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事国事宁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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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推开姥姥家的后门,青灰色的城墙,扑面而来,视野被完全遮挡,我渺小无比。掠过层层叠叠的条石和青砖,仰头向上瞭望,天被挤得很窄。头向东甩过去,眼光顺着城墙奔跑,被凸显的延辉门(南城门)和浑圆的瓮城截住,那种苍凉的坚强,便停留在眼中。
  城门楼上没有门窗,只剩下斑驳的红门框,南北风畅行无阻,呼啸着冬天的声音。人字形屋脊上,枯黄的茅草,一簇接一簇地扎在瓦缝间,在风中左右摇摆。
  这是四十多年前的宁远古城,那时,兴城还是座小城,城里人仅局限城墙以内,方圆不到两公里。城门之外,称为四关,房屋稀稀落落,居住着非农、菜农和庄稼人。尽管姥姥家紧贴城墙,一墙之隔,却把我们隔成乡下。那时称进城,是实实在在地走进城门以里。
  那时,我刚刚脱离童年,成长为初生牛犊的少年,常和歧视我们的城里孩子发生冲突。他们手持红缨枪,在城门洞子里站岗,阻止我们进城,好像我们的脚会把城里踩脏。于是,我们这群乡下孩子扮演起了小八路,以攀爬十米高的城墙为乐,偷袭到城里孩子的背后,里外夹击,一举拿下城门。
  许多年后,我已成年,望着高耸的城墙,盯着细小的墙缝,头发忽然直立,后惊无比,一旦掉下,肯定命丧黄泉。真是少年不识愁滋味,居然无所畏惧。有一天,我终于想明白了,少年手脚未成,很容易插进墙缝里,更何况城墙还有枪林弹雨留下的孔洞。
  姥爷看到我冒险,吓傻了,想喊我下来,却被姥姥堵住了嘴,怕吓到我,出了意外。在此之前,我曾多次爬过城墙,都在两米高时,半途而废,姥姥看到过,未置可否。那一次和伙伴们在一起,心高气盛,我一鼓作气,成功登顶。然后,以胜利者的姿态,傲视城里城外,以王者的风范,指点着城里的鼓楼、牌楼、文庙,还有一幢将军府,然后,从马道上冲杀下去……
  我红着脸,拎着缴获的红缨枪,跑回家中,姥爷举着巴掌,以示警戒。姥姥却袒护我,称赞我不愧流有显祖宣皇帝的骨血,是男儿,就该这么干,攻下宁远城。
  我不知道显祖宣皇帝是怎么一回事儿,我只知道,姥姥生着大脚片子,喊着大嗓门,经常把姥爷训得一无是处。有老姐妹不经意间叫她声格格,她脆快地答应,像得了奖赏。
  等我弄懂谁是显祖宣皇帝,什么叫格格时,姥姥已过世多年,许多疑问也随之埋葬,我只知道,姥姥的死,与格格有关。我曾经追寻至姥姥的出生地,城北八里之外的元台子乡,探寻金氏家族的过去,却没有几人说得出所以然来。也难怪,从割辫子到扫“四旧”,金家一代一代人不是忙于掩饰身份,就是和祖宗决裂,族谱早就失传了。
  直至不惑之年,一次偶遇,才使我明白了我四分之一血统里的秘密。在舅舅的引领下,我拜见了一位称作舅姥爷的老先生,老先生叫金仕膺,少小离家,供职于沪,专研文史,耄耋之年,方回老家,成为舅舅家的座上宾,他是姥姥那支金姓中最有出息的人了。我算得上是有幸之人,老人家唯一一次寻根之旅,与我不期而遇。
  舅姥爷是姥姥的堂弟,他亲眼目睹了姥姥与姥爷的婚姻,他说,那是一场悲壮的逃婚,爱新觉罗(改汉姓为金)家族与吴姓人家世代为仇,吴三桂反叛后,皇家斩尽吴家成年子嗣,不再允许与吴姓人家通婚。至于姥爷是否与吴三桂有血缘关系,已无从考证,但姥爷姓吴,却是不争的事实,且明清两朝未曾离开宁远城,和生在中后所(绥中)、长在宁远城的吴三桂,撇不开干系。
  托辛亥革命的福,姥姥抗争的结果是有了母亲,也让我有了所谓的“皇家血统”。
  至于皇家血统的来龙去脉,是舅姥爷娓娓道来的。我坐在舅舅家的热炕头上,听懂了姥姥家族的来龙去脉。舅姥爷说,若不是顺治帝追封他的曾祖父塔克世为宣皇帝,皇家或许与姥姥无缘,姥姥的先祖并非太祖努尔哈赤的子嗣,而是太祖一奶同胞的弟弟,舒尔哈齐。
  兄弟俩一块儿十三副铠甲起兵,一块儿统一了女真各部,一块儿西联蒙古、东讨朝鲜,战功不分伯仲。只是对待汉人的态度上,同生共死的兄弟产生了分歧,舒尔哈齐与辽东总兵李成梁结为儿女亲家,不肯相互厮杀,也有依赖汉人,自立为汗,与哥哥分庭抗礼的企图。努尔哈赤对此痛心疾首,好不容易才统一的女真各部,岂容再次分裂,更何况李成梁是他们杀父杀祖的幕后黑手,当初以七大恨誓师反明,岂不是儿戏?既然反了,就要抗争到底,哪怕以卵击石,在所不惜。
  哥哥要对弟弟痛下杀手,巩固得之不易的统一。镇压弟弟,就意味着与大明全面开战,那时,努尔哈赤没有意识到,庞大的朱氏王朝已经败絮其内,不可思议地会被一枚卵砸得七零八落。那是万历三十七年(1608年),常年不上朝的皇帝,根本没把族内的火并当回事儿,更没有想到,零散、稀落,只会拿鱼叉和弓箭的女真部落,从此攥成了一个铁拳头,击垮了一个庞大的王朝。
  努尔哈赤开始了断臂行动,捕杀了舒尔哈齐最为倚重的长子阿尔通阿,三子扎萨克图,并将舒尔哈齐幽禁在黑暗的小屋,只留两个孔洞,一个送饭,一个接出屎尿。
  就在两个哥哥血溅弓弦的那一刻,舒尔哈齐的十一福晋,生下了姥姥的祖先——瑙岱,乳名爱新觉罗·四十五(女真人的习俗,孩子出生时,父亲的年龄即为孩子的乳名)。瑙岱先天不幸,出生时父亲狗一样活着,母亲已被废为庶人,无权抚养子嗣,被老罕王努尔哈赤的侧福晋领养。
  瑙岱与宁远城的爱与恨,皆缘于十八岁那年正月(1626年),那场影响深远的战事。那时,瑙岱已经成长为老罕王努尔哈赤的贴身待卫,被称为“王的骑士”。老罕王亲率十万大军,发誓拔掉宁远城这个楔子,让榆关之外无汉人。
  守卫宁远城的,是名叫袁崇焕的南蛮子,带着两万来人,倚仗坚固的城墙,胜过千箭万矢的红夷大炮,还有土生土长的祖家军,硬是顶住了战无不胜的八旗军。关于于那场战事,各种史籍记录得很详尽了,我不再重复。舅姥爷传达史籍里没有的内容,仍然是瑙岱的故事。
  那时,老罕王正恼怒于久攻不克,亲自披挂上阵,众人护卫而上,聚成人群。或许,瑙岱的萨满附体是与生俱来,否则怎会第一声啼哭就要掉了两个哥哥的性命。那一刻,他突然看到火光一闪,天神提醒他老罕王命悬一线,他便猛然驱马,护卫在努尔哈赤的身前。   老罕王刚要怒斥侄儿挡了冲锋的路径,炮声骤然响起。瑙岱的一条胳膊被削断了,双目被崩瞎了,战马颓然倒地,顷刻而亡。本来,红夷大炮对准的是老罕王,正是因为瑙岱的舍身相挡,才使老罕王躲过生死一劫。尽管如此,老罕王依然人仰马翻,受伤不轻,被大家簇拥而退。
  攻打宁远城无果而终,这是老罕王无法忍受的,自二十五岁用兵以来,头一次蒙羞,他岂能善罢甘休,即使宁远城不破,也让它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的无用之城。蒙古战将武纳格临时受命,杀向大明王朝辽东的后勤供给之地——觉华岛,寸草不留。
  失去双目的瑙岱,获得了另一种灵光,萨满之神耀满他的身心,他突然浑身乱颤,牙齿咬得直发响,大声劝阻老罕王,不要妄加杀戮,天神会抽走罕王的阳寿。老罕王根本不向天神乞寿,依然下令,屠岛!
