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线条人混迹于人群中时，没有人认出他。说到底，线条人不过是一根线条而已，碰巧长得像人。
　　你一定在孩子或某个街头艺术家的涂鸦作品中，看到过他的模样：细胳膊细腿，腿特别长，脑袋很小，没错，身子也是线条，上下一样粗。
　　线条人是怎样来到这个世界的，谁也说不清楚。兴许是从墙上走下来的，也可能是从顽童的图画册上溜出来的——这种事很简单，对于线条人来说，步子一迈就“出”来了。神不知，鬼不觉，就像童话中写的那样。
　　来到这个世界，不，严格说来，一迈步“走”进这个世界，线条人一开始是很迷茫的，因为身边的所有人，都跟自己不一样。他觉得，满大街的人都比自己胖（就算小孩也比自己胖），比自己占空间，一种无处不在的压迫感逼面而来。
　　走过很多地方，线条人终于悟出一个真理：这个世界是由“胖子”组成的，线条人是不存在的，至少是多余的。
　　发现这个真理后，线条人很惶恐：他不知道如何融入这个世界，更可怕的是，自从自己一时兴起，“走”进这个世界以后，他发现再也回不去了。
　　就算他能很容易地“贴”到墙上——实际上，每天晚上，他就住在墙上或随便找个广告牌、电线杆“借宿”一晚——但他还是没办法回去。
　　也就是说，他不再仅仅是线条了，他还是一个人，具有人的七情六欲，像人一样人模人样，也像人一样需要生存。生存的意思就是要吃喝拉撒、衣食住行、生老病死，还要工作，高级一点的还需要文化，需要精神生活，对了，他甚至还想恋爱呢。这就很麻烦了。
　　
　　二
　　
　　前面说过，住的问题解决了，哪儿不是住呢。那吃什么呢？可以肯定地说，线条人吃得很少——他可不想吃成一个胖子。吃得很少也得吃啊，吃什么呢？
　　有一天，他走进一家面馆。不知怎么回事，他对面条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近感——也许是他长得有点像面条吧。他规规矩矩地排队。
　　轮到他了，卖票的姑娘问：“先生，您想吃点什么？”
　　“吃……”他抬起头，看到牌子上写着各种各样的面：热干面、刀削面、牛肉拉面、炸酱面……“那就来碗热干面吧。”
　　“好嘞，全料热干面，两块五！牛肚热干面，八块！您要——？”
　　“两块五？八块？”一开始他没听懂，好在线条人比谁都聪明，他马上明白了，这面可不能白吃，是要花钱的。他刚来到这个世界，也没人给他钱，他哪有钱呀！一分钱也没有。“哧溜”一声，线条人溜走了。
　　“咦，刚才那位先生……”卖票的姑娘愣了一下神，“哪儿去了？”
　　排队的人多，姑娘也没往心里去，大声喊：“下一位。”
　　线条人刚想溜出面馆时，看到一位戴眼镜的先生，正夹面条给对面坐着的美女，有一根热干面不小心快要掉到桌子上了。说时迟，那时快，线条人凑过嘴巴，用力一吸溜。就这么着，那根快要掉到桌子上的热干面，没来得及掉到桌子上，更不可能掉进美女嘴里，就被他吃进肚子里去了——真香啊！
　　线条人抹了抹嘴唇（热干面用的是上好的黑芝麻酱，搞不好就会糊得嘴巴四周黑乎乎），一溜烟溜出了店外，甚至还美美地打了一个饱嗝。
　　一根热干面就把线条人给吃饱了，可见他的食量不大。就算食量不大，就算一顿饭只需要一根面条，那也不能老像今天这样——拾人牙缝中掉下的食物呀。
　　从第二天开始，他决定找点事做，也就是说，他要开始工作了。只有工作才能挣到钱，有了钱才能吃热干面。道理就这么简单，可工作不好找。
　　“我可以当保镖……”线条人说。
　　“出去！”负责招聘的那人满脸横肉，两颗龅牙，“你瘦得像根面条，风都吹得倒，怎么当保镖呢？下一个。”
