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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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收网的时候,老天爷突然变脸,一阵雷鸣电闪,倾盆大雨席卷而来,犬牙交错的海浪扑天盖地,把小船裹挟起来,从浪尖摔到谷底。
  掌舵的大锁喊,家贵,趴下!抓牢!
  家贵正跪在甲板上,隨船的起伏努力寻找平衡,听到喊声,才伸手死死抓住了船舷。
  风越刮越紧,浪越滚越高。一股冲天的海浪,又把船举到了浪巅,随时都有倾覆的可能。抛锚!赶快抛锚!大锁又喊。家贵向船头挪着身子,摸到了锚,便起身提起,准备抛下去,结果,人还没等站稳,一个恶浪扑来,被卷下船。
  大锁喊了一声家贵,顺手撇下救生圈。抓住!抓住!
  在水里挣扎的家贵,根本听不到喊声,也顾不上救生圈,反而离船越来越远。大锁跳进海里,扯住了家贵。两个人拚尽了力气,游到船边,大锁刚刚把家贵托上船,一股浊浪从侧面劈来,生生将大锁拍入大海……等家贵上了船,回身再看大锁,已了无踪影。
  家贵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自家的炕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王花红肿着眼睛,陪坐在身边。
  我……他想问王花,他想找回记忆。王花握住他的手说,别问了,你在梦里不停地喊,我都替你累,好好歇着吧。
  家贵掀开了被子,被王花摁住。
  家贵说,大锁有信吗?王花说,村里派船去了,估计……
  家贵一骨碌爬起来,说,不行,我得去看看。王花说,不行,现在不能去,你这身子还没恢复。
  家贵突然哭出声,说,媳妇,大锁他……他是为了救我才掉进海里的!
  为救你?王花一愣。怎么回事?
  家贵就把当时的情景复述了一遍。
  王花拧紧了眉头,问,你跟救你的人说了?
  家贵说,我也不认识他们,也没来得及说。对了,我们得谢谢人家呀。王花说,这你就别操心了,村里自有安排,请他们吃饭了。等你好了,我陪你当面答谢,咱不是那种没良心的人。
  停了一会,王花突然起身,脸贴着窗玻璃,向外瞅了瞅,压低声音说,家贵,关于大锁救你的事,咱能不能不说?
  为什么?家贵不解。王花说,说了,太麻烦。欠不起人情呀!她哽咽了,眼里含上了泪花。咱不是没良心的人,实在是……他大锁是参了保的,也会补不少。要是没保,咱砸锅卖铁也是要抵这感情债的!咱不说,行不行?张小兰和人家孩子的人情,咱搭不起呀。咱不是无情无义,毕竟你俩一起出的海,咱以后对他家有个关照就行了。
  家贵眨巴眨巴眼,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走进张小兰家院子,家贵就感觉到了压抑,腿像灌了铅似的。屋里屋外都是人,所触及的目光都是怪怪的,几乎没有暖的。
  张小兰坐在炕头,蓬乱的头发遮住了半张脸,目光呆滞。
  王花挤近张小兰,抓住张小兰的手,话没等说,泪水先涌了出来,抱住张小兰,失声痛哭。站在身后的家贵,有梗在喉。他马上别过脸,退到了外屋。
  张小兰发现了家贵,本能地推开王花,大喊,家贵呀,他咋就掉海了呢,他咋就掉海了呢,究竟咋回事呀!说着就要下炕。王花拦住张小兰,小兰,家贵也是刚刚醒过来,神还在海上呢,醒了我就把他领来了,他说了,风太大,浪太高,船都好弄翻了,他都晕了,他也没看清大锁是怎么掉下去的。家贵,你进来,跟小兰说说,也好让她有个安慰。
  家贵这才进屋,走到炕前。张小兰不哭了,盯着家贵,你说,你说,到底怎么回事?家贵低头,说,船晃得厉害,把我晃倒了,大锁还喊,让我趴下,抓住船舷。等我,等我趴稳了,再抬头,他就,他就不见了。张小兰几乎是弹了起来,一把薅住家贵的衣领,哭喊着,你怎么就自己回来了,你怎么就不跟他一起回来,你俩不该分开呀!说着就打了家贵一巴掌。
  家贵哇地一声嚎啕大哭。当然了,谁都看得出,张小兰那一巴掌,不是那种恶狠狠地打,完全是一种情绪的发泄。王花本想上去挡一下,忽然想到,张小兰不是横理不讲的人,遇上这种情况发泄一下也在情理。于是,就放任了,也打了家贵一拳,是呀,你们哥俩,怎么就不能一起回来呀!
