就像终于进入了一段渴望已久的沉睡那样,他心满意足,再没有什么能令他惊醒。这时头顶传来凶横的呼喝,哨楼窗口人影晃动,但他毫不迟疑地攀上铁丝网,朝着头顶那区区一线空隙挤过去,这似乎是不可能的,但他感觉不到疼痛,身体就像经过碎纸机那样被撕成一缕缕,在穿过边境的瞬间又拼在一起,整个天空宛如实质,向地面重重压合,将他碾成薄薄一片,如今他和地板上的女人们一样,只剩下被线条勾了一圈的轮廓,一阵狂喜涌上心头,但很快就从他的外廓四溢出去,散失在他经过的每一段旅程,和无边无境的新世界。

月球深处


  我不曾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向你们介绍,这是月球上保存最完好的一个废弃矿坑,它曾经属于我的父亲,如今它已成为月球观光的主要景点。那是在我的童年,恰逢人类历史上最著名的大萧条期,人类染指太空的宏伟愿景遭遇了巨大的挫败。月球矿业在月球表面留下了两百多个大型矿坑和一万多个小型矿坑,并非一无所获,但得不偿失。随着大批移民撤离,月球上只留下了区区几十户人家,其中就有我们一家三口。是的,我出生在月球,几乎整个童年都在这里度过。作为初期移民的福利,我天然拥有地球和月球的双重星籍,它并不像火星的星籍那么可笑,但对我的意义,也就仅限于现在无须再多申请一份旅行专用的月球护照吧。
  当时月球被好几个巨型矿业公司瓜分。由于移民住宅分布在不同的矿坑附近,依赖于专属空间站的资源供应,集装箱式的便携住宅在第一波归潮中被大量回收之后,我们就没有邻居了,只有在无线联络中才能知道还有其他人存在,附近只留下我们孤零零一家。站在高处极目远眺,月平线上,除了绵延不绝、开发近半的环形山凹,我看不到任何房屋和人影,整个月球上仿佛只有我们。
  也许父亲说得对,这是我成年后再也无法享受到的、巨大奢侈的孤独。然而这种感觉已经进驻了我的内心,在任何时候,即使周遭人头攒动热闹纷繁,我还是会轻易坠入孤独,仿佛自己还是那个在辽远无际的月球表面独自徜徉的孩童。孤独是父亲留给我的一份礼物,已在血脉之中。
胡晓江 月球深处

  依然選择留驻月球的人们,原因各有不同,但多数不是我父亲那样固执的冒险家。他就像守着一片再也打不出鱼来的海域,每天仍然驾着小船出海,期待着一成不变的海面下,仍有洋流涌动,能带来新的鱼群。他和以前一样,每天去月坑劳作,一个人驾驶机器,精打细算地利用着有限的能源,谨慎地量力而为,给家庭带来微薄的收益。然而我家的经济状况不可避免地更糟糕了。第二波归潮让月球移民只剩下屈指可数的几户,就连最顽强的矿工和矿业公司留守的观察员都回归地球了,可父亲却逆流而上,更加狂热,将全部资产投入了购买月球土地上。“当移民再回来时,我们就是月球最大的地主了。”他对母亲这样说着,因为兴奋,眼里映照出霓光,就像着了火一样。事实证明父亲是对的,然而当等待超越了人生的尺度,这正确也就失去了价值。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母亲就总是处于喝醉的状态,清醒时她是个冷静而节制的人,具有技术移民普遍拥有的坚韧品质。工作之余她总是抽时间陪我,讲解我在书中读到的不明之处,那些总是关于地球的。她说:“最终,人类会将这里建设成另一个地球,比地球更繁荣和发达,因为从零开始,发展会很迅速,但骄傲只属于第一代移民。”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到月球,人类贪图安逸和享受的陋习会改变月球上单调的生活。事实上,月球第一个商业区已经在筹建,会给移民们提供娱乐,让他们安稳下来,不再罹患思乡病,但她认为,现在这样简单朴素的生活才是月球的黄金岁月。   然而一切未如人愿,有一个时期,她陪伴我的时间开始减少。后来我发现,那是因为她开始酗酒。她买了酒,有时就倚在自动贩售机旁喝到人事不省,被父亲扛回家来。再后来月球矿业停产,她不再去月坑工作,情况却并未好转,属于我们之间的美好时光再也没有回来。母亲喝醉后除了昏昏大睡,还变得喜怒无常,有时兀自笑得停不下来,有时则会用听不懂的语言咒骂父亲。我相对喜欢的是她睡觉的时候,表情恢复了温柔和恬静,而她睁开眼睛的瞬间是我最害怕的,她仿佛从另一个世界来,对周遭的一切难以置信,带着深深的疑惑,看着我的眼神也陌生和空洞。我不敢说那其中是否蕴含着悔恨,在这不可收拾的局面中,我不再是她的儿子,而只是她最大的、无法克服的障碍。父亲跟我说,那是地球移民常有的思乡病,母亲很爱我,她只是病了。
  当我五岁那年,家庭的经济状况已经无法收拾,父亲买下的矿坑只是一种未来的投资,无法产生现实收益,但他每年却需要为此支付税款,虽然不多,却也难以负担。如今,回归地球已经不得不提到议事日程上,然而那意味着我们将一无所有。父亲的眼中布满血丝,没日没夜地待在矿坑里,有时几天都不回来,不知捣鼓着些什么。我猜他连睡眠都在月坑深处的矿车里将就了,偶尔回家,就是在电脑上撰写提交给政府的长篇报告。他越来越憔悴,却始终保有与形貌不符的亢奋。我感到他像一张绷得越来越紧的弓弦,在积蓄着足以从月球射到地球的力量,这根箭是注定无法射出的,因为弓一定会被拉断。
  改变这一切的是母亲的离去。父亲一直告诉我,她一个人先回地球了,长大后我才理解到,彼时月球和地球之间已经没有交通,为一个人开设航道是不可能的,我们已经错过了回归地球的末班车。如今,即使变卖所有的月球地产,也不足以买我们回归地球的机票。父亲为自己和母亲购买了巨额保险,他彻夜不眠,渐渐趋近一个将死于劳作的矿工。然而某天清晨,很久不再出门的母亲蹒跚着走下阶梯,经过房间时给了我一个久违的亲吻,然后去月矿地下一层的自动贩售机买酒,在那里,她不小心翻过了护栏,失足摔死在五百米深的矿坑里。是的,就在这个环形山凹的最深处,长眠着我的母亲。