  于是,武纳格的蒙古铁骑踏着海冰而去,所到之处,风卷残云,岛上七千军七千民,无一幸免,大火燃烧七天七夜,王朝积累数十年的战略物资,付之一炬。高奏凯歌的袁崇焕,实际上和他的王朝一样,共同维护着一场虚假的胜利,满足着一个王朝的虚荣心。老罕王的那把火,已经烧透了王朝的根基,后来的袁督师,每一次向朝廷催钱要粮,都是在抽走王朝最后的精气神,否则他的士兵怎会在饥寒交迫中一次又一次地哗变?
  最初的时候,老罕王视瑙岱的劝阻为诅咒,打了四十几年的仗,早已遍体鳞伤,并没有在乎南蛮子的那一炮,依然率着八旗军讨伐叛逆的蒙古部落。他骂着瑙岱,像你的阿麦(父亲),骨子里偏向汉人。后来,老罕王的伤久治不愈,泡了狗儿汤(温泉)也不见好转,才相信了瞎子骑士的话,封瑙岱为随军大萨满,于当年秋天含笑而去。
  他用自己的生命,做成一把钥匙,为子孙开启了另一个王朝的大门——大清。
  随军大萨满瑙岱,第二年春天,又一次来到宁远城。他在城外敲手鼓扭腰铃,向天神问卜吉凶,而内心深处,谋略早已成竹在胸了。可惜的是,对手袁崇焕是个战略家,恢复了被大明放弃的锦州城,筑牢了去年受损的宁远城,锦宁两城之间互为犄角。老罕王的继承者皇太极采纳了瑙岱的建议,围城打援,困死锦州,以逸待劳,歼灭宁远增援之敌。可袁崇焕只派出猛将满桂游走于两城之间,待机而战,主力依然守在宁远城,不管锦州打得多么惨,不为所动。
  八旗的铁骑,优势在于旷野,既然诱敌不出,只能分兵强攻。皇太极最终没能克制住急于求胜的心态,和父亲一样被袁崇焕激怒,扛着替父报仇的大旗强攻宁远城。双方进行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炮战,八旗的土炮终究没敌住红夷大炮,皇长子召力免贝勒、皇四子浪荡宁谷贝勒在激战中,双双中炮阵亡。
  宁锦之间,近一个月的消耗战,双方均已筋疲力尽。皇太极只好罢兵,返回盛京。一战丧失两子,皇太极并未感到悲伤,女真人以战死疆场为荣,寿终正寝为耻。老罕王之死,也非完全因伤不治,是耻于未能攻克宁远城,忧愤而终。女真人的报仇,不是为了偿还血债,而是为了荣誉,为了雪耻。
  归还盛京的路上,大萨满瑙岱领着人群,围着装着两个贝勒骨灰的坛子,载歌载舞,庆祝两个勇士去护卫天神阿布凯恩都里。
  虽说此战功败垂成,却是明金之间一场真正意义上斗智斗勇。不过,这场旷日持久的大战,并无伤及汉民与村落,皇太极采纳了汉臣及大萨满瑙岱的建议,不要殃及无辜,锦宁之战的久攻不克,无果而终,皆缘于从前的屠城屠岛屠村,使本来散沙一团的辽东汉人,军民携手同心,背水一战,置生死于度外,死中求生是唯一的希望。
  从此,皇太极走上了一条攻心为上的战略。三年之后,崇祯帝中了反间计,磔刑了袁崇焕。再与明军作战,便有些猫戏老鼠的味道了。后金改成大清,单一的女真族改为融合的满族之前,八旗军中,已有大量降服的汉人。辽东地界上,只剩下祖家军这支劲旅不来纳降,皇太极对此耿耿于怀,发誓要收入囊中。
  找到祖家军,围而不歼,成为皇太极新的游戏规则。第一次,将祖大寿水泄不通地围困在大凌河城内,围得城内草尽粮绝,牲畜吃光,树皮扒尽,强兵吃弱兵,人吃人,吃得骸骨成山。本来,此时攻城,可一鼓作气。皇太极偏不,反正我不屠城,让你自相残杀,弄得祖大寿黔驴技穷,只得把副总兵何可纲杀掉,出城诈降。皇太极明知其降有诈,却不识破,给祖家军吃饱喝足之后,“放虎归山”,任其逃回锦州。在他内心深处,不可战胜的祖家军,已经是个纸老虎了。第二次将祖大寿围在锦州城内,人骨为柴、人肉为食的那一幕惊人再现,只不过这一次,想诈降也不成了,祖家军早已军心动摇,祖大寿老老实实地做了汉军正黄旗总兵,只是拒绝上战场与汉人厮杀。皇太极用了十五年的耐心,最终收降了辽东祖氏军事集团。
  那一年离崇祯帝吊死煤山,只差两年。
  瑙岱第三次来到宁远城,是失明之后的十八年,从十八岁起,他整整当了十八年的随军大萨满。十八,是他命中注定的一个坎儿,宁远城仿佛有一道无形的绳索,羁绊住了他前行的步伐。
  那是1644年,农历甲申年,和我正在写此文的2016年一样,也是猴年。那一年的纪年,斑驳陆离,呈现出史上少有的奇观,一方国土,四朝天子:大明思宗崇祯十七年,大清世祖顺治元年,大顺朝永昌元年,大西朝大顺元年。历史给了四个人同样的机会,可胜出的却是年仅七岁的福临。李自成与张献忠是带着火把与刀枪,野蛮与仇恨,入京掠城。朱由检带着一个王朝的无奈和绝望,走向煤山。而福临呢,带着父亲留下的大清律法,还有为大明皇帝复仇的“正义”,堂而皇之地迁都北京。
  假如李自成进军北京,崇祯帝不是死要面子,不把守京城当成守江山一般,弃京而走,依赖关外铁骑,仍有机会收复河山。然而,历史不允许假设,崇祯帝惶惶不可终日,下令弃守宁远,入卫京师。宁远总兵吴三桂携三万军十万民入关,行前将宁远城付之一炬,“不预资敌”,城内各等军民设施均被焚毁,仅剩空城一座。
