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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这是光线昏暗的内阁中宋列病倒的第十五日,她最后睁开眼时,没有看到端水喂药的奴仆的身影。
柔和如美玉的面容倒映在她的瞳孔中,手被鹦祟温暖的掌心紧紧握着,她终于像个孩童般放声大哭,惧怕绝望得浑身颤抖,眸子黑而无神:“舅舅,我身体里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一根干净的手指反复擦拭她的双唇,鹦祟垂敛双睫轻哄:“哪有什么东西。”
仿佛溺毙的人死前看见消逝的光晕,宋列手指骤然缩回,阖眼缓慢地摇摇头。
“舅舅在骗人。”
【一】
宋列十四岁时走失在京郊以南十多里的浔山上,那是极好的春猎日,宋家立刻放下狩猎之事,派所有人去寻小姐。
夜色渐深他们也未找到宋列,浔山连绵起伏数十里,常有猛兽毒虫出没,宋列倘若在这里过夜生死难卜。
那晚宋家人胆战心惊,鹦祟睡得不安稳,却做了一个梦,长姐给他梳头的手腕上下移动,他上翻着眼想瞧,不防一个栗子敲下来,长姐唇上鲜艳的胭脂衬得牙齿皓白:“谁叫你偷看啦。”
“那我好好坐着,”鹦祟笑起来,得寸进尺运用得熟练,“你就送我一只威风的大狗吧。”
鹦祟是宋列的舅舅,在她母亲早逝后就搬进宋府照顾她,因为他天演师的清贵身份,府中无人敢说什么。
第二日天光初亮之时,府内小厮跌跌撞撞跑回来,说是宋列衣衫脏乱地倒在府门前,她寅时就回来了,只是再没力气叩那兽环。
“看我怎么说的,”鹦祟将铜盆内的清水泼洒出去,怔怔地突然笑起来,“宋列命硬,那副面相是专克别人的,自己怎么会轻易死了去?”
宋列在浔山一夜活下来,府中人讳莫如深,人人畏惧宋列的古怪脾气,想着此回受惊她醒来后定要迁怒于人。
然而她醒来的那个海棠初开的下午,只是盯着自己鼻尖儿上那移动的光影,瞳子转动像机灵的猫,没有怨气与怒气,无邪灵秀得合该是她这个年纪该有的。
鹦祟想是撞鬼了,他那个骄矜惯纵不成器的外甥女,也有这样温和垂眸的一刻。
宋列走失的地方在哪儿?是有妖灵山神混杂的浔山,她在山中待的这一夜,说不定魂魄早已被吞吃殆尽,这具身体下的人是谁,没人能道出一二。
传言甚嚣尘上。
鹦祟来见宋列,听闻她变成了一个讨人欢喜的小姑娘,那张稚气未消的脸庞笑起来让人。
鹦祟矮身坐在她身旁,就像一个真正慈和的长辈:“你从前总探头扯着我袖子,要我蹲下来。”
“那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因为你想用手碰一碰我头顶缁冠的玉,明明你爹爹赏了你那样多玉,可你偏偏要我这块。”他将头侧下来,眸子微抬如同等着猎物犯错的鹰,“宋列,不想碰一下吗?”
