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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电话里，老邢要我帮他买张去西安的票。没等我回答，又赶忙叮嘱，买硬座，硬座就行！
一个晚上的车，硬座怎么行？我赶忙说，还是买卧铺吧，我有朋友在火车站，能买到的，不麻烦。
就买硬座！他口气坚定地说。
我忽然醒悟过来，他不是怕麻烦我，而是，他怕浪费钱。
我没有继续说什么，口里轻松地答应着，好的，我知道了。然后问了他到达济南的时间，说，还来得及，一起吃顿饭。
他讪讪地，说好。
转头，还是给他买了张卧铺。不能给他太多，这点点好，还是应当的吧。
2
10多年前，我还待在家乡的那个县城，中专毕业，分进了外贸局下属的一家小食品公司，老邢是公司的经理。当然，那时候，我叫他邢总。
虽是国家企业的下属，但完全自负盈亏，好在出口贸易的放开，让类似的小公司都已经有了出口权，所以效益还是不错。
也正是老邢的好年纪，三十七八岁，精神饱满，干劲十足。老邢是当兵的出身，很吃得下苦。
想起来，当时的老邢也是很有派头的，喜欢穿那种暗格子的西装，双色的皮鞋，他个头高，头发浓密，声音洪亮。出入坐一辆半新的红旗车，司机也是个小当兵的出身，很有规矩，为老邢开车门关车门，毕恭毕敬。
或者是老邢自己没读过多少书，所以很尊重文化人，因为我手里拿个其实算不了什么的小文凭，分过去时间不长，他就将我调到了财务部门做统计。
3
对老邢，我和其他所有员工一样，对他尊敬，又有几分惧怕。部队出身的，都很爱发脾气，他交代的事，如果稍有差池，就会拍桌子。曾经有一次，收购产品最忙碌的时间，我因为疲倦在办公室睡着了，耽搁了半个小时货物的过磅、开单，他冲我大发脾气，然后让我把检讨书写了，贴在大门外的公告栏上。过了一周才撕掉。
以后，我工作上小心翼翼，很少再犯错。
老邢虽然没有读过多少书，但非常有想法，关注国内国外贸易动向，想方设法地争取出口配额。对这点，大家是很佩服的。记得那年夏天，出口业务量大的时候，每天都要走两个集装箱，为了赶船期，车来了，即使半夜，所有人也要来加班装箱，他也亲力亲为，干活比所有员工都卖力。
跑业务、联络客户这样的事，老邢也都是亲自出马，他酒量很大，喜欢用大杯喝酒，一口下去，二两酒就见了底，部队上练出来的功夫，他有句口头禅：我喝完，你随意。
喝完酒的老邢，也爱说大话，谈理想。他的理想和众多男人的理想基本一致，就是事业的大力发展。他想扩大公司规模，在几年时间里，要在上海、大连、青岛等港口城市设立自己的办事处……
那是上世纪90年代中的县城，他的理想，无疑是宏大的。每次说的时候，他都在酒意中满面红光，意气风发，好像规划的前景就在眼前。
业务多，公司自然就赚钱，赚来的钱，全部用于再投资，两年不到的时间，建了二层的办公小楼，建了低温库，做肉制品的贮藏，还成立了腌渍厂……用当地电视台的评价说，邢海郴是个很有魄力的企业家。
一切似乎在朝着老邢规划的前景发展，可慢慢地，当我对公司和公司的财务状况熟悉后，我才知道，老邢其实是在冒险，或者说，是在赌博。公司真实的状况，其实始终是入不敷出的。公司成立最初的借债和贷款，上级单位大量的管理费，人员工资，公司运营的各种必需费用，加上后来扩建公司的新贷款……那时候信贷管理还稍有疏漏，所以公司的固定资产，同时贷了好几家银行的款项。几家银行交替着，还了贷贷了还……就是说，老邢的魄力，是贷出来的，他希望借助贷来的魄力，实现自己的梦想。
对他的这种魄力，我既充满敬佩，又充满担忧。
但老邢不，看起来，他信心十足，甚至把早先妻子做生意积攒的几十万块钱，也投入了其中。
这才是我最担心的，除了银行贷款，老邢还在社会上进行了大量的集资，集资都是高额的利息，高出银行利息很多倍的。
好在那三两年，顺利的贸易支撑着公司的这种运转，表面上看起来，还是形势大好。
4
1997年，因为一段感情的事，也因为心里始终想有更好的发展，我决心离开那个县城，参加自考，考取了省城济南一家不错的学校。
