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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你知道伍德苏铁吗？
这是苏意欢认识邓原时，他问她的第一句话。那时候是高二，经历过文理科分班以后，他成为她的同桌。邓原问她这句话时，窗外九月的阳光正好照在他的肩上，他的脸半明半暗，左边的耳垂被光照得呈透明状。
苏意欢下意识地摇头，那是她第一次听说伍德苏铁这个名字。邓原笑了笑，提起了别的话题，但苏意欢是个执拗的人，第二天就跑去图书馆查了资料。这才知道伍德苏铁是一棵自1895年被发现以来，在野外再没有被发现第二棵的树。它可能是地球上最后一棵伍德苏铁。
虽然现在许多植物园仍有伍德苏铁，但都是来自于它的克隆体。
苏意欢从图书馆出来，脑海里还想着书上作者的最后一句话，他称伍德苏铁为世上最寂寞的树，因为它是雄性植物，变老，孤独，注定没有接班人。
不知为何，明明跟苏意欢毫无瓜葛，但她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唏嘘。回去之后，她跟邓原提起这件事，他眼睛一亮，显然没想到她竟然还会特地去查资料。
尽管后来邓原说他当时问这个问题，不过是作为同桌的开场白，因为这听起来没有“你叫什么名字”俗气。
但是对于苏意欢却有不同的意义，那是她和邓原的初相识，她永远都不会忘记这句话。
从那以后，她便对他另眼相看了。
2
苏意欢和邓原的同桌关系只维持了三个月，邓原就突然失踪了。
一個礼拜前，邓原的父亲因为一场小手术需要住院，邓原每天都要去医院换母亲陪床，早上一早就要赶去学校，便让苏意欢帮他带早餐。她还记得昨天放学时，他笑着说：“明天给我带三个豆沙包、一个蟹黄包。”
她装出不予理睬的样子，心底却是一片明朗。她很喜欢看邓原笑，他有两颗尖尖的小虎牙，稍有笑意就显露出来。眼睛狭长，鼻梁高挺，从她的角度看到的总是他的侧脸，尤其是每天傍晚的时候，夕阳从窗外照进来，他的侧脸氤氲在一片光晕里。
那时的苏意欢，纵观全班男生，邓原虽然不是长得最帅的，却是最入她的眼的。女生们一块讨论男生时，她也总是把邓原挂在嘴边，仿佛只看得到他的优点。
而班上被更多女生议论的却是另一个人——陆云迪。苏意欢从小就认识他，他爸是医院副院长，是她父亲的顶头上司，也不否认他确实有一张好看的脸，但他年纪轻轻就像他爸一样，对任何人都彬彬有礼，校服熨得一丝不苟，完美得有些不真实，一点儿也没有少年该有的样子。
那时候她还不懂得，不是陆云迪过于完美，而是因为有人早就占据了她的心。
邓原连续五天没有来学校，班里众说纷纭，有人说他辍学了，有人说他转学了，还有人说是因为五天前中心医院的那场特大火灾。
苏意欢没敢去拜托做医生的父亲帮她问，那场火灾受伤的人里到底有没有一个叫邓原的少年，只是默默地等，并依然坚持每天给他买包子。直到第五天，邓原出现在教室里时，她才深深地松了口气，笑意盈盈地将手中的豆沙包和蟹黄包往他桌上一放。
“这几天你干吗去了？”她问。
换做以前，邓原早就一脸笑意地抓起包子一边吃一边解释了，但今天他只是抬头看了她一眼，又垂下眼帘，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没什么”。
苏意欢这才注意到他形容憔悴，眼里没有一丝光亮。她捂在手心里一路带到学校的包子很快就冷透了，躺在邓原的桌上，仿佛结了冰。
没几天，班里调换座位，邓原被调去了后排，而苏意欢身边变成了从小就认识的陆云迪。
陆云迪总是一本正经地故意找话题，主动帮她分析题目，但她总是不小心就走神。虽然她跟他从小就认识，但也仅限于偶尔见面，并没有太熟悉，他的熟络反而让她有些不自在。她只在意邓原消失的那五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直到一个星期后，苏意欢才终于知道原因，原来医院那场特大火灾残忍地夺去了邓原父母的生命，而且邓原的父母被判定为责任人，一分钱的赔偿金也拿不到。
忽然间，他就成了一棵孤独的伍德苏铁。
3
第二年春天，苏意欢的家里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是她父亲突然决定辞掉医院的工作开始做生意，二是她妈妈怀孕了，并且在冬天来临时给她生了个小她17岁的弟弟。
苏意欢内心欢喜又复杂，欢喜的是父亲终于不用忙碌地工作了，复杂的是忽然多了个弟弟，她在家里的地位一落千丈，就连她快要高考了也无人问津。她变得越发沉默寡言，有时候在学校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
“你想考哪个大学？”晚自习的时候，陆云迪忽然问她。
“还没想好。”她答。
陆云迪垂下头，过了一会儿又问：“听我爸说，你爸正要被提骨科主任，为什么要辞职？”
苏意欢摇头，大人的事她向来不参与。陆云迪见状也不再追问，其实他只是想找个话题跟她说话而已。
寒假时，苏意欢在街上遇见邓原，当即小跑到他面前跟他打招呼。
“好久不见。”她说，“最近怎么样？”
邓原扯出一丝笑：“挺好的。”
苏意欢望着那丝苦笑，有些心疼，却不知要说什么安慰的话才好。气氛忽然就有些尴尬，还是邓原说有事要先走，她才恍惚地点头告辞。走出十来米的时候，她想起什么似的忽然回头叫住他。
“邓原，你打算报什么大学，什么专业？”她问。
邓原闻声回头，一字一顿地答：“我打算去学医了。”
苏意欢“哦”了一声，还想问什么，邓原匆忙打了个手势离开了。
