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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大坝中学高三(1)班的女生温二花,那天下午出门后没到学校,也再没有回过家。她爸温小虎找遍了所有能想到的,她可能会去的地方,但她连个背影都没给认识的人留下。
温小虎报案后,把再次见到女儿的希望,种植在大坝公安分局刑警大队的民警身上,不时地去搂上几耙子,看看自己盼望的种子有没有生根发芽。刑警队接警室变成了温小虎的一亩三分地,心想迟早都会耙出一个结果来的。
转眼到了第五年的尾巴上。温小虎搂了五个春秋的耙子,终归还是一场空。温二花,你到底去了哪里?温小虎对着大坝区山山梁梁、沟沟坎坎呼喊了千百遍,山寂沟静,全成了聋子哑巴。大坝分局刑警队的领导和民警也像割了几茬的麦子,但来的去的,无人不知温二花失踪案。如同一个紧箍咒,时不时被温小虎的咒语念叨一番,再难受也得忍着。
温小虎月月等,民警年年查。这人到底是死是活呢?在没有确凿证据证实之前,谁也不敢妄下结论,尤其在温小虎面前,最好少说或不说带有结论性的话,不然他非要活着见人死了见尸,否则缠磨得让你生不如死。只要刑警队接警室喧哗的声响猛然刹住了,十有八九肯定是温小虎驾到。落座奉茶后,接警民警轻声慢语地将上次他过问后的侦查情况,一五一十地叙述一遍,再将今后侦破此案的思路与打算详细地谈一下,征求征求他的意见,基本上就能稳住温小虎的情绪。
谁让你们破不了案呢?一个花季少女说没就没了,几年还等不来一个明确的结果,除了耐心劝慰,还能怎么办?案子啥时能破谁也不敢吹牛,若机缘巧合,说破就破了,心急气躁没用。温小虎是几起积案中耐心最为强大的家属,其他积案的家人至多在刑警队泡磨上一年两年,陷入绝望再不出现,顶多过年过节打个电话骂上半天出出气。温小虎泡刑警队成了常态,情绪已经不那么急躁了。偶尔爆发一下,刑警队的民警早就见惯不惊了,应对的办法都是现成的。
温小虎几次梦见女儿被人害了,到刑警队又哭又喊,让他们赶快去抓凶手。至于凶手在哪里,他说这是你们公安局的事,我要知道在哪里,还要你们吃闲饭?反正只要做了与女儿有关的梦,他就到刑警队来折腾,今天说女儿托梦被人贩子卖到了四川,后天又说到了云南,最远还到过美国。不管是天涯还是海角,非要刑警队派人去找去抓,不派人就闹。
温二花失踪之前,父母双全,虽说不上要啥有啥,至少吃喝不存在问题。温二花从小话不多,学习还算努力,但成绩始终不上不下,也不惹是生非,老师和同学很少有人关注她,更不清楚她整天心里在想啥。全班四十多个同学,没有谁觉得还算了解她,要不是上课点名,谁也没有注意到温二花来没来。
毁尸灭迹,还是远走天涯?无凭无据谁也不敢轻易决断。温小虎从每周一次,半月两次,到后来无规律性地到刑警队来,频率越来越高。刑警队里的民警,给他吃,送他喝,为他捐钱捐物,而他的要求逐月都在发生着不同以往的变化,刑警队成了他的衣食父母。
在刑警队的接警室里,温小虎认识了很多人,也看明白了许多事。有了事你不能怕,你不怕就有人怕。温小虎不管别人的事,一心盯着女儿失踪的事,很少和其他失踪者家属闲扯,更不希望有人看他学样。找回女儿的信心,在其他失踪者家属的哭诉中渐渐地丧失,日子已经过成了眼前这个样子,彻底没有了退路。
