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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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富站在家门口,弓着身,两手捶着后腰,眼瞅向天。
  天阴沉沉的,像一块久未搓洗的抹锅布,拧一下,似乎能掉下黑色的雨水来。这样的天气,他的腰隐隐疼痛,膝盖也是。或许是站累了,他拖过一条木凳,慢慢地坐稳,两只手又开始揉搓起膝盖来。一边揉,一边嘟哝:“这雨要下,就痛痛快快地下,磨磨叽叽的,真让人受不了。”
  阴天,腰酸腿痛的,心情自然好不了哪里去。此时的他,情绪低落,甚至有些难过,虽说自己的年龄过了60岁,已经迈入老年人的行列,但是像他这么大年龄的许多老汉,都还在田地里忙碌着,而他却窝在家里什么也干不了。怪就要怪这不争气的腰。将近20年在城里没白没黑的打工生活,钱没攒下多少,腰却生生地落下毛病。直到现在,他一直后悔那天晚上不该为了多挣几个钱,只拽着自己的小老乡李文化去卸那一挂车的水泥。结果呢,累得老病复发,第二天早晨起不了床,按摩热敷都不管事。躺了两天,最后没法只好让李文化送他去了医院。诊断的结果直接宣判了他在城里打工日子的结束——不能干重体力的工作,否则就会瘫痪。
  雨似乎还真是让李富催促得落了下来。雨不大,淅淅沥沥下了大半天。傍晚时分,雨停了,憋闷了一天的李富双手托着腰走出院子。
  李富的老伴从屋里出来,一边拍打衣襟上的灰尘,一边冲着院外喊:“老头子,外面湿气大,快进屋吧,我把炕烧热了。”
  李富悻悻地回到屋,盘腿上炕。坐了不一会儿,身下便热烘烘的。在城里呆久了,刚回来那阵子一时还睡不惯热炕头。还有就是炕头上的热带有一股潮霉味,不如在太阳地里晒太阳时暖洋洋干爽的感觉好。他拉亮了灯。灯的瓦数小,屋里光线仍然暗淡。他有些心烦,隔着门冲外屋做饭的老伴说了句:“明个儿你去买盏大一些瓦数的灯泡换上,让屋子亮堂些。”
  老伴撩起围裙揩着手走进来,皱皱眉说:“我也想让屋子亮堂些,可咱得算计着过日子不是?想想过去点煤油灯的日子,现在的日子已经在天上了。”
  天亮了。李富探头向窗外望去,仍然是阴天。他眉头紧锁,双眉间有一团硬结,这连阴天啥时是个头呀?吃过晌午饭,他实在有些憋不住,便提溜着马扎出了门,朝村西头的小卖部走去。
  村西头小卖部旁边有一片平整的空地,开小卖部的李建国原本是要在这块地上给儿子盖房子的。他儿子说,甭给我盖房,我不会在乡下呆下去。不让盖房是断了回来后路,我好死心塌地在城里打拼。
  这块空地便成了村里一些老人聚集晒太阳聊天的好地方。晒过太阳聊完天,顺便捎带着买个东西也方便。
  李富出门的时候身子还觉得沉沉的,等走到这儿觉得轻了许多。有一些老头儿早早地就来了,有的老头儿撕一张烟纸,把烟末均匀落在烟纸上卷成指头粗,凑到嘴唇唾沫一抹,掐头点火,狠狠地吸上一口,吐出一团烟雾;有的老头儿,手搭在嘴边,凑到另一个老头儿的耳根说着悄悄话;有的老头儿两手抄在袖筒里,坐在那里打瞌睡。
  李富和老头儿们打过招呼,便坐到了他的位置上。来这里晒太阳的老头儿大都会有自己固定的位置。他们中有的人死了,然后他那个位置就会有新来的老头儿续上。世事无常,以前挨着李富坐的李援朝,那日他家点的灯泡坏了,他踩着凳子上去换灯泡。一只脚没踩稳从凳子上摔下来就再没起来过,不几日,人就没了。还有坐在李富对过死了老伴的李大柱,他的儿子从城里回来急火火地把他从这儿叫走了。隔两日不见他来,去找他,人吊在屋梁上身子早都硬邦邦的了。在村里人啧啧的叹息声中,他喜欢赌博的儿子剜心戳肺、哭天抢地将他送进了火葬场。
