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子

来源 :安徽文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cer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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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一九九五年九月中旬,我和同学打了一架,一撂板凳便辍学回家了。
  那时刚开学不久,我以一副老油条的姿态坐在初三教室的前排。我是那种不长脑子但个子疯长的傻大个,像门板一样把后面一些同学给遮住了。有个“四眼狗”找老师抗议,非要把我弄到最后面去。这正是我想要的,我他妈才不想坐在老师的眼皮底下呢。但那“四眼狗”说了一句实在不该说的话,他说我这种复读生不应该坐在前面丢人现眼。我一怒之下去找那“四眼狗”,没想到他还嘴硬,看你硬!我抡起一个板凳照着他的嘴巴就砸了过去,他头一偏,凳子砸在他的额头上,我两眼一红,一股血腥味儿扑了过来。
  当时的情景很混乱,那小子被打傻了,捂着额头趴在桌子上大哭。鲜血很快就把课桌染成了红色。很多同学吓得尖叫起来。我当时还很得意,像战胜者一样叉着腰,对那些尖叫的同学说:“叫什么叫,没有见过血啊!”
  原本我在学校的名声一直不好,打架惹事,还威胁过教导老师。校长早就看我不顺眼,要不是瞧在我爹的面上,我不知道被他“干掉”了多少次。然而这次闯下了这么大的祸,校长对我忍无可忍,就让我休学一年后再来复读。我已经十六岁了,回家休学一年,哪还有脸出来读书啊!
  这年我本该初中毕业,但哪里都没有考上,我爹便让我复读一年,希望我能考个中专技校之类的。可没想到刚开学不久,便捅出这么大的娄子。我爹气得不行,揪着我的耳朵把我拖回家,骂我天生是当农民的命。我很不服气地顶嘴说:“谁说我要当农民了,等我满十八岁了,就去当兵!”
  我爹给了我一巴掌:“当个卵子兵,像你这种没有文化的人,当兵也是去扫厕所。”
  辍学之后,我每天无所事事。时近中秋,农活基本上忙完。田里的晚稻长得跟筷子一样高,葱葱绿绿的,被秋风吹得连绵起伏,要到十月下旬才会成熟;地里的庄稼只余下了木薯和番薯,都已鋤过草埋过垄,只等着初冬时节收回。我爹见我闲得发慌,就对我说:“园子里的柿子长成了,你每天去走走,看有没有人偷柿子。”
  我家在村子东郊有一片柿子园,每年入秋,树上结满了柿子,沉甸甸地压在枝头上,像吊满了小灯笼。村里人从柿子园经过时,都会忍不住赞叹说:“这柿子长得可真好!”
  柿子树的根部用竹篾绑满了荆棘和竹刺,叫人没办法爬上去偷果子。这样做只是防小孩子。小孩子调皮捣蛋,都是猴子投的胎,喜欢成群结队去偷瓜摸果。即使树根布满了荆棘,他们也有办法对付,拿着长竹竿,假装到园里捉蝉或者捅鸟窝,看见四周没人,就拿竹竿朝柿子树猛打。打下来的柿子如果摔坏,他们就削皮放到阳台上晒,几天后便晒成柿子饼;如果柿子掉到草地上没有摔坏,他们更高兴,把柿子捡起来,跑到田庄,埋到水田的淤泥下,过几天就可以掏出来吃了。在田里闷熟的柿子散发出一股稻草的清香味,吃起来特别爽口。入秋时节,能吃到这样爽口的柿子,人的嘴唇是不会干燥的。
  柿子园的边上有一间柴房,柴房内中砌有一道墙,隔出两间平房,里面一间用来囤放石灰,外面一间用来堆放稻草。稻草是牛过冬的粮食,和石灰放在同一间屋子,不会生虫,也不发霉,干爽清脆,牛嚼起来吧嗒吧嗒响,鼻孔喷出一股稻香味,能让人闻到夏天的田野味道。
  我喜欢去守柿子园,把自己想象成一名警察,而那些来偷柿子的人就是小偷。警察抓小偷,多么有意思的事情。每天傍晚,我像猫一样溜进柴房,从柴房窗户的缝隙里监视着柿子园的一举一动。
  傍晚,小学生放学就像出笼的鸡群,扑棱着翅膀往外跑。尤其是那些“鸡公仔”,野得不行,偷瓜摸果撵狗赶鸭子,总要惹一些事情出来才肯罢休。我小时候也这样野,放学从不回家,先和一帮小伙伴们到郊外打野食,若是谁能摸到一个好瓜,偷到几颗好果,就能在小伙伴里出人头地。我最引以为豪的事情,就是拿一个麻袋去偷别人家的枇杷,背了大半麻袋回来,把一群伙伴们的牙齿都吃酸了,从此树立了我的威望。
  躲在柴房里面,回想以前偷别人家果子的情景,我很担心自家的柿子也会遭受这种报应。所以,我每天都勤勤恳恳地去守护柿子园,比上学还勤快。
  很快,我便抓到了几个偷柿子的毛头小子。我并不打他们,只是让他们脱下裤子站在柿子树下撒尿,给柿子树施肥。谁先撒完五泡尿,谁就可以回家,撒尿时尿必须射出一米远才算数。小孩子哪有那么多尿,一直站到夜幕下垂,蚊子把他们的屁股和大腿咬得到处是包,痒得他们像猴子一样抓屁股挠大腿,我才放他们回家吃饭。后来,这些小毛孩再也不敢来偷柿子,他们都知道我会躲在柴房里守株待兔。
  我把惩罚小毛孩的事情告诉了我爹。我爹听了很高兴,一巴掌拍在我的脑壳上:“他娘的你要是把这小聪明放到读书上,还怕考不上大学?”
  我爹是县城委派的农业干部,同时兼任村委主任,是吃国家饭的。我爹干了一件值得他一辈子吹牛皮的事情,就是带领村里人种植烤烟,让村民们赚了钱,盖了不少新房。每盖一间新房,我爹都会被请到首席位置,好烟好酒伺候。他喝多了酒就会拍着主人的肩膀,满脸自豪地说:“要不是我的烤烟,你连墙脚都没本事挖哩!”