高考前一个月，连空气都紧张起来，陆云迪又问苏意欢要考什么学校，这一次她毫不犹豫地答：“我想去学医。”
陆云迪没说话，替她把桌上堆成山的试卷整理好，心里暗暗做了决定。
苏意欢的父母一得知她要学医，都不答应，说什么太辛苦了不适合她，应该读个师范学校，以后做老师，清闲又自在，将来等他们老了，弟弟还小，她还能帮忙照顾弟弟。 苏意欢感觉心里被泼了一瓢冷水，仿佛他们在意的并不是她喜欢什么，只是怎样做才能最大限度地照顾到年幼的弟弟。
从小到大都很听话的苏意欢，这一次执拗得可怕，无论父母怎么威胁、怎么劝解，她都听不进去，最终在填高考志愿的时候，果断地填了医学院。她知道以邓原的成绩肯定会考进去，而她也一定会被成功录取。
如果他是世上最后一棵伍德苏铁，那她就做他身边的一棵小草，风雨不惧，只一心陪着他，守着他。
4
大学开学那日，苏意欢跑遍了医学院终于找到了邓原。
他见到她时一脸惊诧，他隐约曾记得她说过她想念法律，怎么会跑来学医？
学校外的冷饮店里，邓原请苏意欢喝青橘汁。虽然已经立秋，但天气闷热得不像话，店里的老风扇吱呀吱呀地吹着热风。两人交换了班级和新的手机号码，邓原问苏意欢为什么忽然决定学医，她垂下脸只觉得脸颊发烫，支支吾吾地扯了个理由。
“那你呢？”她问。
邓原的目光忽然黯淡下来，苏意欢瞬间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大概是刺到他的痛处了。应该是跟一年多前那场火灾有关吧，小城本就没有秘密，前一段时间不知道为什么又传起了谣言，说那起火灾的背后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邓原的父母不是第一责任人。
见邓原没有开口的打算，她立即转移了话题，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直到新生开始集训，他们才各自回了自己的班级。
苏意欢从小就知道作为一个医学生要面临的可怕之处，解剖课上解剖兔子，面对泡在福尔马林里的肢体，每一个都让她心惊胆战，但因为有邓原在，她只得装出一副强大的样子，不像其他女生那样尖叫。他随口夸她一句勇敢，她就充满动力。
只是让苏意欢没想到的是，陆云迪也来学医了，总是在她累得气喘吁吁时，跑过来给她递瓶水。
也许是因为孤独的关系，邓原倒是慢慢跟苏意欢联系了。偶尔一起在学校里散步，恍惚之间她还以为回到了那场事故之前，她跟他无话不说的时候。
那天刚下课，苏意欢正要回宿舍，邓原突然跑过来找她，两人吐槽了一番刚才的细胞生物学，苏意欢想起什么似的说道：“对了，刚才坐我旁边的女生还说你帅呢。”
邓原脸上浮现出一丝腼腆的笑，苏意欢一怔，这是那场事故发生以来，她第一次见他笑，像从前一样露出可爱的小虎牙，眼里不再带着灰暗。他也是笑完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笑了，迅速收起了笑，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随后他忽然一副想起什么似的样子，问她：“对了，我好像记得你爸是中心医院的医生？”
“嗯，但是去年已经辞职去做生意了。”苏意欢说。
“他的办公室是在几楼？”邓原又问。
苏意欢摇头，她向来不过问父亲的工作，加上自从有了弟弟，她跟他就越发疏远了。就连她偷偷报了医学院，父亲知道后也只是说，既然她这么固执，以后弟弟也不指望她了。
“哦。”邓原若有所思地点头。
苏意欢低着头，没注意到邓原神色的变化。
5
冬至以后，气温骤降，天气预报说，很快将有一场大雪。
集训完，苏意欢和室友一起回寝室，陆云迪揣着暖手宝在楼下等她，惹得几个女生窃窃私语地笑着跑开了，只剩苏意欢和他两个人。
“这个给你。”陆云迪把暖手宝塞到她手心里。
苏意欢低声说了句“谢谢”，转身要走时却看见正在走来的邓原，她当时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条件反射般就将手里的暖手宝还给了陆云迪。这一切陆云迪都看在眼里，他一直都知道邓原，但面对面还是第一次。
邓原很快走到苏意欢面前，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冻疮膏递给她。
“昨天我看你手都起凍疮了。”他说。
“谢谢，没事儿的。”苏意欢握着冻疮膏，心底一片柔软。
“这是陆云迪，这是邓原，你们应该见过吧？”苏意欢有些尴尬地给他们互相介绍。
“见过。”他们异口同声地答道。
两个刚上完体能课的男生，额头上还挂着细密的汗，腿酸得不行，但此刻站得比谁都笔直。
苏意欢感觉到一丝莫名的压力，匆匆找了个借口，溜上了楼。爬上五楼的时候，邓原已经走远了，在一片光秃秃的冷杉林前，他的背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苍凉感。
她看着手心里的冻疮膏，眼里浮现出邓原的侧脸，不知不觉弯起了嘴角。室友王大花一脸八卦地凑过来，问她和那个有背景的陆云迪是什么关系。
“同学。他爸以前是我爸的领导。”她答。
“那邓原呢？”
王大花一问，苏意欢就愣住了。脑海里冒出高中同学、朋友这些词，但这些词她都不愿意说出口，她似乎渴望另一种更亲密的关系。王大花见她这副样子，顿时明白了，吃吃地笑着说：“我看你是喜欢他。”
“胡说，学校明令禁止恋爱。”她有些心虚地摆起臭脸，但心里却是欢喜的。
“禁止恋爱，又不禁止暗恋，他们还能管住你的心不成？”王大花说。