  老远看见老鳏夫李根生顶着一头蓬乱的白发,头习惯地缩在肩膀里,仿佛怕挨打一样;他佝偻着身,褂子前襟油腻腻的发亮,裤子拖到脚后跟,一只手拄着一根拐棍,另一手时不时地往上提提裤子,踏啦踏啦地朝这边走过来。过来后,他挨着李富的左边坐下,而他的另一边却空着不小的一块地方,可以坐下两个人。李根生在这群老头儿堆里尽管岁数不小,可并不受人待见,有些老头儿甚至厌恶他,躲他远远的。李根生年轻的时候喜欢拈花惹草,干过不少龌龊事。当年在地里干活,逮着机会他就用胳膊肘去蹭女人的胸脯,女人弯腰插秧收割,后背露出一溜白肉,他就会在背后偷偷去拽人家的裤子。有一次他将一妇女拽到玉米地里,扒人家的裤子要干那事。那妇女不从,一边挣扎,一边尖声号叫救命。女人的尖号吓得他慌了神,提着裤子慌慌张张地从玉米地里跑出来,恰巧被骑着自行车路过此地的公社干部撞见了。结果他被以流氓罪劳改了三年。劳改结束后回到村里,见人便矮了三分。那年月,即便是根正苗红的人娶个媳妇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更不用说他穷困潦倒身上又背着个流氓的罪名,这辈子也没能娶上媳妇。不过呢,他这个人有个长处,谁家干些重活儿或地里缺帮手,喊他一声,他总是痛快地答应帮忙。只是有些时候对一些男人去了城里的女人或村里的寡妇,帮忙帮得很彻底,帮到人家炕头上去了。虽然媳妇没娶上,可他并没少碰女人。那一阵子,村里的青壮年大都去了城里打工,他不愿去城里打工,而是留在村里,和一帮留守妇女混在一起。有一次,他壮着胆子又把一个妇女拽到玉米地里,这回那妇女没喊没叫,半推半就地成全了他。李根生喜欢春暖花开的季节,脱下厚厚的棉袄棉裤,换上薄薄的春衣,人也有了精气神,和几个耐不住寂寞的女人眉来眼去打情骂俏好不快活。但随着一个个春季的消逝,他头发白了,背也驼了,两边脸上长出不少褐色的斑点,走起路来颤颤巍巍不得不依靠拐掍来支撑下坠的身子。失去了精力的他,衰颓得让人可怜。
  李根生从口袋摸出烟,从皱巴巴的烟盒里抽出一支。他用手指捋了捋,又在大拇指上颠了颠,然后叼到嘴上,划了根火柴点燃。他抽的是劣质的烟,没抽两口就咳嗽起来。每咳一下,都抖动得厉害。他咳出一口浓痰吐到地上,伸脚用鞋底来回两下搓没了。
  烟呛得李富也咳嗽了,他手扑赶着烟雾说:“你都咳成这样了,别抽了。”
  李根生喘了口气,说:“抽两口,拔拔痰。”
  李富手指点着他说:“你这个人呀,叫人怎么说你好呢。”他看李根生脸上挂着笑看着自己,便又拍拍他的肩膀,说:“根生老哥,你的腿脚不利索,又是个阴天,你出来干啥。”话一出口,他自己笑了,这话问的,自个儿不是也在这阴天里出来晒太阳么。   李根生挤着浑浊的眼睛,偷偷地扫过老头儿们的脸,然后摇头说:“唉呀,在家闷得慌,出来透透气,找人说说话。”他张着皱巴的嘴,嘴里只有两三颗牙齿,撒气漏风地又说:“这老天像是有意跟咱过不去,连着几日不晴天,阴不啦叽的想出来晒晒太阳也遂不了心愿。”
  “你又不是被褥,你不晒太阳难道还会发霉?”留山羊胡的老头儿呛了李根生一句。
  “话可不能这么说,咱们这些乡下的老疙瘩,除了蹲墙根,晒太阳,找树阴,聊大天,还有啥可干的。”李富前一句是替李根生挡话,后面的话则是心中的无奈。他上下摆动着摊开的双手。
  “我不像你们,热炕头上有个伴儿陪着说说话,我就是想哭旁边连个听的人都没有。炕烧热了,也觉得是凉凉的。再说到了逢年过节的,你们的儿女回来了,一大家子人热热闹闹的,不像我光棍一根,寂寞着呢。”李根生搓了搓鼻子,眼圈有些潮。