  确实也是,我爹专门到市里的烟草局学习种烤烟的技术,回村后手把手教人们如何建烤烟炉、种烟、烘烤烟叶等。烤烟给村里人带来了丰厚的收入,我爹因此威望极高,走到哪里都有人递烟。我爹一直希望我读书聪明,考个好学校,他便能通过关系安排我到县城的机关单位工作。可我天生野鸡命,长了翅膀也是飞不上天的。
  虽然我读书不聪明,但脑袋瓜子转得蛮快的。就拿处罚偷柿子的小毛孩来说,证明了我的机智,没惹出事来。小孩子贪玩调皮,又不懂事,嘴馋偷果子是天性使然,不能过分追责。要是打骂他们,传到了大人的耳里,肯定会积怨。为了一两个果子,犯得着打骂小孩吗?都是村里乡亲,也太没人情味了吧!再说了,谁小时候没有做过这种事情呢?我就很聪明,不去打骂小孩,只是让他们撒尿帮柿子树施肥,这样不仅得到了惩罚的效果,传出去也不会得罪人。
  然而没过几天,我却破了戒,重重地处罚了一个偷柿子的小毛头。   那天是周日,小孩们都不用上学,我担心他们会到柿子园捣乱,于是一大早便躲在柴房里守株待兔。整整一上午,连个毛孩的影子也没见过。这让我很高兴,肯定是他们知道我的厉害,不敢来踩我的地盘。下午,我放松警惕,没有去守园,躺在家里看电视。到傍晚,我才伸着懒腰去柿子园巡逻。到了柿子园,我习惯性地往周围扫了几眼,没有看到人影。正准备离去,突然听到树上传来抖动声,以为是斑鸠归巢,抬头一看,不由得吃了一惊,只见中间一棵柿子树上竟然有人蹲在上面。
  我又惊又怒,从来没人敢爬树偷果子呢!由于柿子树枝繁叶茂,偷柿子的人爬到了树顶,我看不到他的脸,只能看到他弱小的身子。我挺好奇的,树根下绑满了荆棘和竹刺,他是怎么爬上去的?
  我朝着树顶大叫:“偷果子的,快给我滚下来!”
  树上的人听到我叫喊,像猴子一样从树顶往下窜。不一会儿,我看到他直溜溜地从树上滑下来。走近一看,原来树底下架着一根两三米长的青竹竿,他是顺着竹竿爬上树的。夕阳斜照,树荫幽暗,这根青竹竿的颜色和树荫差不多,我一时没有看到。
  这毛孩从树上溜下来,扭头就跑。我早有准备,冲上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偷柿子的人是夏山婆的儿子阿古仔。阿古仔背着一个书包,里面鼓鼓的,看来摘了不少柿子。
  我像警察抓到了小偷,学着电视里大喊一声:“老实点,给我蹲下!”
  我以为这小子会被我威风的声音吓到,畏缩手脚地蹲在地上,求我放过他。可是他不仅没有听从我的命令,竟然还反抗起来,像蛇一样扭过头,在我手腕上狠狠地咬了一口,疼得我大叫一声,急忙松手。
  阿古仔转身又跑。我怒气冲天,追上去一脚把他踹倒在地上。地上长着青草,阿古仔没有受伤,又一骨碌爬起来逃跑,但被我一把抓住衣服后领,并用一只手掐住他的脖子,防止他咬人。
  我将阿古仔抓到柴房里面的石灰房,用一根捆稻草的草绳,将他绑到墙柱上。阿古仔虽然被绑住,嘴里仍恶狠狠地骂我:“刘成材,你娘欠的,快放开我!”
  阿古仔只有十岁,但在村里的小孩当中,却是最难缠的一个。我和他没有接触过(毕竟不是同龄人,且他家和我家离得较远,很少照面),不过我对阿古仔人小鬼大的事情早有耳闻,听说连学校的老师都拿他没办法。村里人还编了一个顺口溜教育小孩:“小时阿古仔,长大刘成材。”
  在一帮同龄人中,我声名赫赫,连大人都不敢惹我。他们都说我是个马蜂窝,不捅都危险。谁要是惹了我,我会用弹弓将他家里的瓦片打烂好几块,下雨的时候,他们就会尝到苦头。
  此前,我并不相信人们的传言,而且也不喜欢别人将阿古仔和我混在一起说。我怎么可能和一个小毛孩瞎扯在一起呢,他够格么?现在总算见识到了,阿古仔比我想象中的要难缠,他偷了柿子竟然还敢这么理直气壮,对我又咬又骂,简直是一只疯狗,我恨不得剥了他的皮。
  阿古仔的母亲叫夏山婆,她的丈夫和公公几年前赶着牛车上山拉木柴,两人坐在牛车上,到了半山腰时不知道为什么牛突然受惊疯跑,一下子窜入了山崖。夏山婆从此成了寡妇。当时阿古仔还小,才三四岁,夏山婆完全可以改嫁。她人长得好看,五官娟秀,一双桃花眼妩媚得很,笑起来像涂了蜂蜜一样,荡漾起甜蜜的光泽,让人恨不得去舔一下。只要她愿意,大把的男人娶她。不过她没有改嫁,家里还有个瘫痪的婆婆,如果她改嫁了,婆婆没人照料,迟早会饿死在床头。夏山婆就这样带着儿子养着婆婆,硬是把一个家庭撑起来。
  起初,人们对夏山婆的评价很高,说她气节可敬,还有人说等一年后(她给丈夫守孝期为一年),给她介绍男人上门当继夫。可是被夏山婆拒绝了,她说等婆婆过世后再做打算。两年后婆婆过世,有人上门提亲,还是被夏山婆拒绝了,夏山婆说她已经习惯一个人住。过不久,有谣言传出来,说夏山婆不愿意改嫁,是因为她有了别的男人。谣言是从赌鬼身上传出来的,村里的赌鬼经常熬夜聚赌,有些赌鬼未必真心去赌钱,他们只是赌到半夜,就退场去找夏山婆。村里那十几个赌鬼当中,听说有两三个是夏山婆的相好。夏山婆的名声从此一落千丈,经常被妇女们嚼舌头恶骂。一时间,女人怕自家的男人出轨,都不准他们去赌钱。