宋列凝神许久,坚定地摇了摇头:“爹爹说,对舅舅要规矩。”
他笑出声来,笑意渐冷,只是面上仍装得温和,还是一贯的谦逊公子的形象:“是啊,宋列这样很懂事。”
【二】
宋列在鹦祟走后长松一口气,她抬头对坐在横梁上刚吃完一整坛浮酿青梅的温昧道:“人人真的都只喜欢听话的姑娘吗?舅舅从前说我怎么样都很好。”
穿着鹅黄衣裳的小姑娘温昧正滑稽地陶醉在最后一颗青梅中,她出神许久才低头道:“你舅舅是骗你的。”
“你爹爹,你后娘,全府没有不喜欢顺人心意的姑娘,”她眸光倏然黯淡下来,“你舅舅也是这样认为的。”
温昧是宋列在浔山上带回来的,她是游魂,对宋府每个人都所知甚详。
“我从前好像姓温,不过后来进入宋府就改姓宋了,”温昧抱着空荡荡的梅罐,寂寥之感从她胸膛穿过,“跟你说说我姓宋之前的事。”
温昧打小住在比宋府更阔绰雅致的地方,她爹爹是京都权贵,家业丰厚,是一个温善的好人。
爹爹是好人,温昧却不是,被肆意无度地娇纵着,是街坊避之唯恐不及的坏心眼姑娘。
她那日刚将邻居树上的柿子全打落得稀烂,一回首就看见跪在自家门前戴孝的两个少年。
少年哭得双眼红肿,一身素服身体瘦削,听管家说这是前来投奔的远房亲戚,兄弟两个刚刚死了父亲。
“是么?”温昧扬起下巴瞥了一眼,较小的痛哭得全身发抖,较大的镇静些,以袖掩面时甚至可以隐约看到嘴角的笑意,一个刚死了父亲的少年会这样笑么?
“真会装,明明就不伤心的,”温昧嘴上低声讽刺,心底却生起一股臭味相投的奇异感觉,那一定是个时常惹人生厌的家伙,跟她是一类。
爹爹果然接纳了他俩,将住食安排得妥当,弟弟叫陈寅,年龄虽幼却极其恭敬知礼,他总是将清秀面庞微低,不敢逾越一步地跟在温昧身后。
可是温昧总是问他哥哥去了哪里。那穿着花花绿绿衣服其俗无比的哥哥,捧着砂罐里的青梅嬉皮笑脸地讨好府里的丫头姐姐,他轮廓已经渐渐分明,身上是说不出的好看,姿态放得低,府里姑娘都爱同他说话。
“你跪在府前那天我瞧见了你在偷偷地笑,”这是温昧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她语气总是带着寻衅之意,尤其她在笑的时候,“为什么你弟弟姓陈,你却叫鹦祟呢?”
“因为爹爹不许我用陈这个姓,”他抱着砂罐的身影一滞,语气寻常得仿佛说着一桩简单的事,“他死了,我就是想笑,因为他活着的时候不许我笑。”
鹦祟的父亲一直怀疑他娘亲偷野汉,说鹦祟不是他儿子,他根本就不像他,在世的时候诸般冷落辱骂,反而更宠溺妾室所出的陈寅。
两人背立沉默许久 尴尬之色渐浓,温昧突然侧头盯着鹦祟怀中的砂罐,微微张开唇“啊”的一声示意要尝尝罐里的青梅。
鹦祟回头,那时有风拂过温昧的衣袂与鬓丝,眼角弯弯笑意盈盈,红色嘴唇等着那颗青梅,她的顽劣让人差点忘记了她是一个这样动人的姑娘。 鹦祟似乎也被迷住了,然后他缓缓露出一个同样动人的笑,眼尾向上挑,他说:“不给你,你是个坏透了的姑娘。”
小姑娘笑意凝在脸上,而鹦祟连抬眼都懒得抬一下转身就走了。
温昧不会写“祟”字,可她会写鹦字,因为她最喜欢逗弄爹爹笼子里的小鹦鹉,当夜她却气得打开笼子,放走了小鹦鹉。
她像从前无数次一样大发脾气,任父亲如何拍哄反反复复就是一句话:“她们都吃得,偏偏我吃不得?”
【三】
宋列仔细听温昧讲完这一段,整个下午都怔怔提笔悬腕在宣纸上,笔尖上啪的一声溅落饱满墨汁,她猛然回神,听见侍女通报是陈寅来了。
陈寅是谁?当今帝王最为倚仗的钦天监正,与温家常有往来,可是在温昧的故事里,他是那个怯弱得只敢跟在身后的少年。
宋列脱口问出一句话:“监正大人从前有什么仰慕的姑娘吗?”
此话一出她立刻回神,脸红至耳根,后背冷汗濡湿了青衫,陈寅略有惊讶地抬眼,片刻后轻笑一声打破这静谧:“年少卑贱之时,是有这么一个姑娘。”
他只肯提这么一句,然后盯着宋列游移不定的眼眸道:“小姑娘,你从哪里得知的?”