有时,温小虎也很气恼,要不是女儿温二花不声不响地消失,老婆也不会带着儿子去找那个野男人。老婆早放出话来,说只要温二花走出高考考场,不管考上考不上,她都要离开这个家。或许,女儿也不想让这个家散了,才出此下策吧。温小虎想有女儿挡在前面,老婆再不要脸,想出这个家门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万没想到,女儿离家出走并没有阻止老婆的离家计划。
人命关天的大事,你们咋满不在乎呢?啥时候给我个准话呀!温小虎看到一伙敲锣打鼓到刑警队送锦旗的人,那家丢了快十年的孩子被警察找了回来,要是他们能把女儿温二花找回来,他送十个锦旗也行,花掉一个月的退休工资都不是啥事。
我已经等了五年了,袁队。温小虎又烦了。
老温,这些事都是巧劲儿,特意去找还真不一定找得到。你看那个孩子,家里为找他几乎倾家荡产了,我们也没少出力。这不,抓住个人贩子,碰巧得到了他家孩子的下落。所以,你要有耐心,我们比你还着急呢。
刚开始温小虎下班就到分局大门口叫阵,分局离中心市场近,听到骂声就有很多人围过来看热闹,骂谁呢?开始他骂公安局和刑警队,骂着骂着就骂到了老婆和不见了的温二花。次数多了,路过的人以为他神经错乱不正常,也就没兴趣围观了。刑警队副队长袁波上任后,连说带劝,把他安置在了接警室,温小虎就此成了刑警队的常客,好像他女儿是从刑警队走失的。
温小虎没想到,上了二十多年的班,还没有到退休年龄,煤矿说破产就一夜之间的事。好歹办了退休,每个月那几百块钱糊弄一个人是够了,但离家还未离婚的老婆,每个月还要卡走一半,看在儿子的面儿上,不给还说不过去。要想用剩下的几百块钱四处去找女儿温二花,就算不吃不喝,又能走多远的路程呢?
蹲在家里肯定等不来,在刑警队看着民警整天忙来忙去,温小虎心里就觉得有希望。那个小赵的老婆来找了小赵三次,袁队告诉她小赵在外面搞案子,她就是不信,说再不回家就离婚。没见那么不讲理的,我的孩子都找不到了,她还为明知迟早会回家的男人来找事。小赵硬让袁队从电话里给骂了回来,你说气人不气人。
破不了案,刑警队连个笑声都听不见,温小虎的情绪不由得也跟着他们的心情而變化。有时他想,刑警队里的这些人活得也不容易,还是少招惹点儿事,好让他们多出去跑跑,说不准女儿就找到了呢。
二
出事了? 袁队,你不用说了。我知道是队长要赶我走,我也把话撂下,你们把女儿给我找到了,我会主动离开的。不然,我死也要死在刑警队。
温小虎决意不走。袁队和队长沟通了几次,队长只好做出了让步。温小虎不想让袁队太为难,没明说,但有意识地降低到刑警队的频率。
要是哪天他常坐的那张凳子空了,总会有人问起;要是几天不见,刑警队就会派人到温小虎家看看。温小虎有个头疼脑热的,不管谁知道了,就找点儿药给他。有时,温小虎觉得自己就是刑警队这帮生死兄弟中的一员,如果听说谁没顾上吃饭,他就悄悄买点儿吃的放在办公桌上。刑警队里的民警早就觉察出了温小虎的变化,怎奈温二花失踪案还是查找不到一点儿有价值的线索。
四
一起绑架杀人碎尸案破了。
嫌疑人伪装成送快递的,把一个老板的孩子绑架了。孩子才十三四岁,嫌疑人要二十万,老板嫌多只肯出十万,双方互不让步。等报了警,查出绑架孩子的地方,嫌疑人已将孩子杀了,碎尸后分别埋在了山脚下的几座坟里。
尸首总算找齐了。孩子的母亲几次昏死在刑警队,办案民警没有让她看碎成块的孩子。听到女人的哭声,温小虎也跟着流泪,不敢想女儿怎么样了。接连几天,夜夜梦到女儿向他呼救,醒来心慌气短满头虚汗。队里的民警为这个案子腿都跑细了,不能再给他们添乱。
坟被挖的几家到刑警队闹事,说是挖坟破坏了家族的风水,给的补偿不够修缮坟墓的,要求被害人家里再补偿他们一部分修坟费用。