  说归说,但人们还是经常去找夏山婆帮忙。夏山婆是从深山嫁进来的,手里掌握了一门专治儿科疾病的针刺和刮痧秘方。村里的小孩肚子疼或发烧中暑,都会找夏山婆。我小時候也受过夏山婆的恩惠,有一次从江边游泳回来,肚子疼得厉害,在床上直打滚。我爹请来夏山婆。夏山婆先在我的肚子上揉了揉,缓解了疼痛后,就脱下我的衣服,双手撸我的手臂,撸得我整个手的血管都突起来。夏山婆拿一条松紧带绑住我的手腕,掏出一根银针,往我的指尖扎进去。当她把银针拔出来时,我能看到针孔处渗出一滴黑血,像牛虱一样往指甲上爬出来。十根手指被扎过之后,肚子就不疼了。夏山婆把银针收好,叫我以后别空着肚子去游泳,否则肚子容易着凉。
  除了针刺,夏山婆刮痧也很厉害。她能在几秒钟内,把一个小孩的额头和脖子刮成青紫色,看上去像胎记一样。我读小学的时候喜欢逃学,但是逃学又怕老师告到我爹那里去,于是想到一个方法,经常跑到夏山婆家里,让她往我额头刮几下,刮出青紫色来,然后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跑到老师那里请病假。老师看到我的额头上有青紫色,就会批准我的假。每个月,我要往夏山婆家里跑几次。
  我回想起那时找夏山婆刮痧的情景。我背着书包,屁颠屁颠地跑到她家里,小嘴甜蜜地说:“阿嫂,我头昏昏的,你帮我刮一下。”
  夏山婆先是摸一下我的脑壳,然后拿出她的木箱子,箱子里面装着她自己制的青药水,还有银针和刮痧用的玉块。我坐到一个小矮凳上,仰起头。夏山婆弯着腰,拿药水在我的额头眉心处抹湿,用手指按摩片刻,再拿出玉块一刮,额头就变成了青紫色。
  夏山婆弯腰给我额头上刮痧的时候,我的头部刚好靠近她的胸脯,能清楚地看到她的乳沟,像小孩子的屁股沟,能闻到一股香味。至今为止,我都不知道怎么形容那股香,我甚至偷偷去闻过我娘的身体,但我娘身上并没有这样的味道,只有一股汗臭味。在有限的人生经历当中,那是我闻过的最好的气味了。有时候夏山婆穿得太少,我不敢往她的胸脯上看,她丰满的乳房能让我的心里像装了一头小兔子,蹦蹦跳跳;也能让我的脸蛋发热,像被太阳晒了很久。于是我把目光向上翻看,这样我就能看到夏山婆的脸。夏山婆的皮肤很好,水嫩嫩的,像豆腐,找不到一个黑斑点。她刮痧的时候很认真,眼睛不眨一下,长长的睫毛看起来就像莲花里面绽放的花蕊。   那时候我还小,不怎么懂事,但幼小的心灵中刻下了女人的轮廓。我想,等我长大之后,一定要娶一个像夏山婆这样漂亮的老婆。
  因为刮痧的次数多了,夏山婆也觉得奇怪,我于是告诉她逃学的事情,并让她保密,不要被我爹知道了,否则会赏我耳刮子吃。这么多年来,夏山婆一直守口如瓶,从这点可以看出,夏山婆是个好人。尽管夏山婆的脾气有点急躁,村里人骂她是蛮不讲理的泼妇,又因为勾引男人的事情,名声也不是很好。但在我心中,夏山婆是美好的,并不会因为流言而改变我对她的印象,甚至听到有人讲她的坏话,我会为她感到委屈。
  夏山婆这个外号是我爹取的。她今年刚满三十岁,还很年轻,论辈分,她和我一样,完全没有达到“婆”字辈。我们家乡流传的鬼怪神话当中,“夏山婆”是一种会吃人的妖怪。当初,我爹引进烤烟,将全村的男人都召来开会,传播种烟技术,唯独没有叫夏山婆。夏山婆就质问我爹,为什么没有叫她去开会。我爹说,你一个寡妇带个小孩,把田地种好就行了,哪有能耐种烟。夏山婆很生气,说我爹歧视寡妇,最后还哭起来。我爹没办法,就教她一个赚钱的法子,让她请拖拉机到县城拉煤到村里卖。
  烘烤烟叶需要大量的燃料,燃料供热不足,就烤不出好烟叶,卖不到好价钱。刚开始,很多人用稻草、苞谷秆、木柴做为燃料,但是这些东西都不经烧,且火候时大时小,难以平衡温度。烤一炉烟叶需要三四天,白天晚上都得伺候。尤其到了晚上,用木柴烧炉,半個小时就要爬起来续火,把人折腾得要命。所以必须要用煤炭。煤火耐熬,温度稳定,可以四五个小时起来续一次火。
  村里人看夏山婆是寡妇,生活不容易,再加上我爹从中间当说客,且夏山婆的人缘在男人中相当不错,于是都来买她的煤。夏山婆因此赚了不少钱。不过她不懂得感恩。有一年冬天,我爹见夏山婆的后院囤了一些旧煤,让她按批发价卖给我家烤火。夏山婆不同意,我爹很生气,和她吵了一架,夏山婆一怒之下拿起放在门口搅煤用的两叉耙,在我爹的腰间捅了一把,把我爹赶了出去。我爹于是给她娶了个夏山婆的外号,说她简直就是吃人的妖怪,没有一点人情味。
  夏山婆平时干农活又忙家务,没有时间管教儿子。阿古仔从小就像一头放养的牛,野性十足。夏山婆很宠爱儿子,儿子寄托了她这辈子的希望。平时阿古仔惹事,不管是对是错,夏山婆都惯着他,不舍得打骂。阿古仔因此愈发嚣张,小小年纪就有了痞性,村里的孩子都不敢惹他。村里人都说他长大了肯定跟我一样,是个无赖。
  现在,阿古仔惹到我头上来了。本来,看在夏山婆给我小时候刮痧的面上,打算放他一马。可是阿古仔太可恨了,竟然在我手上咬一口,都透出血丝了。我心里恼火,决定惩罚一下阿古仔,只有给他点苦头吃,让他知道我的厉害,以后就不敢再来偷柿子。
  我将阿古仔书包里的柿子倒出来。数了数,一共有十三个柿子,都是又圆又大的。这小子胆子真够稳,偷柿子都是挑大的摘,看来他并不慌张。
  阿古仔被我绑在石灰屋里,兀自骂人。尽管我把石灰间的隔门关上,但还是听到他骂:“刘成材,你娘欠的,我是你爹哟,快放开我,否则以后我把你家的房子烧了!”