  “嘿嘿,你他妈的寂寞个啥?你摸了多少娘们的屁股呀,你就想着她们过日子吧。话说回来,寂寞也是你自个儿作的。”山羊胡老头儿歪着头白了李根生一眼。
  李根生咧嘴笑着不回话。有几个老头儿经常拿他开玩笑,逮着个机会就要奚落上他几句。他从不生气,更不会去跟人家翻脸,只要是能跟他说话,即便是些难听的话,他也咧着嘴,乐呵呵地笑。他想得通,笑骂也好,奚落也罢,总比他独自在家自己和自己说话,或冲着面空墙吼上一嗓子发神经的好。
  “逢年过节就欢喜了,村东头的李天祥,有儿有女,八月十五那天和老伴站在村头等了半天,也没见儿女个人影。”李富插了一嘴。
  山羊胡老头儿不说话了,脸上渐渐浮上阴云。他只有儿子一根独苗,儿子中专毕业,通过班上女同学父亲的关系在城里就了业,后来嘛,就成了帮他忙的那个女同学家里的倒插门女婿。八月十五那天,儿子也没回来,而是在老丈人家陪着他老丈人喝酒聊天赏月。
  天已经不早了,李根生极不情愿地撑着拐棍站起来。一些老头儿也陆陆续续地拎起马扎往家走。
  走到一个岔路口,李富没像以往径直往前走,他想绕道去看看离李根生住得不远的堂妹。从李根生的屋前走过,他看李根生家先前晒粮的空地上长满了一尺高的野草,屋顶上的瓦碎了不少,瓦下褐黄的泥土显露出来,土坯山墙上有几道深浅不一的裂缝。他对李根生说:“你的屋子都破成这样,好拾掇拾掇了。”
  李根生说:“我哪有那个能力啊。先前村长说过,忙过秋,空闲下来就请人来修屋子,到现在也没见人来。”
  往西走不远就到了堂妹的家。堂妹中年丧夫,她费心费力地把儿子拉扯大。儿子成家后,就带着老婆去了城里打工。后来她有了孙子,可她只带了两年,就被儿子儿媳接到了城里。
  堂妹端着玉米面糊糊在空荡荡的院落喂鸡,见李富进了院门,笑着说:“他大舅,你外甥刚刚来电话了。”堂妹也就50刚出头,不是因为熟悉,从她满脸的皱纹看上去年龄比60多岁的李富还要大上几岁。她平常话不多,是个很节俭的人,有几年没添过新衣裳,可掏几百块买个手机却没有丁点儿的犹豫。能听到儿子的声音就知道儿子在城里平平安安的,要是再能听到孙子叫她一声奶奶,保准会乐上十天半个月。
  李富放下马扎坐下来,堂妹拖过一箩筐菜,一边择菜,一边唠叨着:“人老了,就是儿子寄回再多的钱,买再多的衣裳,也不如在身边说一句贴心的话。我是多疼孙子呀,我看他到两岁多,他妈带他走的时候哇哇大哭,舍不得奶奶。只过了一年,他妈带他回来过年,说把他留下来陪奶奶,他却又哇哇大哭……”她唠叨个没完,期间有几回抬起手用袖子擦鼻涕和眼泪。李富坐在那儿基本插不上嘴,只有听的份儿。离开堂妹家,走出很远,李富回头看,堂妹依在门前向他挥手。风吹乱了她满头白发,身影显得愈发瘦削和孤单。李富有点心酸,堂妹的日子过得苦,苦得像头牲口。
  李富回到家,脱下外衣往炕上一扔。手机从口袋里掉出来,他拿起来握在手里。手机是儿子志高给的,起初李富不肯要,说他用不着手机。儿媳妇惠珍说有事往家里打个电话方便,再说了接听手机也不花钱。儿子志高往手机里充值了100块钱,一年多了,除了偶尔接听过儿子志高的几个电话外,他还没往外打过电话呢。想起刚才堂妹的一番话,儿女们打一次电话回来,这是老人最高兴的事儿。儿子志高有一阵子没来电话了,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他拨了儿子志高的电话号码。
  电话里传来儿子志高嘶哑并急切的声音:“爹,家里出了什么事?”
  “没事,没事。”
  “没事你肯打电话?”
  “我就是想给你打个电话。听你的嗓子嘶嘶哑哑咋回事?”