　　线条人由保镖招聘现场，转移到另一个战场——不是笔误，俗话说，职场如战场嘛。这个“战场”设在一间由大酒店的储藏间改成的临时会议室里。
　　“我动作蛮快的，”线条人抢着说，“我当洗碗工一点问题也没有，我左右开弓，一个小时可以洗……”
　　“我不知道您拿不拿得起抹布？”打着领结的大堂经理取出洁白的餐巾纸，擦擦额头上的汗，“还有碗，打破碗是要赔钱的，再说，工资也不高，一个月才……算了，跟您说这些有什么用？我们不要男的。下一位……”
　　
　　三
　　
　　遭遇了无数次拒绝，线条人很有挫败感。他有气无力地漫步在街头，觉得自己一无是处。走啊走啊，走到人行天桥上，这是一个很容易让人产生不好念头的地方。线条人看着车水马龙的大街，觉得自己不适合呆在这里，他像念诗一样说：
　　“轻轻地，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地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粒尘埃！”
　　接着便纵身一跃，跳了下去。
　　线条人从人行天桥上跳下去时，感觉自己轻飘飘的，像一缕飞絮，又像一根断线，还像一根头发，他从来没有这么轻舞飞扬过，也没有这么诗意磅礴过。
　　起先是落到一辆黄色的小车上，在车顶弹了几弹，又落到地上。并没有想象中的悲壮场面出现，也没有形成交通堵塞现象，一辆接一辆的小车、大车，从他身上碾压而过。没有一辆车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大家都心安理得地一驰而过。这时，动画片里的场景神奇地出现了——
　　线条人向路边人行道爬去。
　　他扭了扭脖子。
　　他双手用力一撑，很轻松地站了起来。
　　他掸了掸身上的灰尘。
　　他发现身上没有一处受伤，简直毫发无损。
　　他又重新活蹦乱跳了。
　　“当线条人就是好！摔不死，也压不坏，爽啊——嘻嘻！”他想。从身边走过的一位妈妈抱着的奶娃娃——那个才一岁半的婴儿，手中抱着一瓶爽歪歪还没开始喝，线条人把那瓶爽歪歪用吸管一口气干掉了。
　　“咕嘟咕嘟咕嘟……”好爽啊！他对吸管有一种情不自禁的亲密感。也许，他和吸管之间有某种神秘的相似或相通之处吧。线条——吸管，都很直。他发现了吸管下面的爽歪歪，然后他动作超快地顺手牵羊——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妈……妈……歪……歪……”一岁半的小孩刚学说话，很多意思表达不明确，等到她断断续续地吐音，引起妈妈的注意时，线条人已消失在人群中。
　　谁会在意一瓶爽歪歪被别人喝掉了呢？妈妈只是很好奇：“咦，刚开的，这么快就喝完了？”
　　小孩哇哇大哭：“要……要……歪……歪……”
　　“刚喝的，又要，不准喝！”妈妈很生气。
　　小孩哭得更厉害了，惹得路人侧目而视：“真是的，不就是一瓶爽歪歪吗？看把小孩哭的！忒狠心了！”
　　
　　四
　　
　　小孩哇哇大哭是线条人没看到的事，不说也罢。有趣的是，线条人摔不死、压不坏的特异功能和来无影、去无踪的敏捷身手，却被另一个人看到了……
　　他是一个小偷。小偷相貌英俊却心狠手辣，目光躲闪却犀利异常，他从线条人凌空而下居然半点事也没有，以及偷喝奶娃娃的爽歪歪的全套动作中，感受到某种微妙的心灵颤动，觉得自己发现了一个业界的旷世奇才。
　　小偷找上了门。贴在破门上的线条人没什么好偷的，他啥也没有，除了线条。可小偷并不是来偷东西的。