  从来没人敢当着我的面骂娘占便宜的,我怒气冲冲地站起来,跑到石灰房里,要赏他两个耳光。我要狠狠教训他,好让他明白,他在我眼中连坨屎都不是,想在我面前撒野,只会自讨苦吃。但是,我扬起的手掌迟迟没有落在阿古仔的脸上。我想到了一点,如果我打了阿古仔耳光,他的脸上肯定会留下手掌印,被夏山婆看到了那不得了。夏山婆在我心中虽然是一个好人,但并不好惹,连我爹都不敢惹她。村里有女人知道自己男人和夏山婆有染,上门来找她麻烦,但都被夏山婆给制服了。夏山婆一般不跟人对骂,要是把她惹毛了,她就直接对着干,扑过去把人撂倒,直接抓脸,透出一股山里的蛮人野性。俗话说,咬人的狗不叫。夏山婆就是这种狗性子。
  我脑子一转,想到一个整人的方法,拿了一个柿子跑到门口,找来一块石头,用石头把柿子捣碎。捣碎的柿子汁液黏稠,像果浆一样。我将果浆捧在手上,踢开石灰房的隔门。阿古仔看到我进来,依然像一头疯狗,朝我骂道:“刘成材,你快把我放开,否则我烧死你全家!”
  我冷笑道:“就你这鸟样还想跟我玩,今天让你见识我的厉害。你不是喜欢吃柿子吗?来,我喂你吃几口。”一边说一边将手中捣碎的柿子捂到他嘴上,硬生生塞入了他嘴里。阿古仔呜呜地怪叫起来,不停地扭着头反抗,往外吐果浆。可是他的嘴巴被我捂得紧紧的,怎么吐也吐不出来,反倒吞了不少果浆下肚。
  过了一会,我听到阿古仔哇的一声哭起来。这混蛋,终于哭了。哭了就代表投降。我把手松开,阿古仔一边将嘴里的果浆吐出来一边哇哇地大叫,还不停地骂我。可是他吐字不清,听不出他讲什么。他的舌头肯定是被柿子的青涩给黏结了,不停地哈气。看到他出丑的样子,我心里舒服了很多,指着他的额头狠狠地说:“你再敢骂我一句,我就让你吃柿子吃个够。你娘才欠的,在我面前你算根卵毛,老子在学校打架的时候,你还在穿开裆裤呢!”
  阿古仔看到我恶狠狠的样子,才知道遇上一个比他更狠的人。他怕我了,不敢再骂我,只是呜呜地哭,不停地往外吐口水。我看到他吐出来的口水像鼻涕一样黏稠,粘在嘴角上半天才掉下来。我走出柴房,到柿子园外面的河边洗了手。有几个小孩在河边捉青蛙,我让他们带话给夏山婆,说她儿子偷柿子被我抓住,让她过来领人。
  其实,我惩罚完阿古仔,让他尝到苦头就可以放人了,但我担心阿古仔心里记仇,以后会报复我,就像我小时候拿弹弓打烂别人家的瓦片一样。阿古仔和我小时候一个卵样,是个祸害精,别的小孩我不担心,但阿古仔我不得不提防。我想,只有叫夏山婆过来领人,让她把儿子领回去好好教育一番才行。我事先给她一个下马威,如果日后阿古仔敢来找我的麻烦,那是他的不对,到时可别怪我不客气。
  洗了手,我回到柴房,躺到地上。地上有一个稻草铺,是我这几天专门铺来休息的。我躺在稻草铺上跷着二郎腿,枕着胳膊,无所事事地望着屋子的瓦梁,等待着夏山婆的到来。房顶有一张蜘蛛网,秋天的凉风从虚掩的门缝里涌进来,不停地抽打着蜘蛛网,蜘蛛网摇摇晃晃,像要摔到我脸上来。窗户飘进一缕夕阳,被晚风吹得摇摇晃晃,看起来像一支快要熄灭的蜡烛。里间的石灰散发出一种腐蚀的味道,干燥也是一种腐蚀,哪里有湿度,它就入侵。稻草被这样的干燥腐蚀得微微发酵,柿子树的清香伴随着晚风灌入柴房,和稻草的干枯味混在一起,闻起来很清爽。   二
  我以为夏山婆听到阿古仔被我绑起来,会着急赶过来领人。但等了许久也没有见她来。夜幕开始降临,郊外好像被抽空了一样,静悄悄的。人们都回家吃饭了,夜鸟的啼鸣,青蛙的叫声一阵一阵地传到我耳朵里。我有些沉不住气,打开柴房那盏只有五瓦的灰暗灯泡。昏黄的光线中,我看到阿古仔那耷拉的小脸。我想,便宜这小子,把他放掉算了。
  我准备进石灰间放人,这时,外面传来脚步声。我转过身走出来,只见夏山婆推开柴房的木门,风风火火地冲进来。大概是走得有些急,她喘着粗气,胸脯一耸一耸的。
  夏山婆狠狠地剜了我一眼,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阿古仔呢?”
  我指着里间的石灰房,有些得意地说:“绑在里面呢!”
  夏山婆推开石灰间的隔门,昏暗的光线中,看到儿子被绑在墙柱上,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阿古仔看到母亲来了,立即大哭起来。夏山婆听到哭声,像一头母狼看到自己的狼崽被人打了,顿时野性爆发。她一怒之下来不及去解救阿古仔,直接扭过头朝我扑来:“你这天杀的,他还只是个孩子啊!你就这样对他,你比日本鬼子还毒啊!”