你们还是不是人?人家的孩子命都没了,你们还为死人的坟要补偿。你们也是做父母的人,我的孩子失踪好几年了,知道我们失去孩子的感受吗?你们被挖的是个土堆,我们可是掏心挖肝呀!温小虎实在听不下去,拉起几乎快哭昏过去的被害孩子的母亲,对那些人喊了起来。听到温小虎的话,他们烈焰般的火气被泼了一盆水似的,看看流泪的温小虎,看看瘫坐在地上的女人,一个个噤声不语,推推搡搡地离开了。
听刑警队的人说,在一座坟里还挖出了一具完整的尸骨,就在棺材的旁边埋着,根据被害人尸骨上的痕迹,明显是被杀的。队里的民警没人在他面前说这起案子,温小虎问了几次没问出一句话,心里越发生疑。
老温,你女儿离开家时,穿的啥样的衣服?从里到外越详细越好。要是记不太清楚,你就问问你老婆。袁队主动找温小虎聊天,看似随意,但他感觉没那么简单。女儿离开家那天他正好上白班,隐约记得女儿穿的是一套浅灰色的卫衣,至多有七成新,里面穿的啥说不上。
是我女儿有消息了?人还活着吗?在哪里?温小虎突然感觉呼吸急促,连声问。
先别急,老温。先和你老婆联系下,这也是我们查找你女儿的线索。报警登记里不是有吗?旁边的民警看着袁队说。就你话多,你看详细吗?被袁队抢白了几句,那个民警突然醒悟了似的说,是、是,我没细看我多嘴。
几年没动过柜子,女儿不多的衣服上落了一层灰。平时,女儿不让他们动她的东西,看到里面没几件像样的,温小虎难受得啜泣起来,老婆还在木然地翻看着。两个人很快确定,女儿离家时穿的就是那套灰色的卫衣。为买这套衣服,女儿和老婆闹别扭,还是温小虎戒了两个月的烟酒,才凑够了买衣服的钱。里面穿的啥衣服?老婆想不出来,气得温小虎恨不得踢她几脚。
啥样的书包?这些信息都很重要。你也知道刑警队的人来来去去换了不少,详细情况只能再调查核实。
这个案子和我女儿有关?在刑警队待的时间长了,温小虎遇事也变得警觉起来。从袁队的脸上,温小虎看不出个究竟。
你女儿有比较要好的同学吗,经常来往的那种?温小虎答不上来。
走访了几个同学都说温二花不爱说话,平时很少参与班集体的各种活动。从其班主任反映的情况看,温二花已有轻度抑郁症的迹象。
抑郁症?不可能的。不爱说话也是病?温小虎怎么都不肯相信。
温小虎对抑郁症一无所知,袁队笑笑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五
眼看快到年底了,接连发生了两起抢劫案,还扯出了一个系列抢劫案,抓获了十几个嫌疑人。有一个嫌疑人为争取宽大处理,供出了一个杀人案的线索。
哪起杀人案?温小虎只听到了话尾。我也不太清楚,听王哥说的。温小虎拐着弯儿问那个协警,人家只说了这么一句。他的心突突跳得稳不下来,白天晚上猜来猜去,神慌气短。
老温,实在对不住了。听袁队这样说,温小虎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一阵生疼如电流穿过心脏,跌坐在袁队对面的椅子上,浑身的骨头被抽掉了一般。袁队将两本被水浸透又晾干的课本,轻轻推到他的面前。
温小虎哆哆嗦嗦抖个不停,翻了几次也没有把书的封面翻开。袁队替他轻轻掀开封面,温小虎看到上面有几个漫漶不堪的字迹,但能明显看出最上面几个比较大的字:“我恨你们!”那个“恨”写得粗大而清晰,笔笔如刀。靠下沿的三个字,挤得很紧,不用细看温小虎也知道是“温二花”,从教会女儿写自己的名字,怎么纠正她也改不掉把字写得挤成一团的毛病,温小虎身子一软什么都不知道了。