  太祖、太宗两代帝王殚精竭虑十八载,未曾攻克宁远城。顺治帝福临刚一继位,便福顺双临,不费一兵一卒,宁远城唾手可得。正所谓“宁远失,大明亡”,优柔寡断的朱由检在劫难逃了。   瑙岱随摄政王多尔衮的大军来到宁远城外时,突然浑身剧痛,虽然,他的眼睛无法看到,身子却清晰地感觉到,脚下就是当年替老罕王挡炮的地方。十八年前,宁远城的大炮夺去了他的双目和一条胳膊,皮肉之中,至今深藏着无数的铁砂,伤痛与刺痒一直如影随形,只有和天神交流那一时刻,疼痛才被暂时领走。
  宁远城外,剧烈的疼痛令他寸步难行,甚至骑在马上,也会痉挛而落,无法继续做随军的大萨满了。
  江山初定,藏传佛教盛行,萨满已走下神坛,普惠民间。瑙岱留下了,不再随大队人马踏着一片石上未干的血迹,跨过九门口,入主中原。陪着他留下的是一批老少妇孺,阵亡勇士的新寡。瑙岱初长成的两个儿子,随旗主入关,去收拾大明破碎的山河。
  尽管宁远城内军营民居与衙门尽毁,可文庙尚存,残损的砖瓦与房木,聚集起来,仍可搭就成片的屋舍。瑙岱领着的那群不能上马提刀、下马杀敌的“皇家遗弃”之人,完全可凭胜利者的姿态,大张旗鼓地入住宁远城。可是,他却领着族人向北退却八里,在山坳间搭设简易居所,将大家安顿下来。
  尽管城内人影皆无,城外人烟罕见,每天日出,瑙岱们带着包衣、工匠和车马,进入宁远城,搭房建屋,劳作不休。日落时又脚踏余晖,涉河过冈,回到居住之地,耕种渔猎,聊以果腹。
  城里的房子,一片片地恢复了,没有眼睛的瑙岱,长了眼睛般,将祖氏家宅、吴三桂的旧宅,修复得几近原貎。院子里的三进回廊,院门口的石狮子,院门前的拴马桩,院门外的影壁墙,修葺一新,几乎找不到火烧的痕迹。还有,南街上被烟熏黑了祖大寿的头道牌坊,祖大乐的二道牌坊,被擦洗得干干净净,随时恭候祖氏兄弟回家。
  众人不解,大明江山已收入囊中,天是满人的天,江山是爱新觉罗家的江山,身为皇族,入城为主,理直气壮,没必要为了讨好祖家与吴家,退居城外。再者说,城是祖家外甥吴三桂放火烧的,与旗人无干,没必要替他擦屁股。
  瑙岱突然间浑身战栗,神帽上雉鸡翎颤抖起来,神裙上系着的腰铃叮咚作响,一只胳膊舞成了蛇的样子,另一只空袖子云一样飘来飘去。萨满之神又附进了瑙岱的身体里,他边唱边吆喝,天神警告旗人,十万之众降服亿万汉民,不敞开天空般的胸怀,怎能容下芸芸众生,宁锦之地,乃关内外之咽喉,盛京之门户,保龙脉之畅通,必兴宁远之城,仅凭旗人,力所不及,难改蛮荒。
  众人恍然大悟,瑙岱以萨满之身留下来,是来疗治关外汉人被战争蹂躏的伤痛之心。他把空无一人的宁远城,当成满汉之间交融,共奉天意的友谊之城。十八年前,王的骑士瑙岱,只是个尽责的护卫,现如今,他的血管里已经流淌起了皇家的血脉,幼帝能否坐得稳江山,也有他瞎子萨满瑙岱的一份职责。
  瑙岱几次入关,寻找祖氏家族,坐在炕头上说服他们回迁宁远。几次进京,拜访隐居的祖大寿,劝其回乡省亲祭祖,率宁远乡民重归故里,操持旧业,躬耕纺织,兴盛六畜,繁茂工商。
  诚以动人,祖家率先返乡。那些流离失所的宁远乡民,还有逃荒出来的河南、山东的饥民,随着瑙岱的脚步,踏出山海关,来到了旷野千里的关外。
  女真遗风,夫丧妻嫁,八旗子弟,多亡于战场。瑙岱又充当起了媒人,将寡妇一一嫁给流浪而来的汉人。那些只会担担子、不会拿刀枪的男人,捡了个大便宜。此后三百年来,宁远城土生土长的姑娘媳妇,说话大声摆气,做事颐指气使,大概与满族女人当家有关。
  瑙岱一生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去京城接灵。顺治十三年(1656年)他以萨满之身,将病逝的祖大寿灵柩接回宁远,在城西的西河之西安葬下去。此后,残缺之身,再无萨满附体。
  又是一个十八年,宁远城又恢复了生机,城内四街,人稠屋密,满汉混居。一条黄土大道,直连北京与盛京,商贾、漕运、驿站各色人等来往络绎不绝,衙门、寺庙、集市人声鼎沸。宁远已成两京之间重要枢纽。
  宁远城乡,旗人、汉民早已服饰一致,容貌相同,难分彼此。而瑙岱一族,仍居乡里,四周村落皆为汉民,与人交往尽说汉语。汉人以单字为姓,瑙岱嫌通报姓名麻烦,也不愿听到爱新觉罗氏怎会沦落乡野之中的疑问,干脆取其意,改汉姓为金。乡临村子的人,称其为瞎子金大神。
  入主中原之后,爱新觉罗家族,人丁旺盛,忽略了曾有一支遗落在宁远城外,以至于皇家族谱的丁册里,瑙岱居然卒年不详。直至康熙五十二年,才突然追寻起这支遗落的皇族,恐其子孙湮没,给予了红带子,可最终还是湮没了,丁册中记载,七世后,无嗣。
  舅爷爷讲到这里,哑然一笑,自嘲道,我金仕膺难道不是瑙岱之后吗?