  “啪”的一声,一个响亮的声音从我脸上传出来。这巴掌打得好厉害,我半边脸颊都麻痛起来,眼睛也冒起了金星,耳朵嗡嗡作响。我万万没想到夏山婆反应竟然这么强烈,连说话的时间都不给,上来就下狠手。夏山婆打了一巴掌还不解气,又扬起手掌要再打我。
  我被激怒了,做出本能反应。像我这种经常打架的,挨打了之后,怒气冲脑,才不管对方是谁,第一反应就是要反击,先打一架再说!我立即伸手抓住夏山婆打过来的手,另外一只手反击。“啪”的一声,反掴了夏山婆一个耳光。
  夏山婆像疯了一样,一边尖叫道:“你欺负我们孤儿寡母,我跟你拼了!”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来抓我的头发,又伸头过来要咬我,完全是泼妇打法。我被她扯着头发,疼得大叫一声,急忙抽出右手护往头发;又见她伸出头来咬我,忙用左手去按住她的头。夏山婆用另外一只手抓我的脖子,她的指甲很尖,都掐到皮肉里去了。我疼得受不了,架起一只腿,用膝盖顶住她的小腹,用力要将她顶开。但夏山婆死死地抓着我的头发,猛地扑我,我一只脚站不稳,摔倒在稻草铺上。
  夏山婆顺势压在我身上,跟我贴身搏斗。她扬起手掌,朝我脸上打来。我被她坐在身下,一时挪动不了,只得扭头闪躲,但额头还是吃了一记耳光,打得两眼冒光。我情急之下一把将她的腰抱住,使出全身力气,猛地腰板打直,翻身过来,反将夏山婆压在稻草铺上。毕竟我是年轻小伙子,夏山婆再怎么厉害,也没有我的力气大。
  我坐在夏山婆的小腹上,一只手叉住夏山婆的脖子,一只手扬起来往她脸上打去。“啪”的一声,夏山婆被我抽了一个耳光,我顿时尝到了报仇的快感,热血沸腾,小时候夏山婆为我针刺刮痧的事情,早就被抛到九霄云外。我扬起手掌,又准备再打她耳光。臭娘们,我要狠狠地教训她,让她知道我不是好惹的。这时,夏山婆突然叫喊道:“你骑在我身上干嘛,是不是要强奸我?”
  我听了这话,顿时像被泼了一盆冷水,全身一阵颤抖,扬起来的手掌僵在了半空。夏山婆趁这一瞬间,右手倏地就伸到了我的裤裆里面,抓住了我的命根子。
  我穿的是运动短裤,裤头是用松紧带做的,不用捆皮带,夏山婆轻而易举地就能把手伸到我的裤裆里。夏山婆当然知道男人的弱点在哪里,她抓着我的命根子,我便无力反抗。
  夏山婆扬起左手,“啪”地打了我一个耳光,打得很重,疼得我嘴角都歪到一边去了,牙齿发酸,流出清口水。接着,夏山婆又像哄小孩一样,捏着我的脸蛋,得意地说:“你这小子再牛,也逃不出老娘的手掌心。你要是敢反抗,我就把你卵子扯斷!”
  我吓得大气不敢喘一口,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脑袋瞬间冻住了一样,失去了意识。我虽然是个飞扬跋扈、拽不拉叽的小痞子,但毕竟还是个童子身,没有跟任何女人亲密接触过,现在被一个女人揪着命根子,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身上那些痞性在这一瞬间,全部都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最要命的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命根子竟然像一条注水的猪大肠,迅速膨胀。
  夏山婆愈发得意,用手捏着我的命根子,好像挤牙膏一样。“哟,还硬起来了。硬了更好,容易掰断。你要是敢乱动,我就让你变成阉鸡!”
  我全身发烫,喘气声变得粗重起来,像得了哮喘病一样,呼哧呼哧的,快要断气了。我的心脏长出了四条腿,变成了一只小老鼠,在肚子里上下乱窜,想找个出口跑出去透气,可怎么也找不到出口。小老鼠爬到了嗓子眼,堵住了我的喉咙。我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空气变得浑浊起来,像布满了石灰,令人呼吸困难,就快要窒息了。
  夏山婆突然不生气了,脸上竟然有桃花般的笑容,昏黄幽暗的灯光下,看上去格外迷人。她朝我眨巴眼睛,长长的睫毛像夜风吹动的花蕊。她的手不再用力抓着我的命根子,而是轻轻地抚摸着,像抚摸玩具一样。
  我整个人都受不了,身子要爆开了,“啊”的一声尖叫,猛地推开夏山婆,像一只挣脱猎夹的野兽,逃命般往外面冲去。
  天色已经黑下来,我一头撞入夜色中,看不清前面的路。夜色阻力重重,好像有人在拉着我的衣角,让我回头。我甚至听到有人不停地叫:“快回去吧,快回去吧!”那声音很悠扬,如同山谷回声,余音袅袅。我不敢回头,怕自己一回头就掉进某个深渊里,掉到某个沼泽中,再也爬不出来。
  我不停地向前冲,夜色被我挤出了一条裂缝,裂缝中涌出大片大片的雾气,让我迷失方向。道路两边的树木和灌草打在我身上,像魔鬼的手,要把我抓住,不让我逃跑。“咕呶呶呜……”天空传来猫头鹰的叫声,在黑夜中扩散,听起来凄凉诡异,像巫婆的召唤。我想起家乡的鬼怪故事,夏山婆晚上吃人时,都会派她的黑夜使者猫头鹰飞到村里,猫头鹰发出的怪叫声,能把人的魂给勾走,人就不由自主地送上门给夏山婆吃掉。
  猫头鹰的叫声是夏山婆的召唤吗?
  我头皮一阵发麻,忍不住回头看。背后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苍茫的夜色。但我总觉得夜色中隐藏着一个身影,虽然我看不见,但我能感觉得到,它正在我的背后,一步步紧追过来。我甚至看到了一双无形的手,要扯住我的衣角。   “扑通”一声,我被一块石头绊到,摔了一跤。我爬起来,顾不得疼痛,依旧向前冲。
  我不知道是怎么跑回家的。只记得一回到家,我直接冲到房间里,倒在床上,摊开四肢,拼命地喘气,像一个刚从牢里逃出来的犯人,逃到了一个暂时安全的地方。
  父母正在吃晚饭,见到我风风火火地跑回来,躲到房间里,以为我又闯祸了,都放下碗筷走到房间里看我。他们看到我躺在床上,满头大汗,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且神色紧张,身上脏兮兮的还沾有稻草,额头还磕破皮,渗出一丝血迹。我爹皱着眉头问:“干什么去了,是不是又闯祸了?”