  家贵举起右手,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
  张小兰又哭了起来,大锁走了,这个狠心的,我们娘仨可怎么过呀!
  王花随众人一起劝说,有大家呢,有什么困难,邻里邻居的,都会帮忙。王花当面吩咐家贵,以后小兰家有什么活,没事就过来帮帮!
  船被拖进港口后,大锁的亲戚就跟村里商量,组织船只去出事的海域寻找大锁,哪怕寻到尸体,也好有个归属。这个过程不能缺。听说第一拨去的人没有找到,家贵就主动带船出海,继续寻找。家贵一连三天随船出海,结果什么也没发现。最后一次上岸,家贵是哭着上来的,还是被人送回了家的。王花心疼地说,你是一个从来不掉泪的人,你哭我知道为什么,你也得控制控制,可别伤了自己的身子骨。
  家贵躺在炕上,继续流泪。王花说,其实我呀不想昧着良心,可咱的话已经说出去了,再反悔说他是为了救你,让人家怎么看咱,无论如何也不能说了,晚了。我们以后好好善待小兰一家,找找心理平衡就行了。不然,咱就没有太平的日子过,她张小兰虽然是个懂道理的人,知道人家丈夫是为了救你,她会怎么想?能不闹吗?两家能不翻脸吗?好,赔,赔多少还是未知数,把房子地都给她,咱怎么过?家贵说,当初就应该说实话!王花说,当初不就是没说吗?你要想开点,没说也不一定是错,我还是那句话,我们好好善待他一家就行了。
  家贵吭哧老半天说,媳妇,我从没撒过谎,怕……良心上过不去。
  王花说,我也是,可怎么办?你偏要实话实说,我也不拦你,到头来你卖老婆、卖房子、卖地。说着说着,激动起来,眼里闪着泪花,鼻子都红了。
  家贵心疼媳妇,就把她搂在怀里,抚摸着她,为她擦眼泪。
  半个多月过去了,搜救大锁没有结果。按照当地习俗,需要办个“影葬”,让大锁的灵魂回归。出殡那天,家贵身体不舒服,发烧38度,犹豫该不该去参加。王花说,哪能不去呀,这个时候,只要你有一口气,你也得去!   家贵立刻明白,无论从哪个角度讲,他都应该去。去不但是为了自己心里安慰,也是做给大家看的。其实,家贵犹豫,是因为张小兰,他觉得自己见不得孤儿寡母。但他没对王花说。
  安葬仪式即將结束的时候,家贵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在家贵坟头前面,突然跪下,连磕了三个响头。一般是晚辈给逝去的长辈磕三个头,家贵磕了,让在场的人很意外,王花原本是想扯住他的,慌乱中,她竟然匆忙也跪下磕了两个,随后脸红红的,拉起家贵。她是担心家贵再做出什么意想不到的举动,手扯住家贵,死死地扯。
  站在远处的张小兰,默默地望着他们俩,心里很不是滋味,抹着眼泪,默默地接受了他两口子的情义。
  这是事情过了以后,张小兰跟邻居闲聊时,聊到他们两口子,多次提到的。另外,之所以令张小兰感动,农村丧事随礼,一般都是五十或一百,王花一次就送去了两千元。说,小兰呀,你懂的,家贵跟大锁的感情,可是亲兄弟一样的。大锁跟他一起出海,大锁走了,他家贵比谁都难受。什么也不说了,日子还得过。张小兰为此又是哭了一场。
  从此,大锁所有的忌日,烧七什么的,家贵总是默默跟随大锁一家,前去祭奠,忙前忙后的。王花也渐渐习惯了,感觉自己的心里也找到了平衡。她对家贵说,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家贵什么也不说。闷闷的。
  家贵表示,从此再也不下海了。这个,王花理解,经过生死的人,应该有惧怕心理。就说,你想再下海,我也不会同意。在家收拾收拾地,闲时愿意打工,就在附近找个活干。其实,地里的活跟着季节走,家贵基本上是闲在家里,除了去趟茅房或晒晒太阳,大门都不出。以前闲时,家贵喜欢去小卖店打个扑克,玩玩麻将,现在也不去了。王花担心他憋出毛病,就撵他出门散散心,他不肯,话也不说。王花就愁上了,既然不愿意见邻近的人,就托人联系一家虾圈,让他去喂虾,活儿不累还供吃供住,日工资一百元。
  然而,家贵拒绝了。
