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虽是个姑娘家,大山却同样放纵了我的野性。大人说,我的魂大概是给大山勾走了,书本上方头方脑的大字一点儿也吸引不了我。事实正是这样,每天挺直背脊一动不动地坐在教室里,哪有滚在柔软的草坪里、躺在光滑的石头上、骑在荡悠悠的树杈上那般舒服?
　　四年级的时候,换了个曾经做过“知青”的老师教我们。知青老师每天扎一根黝黑的麻花辫,柔柔地垂在左胸前。据说她喜欢上了村里的一位老师,从此扎根在我们村,没回去了。她有一个愉快的姓,姓乐。
　　有天中午,我早早地吃过饭,照例到教室里打个转,看有人来了没有,好一起去玩。本来不抱希望,前脚刚进门,身子还没来得及进去,后面角落里就有一个身影把我的视线硬硬地牵了去。偏头一瞅,在看书的,是乐老师。她看得那么专注,连我的脚步声都没有惊动她。一缕阳光调皮地从窗子里钻进来,我突然觉得有一种神秘的灵光环绕着乐老师。
　　教室里是那样的静。我终于忍不住了,猫着腰转移到教室后面我的座位上,骑马般跨在凳子上。乐老师身上那种神秘的东西强磁般地吸着我,仿佛牛被绳牵着一般。然后,我梦游似的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向教室后墙角。这里被乐老师叫成图书角,其实就是在墙上钉几个钉子挂了几本课外书。听说书还是由乐老师城里的同学寄来的呢。书一寄来了,马上挂在后面,谁先拿到谁先看,不准带回家。
　　我伸手正要去取下一本,没想到却被乐老师给“抢”走了。她朝我笑了笑,说:我先拿的,等我看完再给你。什么书这么好看?乐老师都跟我抢?我越发好奇起来。更要命的是,从这以后,我便有了牵挂。每当下课,我都会下意识地偏偏头,看看乐老师抢走的那本书还来了没有。我记得那本书是绿色的封面,上面画了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溪。可是直到这天放学,乐老师也没有把书还回去。我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回家。我走出教室的时候,乐老师告诉我,她明天很早就会把书挂回墙角,如果我想看,一定要来得早些。
　　第二天早上,吃完饭,我没像往常那样东家喊西家等,然后再成群结队去上学。这天,我独自走了,并且还有一种暗喜在心中奔突。书包追打着屁股,我气喘吁吁地在教室门口站定。糟了,门已经打开了。探头一看,乐老师端端正正地坐在讲台前,看着昨天那本没看完的书。她的侧影是那样的美丽,一种神秘的东西在书本与她之间漂流。
　　乐老师向我笑笑说,来得挺早嘛。我也笑笑。然而,乐老师接下来的话却让我失望透顶。她说她由于忙别的事情,书暂时还没看完,可能要等到明天。
　　等待盼望的滋味,这一天我总算尝了个够。年少的心太小,小小的牵挂便将它占据得满满的。平日里倒头便睡,这天晚上却彻夜难眠。好不容易迷糊了一阵子,突然一睁眼,顿觉床前曙色微明。我喊,妈妈,妈妈,天亮了,起床煮饭吧。妈妈含糊不清地嘟囔着,鬼崽子你做梦呀,半夜三更乱叫。过了会儿我又喊,妈妈妈妈起来煮饭了,我要迟到了。妈妈有些生气道:鸡都还没有系裤子呢,你发癫了?
　　被我吵得实在睡不好,妈妈只好比平常起得早些,然后开始煮饭。
　　起霜了,路旁的小草、地里的菜叶,上面白花花一层。雾蒙蒙,想把通向学校的小路隐藏起来。我合拢胡萝卜条似的双手哈着气,像一只青蛙一样在教室外面的走廊上蹦过来跳过去。折腾了一个多小时,值日生来开门了。
　　如获珍宝原来是这种感觉。我顾不上擦头发,慢慢地打开书,轻轻地抹平。书给了我冰冷的手一种温暖,这种温暖一直传到了我的心底。这是个美好的早晨,书里面的方块字好像一张张笑脸,老朋友一般向我打招呼。幽深丰饶的山林,天天唱歌的小溪,窃窃私语的鸟雀,酸酸甜甜的野果。它们都热切地和我交流着,这些熟悉而陌生的朋友。
　　下午,我向乐老师提议,我家离学校不远,我来开教室门吧。乐老师眼里蓄着蜜,表扬了我。我窃喜,乐老师哪知我小小的心酝酿着怎样的计谋。
　　于是,墙角的书简直成了我一个人的专利。新来的书,都由我先睹为快。慢慢地,我收敛了野性,成绩也好了起来。这令爹妈有些始料未及,激动地说是祖宗显灵了。其实他们不知道,让我开窍的祖宗不在神龛上。
　　后来,我秉承了乐老师的衣钵。在师范,学习了教育学心理学之后,我便明白了乐老师的用心。我仿佛看到,在我自以为小小的阴谋得逞之后,得意地笑的不仅是我,还有乐老师。再后来,我所带的班级也开设了图书角,不过书籍丰富多彩了许多。我也跟学生们抢书看。时常可以听到我这样问,哎,某某某,你的什么什么书看完了没有,我明天要看哦。好嘞好嘞,我今天才拿到。明天给你。也可以听到学生这样问,谭老师,什么什么书你可别老独占哦,我明天想看。知道啦知道啦……
　　编辑/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