温小虎听女儿说明天开始高考前的第二次模拟考试。那天特意向工長请了一个小时的假,提前回来给女儿做顿好些的午饭。刚把肉烧好端上桌,儿子吵吵要吃,老婆由着儿子在盘子里搅和。话赶话,两个人几下就交上了火,你摔碟子他扔碗,眼看要上手一决高下时,女儿回来了。
温小虎拿着笤帚收拾地上的破碗碎碟,看到女儿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重重地把门带上。他端着给女儿重新做好的饭菜进去,放在桌上就出来了。没多长时间,见女儿拎着书包出来,啥也没说向外走去。去那么早干啥?温小虎跟在女儿后面问。给同学送书,女儿冷冷地说完就走了。
大坝中学在大坝区的最西端,离居民区有三四公里远。有一段路要穿过一片高低不一的小山包,此地多次发生过拦路抢学生钱物的、拦挡女学生的事情。尽管学校和公安部门多次不定期地治理过,但家长不会轻易让女孩子一个人上学,能接送就尽量接送。没法接送的,至少两三个搭伴一块儿走。女儿那天突然提前了一个多小时出门,温小虎紧跟着问了一句,还以为女儿是到同学家去送书。不然,说啥他也要把女儿送到学校,然后再去上班。
嫌疑人在大坝一小煤窑打工,那天开支后准备到邮局给家里寄钱。在那段路上恰巧看到了孤身一人的温二花,嫌疑人顿生邪念,见周边没有过往的行人和车辆,佯装问路喊住了低头走路的温二花。身体单薄,个头不高的温二花,哪里抵挡得住一个身强体壮的男人。温二花不顾一切地挣扎喊叫,加剧了嫌疑人的恐惧心理,捂紧温二花的口鼻拖到一个山包的后面,还没等他喘过气来,醒过来的温二花再次喊叫了起来。嫌疑人捡起身边的一块石头砸向温二花的头部,等嫌疑人惊恐不安地伸手试探,温二花已气息皆无。看到附近山脚下的坟地里,有一座刚起了没几天的新坟,他心想把人埋到里面谁也找不到。熬到下半夜等其他工友睡稳后,他带着锹从沙沟里起出温二花的尸体,掘开那座新坟埋在了棺材旁边。
嫌疑人被自己做下的恶煎熬得精神恍惚,一次酒后失言,将这件事告诉了一同打工的老乡。手里积攒的那些钱,一次次地被这个老乡威胁拿走,他实在受不了了,只好偷跑到别的地方去打工,暗自庆幸没告诉老乡他埋人的地方。
根据案发地点和时间,袁队分析这个线索有可能和温二花有关,队长却认为线索不太可靠,若派人跑那么远的路去抓人,最后查证是虚假线索,这个责任谁负?袁队只好找主管刑侦的副局长批准,领导批准后队长才派警察赴外地查找抓捕嫌疑人。嫌疑人进了刑警队的大门,还在大喊冤枉。警察把温二花的书包往他面前一放,他顿时放弃了所有的抵抗,痛痛快快地交代了整个作案过程。
老温,对不起啊!袁队紧紧握着温小虎的手,案子破了,结果却不是我们愿意看到的,只能给你说声对不起了。这些钱都是队里的弟兄们给你凑的,给女儿办事还要用的。以后,有啥困难说一声,我们还会帮你的。
袁队、袁队,我不怪你们,我早就不怪你们了!案子破了,坏人抓住了,我的心愿也就了了。我应该给你们说声对不起,这几年给你们找了很多麻烦。这些钱说啥我都不能再要了,你们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的,整天顾大家舍小家的,太辛苦了。
温小虎最终还是让老婆进了门。在大坝区撤区设镇居民下迁安置动员会上,温小虎第一个报名响应。在举家搬迁时,温小虎抱着一面大大的锦旗跑到分局刑警队,给袁队和刑警队的民警们深深鞠了一躬,满眼含泪地说,谢谢你们,温二花回家了!
责任编辑/张小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