  王花就有点生气了,半真半假抱怨说,大老爷们不出去挣钱,像老娘们似的守在炕头,你拿什么养家,喝西北风啊?家贵叹口气说,不至于喝西北风,这年头饿不死人。王花继续刺激他,别忘了你是一家之主,光你吃饱了不行,还得养活老婆孩子,家贵,别在家闷着了,那个虾圈老板人不错,会关照你的。家贵抬起头,神色茫然,低声说,我怕遇到雷雨天被雷劈了。
  王花一愣。她立刻明白了,他和她,有块心病。这个心病,甚至直接影响到他们炕上那点事。家贵好像没了兴趣。于是,她只能忍受。因为这块病是她跟他一起种下的。然而,她忍了,家贵却越来越反常,由不喜欢说话,变得迂迂叨叨,脾气大不如以前,动不动冲她摔脸子,连吃饭都嫌她咀嚼声大了。她只好继续忍,尝受什么叫忍气吞声。
  家贵正式走出家门,是被村主任喊去的。村主任是他的初中同学,两人关系一直不错,算是铁子。其实村主任并没什么事,自从那件事发生后,感觉好久不见了,就想跟他喝点酒,一天天忙忙叨叨,总没排上日程。见面就说,还没正式给你压惊呢。家贵突然就想起大锁,大锁是那么的爱喝酒,尤其是他们三个一起喝。于是,喝着喝着家贵就情不自禁哭上了,也把村主任的眼泪勾了出来,说,好了好了,事都过了,不提大锁不提大锁,愿他在那边也有酒喝。家贵摇摇头,什么也不说。临分手,村主任拍拍他的肩膀,说,我明白你的心情,我明白。
  家贵想说,你不明白,只有我明白。甚至差一点把大锁为救他而死的事讲出来。
  回家的路上,他晕晕乎乎,只顾低头闷闷地走,他是不想跟人打招呼。走着走着,感觉前面有个人,好像背着什么东西,等超过这个人,不由地斜了一眼,这才看清是张小兰。于是他就站住了,似乎也醒酒了。张小兰也没抬头看,几乎快要撞上了,才愣愣地止步。
  家贵什么也没问,上手从她肩上取下编织袋,拎在手里,仅说了一句,我帮你拿回家。张小兰好像刚反应过来,说,不用,也不沉。你快走吧。家贵根本不听,闷头独自一人往前走,张小兰无奈地跟在他身后,很快被家贵拉开了距离。到了张小兰门口,家贵把编织袋放那了,回过身,跟张小兰远远地对视一下,就往家走了。
  给张小兰做了点事,家贵心情舒坦了些,回到家,王花也看出他的脸不那么僵,欢喜地问,喝了多少,没喝醉吧。家贵说,没,遇见张小兰了,她背个编织袋,我顺路帮她拎到她家,放门口了。王花说,好,能帮就帮,大锁走了后,她瘦了一圈。你没看出来?家贵说,没,我没细看。我走得快,她没跟上我。
  这时王花似乎找到了家贵的病根,由于心里有愧,找不到解决的办法,能帮上张小兰,他的心能好受些。就说,我去跟张小兰说说,地里马上就忙了,你没事就去帮着收拾收拾。
  张小兰家的地,离家比较远,靠西山那边。有一天她去地里,便发现要干的活已经被人干了,地的周边,也被收拾得利利整整,她立刻猜到了家贵。家贵跟丈夫一起出海,家贵安全回来了,丈夫没回来,要说她心里不别扭那是假话。别人曾怀疑丈夫究竟是怎么死的,话里话外,含着某种想象,她明白,但她不信,家贵她还是了解的,不存在谋害大锁的可能。对说这种话的人,她从来不给好脸,也不驳。不愿意碰见家贵倒是最真实的想法。
  地里的活,家贵给干了,村上的人也偶有帮忙的,张小兰后来发现,帮忙的人越来越少。这样,家贵干的活越来越多。不声不响的,让她越发不得劲。总得谢谢人家呀。一天,家贵路过她家门口,她就喊家贵,让家贵进来坐坐。这是大锁葬礼后,家贵第一次进她家的门。进去的时候,他还在想,家里有没有可帮干的活。孤儿寡母的,支撑个家不易。
  张小兰有一儿一女,女儿念小学四年,不用怎么操心,儿子才念一年级。家贵进屋的时候,两个孩子都在家,都用狐疑的目光看他。这个时候家贵后悔了,应该给孩子带点小食品之类的。张小兰说,家贵,谢谢你哈,我这有几瓶酒,大锁在世时,也不知从哪弄来的,放着也没人喝,你拿去喝吧。说着,从柜子里拿出几瓶不同牌子的酒。家贵忙说,不不,我不要。你留着,家里来客好用。   张小兰看家贵态度很坚决,就说,那好,改天把帮我的人都请来喝。
  地里收豆子的时候,张小兰直接把酒送到了地头,还有她为家贵做的饭菜。张小兰说,我知道你也不可能到我家炕上吃个饭,就在这吃吧。家贵不吃,说家里王花都准备了。张小兰有些不耐烦了,说,我回去跟王花说,吃我家一口饭,还能毒死呀!