　　“你说什么？”线条人由一团乱麻状，“噌”的一声跳下来，两眼闪闪发光，“你要找——合伙人？众里寻我千百度？”
　　“是的，先生，我太需要您了。”小偷说。他递给线条人的名片上写着：超级搬运工小三（我哥叫大三，我爸叫老三，我们家都姓三）。
　　小偷家当然都姓三呀，因为小偷又叫三只手嘛。
　　线条人并不知道小偷是什么，他一直蒙在鼓里。
　　“我们俩要是合作，那真是珠联璧合，巧夺天工，一拍即合，绰绰有余啊！”小偷说的成语把线条人唬得一愣一愣的，不晓得什么意思。
　　“怎么合作呢？”线条人突然发现自己“被需要”了，一线光明穿透重重黑雾直达眼前，世界变得好亮堂，“我手无缚鸡之力……”
　　“没关系，只要能扭开门闩……”小偷说漏了嘴，赶紧“急刹车”，“我……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当我的先锋官，打头阵，后面的事就交给我了，谁让我是‘超级搬运工’呢，事成之后，咱们三七开，你三我七。”
　　“我以前也应聘过搬运工……”线条人嘀咕，不明白小偷是啥意思，“人家不要，说……”
　　“那是那人不识货，有眼不识金镶玉，狗眼看人低。”这小偷说话很好玩，听得线条人嘴角一抽一抽的，“你也不要破罐子破摔，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今后你就跟着我，吃香的、喝辣的，风风光光，知道吗？你要是千里马，我就是那伯乐，我人生的全部意义就是——发现了你。”
　　最后那句话起作用了，关键性作用，线条人觉得眼睛有点湿润，他“缠”住小偷，把他搂得紧紧的，一只手还在小偷的背后轻轻地拍：“缘分哪！”
　　线条人很快发现，自从跟小偷合伙以后，生活变得轻松起来。工作并没有想象中的枯燥无味，一点也不累，不过是从门缝里潜入“顾客”的家中，扭开门闩，拍拍手，然后就啥事也没有了。
　　一天的工作不足三分钟。很惬意，很爽歪歪——线条人已经不用从街头奶娃娃的手里抢夺爽歪歪了，他的工资够他一天喝一百瓶爽歪歪还不止。而他实际上喝不了多少，谁都知道线条人的食量小，一瓶爽歪歪就胀得他肚子痛，再说他早已不喜欢喝爽歪歪了，他用挣来的钱喝蓝山咖啡，喝玉米排骨汤，有一次甚至喝了一小瓶人头马，醉得不成样子——手、脚和身子缠在一块儿，很纠结。
　　要不是小偷及时出手相救，他很可能把自己打成了一个死结。这种表述，不知道你能不能看明白，请务必注意：线条人跟普通人不一样，虽说线条人也是人，但他不忘本，他的线条特征还很明显。一根喝醉了的线条，把自己打成一个死结……这种事完全可能发生嘛，很有逻辑性啊！不是吗？
　　真是无孔不入啊！线条人干起工作来一丝不苟，不管是从门缝里、窗格里、空调排气孔里、老鼠洞里……总之，只要有一条路，线条人就可以堂而皇之地“走”进去，登堂入室，像好客的主人一样，打开大门，细腰弯成九十度，小脸挂着迷人的笑，热烈欢迎“超级搬运工”的大驾光临。
　　“超级搬运工”小三搬得很起劲，有时候开着卡车来搬，一个人上上下下的，从不喊脏和累。每次都是空手而来，满载而归。
　　也有惊险的场面出现。比如，一楼严丝合缝，二楼水泼不进，三楼刀枪不入，四楼油盐不沾，依此类推，五、六、七……直到十六楼，线条人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不用敲门砖的入门之处，这家钢窗上的铁丝网，破了一个小洞。
　　线条人打算滋溜一声钻进去，没想到触电了——都怪刚才雪碧喝得太急，把身子打湿了，成了导电体，通电的铁丝网把线条人电得像一根黑色的闪电，从半空中摔了下来。
