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
　　近日回乡探亲，在村落的桥头入口处，遇见了冯伯。
　　大概有三年未见了，目光迎面相遇时，我微点着头，待走近一点儿确认是冯伯无误后，方才停下脚步。
　　“是添儿吧。”他半眯着眼睛，抽出一只放在后背的手，在空中比画了一下：“都这么大了。”
　　站在桥上的冯伯背对着夕阳，旁边的水波晃动，深秋的冷意通过瑟瑟的风传递到老人的身体里。他的衣服显得单薄，土灰色的上衣角被风掀动，像是准备好了似的，嘴巴微张，打了个快节奏的喷嚏。
　　我背着重重的行李，归家之意又心切，念及父母在家已准备好了饭菜等我归来，便不愿多加逗留。
　　从口袋利索地掏出烟来，与冯伯简单寒暄了几句，挥挥手，便匆匆离开桥头。
　　走了大概百米后，下意识地回过头，东林向晚，桥头萧瑟处，冯伯竟还保持着与我挥手作别时的动作！他的目光一直追落在我的身上。
　　远远的，像一幅定格的图画，我一时呆住，细细咀嚼着他这动作背后的深意，以及被这图画所引出来的遥远遐想，眼角顿时一阵酸楚。愣了半晌，才再次向他挥了挥手，却一下子把一些陈旧的往事挥上了心头。
　　冯伯比三年前显得更加沧桑憔悴，将近八十的年龄，对于岁月所施加的衰老或许已是极为习惯的一件事。然而，在他生命的后期，原本是可能有更好的风景，以及陪他看风景的人的。
　　花
　　我上六年级的那个冬天，祖母的去世对我打击很大，也是那一年，二伯家迎来了一位“贵客”：秦阿婆。
　　她是二伯母年轻时候认的干妈，因刚死了丈夫，膝下又没有子嗣，做了遗孀后，一个人伴着一生积累的家业过日子，没个晚年暖心的依靠。二伯母眼尖手快，以“养老”的名义，赶紧从镇上把秦阿婆哄进自己家里。
　　我当时年纪小，听村里的人传言，我的祖母之所以去世，就是被这位“富贵婆婆”克死的，因此我便在心里记嗔思恨，每次看到秦阿婆，便躲得远远的。
　　那个时候，我的父母常年在外打工，每到周末，我便轮流寄宿在亲戚家。寄人篱下的感受，个中滋味只有自个儿分明，若是再遭遇生病，自己身体受罪是一部分，因麻烦了别人而看他人脸色，那真的是眼泪往肚子里咽。
　　那次碰巧寄宿在二伯家时，发了场高烧，昏睡不醒，口中一直呼唤着刚去世的祖母。没个真正亲近的人在身边照顾，真如断了线的风筝，失了伴的浮萍。
　　秦阿婆知道后，买了很多水果给我，并陪我说话。她看我睡觉的落脚处阴凉少暖， 便将自己的床榻分出一半给我，让我安心养病。
　　秦阿婆极爱干净，房间里面一尘不染，且无论是被单床套，还是穿衣买鞋，几乎都带着点花色。她是爱花的人，也是爱美的人。她喜爱哼曲，淮扬小调，声音很轻、很细：“今日里回娘家梳妆齐整，为女儿婚姻事常挂在心。许配个富家子玉莲不肯，一心要嫁个读书人……”我当时听不懂唱的内容，但是却喜爱听其婉转悠扬的音律。
　　与秦阿婆接触了一些时间后，我发觉她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坏”，而且觉得她和村里别的老婆婆们不同，所以我每次周末回来，常爱到她那里去，听她唱曲，听她讲故事。
　　“阿婆，你的脚好小。”
　　“这是三寸金莲。”对于我的困惑，阿婆笑眯眯地回答道。
　　阿婆只有一米五左右的个子，她说是少时在农场里给财主们干活儿，活重，身子板压得定型了。脚只有四寸多一点，虽小巧玲珑，但是脱了鞋袜后，脚趾头早已弯曲变形，大脚趾更像是嵌在了肉里，让人看着心酸。