苏意欢的脸顿时泛起红潮，推开王大花，匆匆躲进了洗手间，但脑海里却反复响起王大花那句她喜欢邓原，难道只是她喜欢他吗？他对她是什么意思呢？虽然那场事故之后，他好像变了一个人，对她也冷淡了些，但在学校重逢之后，他们的关系又变得像以前一样了，甚至有时候比以前更好。
周六的清晨，大雪如期而至，周末放假，但晚上七点之前要点名，所以大家都趁白天出去逛街。苏意欢也早早起了床，约好了跟王大花逛街，可是刚走下楼，就看见了邓原。他戴着墨绿色的羊绒围巾，无意识地踢着脚下的小石子，纷纷扬扬的大雪落满他的肩他的发。王大花见状，哀哀地叹了口气，跟别的室友一起走了。
苏意欢走到他身边，没头没尾地说了句：“今天好冷啊。”
邓原转过来，见她冻得通红的脸，二话不说取下了围巾帮她系上，而苏意欢则撑着伞，两人并肩出了学校。那天，邓原带她去了城外的小村庄看雪景，漫山遍野铺天盖地的白，有一种置身另一个世界的错觉。他们在小村庄四处闲逛，不忍去踩皑皑的白雪，苏意欢在心里祈祷时间能过得慢些，再慢一些，但天色终归渐渐暗下去。 他们从山上跑下来，赶上了最后一趟去城里的小巴车，但因为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雪，出村的路被封了，得走另外一条路。兜兜转转回到学校时，已经七点三十五分，错过了晚上点名。
最后的结果是，晚归的邓原和苏意欢被老师罚一百个深蹲，还要跑五圈操场，他们绕着操场一起喊一二一，天寒地冻，但心里却是温暖的，眼神交汇时，彼此的心意在那一瞬间就明朗了。
跑到最后一圈时，苏意欢忽然问他，还记得伍德苏铁吗？
邓原点头，她接着说：“等毕业后，我们一起去非洲看它吧。”
邓原犹豫了几秒钟，没有给她一个准确的回答。
6
寒假第一天，苏意欢就回了家。
妈妈抱着两岁的弟弟在门口接下她的行李箱，而父亲在书房里和人谈事情，苏意欢从门缝里瞥见，那个人是陆云迪的父亲陆德生。晚饭的时候，父亲和陆德生才从书房里出来。
“意欢回来啦？”陆德生客气地说。
苏意欢乖巧地点头，陆德生打量她，又转身对她父亲开玩笑道：“意欢真是越长越好看了，这个儿媳妇我很满意啊。”
苏意欢没再说话，小时候她就听说过，他们曾约好长大了要把苏意欢嫁给陆云迪。虽然知道是玩笑话，但她就是不喜欢陆云迪。
父亲送陆德生出去，两人又在门口说了些什么父亲才进来，对她随便问了两句，注意力又全在弟弟身上了。
弟弟倒是很喜欢苏意欢，一直缠着她，奶声奶气地叫她姐姐。
晚上，苏意欢习惯性地早睡，不知睡了多久忽然被一阵吵架声惊醒，其间还夹杂了弟弟的哭闹声。她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到父母的房门外。
“我早跟你说了，不要跟陆德生再来往，医院那场火灾……”母亲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和无奈。
“你小声点儿，当心意欢听见！”是父亲严厉的声音。
母亲住了声，父亲又小声说了些什么，才一起哄弟弟入睡。门外苏意欢攥紧的拳头汗涔涔的，那场火灾事故莫非跟陆德生有关，所以父亲为了不被牵连进去，才选择全身而退？
苏意欢在门外站了许久，才木讷地回了房间。望着漆黑的天花板，她忽然想到那个谣言，说那场火灾事故邓原的父母其实并不是第一责任人……
一整夜，苏意欢都再也没能入睡，如果真的跟陆德生有关，她一定要告诉邓原。他已经失去了父母，余生都要在孤独中度过，如果能洗清父母的冤屈，他多多少少会有些安慰吧。可是这件事，会不会牵扯到她的父亲？
苏意欢连续好几天都在想这件事，邓原约她出去，她也无精打采。
“你是有什么心事吗？”邓原问。
苏意欢一怔，吸管从手里滑落掉在了桌子上。她连连摇头，不敢去看邓原的眼睛。
“我最近可能会很忙，恐怕不能来找你了。”邓原说。
她下意识地问他忙什么，邓原却快速地转移了话题。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感觉邓原好像还在查那场火灾事故，否则他怎么会突然选择学医，他一定也认为医院那场事故另有内情吧。
两个各怀心事的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而窗外乌云翻涌，天色骤暗，一副山雨欲来的样子。
苏意欢决定去找陆云迪帮忙，只要他去陆德生办公室偷到那个火灾视频原件，她就答应跟他去看演唱会。陆云迪想在自己父亲的办公室里拿到什么东西，还是易如反掌的。
陆云迪问她为什么，她只说好奇那场火灾到底怎么发生的。
陆云迪从小就对她言听计从，虽然有些疑惑，但还是答应了。
苏意欢看着陆云迪，心里蹿起一股深深的愧疚感，如果真的查出來跟陆德生有关，她这辈子都无法面对陆云迪了。
回到家之后，她一直惴惴不安，直到陆云迪拿来了监控视频，她来来回回地看了好几遍。那场火确实是从邓原父母所在的病房里引发的，在火灾发生之前，没有人靠近那间病房。而且苏意欢还记得当时的新闻上说，是因为邓原的父母使用电器不当导致起火。
最后，苏意欢考虑了几天之后，决定把视频交给邓原，无论是否有用，这都是她唯一能帮他的了。
无论到最后事实是怎么样，她都希望邓原能够放下这件事，开始新的生活。
7
邓原没想到，苏意欢会忽然给他弄到这么重要的东西。
他也终于对她坦诚，他说之所以要学医，也不过是为了将来能分到中心医院，到时候就可以重新调查那起火灾。
“如果证明确实是你父亲的错呢？”苏意欢怯怯地问。
邓原苦笑，父母在医院出事的时候，他曾要求过看监控视频，但医院以他年纪太小，会造成心理阴影为由拒绝了。其实，他也不知道到底是否另有隐情，只是直觉告诉他，一向谨慎的父亲不可能会掉以轻心。