　　“我知道你没事，我早看出你有这本事，”小偷小三把线条人扶起来，拍着他的肩膀，拍出了很多的温暖和信任，“高空作业你都不用系安全带，你自己就是安全带……兄弟，这个小区防守太严，咱们换个地盘。”
　　线条人像黑色的壁虎一样在外墙上攀爬，像黑色的蚯蚓一样潜入地下深处，像黑色的箭头一样指引着小偷小三进入水泥帝国的超级迷宫。线条人干得兴致勃勃。
　　
　　五
　　
　　直到有一天，线条人闲来无事，一个人瞎逛，逛到一个地方，线条人看到了真正的搬运工。
　　他们那么瘦（当然不能跟线条人相比），却那么力大无穷！
　　他们像小偷小三一样敬业，甚至更敬业，把主人家的饭桌、钢琴、沙发、雕花木床，鸡零狗碎、坛坛罐罐，一件件、一包包、一袋袋小心翼翼地背下来。
　　他们汗如雨下，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最后拿到的只是屈指可数的一点辛苦钱。
　　“你们是……”线条人凑过去打听。
　　“搬家公司的。”瘦个子搬运工说。
　　“这些东西要搬到哪里去呀？”线条人很好奇。
　　“当然是搬到主人的新家哦。”更瘦的搬运工说，“还能搬到哪儿去？总不能像小偷一样搬到旧货市场卖掉，老哥，你长得很精干哟，不会也是搬运工吧？”
　　“哪里，哪里，见笑，见笑……”线条人打哈哈，拱拱手准备离开，“您刚才说的小偷……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老哥别怪罪，我们不是说你。”最瘦的搬运工连忙解释，“您这么气宇轩昂，当然不可能干那种为人所不齿的、古老而常新的职业了。”
　　线条人总算弄明白他的合伙人小偷小三是干什么的了。明白了之后，线条人悔恨交加，感觉很无力，直不起腰来。他好几个晚上怎么也睡不着觉，于是爬起来看报纸。报缝里的一则通缉令令他大吃一惊：警方悬赏捉拿入室惯偷及其从案犯……小偷小三的照片赫然在目。
　　线条人全身冰凉，最后打起了摆子——抖得像一根乱麻。
　　唔，得想个办法了。
　　
　　六
　　
　　“你这些东西要搬到哪里去呀？”第二天“上班”时，线条人坐在楼梯扶手上，两只脚晃来晃去，“也没看到有人付你工钱，你拿什么给我‘三’呢？”
　　“三”就是前面约定的“你三我七”的“三”。
　　“别废话！”小偷小三背着一麻袋金银细软，外加一把老式红木椅、一捆书画、一篮玉米棒子，“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狗嘴里不要吐象牙！别搬石头把自己的脚丫子砸……”
　　“我还没有你说的多呢。”线条人一边说着一边嗑瓜子……嗑到第42颗时不嗑了，因为他的食量小，一天只能嗑那么多，“谁叫你来搬这些东西啊？你负责把它们搬到哪儿呢？你这样做有没有觉得脸发红、心发慌？”
　　小偷小三制止不了线条人的自说自话，就一把扔了东西来捂他的嘴。
　　结果，两个人打起来了。
　　按说，线条人打不过小偷，但事实正好相反，小偷被线条人打败了——他用自己把小偷捆成了一个粽子（线条人发起飙来可以把自己扯得无限长，捆个把人一点问题也没有，而且很结实），直到警察赶到，改用手铐把小偷的双手铐住。
　　虽然线条人是小偷的合伙人，但他很“纯洁”，一点也不知道自己的“工作”触犯了法律，属于从犯，再说他举报有功，协助警方抓住了令人头痛的“我们家都姓三”的惯偷，所以线条人被从轻发落，回到了社会这个温暖的大家庭。
　　有了这次惨痛的教训，线条人发誓重新做人。
　　这一回，他要好好做人，做个好人。我们有理由相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