辞职，老邢有些意外，也有些激动，他一向喜欢积极向上的人，拍着我的肩说，小李，我没看错，你是个人才，和他们不一样。然后他召集了公司几个中层的小领导一起吃饭，为我送行，一点酒后，他许诺我上学期间，我的保险金那一块，公司会继续为我支付，直到我毕业找到新的单位，或者回来为止。
原来，他是希望我完成学业后能回来。他喝酒有点多了，说这样的话，那时候，你也不用回这个小县城了，可以去我的办事处，上海、大连、青岛，都是好地方，随你挑……
我有些惭愧，好像这样的离开，是对公司的背叛和抛弃，毕竟，他待我不错。
5
入学后不久，老邢去济南谈业务，去学校看过我，请我吃了饭。席间，又大谈了他的未来宏图，还诚恳邀请我代表公司，参加历年在青岛举办的贸易洽谈会。我自然是应允了。但是没有等到那次会议的时间，公司的坏消息就一路传了过来。
正如我所担忧的，随着相同小公司的增多，出口贸易越来越难做了，而银行的贷款业务渐渐规范起来，开始采取各种措施催贷，尤其个人集资利息的不及时支付，开始不断有人拿着条子找到单位来……随后，老邢的车被人开走了，银行收回了低温库，进行了拍卖。再然后，公司封了，员工都自谋生路去了……同事说，老邢天天一边躲债，一边四下借钱，想办法拆东墙补西墙……
我心里忍不住地伤感，老邢用了好几年经营的辉煌事业，不过一年就烟消云散了。第三年暑假回家，路过公司的门前，一片荒凉，曾经气派的大门口，已经长出了荒草。和过去的同事聚，竟然没有人知道老邢的下落。他欠的债太多，这个小县城，他已经待不下去了。可是他能去哪里呢？想起他曾经雄心壮志的神情，依旧觉得伤感。
过了几天，去街上买东西，竟然看到老邢的妻子摆了摊儿在街头卖馒头。曾经那样养尊处优的女人，系着围裙在那里招呼着小生意。
站在路的对面，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有过去，怕她见了我，会尴尬。
但是老邢，他去了哪里呢？四十岁的人了，会漂泊在什么地方呢？
6
没想到，几年后，2003年的春天，我竟然在济南见到了老邢。那时我已经大学毕业，顺利进入了一家正规的贸易公司，顺利的一个原因，是我有过两年的工作经历，对业务熟悉，又守规则，这一点，应该感谢老邢。
是春天的一个周末，我和女朋友去泉城广场，在广场地下银座超市的入口，忽然看到一个似曾熟悉的身影。
高高的，头发黑而浓密，穿暗格子的西装。
跟在他后面几分钟后，我猛地反应过来，是他。老邢！
已经很久想不起他了，新的工作新的生活，很容易就把过去的事情淡漠了。以前的同事联系渐疏，回家的次数也屈指可数，已经没有谁再提起他来。
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他，脚步加快追上去，刚想像以前那样喊一声邢总，又忽然觉得不妥。顿了一下，喊了声，邢大哥。
前面的身影也是一顿，然后慢慢转回身来。
真的是他。不过四十多岁的男子，鬓角竟然已经全白了，面容憔悴，比过去瘦了很多，旧西装穿在身上有些肥大了。但发丝很整齐，腋下，还像以往一样，夹着一只黑色公文包。
他有说不出的意外和惊喜，握着我的手，说，是你啊小李，真是你啊，怎么那么巧。
然后，一贯擅长言谈的男人，忽然就说不出话来。
7
让女朋友先回去，我和他，找了一家干净的酒店坐下。坐了一会儿，他才说起这些年的经历。因为债务的事，东躲西藏了好几年，直到公司按照程序宣布了破产。只是他也什么都没了，工作没了，家里所有积蓄也没了。这些年，他找过去的一些老客户老朋友帮帮忙，试图东山再起。但谁会再重视一个一无所有、空有一腔抱负的人呢？生活那么现实……
说时，他的神情不无凄凉，可凄凉中偶尔又会出现希望的小火苗，说他这些年看准的项目，惋惜地说，也就是没资金，要是有充足资金，肯定能行……原来这两年他经常来济南，过来找人寻找机会，只是没有再打扰我，这次来，是在报纸上看了一个加工纯净水的项目，想来实地考察一下。
这些年的颠沛流离，老邢对梦想的追逐，竟然还没有熄灭。平常，他在离家不远的一个镇上做一份工，也是一个低温库，他负责联系一些业务，拿点提成。一边不停寻找机会，希望重新开始创业。