  “没事,最近有些忙。爹,您和我娘身体好吗?”
  “我和你娘身体都好,甭挂念着。”
  “爹,您不打来电话,我也正想着往家里打电话,春节期间,惠珍她店里忙,我也得加班。今年的春节我和惠珍就不回去了。”
  李富擎着手机不知说什么好。
  听到李富给儿子志高打电话,老伴凑过来小声嘀咕,“问问惠珍怀上子没有。”李富电话里对儿子志高说:“呃……那什么,你娘问惠珍怀上了没有?她着急盼着抱孙子呢。”
  “怀是怀上了,不过又打掉了。”
  “为什么打掉?”李富的腔调高了八度。
  “惠珍说等攒够钱,缴了房子的首付,日子安顿下来再要孩子。”
  李富心里骂:小兔崽子,没有子孙,有钱有房顶个屁用!没有儿女,那还叫过日子吗?可话从嘴里吐出来却走了样:“好好照顾惠珍的身子,别累着凉着落下毛病。”
  给儿子志高打完电话,李富正要把记着电话号码的小卡片放回手机皮套里,他眼睛不经意地落在了小老乡李文化的手机号码上。这小子现在在城里干得怎么样?去年我走的时候他正在和一个叫秋红的东北姑娘谈对象,不知道现在谈成没有?给文化打个电话问一问。李文化跟儿子志高一般大,他家离李富的村子也就十来里地。俩人当年同在城里一个建筑工地上干活,李富犯腰痛病的时候,李文化没少照顾他,一会儿给他灌热水袋,一会儿给他按摩腰。当然了,平时李富也像对待儿子那样照顾着李文化。   手机通了。“喂喂,是文化吗?我是你李富叔。”
  手机里传来李文化的声音:“李叔,是您吗?好长时间没听到您的声音了。”
  李富说:“是啊,我也好久没听到你小子的声了。”
  李文化说:“我现在已经回来了,本想过几天去看望您,没想到您先打来电话。”
  李富问:“你怎么回来了,不在城里干啦?”
  李文化说:“不是,是为我爹的病回来的。”
  李富又问:“严重不?严重赶紧往医院送。”
  李文化叹气说:“他死活不肯去,我这次回来就是劝他去医院。”
  李富虽然未跟李文化他爹见过面,但以前常听李文化说起他家的事,所以在他心里对那个老实巴交的汉子早已稔知。他说:“噢,那,那什么,明个儿我就过去看你爹。”
  天亮得特别迟。又是阴阴的天。雨水仿佛被空中那层厚厚的黑云兜住了。风湿漉漉的,抓一把都能拧出水来。李富草草地扒了几口饭,腋下夹把油布雨伞出了门。
  村外大路跑客车,他嫌等车时间久,又得花车钱。他想,路又不太远,慢慢走就是。临近晌午,他拍响了李文化家的院门。开门的是李文化,“李叔,大老远的还让您跑一趟,您的腰好些了吗?”他笑了笑说:“老毛病一时半会儿的好不了,一年多没见,你瘦了。”
  屋内昏暗,李富进门适应一会儿,认出端着药罐子往碗里倒药的姑娘是秋红。秋红放下手中的药罐子,腼腆地叫了声:“李叔,”他口中“唉唉”地答应着,心里暗暗地替文化高兴,文化这小子还挺有能耐,终于是把秋红领回了家。
  李文化他爹从里间炕上坐了起来,咳嗽了几声,伸手拉亮屋里的灯,吩咐老伴赶紧沏茶做饭。他拉着李富伸过的手说:“他李叔,经常听文化说起你,谢谢你这些年替我照看着文化。”
  李富忙说:“老哥,别这么说,文化是个好娃子,这些年是文化照顾我的地方多。”
  李文化他爹见老伴端着茶盘往炕这边走过来,摆摆手说:“他李叔来了,桌上喝,桌上喝。”说着披衣要下炕。
  李文化他爹的老伴,端着茶盘没动,她看看老头子,又转脸看着李富。