  家贵没招了,也不想惹张小兰生气。就坐在地头,跟张小兰一起把饭吃了,酒没喝,说怕误了活计。张小兰也没硬逼他喝。
  家贵晚上回到家,王花说,你看看,张小兰把酒都给你送来了。听口气,满心欢喜的样子。这样与张小兰交往,正合王花的心意。王花说,她说了,说你这人太实诚,就知道干活,让我晚上把酒给你开开。
  家贵说,放那吧,我不想喝。他没说,那酒是大锁的,他喝不下去。就说,再别收人家东西,以后家里做什么好的,你也给她送去,咱别欠人家的,那俩孩子挺可怜的。王花说,好,好。
  王花见家贵不再闷闷不乐,也终于放下心来,心情好了,另一个心思又来了,晚上,早早拱进被窝,试试家贵有没有反应。她这才发现,他的反应很正常。做着起劲的时候,王花说,你呀,都吓死我了,你要是真的不行了,我那不是守活寡吗!家贵露出久违的笑容,我呀,晚上真应该喝点酒!当真喝了酒,能把你折腾个死去活来。王花咬住他的耳朵,说,我就是酒……
  往日的生活情调又回来了,王花暗自喜悦。家里包了饺子,蒸了包子,她主动送给张小兰,偶尔也让家贵送过去。家贵呢,一来二去似乎习惯了,也不打怵,有时还给张小兰的孩子买些小食品,两家孩子也常常在一起嬉闹。王花和张小兰如同闺蜜一般,私下偷偷聊闲嗑,王花说,等大锁过了周年,你也得找个男人了。张小兰摇头,过了三周年再说吧,带俩孩子,哪那么容易呀。
  给大锁烧周年的时候,亲戚来了不少,这个时候,家贵不知不觉成了主事的,替张小兰张罗。王花呢,成了二主事的,跑前跑后。在外人看,他们就像一家人。乡里乡亲的,大家也都理解,说家贵仁义,讲究,对得起大锁。对王花呢,也是赞许的,能容丈夫帮衬孤儿寡母的,作为女人实属不易。当然,风言风语的也有,王花淡然一笑,不予理会。他们是闲得无聊,扯淡。她比任何一个人都清楚,她和家贵为的是什么。
  然而,王花的纠结终于来了。一天,她看见,家贵跟张小兰,肩并肩,说说笑笑,走在村道上。那样子,不知情的人,绝对认为他们是两口子。王花瞬间吃不住劲了,心像被蛰了一下似的。她竟然沒敢迎上去,像是一个偷窥者,慌慌跑回了家。
  家贵回到家,王花本想说点什么,然而她什么也没说,也许是心虚,也许是怕伤害家贵,弄不好伤害到自己,她忍住了。她努力告诫自己,这是个偶然。不久,她在路上碰见张小兰,突然想躲,张小兰呢,跟往常一样,喊王花,说哪一天一起去赶集。王花心里别扭,答应得很含糊,与往日的热情相比,怎么看都隔着一层皮。张小兰略有所思,两人淡淡地分手了。
  张小兰那,以后别去那么勤了。王花小心翼翼对家贵说。
  家贵好像心里有数,说,是不是又听到风言风语了。
  王花说,外面说什么的都有,有时候唾沫星子也能淹死人。
  家贵说,管他们说什么,突然不管张小兰了,不就应了他们的屁话。
  王花说,你收着点不就妥了,也没说让你一点不帮。
  第二天,意外的事情就发生了,张小兰的女儿慌慌张张跑到家贵家,说,叔叔,我妈病了,你快去看看吧。当时王花不在家,家贵起身就去了。
  张小兰突然肚子疼,头上冒出汗珠,见家贵来了,皱起眉头问,你怎么知道的?家贵说,丫头喊我的。张小兰说,这个丫头片子,我让他去找她舅。家贵说,那不扯嘛,她舅那么远,她一个孩子你也放心!你怎么回事?张小兰捂肚子说,疼,疼死我了。家贵说,那怎么办?家贵显得无措。张小兰什么也没说,疼得哭了出来。