　　她帮着二伯家整理家务，有时候也下地做些农活。头发虽略稀疏了，却染得黑黑的，牙套选的也是上好的，上面镶了两颗金牙。冬天是碎花色的棉袄，夏天是碎花色的衬衫，脸上也总伴着花儿般温情的笑。
　　她是个岁月老人，却不像一般老人一样，沉醉于回忆过往。在她的身上，好像永远伴着生命的活力，而不是懶散与死气，对于生的热情，似乎并不比年轻人差。
　　然而，总有些不如意之处。
　　“干净活，腌臜死。”
　　落后的小村庄里，流传着这么一句话，特别是对于老人们来说，生活上的不讲究，成为了最大的讲究。那些老人们貌似并不喜欢这个镇上来的“富贵婆婆”。
　　因此，秦阿婆在村子里能一起聊天的人很少，而老人最害怕的，就是寂寞吧！
　　埙
　　我们村子向来是个寂静的村庄，只有几十户人家，零星地散落在灌河下游的滩涂之上。春的时候，孩子们喜欢在灌河边玩。
　　河水初融，芦苇新生，长长的堤岸，载着我久久的童年记忆。
　　村中的冯伯是一个自在老人，无事的时候便在潮河里撒渔网，补些鱼虾，因此也时常在堤岸处与我们聊天打趣。
　　“添儿，书看到哪本哩？”冯伯戴着平顶礼帽， 笑起来很和蔼。
　　村里少有人喜爱看书，但我家中的书很多，且并不都是武侠一类的通俗小说，一些名著古典也有收藏。
　　他知道我特别喜欢看书，还说要不是文革时候查抄禁书，几箱子好书被他那死去的怕事老伴儿一把火烧了，我现在能读到更多书。
　　“你喜欢读书很好，只有读书，才能走出这个村子。”冯伯说这句话的时候，眼里是有泪光的，一部分有着对我的期望，或许也有一部分蕴含着他年轻时候的某些未能实现的抱负。
　　有时候老人的一句话，就是一个故事。
　　冯伯还有一种特别的才艺：吹埙。这个埙不是一般的埙，而是手埙，吹曲儿的道具就是一双手。曲儿悠扬，常有凄切声，优美异常，如泣如诉，并且还能模仿各种鸟叫与虫鸣， 我跟他学了好长时间，最后只学得个布谷鸟叫。
　　“布谷—布谷—”
　　欢快悠扬的声音响彻在灌河堤岸上，回荡在那时少年的心间。
　　“添儿，这些鱼你带回你二伯家去，和你秦婆婆一起吃。”冯伯望了望浩浩荡荡的灌河，对我说。
　　我拎着满满的一筐鱼，回到二伯家中。 　　踏进门，发现家中只有秦阿婆一人。她见我进来，赶紧把大门关上，走到我面前，头发有些凌乱，眼睛瞪得大大的，凑到我耳边，惶恐地说道：“添，你二伯是个禽兽，他昨晚进我房间，想要强奸我。”
　　我吓得两腿一软，鱼儿洒落了满地，这是我这辈子最难以忘记的一句话。
　　四门
　　事情的真假无从判别，也不会有人信她的话。
　　只是我肯定了 一件事：秦阿婆很喜欢和冯伯待在一起。
　　他们那个年龄，应该谈不上所谓的爱不爱了，或许只是两颗寂寞的心，能在对方身上寻求到一种慰藉吧！
　　我并未见他们在一起都做些什么，聊些什么。我猜想，他们或许会聊人生过往的种种遭遇，会聊起昨天，也会聊到明天。我甚至还想，他们会一个吹埙，一个唱曲，在灌河边坐下，风轻轻地吹过他们，抚慰着他们。
　　但即使是这样，也是村里所不容的。
　　二伯母偷偷摸去了秦阿婆的退休卡，断了阿婆的经济来源。
　　“干妈，退休卡我先替你存着。”二伯母说道，“只要你不去见那个老东西，还是会还给你的！”
　　这貌似不怎么管用，阿婆便在晚上偷偷地出去见冯伯。