  我不否认舅爷爷的口若悬河可能有虚构的成分,旗人向来有表演的天赋,没有他的天马行空淋漓尽致的表述,我或许无法破译姥姥的那句话,也不会明白显祖宣皇帝和我有什么关系。
  二
  毕竟,从小到大,我受到的是汉文化的熏陶,姥姥摇一下太平鼓,卷一次旗人的发髻,就会当成封资修,鼓被烧了,头发被剃了一半,胳膊吊在房梁上,推来搡去,让姥姥认罪。 放下来时,揉了小半宿,手指头才过血。姥姥格格的暴烈脾气不改,照骂不止,直至亡于“文革”后期,嘴也没服软。母亲却害怕了,极力掩盖自己的满族身份。我身上满族的印记,是成年后添加上去的。弱冠之年,赶上了民族身份的重新确认,母亲在表中毅然填上了满。因为她得到了奶奶的赞成,奶奶和姥姥一样,也是旗人,会用满汉夹杂的话骂人。奶奶是正蓝旗。
  好了,我是有自知之明的,没有忘记,我的一半还流着汉人的血,我承认,我是个没有民族立场的“杂种”。现在,我用汉人的眼光看那段历史,看生我养我的宁远城。我的第一份职业,是乡村历史教师,每一次回到城里,望着城门楼与牌楼,都让我浮想联翩,一下子把我扯到三百多年前宁远城明亡清兴的那六十年。
  宁远最早称为卫城,始建于宣德三年(1428年),是明王朝在辽东二十五个卫中,设立最晚的卫城,共辖七个千户所。最初设卫,只为保护辽西走廊的畅通,防备兀哈等蒙古部落侵扰与劫掠。至万历四十年(1612年)二百年间,明王明依托宁远卫城,打退了兀良哈部近二十次成规模的进攻,保住了王朝通往辽东、节制附属国朝鲜的咽喉,直至建洲女真的崛起。   从消极的层面上看,战争是一种破坏,是生命与财富的凋零,但从积极的角度去思考,不同民族的激烈冲突,同时也带来了民族的大融合。在中国的版图上,辽西走廊的民族成分与文化背景,也是数得上的复杂。修长城的义乌人带来了江南文化,逃荒过来的山东与河南人带来了中原文化,蒙古人的频频入侵,又在这里植下了草原民族的基因,旗人浩浩荡荡地入关,又丢下了一批不愿离开东北的遗老遗少,又种下了渔猎文化的根。朝鲜人入京朝供,宁远州(清初撤卫设州)是重要的驿站,来来往往的不算,光是死在宁远城,埋在城东的高丽坟,就占据了整整一座小山。研究明末清初的历史,我们需要《李朝实录》佐证。日本与清王朝交流,陆路之上,辽西走廊是唯一通道,大批僧侣和文人,通过朝鲜半岛,经辽西走廊,到中原腹地寻访文化。小小的宁远城,名人掌故,奇文秩事,如湍湍流水,贯穿南北,无止无休。所以,有学者称辽西走廊为“诗书走廊”。虽说走廊有过客之嫌,但各种文化,在不经意间,都会丢下自己的种子。所以,宁远,这座因军事而起的小城,又因文化而兴,民族的博弈之后,便是“宁静致远”的文化交融。
  直至民国初年,撤州为县,宁远改称兴城。
  一座古城,就是一壶老酒,沉淀着永远说不尽也说不清的醇香,那就是文化,并根植到宁远城人的血液里,代代相传。兴城,从建城之日起,便有文庙相随,五百七十年间,文人雅士不断,及至今日,辽海大地,兴城籍的文人墨客、政企高参、文化官员,不胜枚举。
  历史的神经很脆弱,碰不得,但历史又是现实的一面镜子,怕碎也得照。
  一座名城,自然少不得名人,在中规中矩的大明王朝中,宁远城外来的名人袁崇焕,土生土长的名人祖大寿,算得上是两枚奇葩。这两个另类的狂人,自然会导演出历史上与众不同的曲目。
  先说南蛮子袁崇焕吧。这位生于广东东莞古碣镇书生,本与行伍无关,三十五岁(万历四十七年)考中进士,授福建邵武知县,三年后(天启二年正月)入京觐见述职。此时,王朝依然沉浸在萨尔浒之战失败,开原、铁岭、沈阳、辽阳丧师失地的阴影里。忽闻山海关外重镇广宁失陷,满朝文武惶恐不安。
  原本皇帝集权体制的大明王朝,曾经有一段很开放的文官集团在主政,皇上荒唐,大臣勤勉。自从万历皇帝清算了张居正,文官集团便学会了议而不决,看皇帝脸色办事,正所谓“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辽东之事,也难免落入这个怪圈儿,群臣只会责怪巡抚广宁的王化贞,经略广宁的熊廷弼。袁崇焕不是朝堂之上培育出来的文官,心直口快,本该一心一意地说邵武之事,他却南辕北辙,偏说辽东。其实,谁都知道皇帝的心病,王朝的北大门被后金敲开了,没有一举定乾坤的良策,谁也不敢开言,恐怕一语说错,被送到辽东,走上了一条万劫不复之路。只有袁县令例外,胸无成竹的时候,就敢放炮。
  述职之后,本该回返。御史侯恂偏偏看好袁崇焕的“胆大妄为”,举荐为兵部职方司主事,主掌疆域图籍、考核。就这样,袁崇焕由文转武,瞬间升迁,个中缘由,史料无载,也不好妄猜。总之,大明王朝末年最耀眼的将星,就这样冉冉升起。
  广宁失守,“明帝震惊,廷臣惶恐”“皆以弃之关外,固守榆林(山海关)为策”,王朝上下充满了悲观怯战的情绪。唯独袁崇焕,也不和上司打招呼,迎着溃兵和逃难的辽民,望着“数万人皆野栖露处”,单骑出关。伫立于宁远城外,望其三面环山,一面临海,一城便是扼住关内外咽喉的要冲,是榆关之外绝好的战略缓冲地带,一旦失去,榆关再无屏障,突破榆关,“京师的钥匙”便丢了,中原腹地便会完全敞开。
  返京后,袁崇焕不忌讳人言可畏,探望因广宁战败而革职的“罪人”熊廷弼。廷弼问,操何策以往?崇焕答,主守而后战。廷弼闻之甚喜,转而叹息,恐怕朝廷又会派王化贞之流去掣肘,使其欲战不成,欲罢不忍。