天色渐晚，夕阳的余晖从玻璃窗外投进来，落在邓原的肩上。苏意欢再一次看到了他逆光的侧脸和被光照透明的耳垂，仿佛回到了当初一切都还没有发生的时候。
从咖啡店里出来，苏意欢和邓原一起在站台等车，正值下班晚高峰，两人被挤在一处，无法动弹。她的肩碰着他的肩，她的手也不时地碰到他的手，两个人谁也不看谁，但脸上写满笑意。最后，是邓原忽然握住了她的手，并俯身在她耳边小声说：“不用等到毕业了，等这件事尘埃落定，我们就一起去非洲看伍德苏铁。”
苏意欢感受到他手心的温度，用力地回握。一辆又一辆的车来来往往谁也没松手，绯色的晚霞照耀在他们的脸上，那是最美的时刻。
邓原走后很久，她的手心里仍有他的余温，她像个傻瓜似的不时地发出吃吃的笑，活脱脱一副恋爱中的少女模样。
但是，苏意欢没想到这一切美好来得快，去得也快，快到让她措手不及。
邓原找人看了视频原件，发现里面有被隐藏的痕迹，可是当她问是什么的时候，他却忽然挂了电话。
苏意欢心里涌起不好的预感，一周后，苏意欢才终于收到邓原的短信，没有解释也没有平日里温暖的问候，只有一句没头没尾的三个字——对不起。 苏意欢打电话过去，无人接听，她一夜未眠，但谜底在第二天早上被揭开——她家收到了法院的传票。母亲抱着弟弟泪流满面，而父亲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沙发上，神情空洞地一遍又一遍地喃喃自语：“逃不过的，注定逃不过……”
苏意欢也隐隐地意识到什么，传票上写着案由、开庭的时间和地点，但最让她无法移开目光的是，在起诉人那一栏上写着邓原两个字。
那天，苏意欢也终于从父亲口中得知了事情的真相。
两年前的某天，苏意欢的父亲跟医院的同事喝酒喝到凌晨，第二天一大早他的病人出现心律不齐，他被通知赶去抢救。但前一晚的酒还未彻底清醒，他为了保证手术的顺利完成，在走廊最深处的一间病房外点了根烟。病房内外毫无声息，他便以为这里没人注意，也没多想，猛抽两口就丢了烟，匆匆进了急诊室。
当他抢救完病人出来时才知道，医院着火了……
那时火势已经无法控制，消防兵和警察也很快就赶到了，他猛然想起那根烟头，顿时双脚发软。但当时医院一片混乱，他帮忙转移病人，无暇顾及其他。大火烧了两个多小时，上百个病人，有人安全撤离，有人永远留在了里面，邓原的父母是后者。
消防兵和警察调查火灾起源的时候，他不是没想过要自首，但就在那时候苏意欢的妈妈忽然打电话告诉他，她怀孕了。他愣在原地不知所措，他是家里唯一的收入来源，女儿即将上大学，现在又多了一个孩子……
因为医院里还一团糟，谁也没看到是他丢的烟头，所以最后他没有站出来，还悄悄跑去监控室，对监控视频做了隐藏处理。
之后警察再去查看监控的时候，便发现火灾是从邓原父母的病房里蔓延开的。
当时唯一看见苏意欢父亲在病房外抽烟的人，只有陆德生，但他作为副院长，为了保护医院的利益和声誉，选择了沉默。
出于內心的不安和愧疚，苏意欢的父亲很快就决定辞职，但那场惨烈的火灾无时无刻不浮现在他的脑海里，晚上变成噩梦让他不得安宁。他并不是因为有了儿子而忽略苏意欢，而是每一天都饱受煎熬。他之所以没有彻底销毁源文件，终归是心怀愧疚，他想着将来等年幼的儿子长大成人，他还有回头的余地。只是，他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
苏意欢听完父亲的陈述，早已泪流满面。
8
父亲被法院的人带走那天，下了一场倾盆大雨。
苏意欢拥着泣不成声的母亲，眼眶泛红，毫不知情的弟弟还在玩着自己的玩具。
开庭的时候，苏意欢终于又见到了邓原，他站在原告席上，始终没有抬头看她，苏意欢却还是忍不住看他。他比之前更消瘦了，她不恨他，只怪自己，是她亲自把监控视频交给了他，把父亲送进了法院。
但同时也知道，是她父亲害死了他的父母，她跟他，此生都没有可能了。
那几天苏意欢不断地问自己，如果她早就知道责任人是父亲，还会不会把视频交给邓原？
法庭最终判定父亲因为工作失误，邓原的父母从责任人变成事故受害人。从法院出来的时候，大雨仍在下，苏意欢远远地看了一眼邓原，他也看了她一眼，谁都没有说话。
他跟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对不起，而她不禁心酸。那时候她才明白，大义灭亲从来就不是什么褒义词，而是世界上最残酷的词。如果她早知道父亲有问题，想必仍会站在正义的一方吧。
第二年春天开学后，苏意欢去医学院办理了退学手续，重新读高三。她决定去按照父亲和自己内心的意愿去念师范学校，工作以后有空余的时间照顾母亲和年幼的弟弟。
苏意欢最后一次见邓原，是离校那天。
立春刚过就春气潮生，苏意欢提着行李箱跟邓原擦肩而过，眼泪悄无声息地滑落。走出很远她也没有回头，但能感觉到背后的目光跟了她好久好久。走出学校门口时，她望着人来人往的街，想，所幸春日尚好，而未来还很漫长。终有一日，她会忘掉他，而他会忘掉亲人离世的伤痛。
三月暮春，苏意欢迎来自己的20岁生日，王大花特地给她送来蛋糕，问她要许什么生日愿望，苏意欢的脑海里浮现出邓原的脸，在吹灭蜡烛前小声说：
只希望，此生伍德苏铁不会再寂寞。
你知道伍德苏铁吗？
这是苏意欢认识邓原时，他问她的第一句话。那时候是高二，经历过文理科分班以后，他成为她的同桌。邓原问她这句话时，窗外九月的阳光正好照在他的肩上，他的脸半明半暗，左边的耳垂被光照得呈透明状。
苏意欢下意识地摇头，那是她第一次听说伍德苏铁这个名字。邓原笑了笑，提起了别的话题，但苏意欢是个执拗的人，第二天就跑去图书馆查了资料。这才知道伍德苏铁是一棵自1895年被发现以来，在野外再没有被发现第二棵的树。它可能是地球上最后一棵伍德苏铁。