叩门声忽然响起,鹦祟走进来双手撑在她桌案前笑起来:“宋列还这样小,怎么一来便对她盘三问四。”
宋列下意识地摸了摸鹦祟冠上的嵌玉,一直延顺到他乌青鬓角,上面赫然很短的一条浅痕,她问:“这道痕,舅舅什么时候落下的?”
“就是刚刚陈寅口中的那个姑娘,”他眼神柔柔在盯着她,笑得浑不在意,“当初她要我跟她走,我不肯,她就用砚台砸在我额头上。”
“是不是特别不讲理?”
“才不是这样!”温昧气得语无伦次,张牙舞爪咬牙切齿道,“我就知道鹦祟这个狡猾的家伙最会颠倒是非!”
在府中时鹦祟就不理她一人,她久而索然,将眼睛放在了经常打马路过府前的一位公子。
他坐在马车里时会手指缓慢地撩起轿帘,缓慢地挑眉朝温昧笑,脉脉含情。
温昧从没见过皮肤保养得比女子娇嫩的男子,感觉他一举一动皆是风情万种。
她作为都城一霸,手下聚了一帮高族纨绔,为温昧奔走查探来了那位公子的消息。
那是城南符家的公子,身娇体弱面若春花,尚未婚配。
温昧拿不定主意,手下的纨绔们七嘴八舌提起建议来:“打晕了扛回去,不让老爷知晓便是。”
又有人说:“符公子喜欢听戏,宋姐姐你混进戏班子,脸上涂了油彩给他唱一回戏呗!”
“这样就可以?”温昧在这种事情上一窍不通。
“我是男人,”这纨绔子弟拍拍胸脯豪情万丈,“还不知道怎么样讨男人欢心吗?”
于是她在众纨绔子弟怂恿下,重金打通戏班子,坐在铜镜将自己装扮成青衣的样子,想着待会儿出场走几步适宜,眼波如何在水袖抛起时准确无误地落在他身上。
这天真的幻想被鹦祟讥诮的声音碾碎,他闯进来因为打斗滚了一身尘土,与鲜明阴柔的戏子完全不一样。
他双眼低垂看着温昧,一只手覆住她眸子,顷刻间将半张脸颊擦得干净,温昧咬牙挣脱开,却被他固执地扳过下巴,微一迟疑,手放在她柔软的唇上,将那浓烈的胭脂也擦得干净。
“放下身段去讨好一个人?”鹦祟眼神黯淡,“温昧,真丢人。”
温昧因被坏了好事而恼羞成怒,跑到爹爹面前哭起来,眼眶微红,泫然泪光迟迟不曾落下来,她清楚怎样让爹爹心疼。
那张惯会颠倒黑白的小嘴道:“刚才好好儿地在戏园子里看戏,鹦祟突然跑过来要我跟他走,我不肯,他就轻浮地乱摸乱捏我的脸!”
爹爹无奈叹气,阖府上下都清楚温昧秉性,她来告状十有八九都是自己先招惹了人家。
一旁沉默地看着温昧闹腾的鹦祟突然走出来,在惊呼声中抢夺了侍女捧的瓷盘,一把摔碎,捡起碎瓷就往掌心扎去,“嗤”的一声入肉,鲜血顿溢。
“不管是存了什么心思胡闹,”他声音陡然料峭,目光冰冷:“这样满意了?”
她突然就止住了哭闹,心底失落得很,又不是真心要诬害他,他却这样认真,恨不能划清关系?
【四】
温昧是个越后悔越不肯低头的姑娘,嘴上说恨透了那日鹦祟不留情面的行为,招来一帮纨绔子弟要教训鹦祟一顿。
纨绔子弟们合计好了,要将鹦祟塞麻袋里揍个鼻青脸肿,温昧一路上心事重重,最后挥手止住了众人,道:“算了,这次饶了鹦祟。”
“算了?这可不成,”为首的一个纨绔子弟第一次大着胆子违逆温昧,他用眼神四顾示意,众人将温昧团团围住,他嗤笑一声:“温昧,也不能饶了你!”