  家贵二话没说转身出去了。他站在大门口,想等路过的车,等了一会,便往家跑,进了院子,推上自己的自行车,快速返了回来,进屋说,我送你去卫生院。张小兰说,那么远,怎么去?家贵说,先用我的自行车,路过养鸡场,看看他们的汽车在不在。张小兰似乎不想去,说了声,不用去吧。说完又哭了起来。
  家贵丝毫没犹豫,伸出双手一下子抱起张小兰,张小兰好像不情愿,身子往外仰,哎呀,疼死我了。她一仰,家贵差一点闪了腰,大喝一声,搂住我的脖子!都什么时候了!
  张小兰搂住了家贵的脖子。
  张小兰得的是急性胆囊炎。家贵驮她到了不远处的养鸡场,正赶上养鸡场的汽车在,司机没打哏,拉着他们俩直奔镇卫生院。挂上吊瓶后,家贵才想起应该给王花挂个电话,说张小兰病了,在卫生院,住不住院他目前不好说,等挂完吊瓶问问大夫。并强调,汽车回去干活了,他一时也离不开,没有帮手。王花说,没让别人跟着呀?家贵说,急急忙忙的,上哪找人。电话那头,先挂断了。
  张小兰的疼痛已经减轻,也许折磨得累了,闭上眼睛睡了。到了傍晚,四个吊瓶才打完一半。大夫说,住院观察也行,打完了回家也可以,但明天必须接着打。家贵拿不定主意,又不想打扰熟睡中的张小兰。去走廊溜达一会儿,马上赶回来看看张小兰醒没醒,心里七上八下,难以决断。
  晚上快到八点了,张小兰醒了,疑惑地看着家贵,看了几秒后,恍然记起,她是病了,是家贵送她来的卫生院。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家贵忙安慰她,问她饿不饿,想吃点什么,告诉她明天还要打针,今晚就别回去了,明天补个住院手续,说,也花不几个钱。又说,我去给你买点吃的。说着,又问去不去厕所方便,让旁边住院的女家属帮帮忙。张小兰,只是哭。家贵好像再也没什么可说的,转身出去买吃的去了。
  等家贵买了面包和方便面回来,张小兰已经不哭了,看样子她也去了厕所,情绪上安稳了许多。那个临床陪护女人说,这位大哥,我还以为你是她老公呢。你可真行。
  家贵的脸腾地热了,张小兰也示意她别再说。之后,张小兰说,家贵,快回去吧。车也没了,你怎么回?家贵说,走回,打个车也行。张小兰就掏钱,家贵忙上前按住她的手。恰在此时,王花的声音出现了,在哪个房间?家贵抬起手的时候,王花的身影已经出现在门口。再看张小兰,脸通红通红的。   张小兰出院以后,带着礼物去了王花家,算是答谢。可进了门,就发现家贵和王花的表情异样,尽管王花很热情,热情得有些不自然,家贵的表情却是僵硬的。所以,她客气几句后,就匆匆回家了。她也许猜得出,为了她,家贵两口子一定闹别扭了。她就想,以后就不麻烦他们两口子了。
  那天晚上家贵从医院回来后,直接去了张小兰家,担心两个孩子害怕,就把张小兰的两个孩子领回了家,和他的孩子一起住。第二天一早,又把孩子送到了学校。等王花从医院回来,见家贵对张小兰一家那么用心,突然有些吃醋了,就说,你一个大男人,照顾病号不方便,我是咬着牙替你,也不是我小心眼,咱换位思考,那样好吗?你不怕外人说三道四呀!以后也别老往人家跑!家贵说,说去呗,说也不缺块肉。把王花说火了,我告诉你,以后别再帮她了!