　　直到有一天，冯伯的儿媳骂骂咧咧地找来：“你们徐家丢的起，我们冯家还丢不起这人呢，伤风败俗的事儿都让你们家给占了！”
　　于是一到晚上，二伯就把阿婆的房门锁起来，不让她出去。
　　“添，你二伯一家都是个畜生呐……”阿婆的眼神呆滞，喃喃地说。
　　被关了一段时间后，阿婆好像变了个人，整天神经兮兮的。头发几乎不打理，很快白了一片，牙套不戴了以后，完全成了瘪着嘴的老人，精气神一下子不在了，衣服也胡乱搭着。
　　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一开始的那个“富贵婆婆”到哪儿去了？
　　秦阿婆与冯伯，很难见面了。
　　夏日，灌河岸边，芦苇荡下，水鸭嬉戏，鸟儿争鸣。抬头望远，渔船静卧于沙洲之上，太阳栖躺在潮水之中。 少年的世界里，承载不了那么多复杂，对于大人们的哀乐，似乎也总是后知后觉。
　　有一天，冯伯在堤岸上找到我，递给我一本书，我仍然清晰地记得，是褚人获的《隋唐演義》。
　　“回去好好看。”他轻拍着书本，手在轻微地颤抖，声音似乎也不似平常的起伏。
　　我隐约感觉到书里面夹着什么东西，翻开一看，是厚厚的一叠钱，用透明袋裹了起来，并夹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不要告诉别人，帮我给你婆婆。”
　　叶
　　秋，来的总是很快。
　　阿婆病了，很严重，几乎不能下床。二伯家已经准备好了丧事，就等着阿婆闭眼。
　　那时，我已经读了高中，父母也从外地打工回来，离开了在亲戚家“流浪”的日子后，并不常见到秦阿婆。
　　听说她病了，我便要去看她。
　　我记得那日的阳光格外好，去二伯家里，并未寻到阿婆。待出门时候，却在屋子附近的草堆旁看到了她！
　　此刻，她已经骨瘦如柴，披着一件宽松的蓝色外套，半蜷在稻草上，像一只疲倦不堪的老猫，嘴里喃喃自语。
　　我慢慢走近她，但她似乎很敏锐，能感觉到有人靠近，原本迎着太阳眯着的眼睛立刻露出防备的光。
　　“添，添！”她看清了是我，大叫起来，以一种近乎扑的姿势迎向我。
　　我本能地躲闪，她一把薅起了我的衣服：“你读过那么多书，你说，人死了以后有没有魂了？有没有可能下地狱？”
　　我已经被吓得说不出话了，只是呆呆地望着她。
　　阿婆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继续问道：“是不是真的‘干净活，腌臜死’？”
　　我支支吾吾：“或许，有那么回事吧……”
　　说完，我挣脱开阿婆的手，急忙离去。
　　不知怎的，一路上，我的脑海里总是回响起阿婆常唱的那一句曲儿：“许配个富家子玉莲不肯，一心要嫁个读书人……”
　　后来不到一个月，阿婆便去世了。或许，早点儿离开这个世界，对她更是一种解脱。
　　不知道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这个世界是否还有她割舍不下的东西？是所谓的财富，是所谓的亲人，还是其它？
　　然而死神带走了一切，她人生末尾所经历的一些苦痛与痴愿，放在她整个生命长河里，显得那样微不足道。
　　我想起了冯伯。
　　桥
　　最后一次见到冯伯便是在村庄的桥头。他总是喜欢待在那儿，或长时间愣着出神，或用手埙吹奏出叫人听着难受的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