  李富说:“老哥,你坐着,咱炕上喝就成。”
  李文化他爹说:“在炕上憋屈有些日子了,你来了,我下炕活动活动身子骨。”
  李富呷了口茶水,说:“老哥呀,听儿子劝,去住住院,你的身子就会好起来。”
  李文化他爹摆摆手说:“我这病,我心里有数。当年我和村里几个人去城里的水泥厂打工,一天下来,人成了泥猴,洗过澡鼻孔耳朵里还是有细沙子。那时候光知道挣钱,不知道顾身子,和我一起去的如今活着的没几个。”
  李富在城里打工时间长,多少知道些有关职业病的事。他说:“这你更得去医院做鉴定,你这是职业病,得让水泥厂负担医疗费。”
  李文化他爹摇摇头,“水泥厂早垮了,就是不垮,都过去十多年了,也不会有人认帐。”他一阵咳嗽,喘了口气又说:“不给儿子们添累了,他们在外面闯荡也不容易,我这把老骨头已埋到了脖梗,去医院也白搭,除了自己遭罪还要给家里添负担,划不来。”顿了一下,他又说:“他李叔,看来还是早了的好,孩子想父母就一茬,不像父母想孩子是一茬又一茬。”
  李富看他的神情充满了抑郁,想再劝说几句。这时候,李文化的大哥大嫂和二哥二嫂听说家里来了客人,前后脚地赶了过来。哥俩进门分别和李富打过招呼,各自找个木凳坐在门口的两边,两个女人抄着手站在自己男人的身后,谁也不搭理谁。
  李文化他爹脸色寡白寡白的,他咬着嘴唇上干翘起的一层皮,轻轻叹口气,又摇摇头,伸手抓住李富的手背很用力地握了两把,然后抽回手示意老伴扶他回炕上。
  送李富回去的路上,李文化边蹬着自行车边扭回头说:“李叔,不怕您笑话,我大哥大嫂和二哥二嫂正在为爹的医疗费闹意见,大哥家生的是丫头,二哥家是小子,大嫂说爹偏向孙子,把钱都贴在二哥家了,所以这次让二哥多出些钱。而二嫂却说,大哥结婚时花光了家里的积蓄,二哥是借债跟她成的亲,那时候大哥已分家出去单过,借的债是他们一点点还上的,这次当大哥的应该多出些才是。”李富拍着李文化的后背说:“你这个当小弟的从中调和调和。”李文化挺了挺脖子说:“劝了几次也不管用,气得我说你俩都不用出钱,爹的医疗费我出。可话说出口我又有些担心,不知道我积攒的那点钱够不够爹的医疗费,还有就是秋红会怎么看,钱花光了,她还能跟我成亲吗?”
  一道闪电把雷声由远及近地送过来,那层厚厚的黑云终于兜不住了,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地砸在他俩身上,只一会儿的工夫,身上便湿透了。
  到了李富家的院门口,李富让李文化赶紧进屋,等雨停了再走。李文化犹豫一下,然后摇头说:“看样子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我得赶紧回,我觉着我爹今天有些怪,他在炕上躺着有些日子了,我娘劝他下炕活动活动,他总是不肯,今天却硬撑着下了炕,还有我爹平时话不多,今天却跟您说了那么多话。”
  听李文化这么说,李富也没再劝。很快李文化的身影消失在雨中。
  又是风又是雨的折腾了大半宿。今年天气异常,已是深秋季节,从未有过这么长的连阴天,也未曾见过这么大的雨。屋外的风声雨点扑打在窗户的玻璃上啪啪地响,搅得屋内的李富睡不着觉。天快要放亮了,他才迷迷糊糊睡着了。突然,有人喊:“李根生家的屋顶子塌了,快去救人呀!”