他一跺脚,温昧就被捆缚在麻袋中,用粗绳系得结实,底端沉了块大石头,要将她扔水里活活淹死。
鹦祟迎头撞上,望着凶神恶煞的一群人,他的目光落在麻袋上,讪笑着装模作样说也要揍温昧出出气,未等纨绔子弟们允准便几步冲过来,冲着那麻袋拳打脚踢,不防一抬头短刀明晃晃对准了额头,众人狞笑道:“好好地打,解了绳子做什么?”
鹦祟眸子一沉,微弯唇露齿一笑,冲那尖刀掠过去,平日里鸡都不曾杀过的纨绔手一颤,刀锋划过鹦祟额角,顿时血流如注。
温昧抬眼看见了一个血污满眉眼的人,身后是无数追赶着喊打喊杀的纨绔,他抱起她纵身往江里一跃。
水流湍急暗礁遍布,她不熟水性死命抱着鹦祟腰身,沉沉浮浮不知灌了多少口水,终于挣扎着上岸。鹦祟精疲力竭,却不忘轻声说了一句:“温昧,你不是一般的蠢。”
“城南哪有什么符公子,那个像娘们一样的男人不过是符老爷豢养的僮仆,被你欺压已久的纨绔们想借此机会好好羞辱你,才诓你让你扮成戏子去接近他。”
“他们不是一般的讨厌你,甚至想要了你性命,你看你面上多风光,其实哪有人真心对你好。”他痛惜道:“我怕你丢丑,丢了宋家颜面,好心提醒,你倒反咬一口。” 温昧默默地抠着草根,湿泥塞满了指甲,她道:“我早就明白那群混蛋多可恨,失望倒不是因为这个,我想错了一件事,以为你那天来戏楼找我,是生气我和别人亲近。”
鹦祟欲笑的嘴唇微张许久,终于慢慢吐出一句:“真奇怪,你怎么会这样想。”
温昧一笑,又想起鹦祟额头上的伤,不知他回去后怎样向父亲解释,问了一声:“额头上的伤回去怎么说?”
“就说……”他站直了身子,“你非要我跟你走,我不肯,你就用砚台砸了我的头,如何?”
温昧的话很真实,宋列却突然开始生疑,从一个游魂口中说出的那些和舅舅亲密细碎的过往,她打心底总有些不信。
她在春末与陈寅同载去城南游玩时,特意登府拜访符老爷,得知他已经遣尽了男侍,无法当面问那位公子实情实在是憾事,她正欲走时,符老爷突然唤住:“昔年我府中养过一个叫浮烛的男侍,皮相生得好,最后却闯出一场大祸。”
“那时你舅父也就是鹦大人亲自来我府中,点名要见浮烛,我想兴许是瞧上了他,也有意将他奉送给鹦大人,谁知浮烛一出来就被下令拖出去乱棍活活打死,我更是惶恐地被迫遣散了所有男侍。”
宋列听得出神,舅舅一向是极为温和的,鲜少发怒,他不该是胡乱杀人的人。
“是因为当年浮烛对她轻辱欺瞒的缘故吧,我这个哥哥,记仇记得最清楚。”一旁静默良久的陈寅突然开口,“宋列你要是想知道,我可以说给你听。”
于是在晦暗不透天光的马车中,陈寅一字一句说起此事,跟温昧所说的丝毫不差,不过有一点,当时浮烛每日乘马车经过温昧眼前时,陈寅偷偷站在一边瞧着温昧的神情,正是在那时发现不远处鹦祟也躲在棠棣旁,目光紧紧盯在温昧身上。
不知道温昧对着浮烛笑的时候,他心底怎样想。
【五】
宋列给温昧斟了一盏松子茶,过了许久才抬头轻轻道:“我想,舅舅没你说的那么坏,他或许喜欢你的。”
“这个嘛,我知道的,”温昧自顾自跷着腿清脆地嗑着瓜子,她的头几乎仰过去,没人看见她此刻的神情,“鹦祟老不承认,可我就是知道。”
那时鹦祟和陈寅一同被温老爷送入书院,陈寅聪慧用功,尤擅星相天演之术,在同辈中是佼佼者,鹦祟则沦为平庸的陪衬,成天一副懒散任何事都不经心的模样。
没有人会认为陈寅是鹦祟的弟弟。
温昧屡屡翻墙入书院给兄弟俩送烧鹅时,只有陈寅一人笑着接过,往往不见鹦祟身影,想起他初入书院前一夜,扬首得意地扯扯衣襟说再不会让任何人瞧轻了去。
而今这副落败可怜的样子,他如何能叫温昧看见?