虽然现在许多植物园仍有伍德苏铁，但都是来自于它的克隆体。
苏意欢从图书馆出来，脑海里还想着书上作者的最后一句话，他称伍德苏铁为世上最寂寞的树，因为它是雄性植物，变老，孤独，注定没有接班人。
不知为何，明明跟苏意欢毫无瓜葛，但她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唏嘘。回去之后，她跟邓原提起这件事，他眼睛一亮，显然没想到她竟然还会特地去查资料。
尽管后来邓原说他当时问这个问题，不过是作为同桌的开场白，因为这听起来没有“你叫什么名字”俗气。
但是对于苏意欢却有不同的意义，那是她和邓原的初相识，她永远都不会忘记这句话。
从那以后，她便对他另眼相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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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意欢和邓原的同桌关系只维持了三个月，邓原就突然失踪了。
一個礼拜前，邓原的父亲因为一场小手术需要住院，邓原每天都要去医院换母亲陪床，早上一早就要赶去学校，便让苏意欢帮他带早餐。她还记得昨天放学时，他笑着说：“明天给我带三个豆沙包、一个蟹黄包。”
她装出不予理睬的样子，心底却是一片明朗。她很喜欢看邓原笑，他有两颗尖尖的小虎牙，稍有笑意就显露出来。眼睛狭长，鼻梁高挺，从她的角度看到的总是他的侧脸，尤其是每天傍晚的时候，夕阳从窗外照进来，他的侧脸氤氲在一片光晕里。
那时的苏意欢，纵观全班男生，邓原虽然不是长得最帅的，却是最入她的眼的。女生们一块讨论男生时，她也总是把邓原挂在嘴边，仿佛只看得到他的优点。
而班上被更多女生议论的却是另一个人——陆云迪。苏意欢从小就认识他，他爸是医院副院长，是她父亲的顶头上司，也不否认他确实有一张好看的脸，但他年纪轻轻就像他爸一样，对任何人都彬彬有礼，校服熨得一丝不苟，完美得有些不真实，一点儿也没有少年该有的样子。
那时候她还不懂得，不是陆云迪过于完美，而是因为有人早就占据了她的心。
邓原连续五天没有来学校，班里众说纷纭，有人说他辍学了，有人说他转学了，还有人说是因为五天前中心医院的那场特大火灾。
苏意欢没敢去拜托做医生的父亲帮她问，那场火灾受伤的人里到底有没有一个叫邓原的少年，只是默默地等，并依然坚持每天给他买包子。直到第五天，邓原出现在教室里时，她才深深地松了口气，笑意盈盈地将手中的豆沙包和蟹黄包往他桌上一放。
“这几天你干吗去了？”她问。
换做以前，邓原早就一脸笑意地抓起包子一边吃一边解释了，但今天他只是抬头看了她一眼，又垂下眼帘，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没什么”。
苏意欢这才注意到他形容憔悴，眼里没有一丝光亮。她捂在手心里一路带到学校的包子很快就冷透了，躺在邓原的桌上，仿佛结了冰。
没几天，班里调换座位，邓原被调去了后排，而苏意欢身边变成了从小就认识的陆云迪。
陆云迪总是一本正经地故意找话题，主动帮她分析题目，但她总是不小心就走神。虽然她跟他从小就认识，但也仅限于偶尔见面，并没有太熟悉，他的熟络反而让她有些不自在。她只在意邓原消失的那五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直到一个星期后，苏意欢才终于知道原因，原来医院那场特大火灾残忍地夺去了邓原父母的生命，而且邓原的父母被判定为责任人，一分钱的赔偿金也拿不到。
忽然间，他就成了一棵孤独的伍德苏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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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春天，苏意欢的家里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是她父亲突然决定辞掉医院的工作开始做生意，二是她妈妈怀孕了，并且在冬天来临时给她生了个小她17岁的弟弟。
苏意欢内心欢喜又复杂，欢喜的是父亲终于不用忙碌地工作了，复杂的是忽然多了个弟弟，她在家里的地位一落千丈，就连她快要高考了也无人问津。她变得越发沉默寡言，有时候在学校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
“你想考哪个大学？”晚自习的时候，陆云迪忽然问她。
“还没想好。”她答。
陆云迪垂下头，过了一会儿又问：“听我爸说，你爸正要被提骨科主任，为什么要辞职？”
苏意欢摇头，大人的事她向来不参与。陆云迪见状也不再追问，其实他只是想找个话题跟她说话而已。
寒假时，苏意欢在街上遇见邓原，当即小跑到他面前跟他打招呼。
“好久不见。”她说，“最近怎么样？”
邓原扯出一丝笑：“挺好的。”
苏意欢望着那丝苦笑，有些心疼，却不知要说什么安慰的话才好。气氛忽然就有些尴尬，还是邓原说有事要先走，她才恍惚地点头告辞。走出十来米的时候，她想起什么似的忽然回头叫住他。
“邓原，你打算报什么大学，什么专业？”她问。
邓原闻声回头，一字一顿地答：“我打算去学医了。”
苏意欢“哦”了一声，还想问什么，邓原匆忙打了个手势离开了。