  李富从炕上爬起来,急匆匆地赶到李根生的家门口。房子的屋顶不见了,土坯的山墙只剩下半截。邻居家的一群鸡,被赶来救人的乡亲惊吓得扑棱棱乱窜,然后发出惊恐的叫声。村里的青壮年都去了城里,在家的大多是老人和妇女。年轻些的妇女害怕不敢靠前,李富顾不上腰痛,和几个中年妇女轮流清理檩条和泥块。两个小男娃在一堆大腿中间挤过去张望,几条狗跟着主人在人群里钻来钻去,不晓得它们到底找啥。
  李根生的屋顶下半夜就塌了,村里的人谁也没听见什么动静。人从瓦砾中挖出来,早没了气息。他乳白色的头,被泥土染成了黑色,眼睛半睁着,嘴巴和鼻孔全是泥土,下半身光着,又瘦又细的腿像两根干柴。   李富扯拽起条又脏又湿的棉被,抖了抖上面的泥土,盖在李根生的身上。
  看着惨死在瓦砾中的李根生,让现场的乡亲不免有些伤心。有几位老年妇女还抹了眼泪,有些老头儿嘴上骂他终究不得好死,还是过去帮衬着给李根生洗净了脸,穿上衣服。人一死,过去的恩怨也一并带走了。村里出钱火化了李根生,乡亲们把他的骨灰埋在一片坟地的边上。他的坟堆很小,无碑无字。用不了多久小小的坟茔就会被风荡平,李根生的名字会像湮没于荒草之中的坟茔一样被人们遗忘。
  这边刚刚埋葬了李根生,那边又传来李文化他爹的噩耗:喝百草枯农药自杀了!李富恍然大悟,上次去看他,临走时他用力地握了自己两下手,其实那是在道别呀。人活在世上不管活多少岁,终究都会死,但李根生和李文化他爹的死还是让李富唏嘘不已,尤其李文化他爹,他的死,给儿子们留下一份不能接受的爱。尽管他这两天腰痛得厉害,还是咬着牙决定去送李文化他爹最后一程。
  父亲因病喝农药自杀,儿子儿媳的脸上实在没什么光彩。李文化的大哥大嫂和二哥二嫂不再为谁出钱多少而互相抱怨,他们坐在一起,商量着要给爹办一个隆重的葬礼。
  李文化他爹出殡那天还真是热闹。出殡的队伍中,响器班子走在前面吹吹打打,高高的引路幡后面紧跟着纸扎的房屋楼阁、纸人纸马、金山银山和金银相映的摇钱树,披麻戴孝的子孙嚎啕大哭悲痛欲绝,白衣白裤的八个抬夫,抬着黑漆发亮的棺材走在送葬队伍的中间,李富和前来送葬的一些亲友,腰间扎着白布条走在后面。纸钱抛向空中,黄灿灿地落了一地。
  看出殡的人群里一位老汉连连摇头说:“颠倒喽、颠倒喽,人死了厚葬不如活着的时候厚养,厚养薄葬才对哟。”老人身旁的中年汉子啐了一口,“活着的时候干啥来?这会儿哭天哭地的假孝顺,扛些金山银山挡活人的眼。”
  李富听了,心里暗暗点头。他觉着他们说得有道理,他要和儿子讲明白,我死了,可不许给我弄口大棺材,人都烧成灰,棺材有啥用,装进陶罐埋了就成。他边走边感叹,百善孝为先!这些年让钱弄得一些好品德的传承都丢了。过去老人们相传二十四孝里的那些事儿,很久很久没有听到了。
  李文化开始和他哥嫂走在一起,哥嫂哭得悲天怆地,他紧咬着嘴唇,没有哭,眼看着前方,目光空洞无神。他步履缓慢,渐渐地落在后面的亲友队里,和李富并肩走着。他听到人群里的议论,停下脚,两眼直瞪瞪地望着空中飘舞的纸钱。纸钱缓缓飘落,又一沓纸钱抛向空中。看着看着,他扑通双膝跪下,两手撑地,垂头呜呜地大哭。哭着哭着,他突然又仰脸放声大笑起来。
  前面的出殡队伍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事情,继续前行。李富顾不上自己的腰痛,弯下身拽起李文化的胳膊:“文化、文化,你咋了?”