我陪他喝酒，不停地给他夹菜，也想委婉地劝劝他。其实老邢是个很天真的人，虽然做了很多年生意，但对和文化沾边的事，总是有些盲目相信，比如报纸上的广告。听他言谈里，似乎曾经被骗过几次了，但他不觉得是被骗，总觉得机会不对。
喝了一点酒，他的眼神微微茫然起来，问我，小李，你说，当年我那么卖力，最后怎么还是这样了呢？
我嗫嚅着，不知如何跟他说，很多事情不是盲目付出就可以的，市场规律经济规律等许多问题，都要考虑，在各项制度越来越规范的年代，经商，需要的不仅是魄力，还有头脑。可是这些，对没有读完初中的他来说，并不那么容易。这个曾经被称为最有魄力的企业家，其实，他的思维，脱离时代了。
只能和他谈一些边缘的话题，婉转地说些安慰的话。
吃过了饭，结账时，老邢要掏钱，被我拦住了，怕他和我争，我诚恳地说，邢大哥，那时候，你请我吃了那么多饭，就让我请你一次吧。
他的手停在半空，半晌，轻轻收回去，幽幽地说，这些年，小李，你是曾经公司里，唯一一个请我吃饭的。
我的心就猛然被噎住了。
8
那次，认真地给老邢留了我的电话，要他以后来济南一定找我。但之后，他并没有来找过我，只是偶尔有电话过来，让我帮他寄一些资料，本市的报纸、杂志、一些含有商业信息的广告刊物。碰到感兴趣的项目，会打来电话和我商讨，我会给他中肯的意见，让他慎重。
他也会要求我上网帮他寻找一些信息，因为他那里，根本没有电脑，他知道这个世界上的新事物，也力图与之接轨，但事实上，他始终行走在那些新事物之外，不能真正融入其中。
好在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因为他已经没有钱可以给人骗了。他能做的，只是让自己再一次拥有可以去梦想的机会。就像这次他去西安，也是他在广告信息里看到的，有家生产辣酱的技术转让，他觉得可行。
他来取票，中间有几个小时时间，我自然会再请他好好吃顿饭，然后听听他的抱负和梦想。虽然心里太明白，他的梦想，不可能再实现了，可是，还是允许和尊重它们的存在吧，毕竟，是它们支撑着老邢走过了艰辛的这么多年。
编辑 / 王 琳
电话里，老邢要我帮他买张去西安的票。没等我回答，又赶忙叮嘱，买硬座，硬座就行！
一个晚上的车，硬座怎么行？我赶忙说，还是买卧铺吧，我有朋友在火车站，能买到的，不麻烦。
就买硬座！他口气坚定地说。
我忽然醒悟过来，他不是怕麻烦我，而是，他怕浪费钱。
我没有继续说什么，口里轻松地答应着，好的，我知道了。然后问了他到达济南的时间，说，还来得及，一起吃顿饭。
他讪讪地，说好。
转头，还是给他买了张卧铺。不能给他太多，这点点好，还是应当的吧。
2
10多年前，我还待在家乡的那个县城，中专毕业，分进了外贸局下属的一家小食品公司，老邢是公司的经理。当然，那时候，我叫他邢总。
虽是国家企业的下属，但完全自负盈亏，好在出口贸易的放开，让类似的小公司都已经有了出口权，所以效益还是不错。
也正是老邢的好年纪，三十七八岁，精神饱满，干劲十足。老邢是当兵的出身，很吃得下苦。
想起来，当时的老邢也是很有派头的，喜欢穿那种暗格子的西装，双色的皮鞋，他个头高，头发浓密，声音洪亮。出入坐一辆半新的红旗车，司机也是个小当兵的出身，很有规矩，为老邢开车门关车门，毕恭毕敬。
或者是老邢自己没读过多少书，所以很尊重文化人，因为我手里拿个其实算不了什么的小文凭，分过去时间不长，他就将我调到了财务部门做统计。
3
对老邢，我和其他所有员工一样，对他尊敬，又有几分惧怕。部队出身的，都很爱发脾气，他交代的事，如果稍有差池，就会拍桌子。曾经有一次，收购产品最忙碌的时间，我因为疲倦在办公室睡着了，耽搁了半个小时货物的过磅、开单，他冲我大发脾气，然后让我把检讨书写了，贴在大门外的公告栏上。过了一周才撕掉。
以后，我工作上小心翼翼，很少再犯错。
老邢虽然没有读过多少书，但非常有想法，关注国内国外贸易动向，想方设法地争取出口配额。对这点，大家是很佩服的。记得那年夏天，出口业务量大的时候，每天都要走两个集装箱，为了赶船期，车来了，即使半夜，所有人也要来加班装箱，他也亲力亲为，干活比所有员工都卖力。