  我坐起来,慌张地摇头,喘着粗气说:“没有闯祸。”
  我爹哪肯相信:“你这副样子,像鬼赶的一样,肯定做了坏事。”
  我扯谎说:“很久没有跑步了,我想试一下自己能跑多远。”
  我爹冷笑道:“鬼才信。”又说:“一天到晚不知道跑到哪里去,吃饭时间也找不到人。”
  我说:“我去守柿子园了。现在不是回来吃饭了吗?”一边说一边从床上爬起来去吃饭。
  我爹听说我去守柿子园,也就不再追究。只是我走出来的时候,他跟在我身后,狠狠地拍了一下我的背,把我背上沾着的几根稻草打掉了。
  我囫囵吞枣地扒了两碗饭。我记得我娘给我夹了两次菜,不知道是什么菜,也不知道是什么味道。我爹和我娘在一边聊天,不知道他们在聊什么,好像在询问我的额头怎么磕破了,脖子怎么有伤痕。但我没有回答他们,只是低头扒饭。整个人像中了邪一样,浑浑噩噩的,魂魄都还没有收回来。
  刚吃饱饭,夏山婆带着阿古仔上门来找我麻烦。
  我爹看夏山婆上门,脸上浮出一丝古怪的表情,好像是冷笑,又好像是讽刺。我爹说:“哟,夏山婆来了,稀客啊!”
  我爹对夏山婆存有意见。在村里碰面,从不打招呼。夏山婆上门来找我爹办事,我爹也是用一种冷笑的表情对付,有时候甚至故意为难一下。夏山婆拿着两叉耙把我爹赶出院子,在村里成了一个笑话。我爹好歹也是一个有威望的村干部,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子对他。
  我看到夏山婆的头上还沾着稻草屑,想起在柴房里发生的一幕,全身立即像被一条无形的草绳给缠住,五花大绑,无法挣扎。那种无形的束缚,比真正的捆绑更令人难受。我垂着头,站在我爹后面,不敢看夏山婆和阿古仔。
  夏山婆冷笑说:“阿材今天把阿古仔绑在石灰房里,还喂阿古仔吃生柿子。你说这生柿子能乱吃吗?这么涩,万一成了哑巴,你们养他啊!”
  我爹看了我一眼,问:“是真的嗎?”
  要是以前,我肯定立即站出来狡辩。我从小就学会无理取闹,蛮不讲理,何况阿古仔是来偷柿子的,还咬了我一口,手背上还留着牙印呢,说什么我也是有几分理的。可是这会儿我却没有一点勇气,低着头,算是默认。
  夏山婆很高兴,指着我说:“看到没有,你家阿材多坏啊!阿古仔这么小,阿材以大欺小,这像什么话!”
  我娘例来也不喜欢夏山婆,忍不住插嘴:“阿材为什么要绑阿古仔?”
  夏山婆说:“阿古仔嘴馋,去你们家柿子园摘了两个柿子吃,用得着这样子对付他吗?就算阿古仔偷柿子不对,你可以来找我,让我赔钱!再怎么说,也不应该打骂小孩子。何况,阿材小时候叫我刮了多少回痧,我都没有找你们要过一分钱,阿古仔吃你们两个柿子,也算犯法吗?”
  我娘被呛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爹突然伸手,一巴掌就落在我脸上,打得我两眼冒金星,向后退了两步。我捂着个脑袋,不敢吭声。我爹骂我:“你这鳖崽子,忘恩负义啊!还不赶快道歉。”
  我偷偷地瞥了夏山婆一眼,她正盯着我看,目光像针一样,密密麻麻地刺过来,刺得我浑身发抖。我的心脏好像也被针刺中了,像漏气的气球,全身软绵绵的。我小声地对夏山婆说:“嫂子,对不住。”
  我爹从口袋里掏出两块钱塞到阿古仔的手中:“拿去买糖,甜一下嘴巴。”
  阿古仔满脸得意。冰棍一毛钱一根,两块钱可以买二十根了。冰棍要比柿子好吃多了!
  夏山婆这才息怒,特意瞄了我一眼,用一种挑衅的神情说:“知道错就好,这次我就放你一马,以后别欺负我家阿古仔,否则我饶不了你。”一边说一边牵着阿古仔走了。
  我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她没有把事情捅破,我的小命总算是保住了。要是我爹知道我和她打架,把她压在下面,不剥了我的皮才怪。我张开因为紧张而握紧的拳头,手心里全是汗水。我往身上抹了抹,发现衣服竟然也是湿的。
  我爹看到夏山婆走了,摸着我的脑袋笑了两声:“你小子还敢惹夏山婆,有种哈,不怕她把你吃了啊!”
  我听到“吃”这个字眼,不知道为什么,脸发烧起来。夏山婆真是会“吃”人呢,刚才她往我面前一站,我身上的痞气,就被她挑衅的眼光给吞噬了。
  我娘却不服气,恨恨地说:“自家的孩子偷柿子,还上门来理论,没有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女人。”
  我喃喃地说:“是我错了,我不应该打阿古仔。”
  我爹和我娘瞪大眼睛看着我,他们从来没想过我会承认错误。从小到大,要我主动承认错误,简直比登天还难。就算我不小心打碎了碗,我都会想方设法赖掉,说碗不应该放在那里,或者说鸡飞狗跳打烂的。可是现在我竟然主动承认错误,不亚于太阳从西边出来。
  我看到爹娘都奇怪地打量我,我怕我的反常会引来他们的怀疑,又说:“小时候夏山婆帮我刮了那么多次痧,她儿子来偷几个柿子,我不应该打他的。”
  我爹摸着我的脑袋,颇为欣慰地说:“哟,你小子长大了,变这么懂事!”
  我娘看我承认错误,气也就消了,说:“要是真懂事,今晚就去洗碗。”
  我当然不愿意去洗碗,说:“我要去洗澡了。”转身便往冲凉房跑去。
  我娘在身后骂道:“小鳖崽,叫你洗个碗就跑,就知道闯祸,以后不要吃饭了!”
  三
  平时洗完澡,我都会准时守在电视机边上,要把电视剧看完才肯回房睡觉。可是这个晚上,我一点心思都没有,电视在我面前就像一张白纸,一点也吸引不了我。   我到房间,躺在床上回味和夏山婆发生的事情。经过时间的缓冲,我的情绪也缓冲过来了,终于敢面对这件事情。我悄悄把心门打开,将夏山婆这只怪兽放出来,让她在我的心里再一次兴风作浪。我回想当时的情景,夏山婆是怎么进来的,我俩是怎么打起来的,又是怎么滚到稻草铺里的,然后她是怎么抓住我的命根子的,最后我是怎么逃跑的。
  我反复回想每一个细节,就像用VCD播放电影一样。前进、后退、快进、慢放,把整件事情从头到尾,从尾到头,中间开花,两边扩散,反反复复,断断续续,终于把事情摸透了,就像摸着自己身上的肋骨一样,一清二楚。然而,我却怎么也想不通—— 我当时为什么要逃跑啊?