在陈寅和鹦祟行加冠礼那一年,他们终于归家,挑选了吉日在宗庙举行冠礼,自此后就真正是温家人。温昧比他们还年长一岁,作为长姐赠送了他一块顶冠上的良玉。
鹦祟更加瘦弱,眉心神情更稳重几分,温昧不知说什么是好,莽撞地开口:“鹦祟,为什么不能像阿寅一样用功?”
话甫一出口便后悔,她其实并不在意这些,只是气恼这几年他对她避而不见,却瞧见鹦祟眸光瞬间低黯,后来硬是别扭倔强地躬身唤“长姐”。
自行冠礼之后,陈寅便被院长收养脱离温家,那一年宫中王后分娩在即,钦天监中所有人都在推演王女出生的时刻,陈寅身为被推重的人,在浑天仪前推算一夜,终于在鱼肚白出现之前沉声吐露出结果。
他算的日子不差,小雪日,可是误了时辰,王后腹痛很久,过了酉时也未诞下皇嗣。
“整个钦天监都着急忙慌,阿寅这样聪明的人也有算不好的时候。”温昧坐在墙头望着鹦祟。
他良久没有说话,突然拉过她的手趁夜风匆匆跑到内殿,他缓慢地摆动复杂的仪器,瞳孔专注竟是容不下其他人半分身影,那是一个全然不像以前的人。
温昧没有出声打扰,他长舒一口气,说道:“亥时,再等三刻。”
陈寅花了一夜时间,他不过两炷香时间,果然三刻过后,内廷响起一声清脆哭叫,消息传遍皇宫,小皇子诞下了,与鹦祟此时私下推算的时刻,严丝合缝。
这才是真正的天纵之才,他的天赋胜过陈寅许多,却一心一意收敛锋芒,安闲地混年月。
“从小父亲与姨娘没有给我好脸色,处处压制让我输阿寅一头,可我从没怨恨过阿寅,他一直很尊重我这个兄长。”
他继续说:“阿寅是最要强的人,在这方面又有天赋,加之他一贯的勤恳刻苦,日后一定有一番成就,而我是个四体不勤的人,志气也不大,再好的天赋也只会浪费,不如替他让开这条路,我不争了。”
这句“我不争了”,他说得淡然,温昧心下却知有不尽的落寞寂寥,她问:“那为什么今晚又要告诉我?”
“因为,我就是想在你面前臭显摆,”鹦祟撇嘴得意地笑,“其他人都可以瞧我不起,温昧你也瞧不起,不是让人太憋屈吗?”
他只将这件事情告知她,她在他心里是特殊的吗?
“哎呀!”鹦祟猛然拍头道:“有一个东西我算了好几日,才算清楚。”
温昧好奇是什么事让他如此用心,他俯首笑容滑稽古怪地用手指示意了自己,气定神闲地悠悠道:“我算了好久,算出来温昧你生辰那天,最想见的人是我。”
“温昧,我算得对不对?”
【六】
宋列貌似很认真地听着,实际上在听到一半时就出神了,后面温昧说的一切统统没听见,只记住了那句话,鹦祟在冠礼之时唤温昧“长姐”。
反反复复想了好几遍,越想越吃惊,鹦祟能有几个长姐?他唯一的长姐就是嫁入宋家,生下宋列后早逝的人!