跑业务、联络客户这样的事，老邢也都是亲自出马，他酒量很大，喜欢用大杯喝酒，一口下去，二两酒就见了底，部队上练出来的功夫，他有句口头禅：我喝完，你随意。
喝完酒的老邢，也爱说大话，谈理想。他的理想和众多男人的理想基本一致，就是事业的大力发展。他想扩大公司规模，在几年时间里，要在上海、大连、青岛等港口城市设立自己的办事处……
那是上世纪90年代中的县城，他的理想，无疑是宏大的。每次说的时候，他都在酒意中满面红光，意气风发，好像规划的前景就在眼前。
业务多，公司自然就赚钱，赚来的钱，全部用于再投资，两年不到的时间，建了二层的办公小楼，建了低温库，做肉制品的贮藏，还成立了腌渍厂……用当地电视台的评价说，邢海郴是个很有魄力的企业家。
一切似乎在朝着老邢规划的前景发展，可慢慢地，当我对公司和公司的财务状况熟悉后，我才知道，老邢其实是在冒险，或者说，是在赌博。公司真实的状况，其实始终是入不敷出的。公司成立最初的借债和贷款，上级单位大量的管理费，人员工资，公司运营的各种必需费用，加上后来扩建公司的新贷款……那时候信贷管理还稍有疏漏，所以公司的固定资产，同时贷了好几家银行的款项。几家银行交替着，还了贷贷了还……就是说，老邢的魄力，是贷出来的，他希望借助贷来的魄力，实现自己的梦想。
对他的这种魄力，我既充满敬佩，又充满担忧。
但老邢不，看起来，他信心十足，甚至把早先妻子做生意积攒的几十万块钱，也投入了其中。
这才是我最担心的，除了银行贷款，老邢还在社会上进行了大量的集资，集资都是高额的利息，高出银行利息很多倍的。
好在那三两年，顺利的贸易支撑着公司的这种运转，表面上看起来，还是形势大好。
4
1997年，因为一段感情的事，也因为心里始终想有更好的发展，我决心离开那个县城，参加自考，考取了省城济南一家不错的学校。
辞职，老邢有些意外，也有些激动，他一向喜欢积极向上的人，拍着我的肩说，小李，我没看错，你是个人才，和他们不一样。然后他召集了公司几个中层的小领导一起吃饭，为我送行，一点酒后，他许诺我上学期间，我的保险金那一块，公司会继续为我支付，直到我毕业找到新的单位，或者回来为止。
原来，他是希望我完成学业后能回来。他喝酒有点多了，说这样的话，那时候，你也不用回这个小县城了，可以去我的办事处，上海、大连、青岛，都是好地方，随你挑……
我有些惭愧，好像这样的离开，是对公司的背叛和抛弃，毕竟，他待我不错。
5
入学后不久，老邢去济南谈业务，去学校看过我，请我吃了饭。席间，又大谈了他的未来宏图，还诚恳邀请我代表公司，参加历年在青岛举办的贸易洽谈会。我自然是应允了。但是没有等到那次会议的时间，公司的坏消息就一路传了过来。
正如我所担忧的，随着相同小公司的增多，出口贸易越来越难做了，而银行的贷款业务渐渐规范起来，开始采取各种措施催贷，尤其个人集资利息的不及时支付，开始不断有人拿着条子找到单位来……随后，老邢的车被人开走了，银行收回了低温库，进行了拍卖。再然后，公司封了，员工都自谋生路去了……同事说，老邢天天一边躲债，一边四下借钱，想办法拆东墙补西墙……
我心里忍不住地伤感，老邢用了好几年经营的辉煌事业，不过一年就烟消云散了。第三年暑假回家，路过公司的门前，一片荒凉，曾经气派的大门口，已经长出了荒草。和过去的同事聚，竟然没有人知道老邢的下落。他欠的债太多，这个小县城，他已经待不下去了。可是他能去哪里呢？想起他曾经雄心壮志的神情，依旧觉得伤感。
过了几天，去街上买东西，竟然看到老邢的妻子摆了摊儿在街头卖馒头。曾经那样养尊处优的女人，系着围裙在那里招呼着小生意。
站在路的对面，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有过去，怕她见了我，会尴尬。
但是老邢，他去了哪里呢？四十岁的人了，会漂泊在什么地方呢？
6
没想到，几年后，2003年的春天，我竟然在济南见到了老邢。那时我已经大学毕业，顺利进入了一家正规的贸易公司，顺利的一个原因，是我有过两年的工作经历，对业务熟悉，又守规则，这一点，应该感谢老邢。