高考前一个月，连空气都紧张起来，陆云迪又问苏意欢要考什么学校，这一次她毫不犹豫地答：“我想去学医。”
陆云迪没说话，替她把桌上堆成山的试卷整理好，心里暗暗做了决定。
苏意欢的父母一得知她要学医，都不答应，说什么太辛苦了不适合她，应该读个师范学校，以后做老师，清闲又自在，将来等他们老了，弟弟还小，她还能帮忙照顾弟弟。 苏意欢感觉心里被泼了一瓢冷水，仿佛他们在意的并不是她喜欢什么，只是怎样做才能最大限度地照顾到年幼的弟弟。
从小到大都很听话的苏意欢，这一次执拗得可怕，无论父母怎么威胁、怎么劝解，她都听不进去，最终在填高考志愿的时候，果断地填了医学院。她知道以邓原的成绩肯定会考进去，而她也一定会被成功录取。
如果他是世上最后一棵伍德苏铁，那她就做他身边的一棵小草，风雨不惧，只一心陪着他，守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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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开学那日，苏意欢跑遍了医学院终于找到了邓原。
他见到她时一脸惊诧，他隐约曾记得她说过她想念法律，怎么会跑来学医？
学校外的冷饮店里，邓原请苏意欢喝青橘汁。虽然已经立秋，但天气闷热得不像话，店里的老风扇吱呀吱呀地吹着热风。两人交换了班级和新的手机号码，邓原问苏意欢为什么忽然决定学医，她垂下脸只觉得脸颊发烫，支支吾吾地扯了个理由。
“那你呢？”她问。
邓原的目光忽然黯淡下来，苏意欢瞬间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大概是刺到他的痛处了。应该是跟一年多前那场火灾有关吧，小城本就没有秘密，前一段时间不知道为什么又传起了谣言，说那起火灾的背后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邓原的父母不是第一责任人。
见邓原没有开口的打算，她立即转移了话题，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直到新生开始集训，他们才各自回了自己的班级。
苏意欢从小就知道作为一个医学生要面临的可怕之处，解剖课上解剖兔子，面对泡在福尔马林里的肢体，每一个都让她心惊胆战，但因为有邓原在，她只得装出一副强大的样子，不像其他女生那样尖叫。他随口夸她一句勇敢，她就充满动力。
只是让苏意欢没想到的是，陆云迪也来学医了，总是在她累得气喘吁吁时，跑过来给她递瓶水。
也许是因为孤独的关系，邓原倒是慢慢跟苏意欢联系了。偶尔一起在学校里散步，恍惚之间她还以为回到了那场事故之前，她跟他无话不说的时候。
那天刚下课，苏意欢正要回宿舍，邓原突然跑过来找她，两人吐槽了一番刚才的细胞生物学，苏意欢想起什么似的说道：“对了，刚才坐我旁边的女生还说你帅呢。”
邓原脸上浮现出一丝腼腆的笑，苏意欢一怔，这是那场事故发生以来，她第一次见他笑，像从前一样露出可爱的小虎牙，眼里不再带着灰暗。他也是笑完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笑了，迅速收起了笑，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随后他忽然一副想起什么似的样子，问她：“对了，我好像记得你爸是中心医院的医生？”
“嗯，但是去年已经辞职去做生意了。”苏意欢说。
“他的办公室是在几楼？”邓原又问。
苏意欢摇头，她向来不过问父亲的工作，加上自从有了弟弟，她跟他就越发疏远了。就连她偷偷报了医学院，父亲知道后也只是说，既然她这么固执，以后弟弟也不指望她了。
“哦。”邓原若有所思地点头。
苏意欢低着头，没注意到邓原神色的变化。
5
冬至以后，气温骤降，天气预报说，很快将有一场大雪。
集训完，苏意欢和室友一起回寝室，陆云迪揣着暖手宝在楼下等她，惹得几个女生窃窃私语地笑着跑开了，只剩苏意欢和他两个人。
“这个给你。”陆云迪把暖手宝塞到她手心里。
苏意欢低声说了句“谢谢”，转身要走时却看见正在走来的邓原，她当时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条件反射般就将手里的暖手宝还给了陆云迪。这一切陆云迪都看在眼里，他一直都知道邓原，但面对面还是第一次。
邓原很快走到苏意欢面前，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冻疮膏递给她。
“昨天我看你手都起凍疮了。”他说。
“谢谢，没事儿的。”苏意欢握着冻疮膏，心底一片柔软。
“这是陆云迪，这是邓原，你们应该见过吧？”苏意欢有些尴尬地给他们互相介绍。
“见过。”他们异口同声地答道。
两个刚上完体能课的男生，额头上还挂着细密的汗，腿酸得不行，但此刻站得比谁都笔直。
苏意欢感觉到一丝莫名的压力，匆匆找了个借口，溜上了楼。爬上五楼的时候，邓原已经走远了，在一片光秃秃的冷杉林前，他的背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苍凉感。
她看着手心里的冻疮膏，眼里浮现出邓原的侧脸，不知不觉弯起了嘴角。室友王大花一脸八卦地凑过来，问她和那个有背景的陆云迪是什么关系。
“同学。他爸以前是我爸的领导。”她答。
“那邓原呢？”