  袁崇焕奋笔疾书,向皇帝夸下海口,“予我军马钱粮,我一人足守此”。此话正合皇上的心思,自从抗日援朝战争爆发,历尽艰辛终将日寇逐出朝鲜半岛,然王朝的国力已元气大伤。就连努尔哈赤十三副铠甲起兵造反,王朝都没有“根除祸根”的能力。此后,凡辽东之事,总是力不从心,接连败退,皇上也有了退关而守的心态。
  正巧袁崇焕敢放出狂言,死马就当活马医了。刚刚被提拔的袁崇焕,旋即晋升为宁前后备佥事、山海监军,实际上,等于把关外全交给了他。也该着袁崇焕命好,上有大学士、兵部尚书兼帝师孙承宗的鼎力支持,下有始终得不到朝廷重用的地方武装“祖家军”拱手相迎,他的“以辽人守辽土,以辽土养辽人”之策,收效甚佳。四年间,招回流散辽民十余万,募兵三四万,屯田五千顷,收复辽东失地二百里,重修锦州、大凌河、松山、杏山城堡,筑高夯实宁远城墙,形成一道宁锦防线。
  然而,大战来临之前,王朝的软弱性又暴露出来,居然诛杀熊廷弼,传首九边。大臣们只求自保,恐怕因失城而获罪,退守榆关的论调甚嚣尘上。此时,高第已经替代孙承宗经略辽东,成为袁崇焕的顶头上司。王朝中又出了一个王化贞,素不知兵,畏敌如虎,命尽撤关外守军,凭榆关天险,保自身平安。
  袁崇焕与高第意见相左,针锋相对,“兵不可撤,城不可弃,民不可移,田不可荒”“宁前誓与宁远共存亡”,甚至将自己的母亲和妻子接到宁远,以示其决心。王朝的等级制度森严,一声令下,没有不撤的道理。袁却不把高放在眼里,本来就我行我素地想“一人足守此”,便越级直接写信给首辅叶向高,晓之厉害。还好,叶向高与孙承宗交情甚笃,才没让高第手中的尚方宝剑砍了他的脑袋。
  可由此而来,袁崇焕与官僚集团,乃至宦官集团都结下了梁子。
  假如,天启六年(1626年)正月,独留两万人在关外孤城宁远,与后金大战失利,袁崇焕就会彻底地淹没在历史里。可苍天偏偏眷顾他,四年练兵修城,整饬边事,功夫总算没有白搭,借助将士与“祖家军”的勇猛,还有火器的充足,终于守住了孤城。
  其实,所谓“宁远大捷”,难免有侥幸的成分。不足两万人,一座孤城,况且努尔哈赤早已探明,拥兵于榆关的高第,根本没有胆子派兵驰援,困也能把袁崇焕困死。是努尔哈赤过于轻敌和急于求成,成全了袁崇焕。若不是被那一炮击中,再无战略头脑的人,也不会撤兵。   王朝太需要一场胜利了,提振一下民心。官僚集团也需要一场胜利,别再提心吊胆,如履薄冰。甚至,宦官们也需要一场胜利,博得皇上的欢心。
  所以,举国欢腾,朝野相庆,皇上下旨,提升宁前道袁崇焕为辽东巡抚。
  可是袁巡抚却更加忧心忡忡,他深知后金大军早晚会卷土重来的。借着为老罕王努尔哈赤吊唁之机,派一个与军政毫无瓜葛的特殊人物——李喇嘛,携带着袁崇焕亲书的议和信件,来往于盛京与宁远之间。议和正合皇太极之意,喀尔喀蒙古和朝鲜李氏王朝正在大明与后金之间摇摆,恰好借机清理这两个后患,稳住自己的后院,防备与大明征战中,背后有人捅刀子。
  本来,议和就是假的,只有李喇嘛一个人是认真的,不辞辛苦地奔走在盛京与宁远之间。双方你来我往的书信,虽都说和为贵,言语之间却都在攻讦和贬损对方。议和给了袁巡抚的时间,也给了皇太极的时间。李氏王朝在八旗子弟的强攻之下,向后金俯首称臣,同时也安抚住了喀尔喀蒙古。袁巡抚也利用这一年多的议和时间,巩固了锦宁防线。
  双方摩拳擦掌,都在准备着一场生死决战。事实上,议和这一年多,新任大汗皇太极以俯视天下的眼光,取得了重大的战略成果,再打大明,便无后顾之忧。新任巡抚袁崇焕不过是战术上的胜利,被动地垒牢了家门而已,格局依然是巡抚级别。
  然而,即使如此,未经王朝准许的议和,袁巡抚还是为自己埋下了杀身之祸。
  第二次宁远之战,是一次实实在在的智者的交锋,皇太极用尽诡计,袁崇焕稳坐钓鱼台,进退自由,尽掌主动,二十四天二十八仗,仗仗打得有板有眼。皇太极调虎离山之计最终落空,只好退兵。这一仗,是真正意义上的胜利,袁巡抚满怀欣喜给天启皇帝上疏,“十年来,尽天下之兵,未尝敢与奴战,合马交锋。今始一刀一枪拼命,不知有夷之凶狠剽悍。”
  又一次举国沸腾。
  可是,朝廷封赏,作为宁锦大捷的总指挥,却极为尴尬,排名到第八十六位,“升官一级,赏银三十两,大红缫丝二表里”。就连一群在皇帝身边鼓噪的宦官,也得到封侯重赏,一夜之间鸡犬升天。
  群臣哗然,袁崇焕也不解,得到的答复是“设计太奇,不急援锦州”,宁远将士为此愤愤不平,主帅得不到封赏,自然,浴血奋战的将士,封赏也会为此降低,一时间,心灰意冷。此时,如果袁崇焕选择韬光养晦,也许历史会重新改写。可惜,历史不容假设,袁崇焕犯了书生意气,递上一纸《乞休疏》,称病回归故里,不陪皇上玩了。
  在儒学盛行的大明王朝,如此率性,除了海瑞,也就是袁崇焕了。
  该着天启皇帝短寿,执政七年,没等留下一男半女,就呜呼了,其五弟朱由检受遗诏即位,便是崇祯皇帝。崇祯帝除阉党,杀魏忠贤,当年十一月重新起用袁崇焕,授右副御史、兵部添注左侍郎事。第二年四月,又授兵部尚书加太子太保,督师蓟、辽、登、莱、天津防务,实际上将围绕渤海和黄海北部的军事指挥权全交给了袁督师。
  袁崇焕踌躇满志了,跪拜叩见皇帝时,有点儿得意忘形,居然拍着胸脯,承诺五年复辽。一言既出,他立刻感觉出话说得太满,过头了,可在皇帝面前覆水难收,只好提些苛刻的条件,如工部、户部四大部门倾其所有,支援复辽。皇帝连想都没想朱笔御批。袁督师又说,“凡有利于边疆之事,皆不利于自身”,言外之意,有什么流言蜚语,都是正常,请皇帝莫信。吝啬的崇祯,出奇大方,只要王朝有,要什么给什么,甚至将尚方宝剑赐予袁督师,代皇上执掌辽东事务,遇事可先斩后奏。