是春天的一个周末，我和女朋友去泉城广场，在广场地下银座超市的入口，忽然看到一个似曾熟悉的身影。
高高的，头发黑而浓密，穿暗格子的西装。
跟在他后面几分钟后，我猛地反应过来，是他。老邢！
已经很久想不起他了，新的工作新的生活，很容易就把过去的事情淡漠了。以前的同事联系渐疏，回家的次数也屈指可数，已经没有谁再提起他来。
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他，脚步加快追上去，刚想像以前那样喊一声邢总，又忽然觉得不妥。顿了一下，喊了声，邢大哥。
前面的身影也是一顿，然后慢慢转回身来。
真的是他。不过四十多岁的男子，鬓角竟然已经全白了，面容憔悴，比过去瘦了很多，旧西装穿在身上有些肥大了。但发丝很整齐，腋下，还像以往一样，夹着一只黑色公文包。
他有说不出的意外和惊喜，握着我的手，说，是你啊小李，真是你啊，怎么那么巧。
然后，一贯擅长言谈的男人，忽然就说不出话来。
7
让女朋友先回去，我和他，找了一家干净的酒店坐下。坐了一会儿，他才说起这些年的经历。因为债务的事，东躲西藏了好几年，直到公司按照程序宣布了破产。只是他也什么都没了，工作没了，家里所有积蓄也没了。这些年，他找过去的一些老客户老朋友帮帮忙，试图东山再起。但谁会再重视一个一无所有、空有一腔抱负的人呢？生活那么现实……
说时，他的神情不无凄凉，可凄凉中偶尔又会出现希望的小火苗，说他这些年看准的项目，惋惜地说，也就是没资金，要是有充足资金，肯定能行……原来这两年他经常来济南，过来找人寻找机会，只是没有再打扰我，这次来，是在报纸上看了一个加工纯净水的项目，想来实地考察一下。
这些年的颠沛流离，老邢对梦想的追逐，竟然还没有熄灭。平常，他在离家不远的一个镇上做一份工，也是一个低温库，他负责联系一些业务，拿点提成。一边不停寻找机会，希望重新开始创业。
我陪他喝酒，不停地给他夹菜，也想委婉地劝劝他。其实老邢是个很天真的人，虽然做了很多年生意，但对和文化沾边的事，总是有些盲目相信，比如报纸上的广告。听他言谈里，似乎曾经被骗过几次了，但他不觉得是被骗，总觉得机会不对。
喝了一点酒，他的眼神微微茫然起来，问我，小李，你说，当年我那么卖力，最后怎么还是这样了呢？
我嗫嚅着，不知如何跟他说，很多事情不是盲目付出就可以的，市场规律经济规律等许多问题，都要考虑，在各项制度越来越规范的年代，经商，需要的不仅是魄力，还有头脑。可是这些，对没有读完初中的他来说，并不那么容易。这个曾经被称为最有魄力的企业家，其实，他的思维，脱离时代了。
只能和他谈一些边缘的话题，婉转地说些安慰的话。
吃过了饭，结账时，老邢要掏钱，被我拦住了，怕他和我争，我诚恳地说，邢大哥，那时候，你请我吃了那么多饭，就让我请你一次吧。
他的手停在半空，半晌，轻轻收回去，幽幽地说，这些年，小李，你是曾经公司里，唯一一个请我吃饭的。
我的心就猛然被噎住了。
8
那次，认真地给老邢留了我的电话，要他以后来济南一定找我。但之后，他并没有来找过我，只是偶尔有电话过来，让我帮他寄一些资料，本市的报纸、杂志、一些含有商业信息的广告刊物。碰到感兴趣的项目，会打来电话和我商讨，我会给他中肯的意见，让他慎重。
他也会要求我上网帮他寻找一些信息，因为他那里，根本没有电脑，他知道这个世界上的新事物，也力图与之接轨，但事实上，他始终行走在那些新事物之外，不能真正融入其中。
好在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因为他已经没有钱可以给人骗了。他能做的，只是让自己再一次拥有可以去梦想的机会。就像这次他去西安，也是他在广告信息里看到的，有家生产辣酱的技术转让，他觉得可行。
他来取票，中间有几个小时时间，我自然会再请他好好吃顿饭，然后听听他的抱负和梦想。虽然心里太明白，他的梦想，不可能再实现了，可是，还是允许和尊重它们的存在吧，毕竟，是它们支撑着老邢走过了艰辛的这么多年。
编辑 / 王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