  家贵的心就自己别扭上了,他也不会装,张小兰来的时候,他的表现让张小兰一眼就看出啦。张小兰也不是不识数的人,她也做了心理准备,以后不再麻烦家贵,不希望因为她,他们两口子闹别扭。
  盛夏,给地里的玉米施肥的时候,一天早晨天还没亮,家贵就起来了,没开灯就轻手轻脚下地,鬼鬼祟祟的。王花预感不妙,就多了个心眼假装没有睡醒。家贵去了外面,从厦子里扛了两袋尿素。王花赶紧穿上衣服,悄悄跟在后面。果然如王花所料,家贵把尿素背到张小兰家地头。用草遮住化肥,独自一人往回走。
  王花心里那个气呀,等家贵一进门,问,你去哪了?家贵想了想,说去地里了。王花看不得家贵为这事撒谎,直接说,给张小兰送尿素去了。家贵一愣,嗯。先借给她的。王花问,她跟你借的?家贵哑巴了。王花说,你能不能不这样,咱光明正大些,心里应该有个我呀。
  家贵继续低头不语。其实从上次那场海难之后,家贵在王花眼里变得蔫不拉叽的。过去他可不是这样。过去,假如遇到王花这样质问,他早就蹦高了,有一百个理由对付王花。事到如今,王花宁愿要一个脾气暴躁的老公,也不愿意老公蔫成一个无言无语甚至提不起精神的窝囊废。在乡下,家里没个顶天立地的男人,难。
  忍,成为王花唯一可以做到的。忍,也是为了这个家。忍,也是为了当初那个隐瞒事实的行为。她不后悔,所以可以继续忍。
  很快就到了秋收季节。一天,家贵从地里回来,路过张小兰家地边,看见张小兰在砍苞米。天色渐黑的时候,家贵吃了晚饭,拎着镰刀直接来到张小兰家地,跟他判断的一样,张小兰回家照顾孩子去了。他想借着月色,把地里的苞米给砍倒,打捆,让张小兰明天省些事。活干一半的时候,张小兰匆匆忙忙回来,一看见家贵,一股暖意涌上心头,泪水就挡不住了。
  家贵。她轻轻叫了一声。家贵直起腰,见是张小兰,害羞地低下头,你怎么来了?张小兰说,我的手表可能落在地头,回来找手表。她埋怨家贵说,这么晚了还麻烦你,快回去吧,别让嫂子有想法。
  家贵违心说,她不会。我把活干完就回去,你明天找个车拉回家吧。
  张小兰想了想,什么也没说,开始跟家贵一起干,这样也能让家贵少出些力。
  家贵说,小兰,你还是回去吧,孩子好着急了。张小兰头不抬眼不睁,说,我能眼看着你一个人干吗?我过意不去呀!说着,就闷闷地哭了起来,风风火火地砍起苞米,像是在发泄什么!
  砍完苞米,打上捆,聚成堆后,家贵已经累得筋疲力盡,一屁股坐在苞米秸上,大口喘着气。张小兰站在他身旁,说你为我们家操了不少心,谢谢你。家贵一摆手,见外了。你先走吧,我歇歇。张小兰说,咱一起走,你一个人我还不放心呢。家贵噗嗤笑了,我一个大老爷们,有什么不放心的。张小兰凄然一笑,不再吱声,坐下来,默默等。
  走。家贵不想让张小兰这样陪着他歇息,他也是太累了,无奈地喊了一声,便站起。也许是腿脚疲软,也许是苞米秸秆不平,他没站住,又倒下了。张小兰倒是反应很快,跳起来就去拉他,等他站起来,两个人竟然面对面,距离近得有些模糊。令家贵没有想到的是,张小兰把头一下子贴在他的肩头抽泣,家贵,谢谢你。家贵忙把她推开,别这样,别这样。咱回去。张小兰嗯了声,跟着家贵走出了苞米地。
  几天后,王花听到了风声,说家贵跟张小兰关系暧昧,送张小兰去医院,半夜跟张小兰钻进荒郊野外的苞米地,等等。王花不信,也不敢往那方面想,当家贵承认那天他偷偷帮着砍苞米,王花终于坐不住了。坐不住也不能冒失,事情发展到今天,都是她一手造成的。她必须想个万全之策,把家贵拉回来。于是,她就到了张小兰家,一见面,她就觉察到,张小兰脸色羞红,眼神不稳,更加坚信,张小兰与家贵之间,出问题了。
  小兰,王花说,大锁走了一年多了,你一个人带孩子也不是那么回事,我给你介绍一个,看看?