  是啊,我为什么要逃跑呢?我用手拍打着自己的脑袋,脑袋都拍疼了,脑袋都拍扁了,但我依然想不通。按道理,我实在是不应该逃跑的。我从十三岁就开始有生理反应,每天晚上一躺到床上,喜欢想女人。那是每个男孩子在发育成长期,都会面临的生理与心理问题。女人的影子像夏天吃了阳光的水草,疯狂地生长,挨挨挤挤,一片又一片占领我的脑海,挥之不去。然而,最令我颓废的是,无论我如何想象,都想不出女人的胴体是什么样子的。我只能参照女人们的外观,想象她们乳房的轮廓,像两个又圆又白的馒头。我真想尝尝女人的滋味。这个晚上,我本来有机会的,可是我竟然逃跑了!夏山婆亲自送上门来,我竟然逃跑了,他娘的,我到底是怎么了!
  我突然有一种欲哭无泪的感觉,像失去了人生最重要的机会。现在没办法了,时光不能倒退,夏山婆只能在我的脑海中上演,不能在现实中重现。我的脑子不断回想着夏山婆和我翻滚的那一幕。夏山婆的脸蛋在夜色中一下子清晰一下子模糊,不管是清晰还是模糊,那张脸看起来都是那样的楚楚动人,迷离而妩媚。
  我斜躺在床边,望着窗户发呆。月光从窗外透进来,一点亮度都没有,像月亮死亡的尸体,碎了一地。外面一片死寂,寂静得让人以为时间停止了。又或者,仿佛这一刻的时间是夜里多出来的,专门留给我去回想夏山婆。可越是往深处想,心里就越难过,越懊悔。
  窗外又传来了猫头鹰的叫声,依旧诡异。是不是夏山婆在召唤我啊?我真想从窗口爬出去,跑到夏山婆家里,站在她的面前让她一口吃掉。
  这个夜晚,注定是要做春梦的。梦里,我重新回到了柴房,在稻草铺上,我压着夏山婆,抚摸着她的脸蛋。一场春梦的轮回,筛落了大片大片的风景,我听到柴房外面的柿子园,秋风吹过沙沙的响声,像梦中呓语。夏山婆在我身边温柔地躺着,传来了一阵触手可及的笑声。那笑声却是空旷的,无所着落,最后消失在我的枕头底下。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闻到被窝里弥漫着一股腥味。我把内裤偷偷换掉,洗干净放到阳光中晾晒。秋天的苍穹晴朗如镜,阳光毫无保留地照下来,我看到内裤荡漾着金色的光泽,仿佛昨晚的梦境,在阳光底下散发着诱人的色彩。
  我丢了魂,一个早上都不知道要做什么,索然无味地喝了两碗稀饭,坐在门口发呆。我看见朝阳的霞光沿着墙壁缓缓地爬到屋顶,青色的瓦片落满了鳞光。后来,阳光爬到半空,从天井照进来,慢慢地扩大。我莫名地担心起来,害怕屋子因阳光的膨胀而被挤塌。阳光仿佛揉捻了某种欲望,在这个清朗的日子中,透过微凉的空气,正在一点一点地渗透我体内。有一种东西正在我心里膨胀,它的来势比阳光更猛烈,我的身体像要被挤爆。满天的阳光,让我无处藏身。
  我爹把单车推出来,给了我十几块零花钱,让我上街打听柿子的行情。县城有两家专门收购柿子的铺面,这半个月是柿子成熟期,只要价钱高,随时都可以出手。
  县城离我们家并不远,踩单车只需四五十分钟。我喜欢去县城玩,尤其是那些游戏厅,里面有我爱打的街霸。可是此刻我一点也提不起兴趣,全身懒洋洋的,只想坐在门口看着天空发呆,看着阳光陷入相思,就这么怔怔地想着夏山婆的模样。我觉得很知足,也很失落。
  我爹很奇怪,平时让我去县城办事,我比兔子跑得还快,现在却不愿意动一下。我爹问我是不是病了,还过来摸了一下我的额头。我说我没病,只是想在家里休息。
  我爹骂我:“休息个毛啊,一天到晚不做事还要休息,你比祖宗还享福呢!”
  我一点也不怕我爹,谁叫我是家里的独生子呢!他平时虽然对我又打又骂,但我知道,他还是很疼我的。我说:“我今天真的不想去,明天去吧。”
  我爹也不逼我,反正柿子随时都可以卖。他说:“那就明天去吧!”