  李文化的身子抖动着,两行泪水在脸颊上流淌……
  这几天,李富发现自己眼窝浅了,爱流眼泪。看见老了的狗,褪了毛的鸡,触景生愁伤感得眼睛里像是上了雾。参加完李文化他爹葬礼的第二天,他听到大舅哥中风被送进了医院,心里咯噔一下,这人一老,许多毛病纷纷不请自来。他又伤心落泪。老伴要去医院,他说要跟她一起去。老伴脸沉下来,说:“你让我省省心吧,这几十里山路的颠簸,你的腰能撑得住?一个已经躺下了,你再有个三长两短的让我怎么活呀。”
  李富独自一人在家,腰痛得直不起身来,饭也懒的做。早饭没吃,午饭端出昨日的一些剩菜剩饭。坐在桌旁,心不在焉,手上的筷子一直擎在那儿,脑子里老是想着近日里所发生的事儿。他心里头有些凌乱,半天才漫不经心吃了几口。
  天黑之后,屋外黑漆漆一片,零零星星几盏灯亮着。除了几声狗叫,没有一点动静。李富晚饭也没吃,喝了一茶缸子水,早早地躺下了。迷糊了一觉后,觉得肚子胀,有了尿意。今个儿躺下得早,忘了把尿罐拎进屋。穿上秋衣秋裤又披了件外衣,出门把尿罐拎进屋里。虽说有些尿急,可尿起来却是稀稀拉拉地尿了好一阵子。尿完了,肚子空出了地,他觉着有些饿,转着头四下找吃的。老伴大概是怕馒头被老鼠啃了,放在高高的木橱顶上。他搬来个小板凳,脚踩上面伸手去够橱顶上盛馒头的箩筐。他的腰刚要伸直,就觉着腰间被一件硬器猛地刺了一下。身子晃了两晃,脚仍没站稳,慌乱中伸手去抓木橱。脚下的小板凳滑出去,他从小板凳上跌下来,木橱也顺势被他拉倒,重重地压在他身上。箩筐里的馒头滚了一地,地上的尿罐也被碰翻。眼瞅着尿水慢慢地淌过来,他想撑开压在身上的木橱,但稍一动,腰间就如针扎般的痛。尿水一点点地浸湿了秋衣秋裤。他大声地喊:“来人呀,来人呀。”喊了半天,连半个人影也没喊来。
  冷冰冰的水泥地,把李富身上热乎气全吸了去,冷得他直哆嗦,可捻捻手心却是汗渍渍的,胳膊腿软得提不起一丝劲儿,心害怕得缩成一团,好像自己不是倒在地上,而是跌进万丈深渊。他觉得自己要死了,有了入坟墓的感受。李富,李富,地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喊。仔细听,像是死去的李根生的声音,很亲切,很急切,很神秘。李富,快到我这边来吧,瞧瞧我,到了这边我又有去扯女人裤子的狗精神喽……一种更久远的语声,清晰地传来:富儿呀,活得难受不自在,就到娘的怀里来。他的耳朵里,又传进爹的一声长叹,还有娘的呜咽声……恍然间,他猛地拍了一下头,心里喊了两声:爹!娘!
  爹临死的时候吩咐说,死后把他埋在自家田里,看着子孙们播种收割。自己死后能吩咐儿子埋进自家田里吗?肯定是不行。自家的田地都包出去了,往后,在那块土地上恐怕再也看不到儿孙们忙碌的身影。
  想到了儿子,再瞅瞅眼前的窘境,他不由得口问心:生儿育女图个啥呢?盼着他们有出息,盼着他们进城过上好日子。可自己生了病,床边没个端个汤倒个水的。说心里话,哪个老人不希望自己生了病,儿女们都围在病床前,这个揉揉背,那个搓搓腿的。可一旦病了,却又不肯告诉儿女,自己悄没声地抗着。唉呀呀,当老子的贱着呢。再往深了想,儿女子孙要是都去了城里,葬在乡下的老人,渐渐地成了孤魂野鬼。村头李大柱的坟头,有几年没人培土烧香送纸钱啦。他当年盼儿子进城有出息,现在会不会后悔呢?   迷迷糊糊的李富听到了公鸡打鸣,又听到了狗的叫声。估摸着是有人早起出门惹得狗儿一阵狂吠。他竖起耳朵,听有没有脚步声朝这边走。他清了清嗓子,准备等脚步声近了他就大声喊。听了许久,也没听到他所期盼的脚步声。
  屋外渐渐地有了光亮。躲了那么多天的太阳,终于露出脸来。几缕阳光透过门上的玻璃照在李富的身上。渐渐地,冰凉僵硬的身子有了点热乎气。一整日没像样吃东西,肚子叽里咕噜的叫唤,他伸手去够地上馒头。够得着的馒头浸在尿里,抖动的鼻子飘进一股尿臊味,伸出去的手又缩回来。
  过了晌午,李富终于听到了脚步声。是老伴回来了。老伴看见屋里的情景吓得脸色煞白,慌忙弯下身去掀压在李富身上的木橱。她太瘦弱了,根本掀不动那沉重的木橱。他说:“喊人,去喊人呀。”她这才回过神来,跑到门口喊:“来人,来人啊!”