  张小兰说,不想看。拖儿带女,麻烦太多,也不会有合适的。等孩大大再说。
  王花说,那就不对了,现在找,是让男人给个帮衬,孩子大了,你也老了,找不找有什么用。
  张小兰说,一天天混吧,实在不行再说。
  王花还不放弃,直接告诉她,我要给你介绍的,是镇中学的老师,刚退休,拿一份退休工资,身体棒实着呢。老婆前年得病走的。
  张小兰马上说,谢谢嫂子,我现在没有这个打算。
  王花突然觉得,张小兰今天说的话,似乎不同以往,一句一句应得挺溜,透着拒人千里的劲儿。她凭什么?一个不到四十岁的女人,没男人,她怎么……
  于是,关于家贵与张小兰的传闻,又一次在王花心里掀起一股一股的浪。苦心构筑的堡垒突然坍塌,她想到了一个补救的办法。
  实施这个办法,说容易,做起来难,必须有个可靠的人。王花权衡利弊,找到李淑英。李淑英是村民组中心户长,她丈夫和家贵是没出五服的本家兄弟,能沾点亲戚,李淑英平时和张小兰关系不错,属于两头都能说上话的人。最主要的是,李淑英领悟力强,嘴巴紧,能成全事,事后也不会张扬出去。
  王花开诚布公,说,你也听说俺家家贵跟张小兰之间的事,我不信,可有了苗头,咱做老婆的也不能不哼不哈,那就把家给毁了,也把张小兰毁了。给张小兰介绍对象她不看,他俩要真闹出个什么丢人现眼的事,多不好呀。我这个主意不算高,也没办法,你能不能对张小兰说,外面有人说闲话了,说家贵这么不管不顾地帮她张小兰,一是图张小兰,想干见不得人的事,二呢,大锁的死,一定与家贵有关,大锁是天生的海碰子,那水性,不可能同在一条船上,大锁死了,家贵能活。没别个意思,让张小兰听了,生了怀疑,有了别扭,自然就不跟家贵来往了,家贵也不会再往她家跑了。我了解家贵,他要是听说有人说他是为了张小兰的美色,他那性子,绝对不会再靠近张小兰一步。
  令王花没想到的是,李淑英当场拒绝,俺可不干这个没影的事,你怎么能想出这么个损自己的招。不行,千万别这么干。
  也许是女人的弱点,李淑英不想传这个话,却在不知不觉中,以另外一种形式跟张小兰聊上了。
  那是半个月后,李淑英在镇上开工厂的老公,因为与厂里女工有染,被那个女工的丈夫打了,在医院做了包扎后,躲到家里养伤。这种事情很快就在村里传开了。按照一般规矩,家里有了病号,村里人会去探望,捎带着还点礼什么的,但这种事,就不好大张旗鼓去探视了。可想而知,最闹心的是李淑英。
  因为跟张小兰关系好,李淑英在家憋不住了,就跑到张小兰家,想散散心,找个人叨咕叨咕,发泄发泄。两人说着说着,就自然聊到了女人与男人的事,就十分自然地聊起了张小兰跟家贵的传闻,用意在哪,她也说不清,但绝对不是为王花传话。当张小兰追问,你听谁说的,李淑英突然就失语了,她不想传话。
  张小兰很女人地说,让他们传吧,传也丢不了一块肉。俺心里清楚,俺没做那个事,做了你得抓了现形才算。这话多少刺激了李淑英,李淑英说,那天王花也说过,也可能是大锁为了救家贵才掉海里的。
  张小兰说,她傻呀,说这话,她要说这话,我就明白了她什么意思。
  李淑英问,什么意思?张小兰说,我更不信了呗!家贵绝对不是那种人。算了吧姐,他们越抹越黑,我不想破坏我们两家的关系,谁对我好我心里有数,人得讲究点良心!她王花要真的不想跟家贵过,我就跟他过。
  李淑英目瞪口呆。
  等李淑英忍不住把话传给王花时,王花真的傻掉了,说,淑英,这件事到此为止,谁也不能说,包括家贵……
  〔责任编辑 宋长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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