王大花一问，苏意欢就愣住了。脑海里冒出高中同学、朋友这些词，但这些词她都不愿意说出口，她似乎渴望另一种更亲密的关系。王大花见她这副样子，顿时明白了，吃吃地笑着说：“我看你是喜欢他。”
“胡说，学校明令禁止恋爱。”她有些心虚地摆起臭脸，但心里却是欢喜的。
“禁止恋爱，又不禁止暗恋，他们还能管住你的心不成？”王大花说。
苏意欢的脸顿时泛起红潮，推开王大花，匆匆躲进了洗手间，但脑海里却反复响起王大花那句她喜欢邓原，难道只是她喜欢他吗？他对她是什么意思呢？虽然那场事故之后，他好像变了一个人，对她也冷淡了些，但在学校重逢之后，他们的关系又变得像以前一样了，甚至有时候比以前更好。
周六的清晨，大雪如期而至，周末放假，但晚上七点之前要点名，所以大家都趁白天出去逛街。苏意欢也早早起了床，约好了跟王大花逛街，可是刚走下楼，就看见了邓原。他戴着墨绿色的羊绒围巾，无意识地踢着脚下的小石子，纷纷扬扬的大雪落满他的肩他的发。王大花见状，哀哀地叹了口气，跟别的室友一起走了。
苏意欢走到他身边，没头没尾地说了句：“今天好冷啊。”
邓原转过来，见她冻得通红的脸，二话不说取下了围巾帮她系上，而苏意欢则撑着伞，两人并肩出了学校。那天，邓原带她去了城外的小村庄看雪景，漫山遍野铺天盖地的白，有一种置身另一个世界的错觉。他们在小村庄四处闲逛，不忍去踩皑皑的白雪，苏意欢在心里祈祷时间能过得慢些，再慢一些，但天色终归渐渐暗下去。 他们从山上跑下来，赶上了最后一趟去城里的小巴车，但因为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雪，出村的路被封了，得走另外一条路。兜兜转转回到学校时，已经七点三十五分，错过了晚上点名。
最后的结果是，晚归的邓原和苏意欢被老师罚一百个深蹲，还要跑五圈操场，他们绕着操场一起喊一二一，天寒地冻，但心里却是温暖的，眼神交汇时，彼此的心意在那一瞬间就明朗了。
跑到最后一圈时，苏意欢忽然问他，还记得伍德苏铁吗？
邓原点头，她接着说：“等毕业后，我们一起去非洲看它吧。”
邓原犹豫了几秒钟，没有给她一个准确的回答。
6
寒假第一天，苏意欢就回了家。
妈妈抱着两岁的弟弟在门口接下她的行李箱，而父亲在书房里和人谈事情，苏意欢从门缝里瞥见，那个人是陆云迪的父亲陆德生。晚饭的时候，父亲和陆德生才从书房里出来。
“意欢回来啦？”陆德生客气地说。
苏意欢乖巧地点头，陆德生打量她，又转身对她父亲开玩笑道：“意欢真是越长越好看了，这个儿媳妇我很满意啊。”
苏意欢没再说话，小时候她就听说过，他们曾约好长大了要把苏意欢嫁给陆云迪。虽然知道是玩笑话，但她就是不喜欢陆云迪。
父亲送陆德生出去，两人又在门口说了些什么父亲才进来，对她随便问了两句，注意力又全在弟弟身上了。
弟弟倒是很喜欢苏意欢，一直缠着她，奶声奶气地叫她姐姐。
晚上，苏意欢习惯性地早睡，不知睡了多久忽然被一阵吵架声惊醒，其间还夹杂了弟弟的哭闹声。她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到父母的房门外。
“我早跟你说了，不要跟陆德生再来往，医院那场火灾……”母亲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和无奈。
“你小声点儿，当心意欢听见！”是父亲严厉的声音。
母亲住了声，父亲又小声说了些什么，才一起哄弟弟入睡。门外苏意欢攥紧的拳头汗涔涔的，那场火灾事故莫非跟陆德生有关，所以父亲为了不被牵连进去，才选择全身而退？
苏意欢在门外站了许久，才木讷地回了房间。望着漆黑的天花板，她忽然想到那个谣言，说那场火灾事故邓原的父母其实并不是第一责任人……
一整夜，苏意欢都再也没能入睡，如果真的跟陆德生有关，她一定要告诉邓原。他已经失去了父母，余生都要在孤独中度过，如果能洗清父母的冤屈，他多多少少会有些安慰吧。可是这件事，会不会牵扯到她的父亲？
苏意欢连续好几天都在想这件事，邓原约她出去，她也无精打采。
“你是有什么心事吗？”邓原问。
苏意欢一怔，吸管从手里滑落掉在了桌子上。她连连摇头，不敢去看邓原的眼睛。
“我最近可能会很忙，恐怕不能来找你了。”邓原说。
她下意识地问他忙什么，邓原却快速地转移了话题。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感觉邓原好像还在查那场火灾事故，否则他怎么会突然选择学医，他一定也认为医院那场事故另有内情吧。
两个各怀心事的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而窗外乌云翻涌，天色骤暗，一副山雨欲来的样子。
苏意欢决定去找陆云迪帮忙，只要他去陆德生办公室偷到那个火灾视频原件，她就答应跟他去看演唱会。陆云迪想在自己父亲的办公室里拿到什么东西，还是易如反掌的。
陆云迪问她为什么，她只说好奇那场火灾到底怎么发生的。
陆云迪从小就对她言听计从，虽然有些疑惑，但还是答应了。
苏意欢看着陆云迪，心里蹿起一股深深的愧疚感，如果真的查出來跟陆德生有关，她这辈子都无法面对陆云迪了。
回到家之后，她一直惴惴不安，直到陆云迪拿来了监控视频，她来来回回地看了好几遍。那场火确实是从邓原父母所在的病房里引发的，在火灾发生之前，没有人靠近那间病房。而且苏意欢还记得当时的新闻上说，是因为邓原的父母使用电器不当导致起火。
最后，苏意欢考虑了几天之后，决定把视频交给邓原，无论是否有用，这都是她唯一能帮他的了。
无论到最后事实是怎么样，她都希望邓原能够放下这件事，开始新的生活。
7
邓原没想到，苏意欢会忽然给他弄到这么重要的东西。