  你还有什么后顾之忧吗?皇上是你的大后台。袁督师没辙了,他忽略了他是朱家的臣子,不是谈判对手皇太极,可以说说大话,也可以出尔反尔。只能奔赴辽东,呕心沥血地实现“五年复辽”的宏伟承诺。
  实际上,袁督师倒是希望崇祯帝退一步,多疑的崇祯,从来没有像信任袁崇焕那样,信任一个人。袁督师把自己逼上了绝路。
  奔赴辽东,处理的第一件事儿是宁远士兵的哗变。王朝立国之初,乞丐皇帝朱元璋脱不掉抠门的毛病,舍不得给官员充足的俸银,一个王朝,一直以低薪著称,莫说普通军士,就是七品县令,薪俸也仅仅是维护全家果腹,家中没有丰饶的土地,无法在官僚集团中游刃有余。当兵吃粮,不给饭吃自然要引起众怒。
  幸好祖氏军事集团不靠国家,而是自家奉养,减轻了袁崇焕更多的压力,袁督师借来钱粮,平息了士兵的哗变。
  五年复辽,需要一个统一的军事部署,可除了锦宁铁骑,袁督师却没有完整的军事指挥权,需要重新整饬军纪。此时,驻守在皮岛(今朝鲜铁山半岛以南的西朝鲜海湾)的东江总兵毛文龙,对袁崇焕五年复辽计划嗤之以鼻,认为不过是吹鼓起来的猪尿脬。毛总兵是绿林起家,一直以来是后金的肘腋之患,深受天启皇帝的器重,加左都督衔,挂将军印,同样持尚方宝剑。
  两个尚方宝剑碰在了一起,谁杀了谁都有先斩后奏之权。袁崇焕毕竟是兵部尚书,蓟辽督师,还是太子太保,官大一级。领着一行人等视察皮岛,先下手为强,出其不意地用尚方宝剑斩杀了毛文龙,抓回了东江军事指挥权。
  袁督师又一次授人以柄。
  至此,皇太极已经不再把袁崇焕放在眼里了,袁崇焕考虑的是战术,而皇太极考虑的是战略。袁崇焕的眼光只在辽西走廊,以宁远为基地,匡扶辽东。而皇太极是以盛京为基点,征服四面八方。
  崇祯二年(1629年)十月初二,皇太极率十万大军绕过宁远,取道科尔沁草原,突破了遵化的长城防线,直袭北京。袁崇焕接到檄报,大吃一惊,五年复辽的承诺,在八旗的铁骑之下,突然间变得一文不值。
  尽管关宁铁骑及时赶到北京,一番血战,赵率教全军覆没,力战而死,猛将满桂中箭如麻,祖家军也伤亡惨重,最终保住了京城无虞,然而崇祯帝再也不相信袁崇焕了。就连进城面君的请求也被驳回,想进城,别想走城门,坐着抬筐被士兵们拉上城墙吧。皇太极败走之前,实施反间计,故意让被俘的太监听到他与袁崇焕有密约的消息,随后装作不经意,让太监成功脱逃。
  袁崇焕的豪言壮语和我行我素,终于让自己吃到了苦果,直接被崇祯帝投进了大狱,罪名是“擅主议和、通敌胁款、专戮大帅”“欺君罔上,图谋不轨”。皇帝的承诺不再算数,流言蜚语也信了,尚方宝剑也失灵了。皇帝可以宠你,那是需要你时,也可以像狗一样丢弃你,因为你的言行损害了王朝的形象。至此,熊廷弼的悲剧在袁崇焕身上重演,除吏部尚书成基命,袁的下属祖大寿,满朝文武居然没有几个人为袁崇焕求情,就连他的老恩师孙承宗,也三缄其口。   如果说崇祯帝仅仅因为中了反间计,肯定会立刻杀之。在犹犹豫豫中过了八个半月,终于下决心将袁崇焕磔于西市。崇祯帝恐惧大臣不忠,恐惧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超过了对敌人的恐惧。皇太极知道袁崇焕这个南蛮子难对付,没有战败,却拂袖而走,故意把一个谜团丢给了多疑的崇祯帝。
  为了杀袁崇焕,崇祯帝也造足了舆论,市井街巷,路人尽知袁崇焕“召敌”“献地讲和”,朝廷定的罪名是“咐托不效,专悖欺瞒,以市米则资盗,以谋疑斩帅”。
  行刑之日,京师万人空巷,袁崇焕被磔时,“百姓将银一钱,买肉一块,争啖其肉,食时,必骂一声”,袁崇焕“皮肉以尽,心肺之间,叫声不绝,半日而止,所谓活剐也”。
  若不是许多年后乾隆皇帝为袁崇焕“平反”,公布当初崇祯帝中反间计的前因后果,这段公案,或许是千古之谜。崇祯帝杀袁崇焕,是为了震慑文官武将,别对皇上别有二心。乾隆帝平反,则是显示宽宏大度,笼络广大汉族精英。各有各的用心,悲哀的只有袁崇焕。
  临刑前,袁崇焕做了一首《绝命诗》:一生事业总成空,半世功名在梦中;死后不愁无勇将,忠魂依旧守辽东。
  也难怪袁崇焕死都不会忘了辽东,为官九载,七年在宁远城。
  再说一说宁远城土生土长的人物吧,祖大寿是纯粹的武将世家,他可不像袁崇焕那么“傻”,不图什么功名,也没想登上庙堂之高。祖孙八代为大明朝镇守宁远长达二百一十二年,早已是宁远名门望族。从国家的层面上讲“一座宁远城,半部明清史”(阎崇年语),可从一座城的角度来说,可谓“一座宁远城,半部祖家史”,若不是后来发生了那么多变故,祖大寿会守着宁远,直到终老。
  祖大寿生得高大凶悍,孔武有力,自幼习武,素有翼德之勇,不失凤雏之智。天启初年,任广宁巡抚王化贞部中军游击。广宁之战,王化贞与熊廷弼意见不和,被努尔哈赤各个击破。不懂兵的巡抚带着大量的兵马,懂兵的经略仅有五百兵卒守广宁,王朝的这种重文轻武,用文官掣肘武将的模式,注定了失败的命运。精明的祖大寿岂能参不透其中的玄机,才不会让自己的“子弟兵”舍身拼命,带着他们逃回宁远。这还不算,他还害怕努尔哈赤追到宁远城,干脆躲到觉华岛上,反正后金没有水军,你能奈我何?