洗髓


  一
  我七岁的时候,刚上一年级,有过一段奇异的住校时光,至今都无法分清那是不是一段梦境,母亲记忆中的很多细节都和我不同,那时她疲于奔命,只能让年幼的我住校。她说我住的宿舍只是一栋普通的筒子楼,我却记得自己是和三十几个男孩一起,住在一间很大的屋子里,每晚我们都睡在地板上,没有床也没有枕头,褥子下面冷冰冰的,被单也很单薄,我总是和衣而卧,却依然冻得瑟瑟发抖。
  这是一间有半个篮球场那么大的房间,西面和北面开着高窗,东面则有一间盥洗室,和卧室隔着六扇和式拉门,墙和地都是水泥的,没有经过粉刷,水渍干得很快,里面总有一股常年不散的灰浆味儿。盥洗室里有面对面三组六列方方整整的洗手池,没有小便槽,上厕所得去屋外,不过在夜里,如果我们尿急也会直接站到洗手池上撒尿。
  我就睡在距离这间盥洗室很近的地方。月光格外皎洁的夜晚,我一直盯着纸门彻夜难眠,看它被清冷的光线穿过,透出内部不太均匀的颗粒感。我害怕睡着以后翻身背向盥洗室,因为每当我背向它睡着,迷迷糊糊再次醒来的瞬间,总会感到身后传来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嘈杂。盥洗室似乎正灯火通明,不用回头我都能感觉到拉门里多了许多人影,那是老师们的元神在举办联谊会。洗手池上面架了桌板,摆放着啤酒和小菜,她们都只有成年人的半个手臂那么长,白天埋藏在身体里,夜晚脱体而出,床上只留一具从额头裂到锁骨的躯壳。我隐隐约约听到她们在聊一些惩罚学生的趣事,似乎自己的名字也被提到了,但声音太嘈杂,我好不容易捕捉到一段有意义的对话,听到关键处声音却更低了,简直成了交头接耳那般细不可闻。随后在更多无意义的喧闹声中,我就徹底失去了那段对话的踪迹。
胡晓江 洗髓