他也终于对她坦诚，他说之所以要学医，也不过是为了将来能分到中心医院，到时候就可以重新调查那起火灾。
“如果证明确实是你父亲的错呢？”苏意欢怯怯地问。
邓原苦笑，父母在医院出事的时候，他曾要求过看监控视频，但医院以他年纪太小，会造成心理阴影为由拒绝了。其实，他也不知道到底是否另有隐情，只是直觉告诉他，一向谨慎的父亲不可能会掉以轻心。
天色渐晚，夕阳的余晖从玻璃窗外投进来，落在邓原的肩上。苏意欢再一次看到了他逆光的侧脸和被光照透明的耳垂，仿佛回到了当初一切都还没有发生的时候。
从咖啡店里出来，苏意欢和邓原一起在站台等车，正值下班晚高峰，两人被挤在一处，无法动弹。她的肩碰着他的肩，她的手也不时地碰到他的手，两个人谁也不看谁，但脸上写满笑意。最后，是邓原忽然握住了她的手，并俯身在她耳边小声说：“不用等到毕业了，等这件事尘埃落定，我们就一起去非洲看伍德苏铁。”
苏意欢感受到他手心的温度，用力地回握。一辆又一辆的车来来往往谁也没松手，绯色的晚霞照耀在他们的脸上，那是最美的时刻。
邓原走后很久，她的手心里仍有他的余温，她像个傻瓜似的不时地发出吃吃的笑，活脱脱一副恋爱中的少女模样。
但是，苏意欢没想到这一切美好来得快，去得也快，快到让她措手不及。
邓原找人看了视频原件，发现里面有被隐藏的痕迹，可是当她问是什么的时候，他却忽然挂了电话。
苏意欢心里涌起不好的预感，一周后，苏意欢才终于收到邓原的短信，没有解释也没有平日里温暖的问候，只有一句没头没尾的三个字——对不起。 苏意欢打电话过去，无人接听，她一夜未眠，但谜底在第二天早上被揭开——她家收到了法院的传票。母亲抱着弟弟泪流满面，而父亲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沙发上，神情空洞地一遍又一遍地喃喃自语：“逃不过的，注定逃不过……”
苏意欢也隐隐地意识到什么，传票上写着案由、开庭的时间和地点，但最让她无法移开目光的是，在起诉人那一栏上写着邓原两个字。
那天，苏意欢也终于从父亲口中得知了事情的真相。
两年前的某天，苏意欢的父亲跟医院的同事喝酒喝到凌晨，第二天一大早他的病人出现心律不齐，他被通知赶去抢救。但前一晚的酒还未彻底清醒，他为了保证手术的顺利完成，在走廊最深处的一间病房外点了根烟。病房内外毫无声息，他便以为这里没人注意，也没多想，猛抽两口就丢了烟，匆匆进了急诊室。
当他抢救完病人出来时才知道，医院着火了……
那时火势已经无法控制，消防兵和警察也很快就赶到了，他猛然想起那根烟头，顿时双脚发软。但当时医院一片混乱，他帮忙转移病人，无暇顾及其他。大火烧了两个多小时，上百个病人，有人安全撤离，有人永远留在了里面，邓原的父母是后者。
消防兵和警察调查火灾起源的时候，他不是没想过要自首，但就在那时候苏意欢的妈妈忽然打电话告诉他，她怀孕了。他愣在原地不知所措，他是家里唯一的收入来源，女儿即将上大学，现在又多了一个孩子……
因为医院里还一团糟，谁也没看到是他丢的烟头，所以最后他没有站出来，还悄悄跑去监控室，对监控视频做了隐藏处理。
之后警察再去查看监控的时候，便发现火灾是从邓原父母的病房里蔓延开的。
当时唯一看见苏意欢父亲在病房外抽烟的人，只有陆德生，但他作为副院长，为了保护医院的利益和声誉，选择了沉默。
出于內心的不安和愧疚，苏意欢的父亲很快就决定辞职，但那场惨烈的火灾无时无刻不浮现在他的脑海里，晚上变成噩梦让他不得安宁。他并不是因为有了儿子而忽略苏意欢，而是每一天都饱受煎熬。他之所以没有彻底销毁源文件，终归是心怀愧疚，他想着将来等年幼的儿子长大成人，他还有回头的余地。只是，他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
苏意欢听完父亲的陈述，早已泪流满面。
8
父亲被法院的人带走那天，下了一场倾盆大雨。
苏意欢拥着泣不成声的母亲，眼眶泛红，毫不知情的弟弟还在玩着自己的玩具。
开庭的时候，苏意欢终于又见到了邓原，他站在原告席上，始终没有抬头看她，苏意欢却还是忍不住看他。他比之前更消瘦了，她不恨他，只怪自己，是她亲自把监控视频交给了他，把父亲送进了法院。
但同时也知道，是她父亲害死了他的父母，她跟他，此生都没有可能了。
那几天苏意欢不断地问自己，如果她早就知道责任人是父亲，还会不会把视频交给邓原？
法庭最终判定父亲因为工作失误，邓原的父母从责任人变成事故受害人。从法院出来的时候，大雨仍在下，苏意欢远远地看了一眼邓原，他也看了她一眼，谁都没有说话。
他跟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对不起，而她不禁心酸。那时候她才明白，大义灭亲从来就不是什么褒义词，而是世界上最残酷的词。如果她早知道父亲有问题，想必仍会站在正义的一方吧。
第二年春天开学后，苏意欢去医学院办理了退学手续，重新读高三。她决定去按照父亲和自己内心的意愿去念师范学校，工作以后有空余的时间照顾母亲和年幼的弟弟。
苏意欢最后一次见邓原，是离校那天。
立春刚过就春气潮生，苏意欢提着行李箱跟邓原擦肩而过，眼泪悄无声息地滑落。走出很远她也没有回头，但能感觉到背后的目光跟了她好久好久。走出学校门口时，她望着人来人往的街，想，所幸春日尚好，而未来还很漫长。终有一日，她会忘掉他，而他会忘掉亲人离世的伤痛。
三月暮春，苏意欢迎来自己的20岁生日，王大花特地给她送来蛋糕，问她要许什么生日愿望，苏意欢的脑海里浮现出邓原的脸，在吹灭蜡烛前小声说：
只希望，此生伍德苏铁不会再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