一开始不是没猜想过温昧的身份,可是宋列记得母亲也姓宋,怎么能是温昧!于是那时只当她是与鹦祟从小长大的寻常姑娘。
宋列失魂落魄地跌跌撞撞跑出去,赤足踩过长廊,在那供奉佛像的高阁中翻出家谱,不防一头撞上舅舅鹦祟,她红了眼颤声道:“舅舅,母亲叫什么名字。”
“叫宋翊,”鹦祟回答,“怎么连娘亲名字都忘了?” “不是,不是,”她问:“母亲之前的名字。”
他再不肯回答,怕自己触及心底最深的秘密。
她只感到双腿打颤就要站不稳 鹦祟扶住她,沉声问:“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她反过来问鹦祟:“舅舅昔年认娘亲做长姐,后来娘亲为什么会死呢?”
鹦祟脸上不知是何表情,沉吟许久终于露出一丝冷笑。
温家在第二年惨遭横祸,温老爷因为在朝堂上得罪了人,被人百般整治,陈寅顾虑着自己的大好仕途,与温家和鹦祟通通撇清了干系。
树倒猢狲散,温老爷死前还念着气数将尽的家族,把自己最珍爱的女儿温昧托付给生平挚友宋老爷。
鹦祟借钱安葬好了温老爷之后,对着寄居宋家篱下的温昧说,他要去四方游历,入那仙道之地,将自己昔年浪费的天赋重拾起来,混出模样再回来接她走。
他不知道的是,前脚一走,无人可依的温昧便被逼着嫁给了宋老爷的独生子,他膝下那个儿子患有痨病,活不久的病秧子,没有姑娘肯受这份活罪。
温昧嫁给他第一个月的时候倔强硬气正眼都不肯瞧那痨鬼一眼,更别说同房,于是他每日将她关在一口枯井下边,大石头将天光遮盖得严实,只给她些发霉小菜薄粥,还时不时扯出来打得没一块好皮。
第二个月她又饿又痛,被人从井里抬起来连斜眼的力气都没有,却在痨鬼近身前将一块碎瓷往手腕子上划去。
她没死成,被人连打好几个耳光,并且威胁着要将她卖去暗巷做娼妓,又有太太轮番好言劝慰,恩威并施,终于将温昧一身脾气磨去。
温昧在鹦祟回来的前一年生下宋列,她跟随夫姓改名为宋翊,所以那一声欢喜的“温昧”响起来时她竟呆愣了半晌才转过头。
失去了光彩灵秀的姑娘,沦落成现在这副平庸脆弱的样子,她死沉沉的眸子一瞬间竟有点明亮,她问:“鹦祟,你修道可修得圆满,可算名扬天下了?”
温昧说:“鹦祟,你过来看我女儿,她是不是生得特别好看?”
“我丈夫的病差不多养好了,大夫说他能多活几十年,所有人都庆贺我不用做寡妇了。”
“鹦祟,怎么跟你走呢,各人有各人的命,苟活在这宋府里,就是我的命了。”
他曾经最想念爱慕的姑娘,被消磨了一身的强硬个性,任性天真,垂头说她认命了。
这时他才明白他学了七年的星象天道,统统是笑话。
他没有再说带她走的蠢话,只是留在京都,每年探望她一次。
【七】
宋列在六岁时走丢了,那是上元之夜京都最热闹的承德门前,温昧带着宋列去挑选灯笼、面具与点心,她不过仰首聚神地看了一会儿烟火,低头却见身侧空荡荡的,温昧被吓坏了。
寻觅了好几日,全城都不见踪影,恐怕已经被人贩子拐离了京都,温昧心痛如绞,终日失魂落魄。她在府中身份低贱,因为弄丢了唯一的女儿被夫家责骂凌辱,被街坊刻薄嘲弄,这足以让一个年轻女人起寻死之念。
她失踪于一个寻常春夜,没人管她死活。可是后来宋列却被人安好无损地送回府来,当初是她顽劣贪耍离开母亲身旁去桥底放莲灯,所幸被好人家捡着了。
天真的孩童总是不会令人忍心追责,宋列迷茫的双瞳盯着每一个人细声细语问:“我娘亲呢?”