  后来,主将熊经略掉了脑袋,传首到九边时,他看着死不瞑目的熊经略,庆幸自己没被朝廷选为主将。
  祖大寿出色的军事才华是被袁崇焕激发出来的,明末文史学家夏允彝云:“大寿家富而勇,曾犯法,几被戮于承宗,赖崇焕力救,故相得甚欢。”所谓的曾犯法,便是逃到觉华岛之事。毕竟孙承宗为袁崇焕的恩师,这个面子,老师给足了学生,救命之恩,足可以让祖大寿涌泉相报。
  雄踞一方的地方势力,难免会局限于自己的利益集团,祖大寿也逃不出家族利益高于国家利益这个怪圈儿。但祖大寿并非有勇无谋,两人交好之后,袁崇焕的胆识和谋略与祖大寿的想法和见识不谋而合,两个人文武之间相得益彰,配合得相当默契。不管怎么说,国与家是难以分割的,袁崇焕的到来,让祖大寿的国家利益、集团和个人利益紧紧地捆绑到了一辆战车上。所以,天启六年的宁远之战,祖家军清肃内奸,坚守城墙,浴血厮杀,非常顽强。第二年,宁锦大战,驻守锦州,硬是顶住了皇太极一波又一波的强攻,没让皇太极“诱敌之兵,旷野决战”的计策得逞,反而趁皇太极主攻宁远之际,率精兵四千,尾随而至,与城内互为犄角。皇太极劳师远征,终不能敌,退之。
  宁锦之战,袁督师沮丧至极,抱病辞职,祖家军因固守锦州有功,出尽了风头,祖大寿被擢升为前锋总兵官、挂征辽将军印,祖家满门获封官职,兄弟子侄十余人上至总兵,下至副将、参将、游击。辽西走廊各要塞,守将均为祖家人。
  祖大寿是个很实际的人,封赏越多,越是胆战心惊,王朝的惯例,谁被推到前台,谁离上断头台就不远了。更何况,袁崇焕诸多的“逆天之举”,祖大寿均为参与者。好在天启是个短命的皇帝,兄终弟及,崇祯一即位,立刻重新起用袁崇焕,祖家军又有了挡箭牌。
  这个挡箭牌在崇祯二年(1629年)确实是为祖家抵挡了一次灭门之灾。试想,若不是皇帝重新起用袁崇焕,由祖家牵头复辽之事,祖家能阻挡住皇太极绕开宁远,取路蒙古,攻击京师吗?毋庸置疑,皇太极的战马,不会听别人吆喝的。
  祖大寿随袁崇焕驰援京师,血战后金。闻听主帅被皇上扣留入狱,祖大寿上疏乞求,愿以功名官职赎崇焕。皇帝岂能被臣子要挟,不准。既然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祖大寿一怒之下,不管皇帝的死活,带着“祖家军”返回辽东,反正“祖家军”也不是他娘的皇帝花钱养的。
  倒是袁崇焕,儒家思想浓重地融入血液,奉皇命修书给祖大寿,劝他回来保卫京城。可以想象,自己含冤下狱,还要劝说别人,当时的袁督师,心里该有多么悲摧。
  祖大寿见信,号啕大哭,全军亦泪流满面,就差素缟回师了。尽管祖大寿没有背离王朝,继续拿子弟兵的鲜血捍卫皇帝的尊严,可皇帝却不这么想,你们都是我的子民,君叫臣死,臣必死,何况普通将士?皇上心里老大不爽,我皇上下旨不管用,你袁崇焕一封信就给叫回来了,一旦放你出狱,那不是放虎归山吗,还不得和王朝分庭抗礼?
  大战过后,祖大寿与皇上不辞而别,率领袁崇焕的旧部——关宁铁骑,马不停蹄赶回宁远锦州防线。皇帝只能叹惜,辽东是他的脸面,不能让皇太极乘虚而入,必须守住,只能眼看着祖大寿独自做强。他深知,离开祖家,就等于失去所剩无几的辽东。不管他信任与不信任祖大寿,都得使用。
  此后,祖大寿与崇祯帝之间,若即若离,皇帝三次召他觐见,也故意称病不去,皇帝也无可奈何。虽说祖大寿文韬略显不足,但岳飞的“岳家军”,他不是不晓,天下岂有“撼山易,撼岳家军难”的道理,山是江山,皇帝的专属。何况更有本朝不久前荡平倭寇的“戚家军”,王朝的军队都是国家的,岂能成为你戚继光私人的军队?姑且让张居正这棵大树遮你几天阴凉,最终没有清算你脑袋上的这颗人头,是念在你荡平倭寇有功,顾及王朝的面子。
  所以,那几年,祖大寿一直游弋于崇祯帝与皇太极之间,在两个强者之间的夹缝里,寻找到了一个波澜不惊的台风眼。不管在哪打仗,他都坚守一个原则,绝不孤身离开军营,生怕东厂的特务把他抓去,落得和袁督师一样下场。   可皇太极不这么想,抓了祖大寿的儿子祖可法等人,不但不杀,留下来当贵客,送好宅,供美食,对祖大寿虚位以待。收降祖大寿,成了皇太极坚定不移的信念,只要祖家军为我所用,大明必亡。
  大凌河城是守卫锦州的前沿,据河而守,多一道天险,可保锦州无虞。祖大寿想到了,皇太极怎能想不到?大凌河城修了不到半个月,城墙雉堞还没修完时,皇太极大军便兵临城下,将大凌河城团团包围。城内仅有一万六千人马,祖大寿被迫关闭城门,仓促应战。城中粮草仅够几天之用,围了不几天城中就断粮了。将士无不惊恐万状,祖大寿作过几次试探性的突围,都被杀回。无奈之下,只好坐困愁城,盼望援兵。十天后,估计粮草已绝,皇太极便开始劝降。祖大寿却在唱高调,不予理睬。皇太极玩了一出猫捉老鼠的游戏,冒充明军增援。饥饿难耐的祖大寿果然上当,率军出城相迎,被杀得损失惨重,再也不敢出城应战。
  援兵四次来援,均被击溃。大凌河城被围了三个月,城内的粮食吃完了就杀马吃,马吃没了,就杀人相食。此时,大凌河城可谓不堪一击,双方却一箭不发,只有特使相互往来。祖大寿被逼无奈,杀了宁死不降的副总兵何可纲,大开城门,率众将到皇太极大营,跪拜求降。皇太极以女真人最高贵的礼节抱腰礼相见,双方登坛发誓祭天,结为兄弟,永不为敌。
  可是,喂饱了肚子,养足了精神,祖大寿借故带着众人逃回了锦州,立刻组织防御,继续与皇太极叫板。皇太极一笑了之,反正成功地给祖大寿身上泼了脏水,那就成了他手中风筝线,收放自由了。
  辽东巡抚丘禾嘉向朝廷参奏祖大寿率队献城投降,崇祯皇帝连下旨问罪的勇气都没有了,反而提升祖大寿为左都督,继续统领辽东军务。还特命宁远城内敕建祖氏四世镇辽的功德牌坊,表彰祖氏世代镇辽的功勋。如今挺立在宁远古城里的头道牌坊,便为祖大寿修建的,第二道牌坊是为其堂弟祖大乐建的。
  颇具玩味的是,牌坊正中的门楣之上“玊音”二字。玊字有点从王的意思,也是有瑕疵的玉之意,可见崇祯的复杂心态一目了然。他对祖大寿拥兵自重已经既无可奈何,又心有不甘。
  祖氏集团对“玊”字岂能不懂,工匠以皇上只是点头允建牌坊,并无金口玉言搪塞之。祖大寿心知肚明,降了能怎样,还不是你皇上逼的,杀良臣,诛良将,贬首辅,自以为是,又朝令夕改,谁在你身边谁不是提心吊胆,反正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不反就是忠臣了。