  听到喊声,几个妇女纷纷赶来。她们掀起木橱,把李富抬到炕上。老伴见老头子身子一动不敢动的样子,眼窝子红红的,说:“打电话叫儿子回来,送你去医院吧。”
  李富摆手说:“不用,躺几日就好了。”他吁了口气又说:“你去做些饭来,我饿了。”
  吃过饭,老伴一只手捂着胸口另一只手端着水壶走过来。她从炕桌的盘子里翻过一只茶碗倒水,水歪歪扭扭地砸到了茶碗的边缘上,很少的一点进了碗里,更多的流在了炕桌上。她抓起一块抹布,边擦桌上的水边说:“真的老了,不中用了,连杯水都倒不好。”
  他说:“你的身子也不好,快歇着吧。”
  老伴坐到炕上,两手捂着水壶,眼望着窗外发呆。
  这天太阳出奇的大,一丝云朵都没有。真是个晒太阳的好天气。然而李富却躺在炕上身子一动不敢动。
  老伴突然啜泣起来,颓然仆伏在炕上,几缕白色的头发散落在布满皱纹的额头,她用乞求的口吻说:“老头子,别硬撑了,还是叫儿子回来吧。”
  他揉揉眼睛,鼻子有些堵,上摆着手说:“快起来,让人瞧见是咋回事?儿子在城里上班,回来能伺候几日?”后面的话让舌头卷了回去,只能在心里跟自己说:儿子回来耽误了工作,而他的病又没治好,到时候人财两空。儿子知道爹有病治不好,工作也不会安心,出了事故那可是不得了的事。唉,到了这个岁数,他是越活越明白了,很多时候,不是为自己活,而是为儿女们活的。为儿女活就得为儿女着想,不能给儿女添负担,不能拖他们进城过好日子的后腿。养儿防老那是过去,一家人守着一亩三分地,男人下田,女人做饭带孩子,现在不一样,小辈们都想着进城过好日子,有几个呆在老人身边。唉,我这个当老子的这辈子没给儿子遮风挡雨,到末了还要连累他们?
  老伴没再言语,像一块石头一样静坐着,眼泪簌簌地落下来。
  仅仅是一两天的工夫,李富明显地衰老了,头发蓬乱得像堆干草,眼皮塌陷下去,腮帮及下巴长出一圈胡碴。秋日的艳阳,把窗子照得又明又亮。他靠窗边躺着,眼往窗外看,像是在看什么东西。其实,他啥也没看。玻璃窗明晃晃地耀眼,让他心神恍惚。老伴簌簌落下的泪水像是流进了他的心里,苦涩的味儿。虽然他跟老伴嘴上说躺几日就会好,但他心里清楚,这一次,他的腰跟以往的痛法不一样,除了痛还有一种木硬的感觉。听一些腰不好的人说起过,这种现象是瘫痪的症状。若是自己瘫在炕上动弹不得,老伴她那病弱的身子,能端屎端尿地伺候几日?用不了多久她也得累趴下。谁也看不清前面的路,前几日还惋惜李文化他爹不该那样死,今个儿心里几次犯嘀咕:是依靠儿子?还是去找老头儿常说的三个干儿子?
  一阵秋风把樱花树泛黄的叶子吹得哗哗响,树上的鸟儿飞走了,几片枯叶无声无息飘落在地上。屋里墙上挂着一盘绳子,绳头被风吹得来回摇晃。李富的目光被它引过去,那绳头像是晃着头跟李富说:让我这个绳儿子伺候你老一回?李富瞪了绳子一眼,头歪向一边,目光恰好落在外面窗台上的几个瓶瓶罐罐上。其中装有半瓶农药的瓶子蹦了一下,阴着脸说:你的绳儿子太不孝顺,它会把你弄成一副吓人的吊死鬼模样,还是我这个药儿子好,喝了我,睡上一觉,什么烦心的事都了喽。
  李富只觉得身子软塌塌的,瞥瞥墙上的绳子,望着那盆水和水中的农药瓶……蓦然间,他想起李文化他爹出殡时,村里人背地里指指点点及种种刺耳的议论,一种担心不由自主地漫上来:他因病自杀,村里的人会怎样议论儿子?会不会让儿子背上骂名,人前抬不起脑壳?
  他的胸口像被什么挤压着,透不过气来。他哆嗦着摸过手机,将手机攥在手中,犹犹豫豫,左右摇摆,内心纠结……
  正是落日时分,满院子到处是如血的残阳。
  责任编辑:王方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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