没有人会回答这个问题。
【八】
鹦祟只身前往钦天监,他近几年声势渐盛,却如何都不肯入庙堂与陈寅共事,此刻一入钦天监并无人阻拦,他对着陈寅冷笑道:“我早该识破你的伎俩。”
这些年他处处忍让不肯夺了陈寅风头,早就仁至义尽,在他离开温家时就了断了关系。
温昧一死,他心如死灰,可是陈寅竟敢利用宋列再次窥探他对温昧的那份心思。
他经常借各种理由来温家,不过为了看一眼与温昧相像的宋列。
那一日,宋列骑马走失于浔山,是陈寅哄骗说要带她去山顶看云霞,将她困在大山深处一座破庙里,施展秘法将昔年温昧的记忆与她魂魄融合。
因为温昧是死在浔山上,尸骨中还余留生前的念想。
这世间哪有什么游魂啊!不过寄放在宋列身体内的一段记忆,她这几日与温昧的对话,也不过是精神恍惚自言自语。
花费了这样多心思,不过是为了在宋列身上再看到一点温昧从前的影子,陈寅轻声道:“放不下的,怎么可能只有你一个人呢。”
【九】
宋列再次见到鹦祟,他清俊的面容上目光无神,艰难地扶着拐杖走来,仿佛遭受重大打击。
她扑入他怀中却被他漠然推开,鹦祟注视她良久,突然笑起来:“陈寅只是将温昧的生前记忆融入你的魂魄,信不信我可以做得比他更好?”
“你要做什么?”宋列唇舌发颤,缓慢地问出这句话。
鹦祟在佛龛前阖眸,他道:“将温昧的记忆完完全全与你融合,你恐怕就跟她无异了。”
她眼睁睁看着他以手轻缓覆在她额头,突然一片惨白,双瞳前各类景象走马观花,脑中记忆想象如乱麻纠缠不清。
“舅舅,”她感到自己浑身像被野火燃烧,咬住牙关问:“这是为什么?”
他久久没有回答,只是说:“她啊,又蠢又嚣张,可是在那些漫长的被冷落的时光里,只有温昧一个人,将那样热烈的目光放在我身上。”
“头一回,也有人因为我而忽视了陈寅。”
熟悉的声音仿佛来自天际,宋列知道自己的神智就要慢慢被吞噬殆尽,带着最后一丝希望恳求道:“舅舅从前不是说,最喜欢懂事的阿列吗?”
鹦祟失语良久,自嘲地笑了笑,他从前对温昧说过:“不是说喜欢刻薄的小姑娘,而是你怎样刻薄我都喜欢你。”
【十】
濒死的前一刻,宋列睁眸,眼底再没有恐惧的情绪,温昧坐在床头晃着腿,她没有转头,只是说:“娘亲辛苦生下你,一转眼已这样大,我怎么会容得别人害你,鹦祟也不行。”
那时温昧失踪于春夜,尸身不知为何出现在离京数十里的浔山上,个中缘由只有她自己知晓。 “我跟你说的这桩事,你转告给鹦祟,他听了,或许会罢手。”
上元节之时是鹦祟有意将宋列带离了温昧身旁,在温昧经历了惶惶几日后,他托人传信给她,让她来浔山一趟。
温昧当时眼眸蓦然一亮地抱紧了扑入她怀中的宋列,然后皱眉对隔着数步的鹦祟道:“下不为例。”
“我这几日只是带了小宋列去逛遍街市,买了许多好吃的而已,”他尽量不让她瞧见夜色中那惨淡的笑容,“整整五年,我只见了你五眼。”
她问:“五年都过去了,你如今要做什么?”