  及至明崇祯十五年(1642年)农历三月,松锦之战,兵部尚书、蓟辽总督洪承畴松山被俘,被围困了整整一年的锦州粮绝援尽,城中杀人相食的惨状再度重演,祖大寿率部众开城出降。从第一次诈降到第二次真降,皇太极可谓极具耐心,终于将辽东最强悍的“祖家军”收入囊中。此时,皇太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赞许祖大寿为“能久守者,读书明理之效”。
  从内心深处,祖大寿决不想降,拥兵自重,不过是求自保而已,若没有袁崇焕被枉杀,他不会被清史稿列为贰臣。他是被皇太极拔了根的浮萍,灵魂已经无处收留。
  写到这里,自然想起好友张宏杰的历史大散文《无处收留》,张宏杰写的是生于中后所(绥中)、长于宁远城的吴三桂。祖大寿与最后降清的吴三桂,心灵的归宿何其相像,同样是无处收留。只不过舅舅轻描淡写地给外甥写过一封劝降书,心比身先死,后来没再折腾而已。因为张宏杰的《无处收留》写得极为精彩,对于吴三桂,我多说一句,都显得画蛇添足。
  许多年后,乾隆皇帝东巡驻跸宁远,观祖氏石坊后,曾题诗“燧谨寒更烽候朝,鸠工何暇沿逍遥。若非华表留名姓,谁识元戎事两朝”。
  时间能销蚀一切,是非功过如过眼烟云,即使有人再争论祖氏集团,也是极为少数的闲人雅士茶余饭后。
  无人再识祖大寿。
  三
  兴城的宁远古城,每一块城砖都积淀着沉甸甸的历史。
  民国时期,又有一拨人物从宁远古城中崛起,比如三次出任国民议长的吴景濂,还有他的表弟,直系军阀的三号人物、直隶省长王承斌,奉系中将郜汝廉等等。本来有意拉开架势写下去,因《鸭绿江》“古镇物语”栏目责编告我万余字足矣,我只好戛然而止,对民国年间的宁远城,另写一篇。
  不过一些话还是不吐不快,史家对“曹锟贿选”一案,基本上是口诛笔伐,我却不能苟同。曹锟贿选的两位干将,吴王两个表兄弟。吴景濂拉人场,把国民议员留在北京开会,王承斌找钱财,给议员们发三至五千块大洋,做车马费。
  历史就是历史,有些事情过去了,就是过眼云烟,即使没有曹锟,还会有李锟赵锟,在没有民主基础的时代,不产生怪胎,那才是奇怪呢。至于贿选那些乱糟糟的事儿,兴城人不感兴趣,除了众说纷纭的史料和轶闻,也留不下什么,可宁远古城却是这场贿选的最大受益者,王承斌拉来的钱财没花尽,还剩下二十万块现大洋,干脆全送给了家乡,用于修缮宁远城内破损的文庙。
  诸位看客进了文庙,沿照壁、棂星门、泮桥、戟门、大成殿、崇圣寺这条中轴线一路走下去,所有的砖雕、脊兽、雕梁画栋,基本上保持着民国年间原有的旧貌。古柏梧桐遮避满院,小桥流水独具风味,即使酷暑难挨,这里也是阴凉舒适,有着自己的小气候。历史会过去的,文化却源远流长。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文庙尚未成为旅游景点之前,这里是县文化馆,在文化馆里培训过的人,有一批人已经是名贯全国的作家、画家、音乐家、书法家、摄影家。人都说是沾了孔夫子的光,我想再补充一句,还有历代久居于宁远古城的仁人志士。
  当然,仁人志士中,少不了官宦之人,更少不了当代兴城若干个执政者。全国众多的古城均在“文革”中寿终正寝,偏偏留下兴城这座唯一一座明清古城?文化的积淀,使古城的后人们多了一分理智,少了一分狂热。
  当然,祖大寿的牌坊曾经在“文革”中也被拆除了,石头堆在城里的东南角几近二十年,可八十年代恢复时,居然一块石头都没少。古城里的人砌墙垒院,宁愿花大价钱从城外搬,也不伸举手之劳,把石坊的石头砌进自己家的院墙。在极贫时代,这也是奇观。
  改革开放三十年,以牺牲环境为代价的发展,成了一个固有模式,而兴城却背道而驰,以牺牲经济发展为代价,拒绝了所有的污染企业落户。甚至有人拿出数十亿元,要大搞古城开发,兴城人也都拒绝了,宁愿将古城依然保持在原有的陈旧,即使重修,也不要利益驱动,要的就是古城的原汁原味儿。这么一种人文精神,在浮躁的时代,恐怕再难寻找。所以,在兴城,不必担心雾霾,大雾弥漫倒是晨练的好时机,省了用加湿器了。
  清净的空气与水,对于大多数城市,已经是侈奢侈品,对于兴城来说,却是无偿的赠予,这样的好去处,谁不向往?从前的“不发展”,反倒为近五年兴城在绿水蓝天中发展,提供了广阔的空间。从前的城,仅局限于宁远古城一平方公里的区域内,城墙以里才是兴城镇。现在,兴城成为许多人休闲养老的宜居之地,一大批新型移民悄然而至,有些小区居然以外地的地名命名,如龙江花园等。兴城已经成为沿海沿河“T”字形发展的大城,城区面积达到百余平方公里。宁远古城只是这个钉子尖儿上最锐利的一点,这一点,便是兴城文化的象征和精神的火炬。
  当然,也不排除兴城独特的地理环境,春夏秋三季,吹进来的是海风,冬季吹的是来自千里旷野的北风。华北平原与松辽平原的霾,都没有能力侵入。
  我有个蒙古族的作家朋友,叫郭雪波,他的妻子是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系的教授,患了严重的更年期综合症,在兴城的疗养院住了一个星期,居然痊愈,回去时,又能歌善舞了。
  年轻的时候,我喜欢骑着自行车在宁远古城的小街小巷里到处游荡,冥想着每家每户的来龙去脉,在每一座老宅、每一面老墙前发呆,探访着祖氏家族都住在哪儿,吴三桂家住哪儿,吴景濂、王承斌家住哪儿,还有孙承宗、袁崇焕在哪儿办公?还有那些曾在宁远古城叱咤风云的人物,足迹留在古城的哪个角落?还有哪些遗落的故事,没有被人捡起?
  过了天命之年,便喜欢安静了,有时翻一翻80年代版的兴城县志,不禁哑然一笑,砖头一般厚的县志,没有我的名字。而在最前面的几张彩页里,延辉街的全景中,有一个小小的身影,穿着灰色制服,骑着自行车,戴着小眼镜的人,却定格在了祖氏石坊下。
  那个爱到处游荡的青涩小伙,就是我。只有我自己才能辨认得出来,我就是宁远古城培育出来的一粒小芝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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