  每到此时,我就觉得脊背发寒,时间越久,越觉得自己就是老师们不怀好意的目标,未知的危险正在靠近,却更不敢面对,直到这根恐惧的弦快要绷断时,我才下了决心转过身来。然而耳边的嘈杂声戛然而止,眼角余光一直瞥见的光亮也不复存在,盥洗室的拉门半开着,里面黑漆漆静悄悄,一切如常。
  这一幕反复重演,直到有一天,当我清醒时发现自己正在一片强光的包围中,周围却很安静,转过身,盥洗室依然亮得耀眼,整个房间都被照得红彤彤,我以为自己终于撞入了禁忌之中,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却发现那只是格外明亮的朝霞。从这一天起,我总是一觉睡到天亮,醒来对晚上的事一无所知,再也没有经历过那样的夜晚。
  二
  我们晨操的地点是在江边,母亲不记得有这样一回事,她说我上的小学是在内陆城市,不要说临江,连宽一点的河流都不存在,直到我给她看那些文蛤的壳。那是上游泳课时,我们在江边滩涂里捡来的,母亲陷入了沉默,改口说除了我们的宿舍之外,其实她也没有真正了解过那间小学,也许其中有一大片人工湖也说不定,而那些文蛤可能是父亲在苏北一带出差时捎回来的江鲜。
  但那确实是江面吧,我清楚记得浑浊发黄的江水,辽阔到看不见彼岸,我们站在临江的平台上,平台下面是大片大片的滩涂。学校每晚都会安排老师值班,住在宿舍东南角的门房里。天亮时,铃声大作,我们洗漱完毕,将被褥整齐叠放到房间的一角,自觉由班长领队,穿过门房去平台集合。我们经过床边,看到老师仍在熟睡,外出游荡的元神还没回来,裂成两半的额头里面空空的,直到我们做完早操,她才打着哈欠走出门房,额头已经合拢,但我总觉得她的身躯越来越小,好像每天剥掉一层皮的洋葱。
  这间学校是完全自治的,独立于所有的公办和私立系统,并不教授语文数学之类的传统科目,早操过后,老师们陆续赶来学校,却只是看着我们,从不指导些什么。整整一天,我们要做的全部事情就是在这个平台上散步、冥想,走累了可以躺下,但不能回到宿舍里待着。我们数平台上铺了多少根大小不一的木条,但只能数到一半为止,聆听木条下隐约可闻的细碎声音,远远近近,每时每刻轻微开裂、腐朽,以及白蚁在啃噬;闭着眼睛控制自己从平台一头走向另一头,坐在边缘处眺望江景,交换彼此映入眼中的波光,又或者在对方的背上用指尖描绘眼前的景物。总之,我们不能做任何可以保留到下一刻的事情,所有的行为都不能被赋予意义,这些只是帮助我们潜入冥想的手段。   更多的时候,无聊令我昏昏欲睡。天气逐渐暖和,我躺在地面上,从春天开始日子就不那么难熬了。我还没学会冥想,无法分离出元神,同学们也还没人做到过,老师们越来越严厉,如果一个学生太过专注,就会遭到鞭打,只有彻底无所事事的状态才能令她们满意。我这才知道自己的进展不坏,并逐渐掌握了要领。我的目光逐渐剥开了她们一层层的外扩,没有骨骼、血肉和内脏,只有一层一层的薄皮,画着一模一样的纹理,她们在我眼中越来越小,最终只剩下成人半个手臂那么长的、晶莹如玉的元神。
  三
  母亲似乎有些听不明白我的话,我的声音越来越像一阵阵的嗡鸣,她在我面前也逐渐模糊起来,一切外相对我已失去意义。十八年前的事好像就发生在一瞬以前,我的躯壳里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然后我就像遁入了自己的肉身,陷入一片混沌的黑暗中,继而黑暗中出现了一道白线,将周遭映成了暗红色,接着,这道白线扩展成一大片几乎要将我摧毁的炫目白光,此生我眼前都没有这么明亮过。我足足适应了三分钟,才逐渐看清楚周围的一切,世界已经变成各式各样的光团,我依然认得前面的灰色光团,那是我的母亲。
  好像从很久远的一个梦中醒来,我记起不得不离开那间学校的最后一晚。我被带到一个特别的房间,这似乎是一间半地下室,明显和人类的比例不符,更适合一尺长的小人儿。我已经九岁多,身体比刚进学校时高大了不少,迷迷糊糊、踉踉跄跄,一进门就直接栽倒在地上,我无法凝住自己的注意力,虽然周遭的陈设将一切袒露无疑,我却还是要靠事后回想才能明白那是一间浴室。在我身旁,许多纤细的人影来来往往,不断踩进浴缸,尝试着坐下,很快又像被灼痛一样跳出来,反复不歇,房间里充满着蒸汽,瓷砖下似乎还有火在烤,我很快就汗流浃背,却动弹不得。我想起冬天最冷的日子,老师们曾带我们在江水里浸泡身体,刚回想起那种彻骨寒意,它就宛如实质,在我的大脑深处凝结成了指甲那么大的冰晶,随着冰晶融化,滚烫的身体逐渐冷却下来。
  这时,老师们从浴缸里捧起一瓢水,浇在我身上,该怎么形容这种极端的痛处,像半熟的鱼被兜头淋了一勺滚油,乳白色的水从我的皮肤渗入,瞬间将我烫熟了;但还不止如此,好像熔岩钻入了我的体内,将我的五脏六腑化成了灰烬。在極度痛苦中,我忽然眼前一黑,遁入了自己,在一片黑暗和混沌中,感觉前所未有的清凉。我产生了一种感觉,只要自己向前冲去,眼前的黑暗会裂成两半,令我重见光明,但我太累了,再不愿动一丝一毫,就这样在无比惬意中睡着了。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浴室里已经恢复了常温,一浴缸乳白色的水一滴都不剩,老师们的元神围绕着我,一边凝视着我的额头,一边惋惜叹气。
  过了这么久,终于想起来了,我喃喃念道,那时只是埋下了种子,时至今日终于出芽。现在的我只有自己半个手臂那么高,周身正散发出金芒,绕着空中盘旋一周,发出自己无法控制的欢畅鸣叫。现在正是下午三点,光线似乎过于明亮,让我觉得有些灼痛,下方那个从额头裂开的旧身体灰败无光,应该是不能再用了。我从口中吐出一缕缕白色的丝状物,瞬间织成无数张薄皮,一层一层渐渐将我的元神包裹起来,恢复成了一个成人的大小。现在我依然坐在母亲床前,她病入膏肓,目光浑浊,似乎一点都没觉察到刚才悄然发生的异变。我握住她的手,隔着无数层薄皮,传来极遥远的触感,更感觉不到任何温度。
  责任编辑 菡 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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