“我备好了良驹,备好了银两,想带你和宋列去风徽山,那儿风景好,你和宋列都会喜欢。”鹦祟道。
温昧怔怔的,不由得揽着宋列后退几步,她轻声一笑:“最开始见你,我张开了嘴问你要不要送我梅子吃,你不肯,后来我爱慕上了一个给人僮仆的男人,我问你是不是生气了,你不说,最后温家败倒了,我想让你留下来,你没有。”
她说这些话又好像是从前那个娇惯了的被肆意宠爱的小姑娘,接下来的一句话却又悲凉无比:“鹦祟,他们都说世间最苦阴阳相隔,我却觉得,我们俩这样各自尘埃落定,才活得煎熬。“
“鹦祟,你自己骑马离开京都吧。”
“我早就知道你会这样说,”鹦祟倏然笑出声,握住马缰的手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可是你真正说出来,才真正让人死心,我往后再不会搅扰你的安闲日子了。”
他纵马离去,马蹄声渐渐远去,温昧仿佛失魂落魄般跌坐在地,直到宋列拉扯她衣袖唤娘亲,她满眼温和地抚摸着宋昧头顶,嘱咐着让她回去好好练字,做功课,不要忤逆老先生。
那晚离开浔山的只有宋列一人,她尚年幼,后来将这桩事淡忘得差不多了。
那时温昧继续慢慢走至浔山山崖间,没人知道她活得多痛苦,丈夫病好了,便夜夜眠花宿柳,更对她时时辱骂殴打。
嫁入宋家生下宋列之后,她早已经不是原来的小姑娘温昧,鹦祟对她的心意渐渐淡下去,她又如何不得知?若是从前,他一定百般央求缠磨,只不过如今的温昧配不上这些而已。
她仅仅一句话,他便走了,可知他多不放在心上。
鹦祟再也无法得知,他一策马离开,温昧就从山崖上跃下,天人永隔,对她而言,真的好过在阳间活生生受煎熬。
【十一】
宋列倏然挣扎着起来,嘴角牵起笑:“舅舅,你知不知道那天晚上你一走,娘亲就跳下浔山?”
温昧一直不愿意让鹦祟知道她的死因,怕他责愧于自身,这是温昧记忆深处最难以言及的隐秘。
此刻终于被翻出来。
鹦祟手一滞,震惊得久久未动,他仿佛失魂般攥住她的手腕,听她一句一句道来那天夜里的事。宋列道:“这些年来,别人只当娘亲是因为我走失而死,可是你自己不清楚吗?”
鹦祟终于甩开她的手,踉跄着后退几步,她死在浔山上的那夜,他负气要一个人离京,说着日后长长久久,再不会见她一眼,是因为这些年她被践踏惯了,他才会忘记哄她一声。
倘若他硬将她拉上了马,让他知道他心底无比珍重她,温昧又怎么会轻易起了那些念头。
“我这一辈子,从未抓住过好时机。”
鹦祟推开门,天光刺眼,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府门口。
鹦崇走后,陈寅便开始接替他,事事为宋列考虑。宋列得知陈寅是鹦崇的亲弟弟后,便开始唤他小舅舅,二人处得倒也和睦。
陈寅每每双眼望向她,心底就会想起那个早亡人。当年温昧被迫嫁人,他没能及时阻拦,后来走火入魔想要将温昧记忆融入宋列心中,如今清醒之后愧疚万分。
他只愿为她寻一门好亲事,让她余生安稳。
宋列嫁人那日,她问起鹦祟的去处,得知鹦祟远行修道,想要习得逆改天命起死回生的秘法,可惜他寻觅了二十年,也未窥知。
那时宋列膝下儿女成群,她抱起小女儿,听下人们说起城外来了一个疯癫老人,上浔山密林中纵大火,火势连绵整座山脉,烧得遍地焦黑,老人也在火中化为枯骨一具。
恍惚间是小时候,鹦祟舅舅来探望她,抱着一罐酒酿青梅分发给府里小丫头,然后转过身,对着憨稚垂涎的她,笑眯眯地将陶罐奉上:“剩下这一罐,全是你的了。”
就好像他曾经故意一颗也不给那个小姑娘,让她生气哭闹,直到这样多年过去,才将她当日心愿,弥补一点在她的女儿身上。
“你真是一点也不像那个坏透了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