  我坐在门口发呆,到了晌午,快要吃饭的时候才提起精神,往柿子园走去。这天是周一,孩子们都去上学了,柿子园附近一片静悄悄,风夹杂着鸟的叫声吹过来,时近时远,听起来有点恍惚。
  柴房的门虚掩着,我站在门口,看着那扇陈旧的木门,心想里面会不会有人在等我呢?我莫名地有些緊张,走过去轻轻推开木门。柴房里静悄悄的,昏暗的灯泡还亮着,但没有一点光泽,弥漫着消失的味道。我有些失落,低头看着地上凌乱的稻草铺,想起昨晚的事情,恍然如梦。
  我躺在稻草铺上面,回想当时的情景,那些细节昨晚就被我从头到尾想了一遍又一遍,连在梦里都不曾放过,此时更是历历在目。但越是念念不忘,心里越是难过,就像钓鱼时好不容易抓到一条大鱼,却被它逃走了。我沮丧地抓着一撮稻草,用力往上面扔去,好像要把心里的空虚扔出去。稻草纷纷扬扬地坠落,撒在我的身上。我拿起一根落在脸上的稻草,放到嘴里咬着。不知道为什么,这根稻草里蕴藏着一种味道,好像是夏山婆的味道。她昨晚和我在草铺上打过滚,稻草里沾着她的气息。我嚼在嘴里,像一头牛犊子在深冬时节,嚼到了夏天的味道,十分亲切。
  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下午。到了傍晚,小学生放学的时候,我又去柿子园巡逻。我在柴房的草垛里躺了一会,外面静悄悄的,没人来偷柿子。我走出柴房,看着柿子树,我多么希望能在树上看到一个人影。可树上哪有人影,只有一些麻雀和白头翁在枝头跳动,它们欢快的叫声是对我无情的嘲笑。我盯着树,茂盛的柿子树一棵挨着一棵,密不透风,仿佛和天连成了一片。风吹来时,树叶随风摇摆,好像整片天空都在颤抖,天要塌下来一样。我的天空,因为夏山婆而塌了下来。   我该怎么办啊?我一定要把夏山婆找出来,只有她才能救我。我开始绞尽脑汁想办法。我想,要不要去引诱阿古仔,让他来偷柿子,然后我假装绑他,这样就能勾引夏山婆了,让昨晚那一幕重新发生。
  我顿时激动起来。这是一个多么好的想法!我去找到阿古仔,就跟他说是玩游戏,让他配合我,事后给他一袋子的柿子作为补偿。他肯定会心动的,再怎么说,他是一个馋嘴的小毛孩,只要有好处给他,他不上当才怪。那么,我和夏山婆就可以再一次滚在稻草铺里……
  一股热血涌上了脑袋,我忍不住仰天大吼一声。声音穿透天空,柿子树上面传来鸟儿惊啼声,扑棱着翅膀惊慌失措地飞走了。我的心也飞走了,飞到了夏山婆的家里。
  夏山婆家离我家有点远。我家在村子的东边,她家在西边,从我家走到她家,要十多分钟。夏山婆家在村子的边沿地带,再过去就是田庄了。村里人都说夏山婆家住的位置风水不好,太偏僻了,聚拢不到人气,家族容易败落。又有些妇女嚼舌头说,要不是住得偏,那些臭男人哪敢这么大胆找她!
  我走到夏山婆家门口,夕阳正落山,晚霞像一匹浸湿的红布,将天空蒙住了,压得低低的。夏山婆家的大门对面是一个菜园子,菜园子也是夏山婆家的,用红砖头围起来,里面种着青菜,圈了一个鸡窝。围墙边上斜搭着树枝条,种满了藤条植物,有丝瓜、南瓜、冬瓜和山药,这些密密麻麻的藤条像爬山虎一样,把墙体衬得一片翠绿。
  一群放了学的小孩正在围墙边捉蜻蜓,我扯住一个小孩,问他有没有看到阿古仔。那小孩说,阿古仔在学校打架,被老师罚去扫操场了。我有些失落,心想,这小混蛋怎么这么能惹事,要是他来我的柿子园惹事就好了。
  我计划落空,整个人都打不起精神,站在夏山婆的房子前发了一下呆,失落地回家。我想,要不要去学校找一下阿古仔。学校的操场很大,阿古仔一个人扫操场,肯定要天黑了才能回来。我以前读小学的时候,也被罚过扫操场,知道一个人扫操场的痛苦。如果我去学校帮阿古仔打扫操场,他肯定对我有好感,那事情就更好办了。
  我打起精神,往学校方向走去。刚走不远,迎面走来一人,竟然是夏山婆。她正牵着一头水牛往家里走去。看到她,我身体突然失去了平衡,双腿发抖,险些站不稳。夏山婆倒是很坦然,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夕阳涂在她的脸上,她笑起来是有颜色的,直扑到我的身上。她那双桃花眼在往上翘,带着挑衅的味道。我像化石一样僵在那里,脑子一片空白。此刻,双手变得多余了,不知道该放在哪里,我只好抓紧自己的衣角,不停地往下扯,好像衣服太短了,遮不住我的羞愧与惶恐。
  夏山婆看出了我的困窘,更得意了,朝我眨了眨眼睛:“怎么,阿古仔又去偷你家的柿子了?”
  我“啊”的一声,脸红到了耳根,讷讷地说:“ 阿古仔没去偷柿子,他在学校打架,被罚扫操场了。”
  夏山婆“哟”了一声,好像很惊讶的样子。“你对阿古仔这么关心啊,他被罚扫操场你都知道,我都不知道呢!”
  她这么说,更令我感到羞愧难当,像吃了好多生柿子,满嘴苦涩,喉咙被结住了,怎么也说不出话来。我不敢正眼看夏山婆,连偷偷瞥一眼都不敢,夏山婆的身上像长了刺钩,我的眼光碰到都会被钩住。我怕憋不住自己体内那股疯狂的欲望,仿佛心里已经装了一个夏山婆,现在真实的夏山婆就站在我的面前,体内的夏山婆开始作祟,要将我的身体撕裂,灵魂出窍,跑回夏山婆的体内。我的身体开始膨胀起来,夹杂着渗透的夕阳,毛孔发出破裂的声响。
  夏山婆见我一副难为情的样子,发出两声嘿嘿的冷笑,啐了一声:“小屁孩,你还知道害羞呀!”一边说一边牵着牛走了。
  晚霞的光晕就像一块砂纸,将她的背影磨得薄薄的,看上去像透明的一样,仿佛随时会融化在夕阳中,让我产生一种无力感。
  四
  走到村口,晚霞已经收山。村口那条机耕路长了一排苦楝树,叶子被秋风吹得稀稀疏疏的,晚霞余晖染在树杈上,仿佛树木是被大火烧秃的。机耕路两边是田庄,绿油油的水稻被霞光染得一片通红,风吹过来,秧苗就像一面黄色的旗帜,在大地上飘扬。
  我准备往学校走去。远处有两个毛孩子咬着冰棍往村里走来。走近时,我看到其中一个是阿古仔,另外一个叫三鬼头。三鬼头也是村里出名的捣蛋鬼,他曾经也来偷柿子,被我逮住后罚他在柿子树底下撒尿,他竟然脱下裤子,在柿子园屙了一泡屎,臭气熏天。
  阿古仔被罚扫操场,一个人肯定要扫到天黑。阿古仔就叫三鬼头帮他一起扫。两人很快就扫完了,阿古仔请三鬼头吃冰棍,一起回村。
  阿古仔看到我,就像看到仇人一样,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朝我投来恨恨的目光。我本想找阿古仔打招呼,但看到他那副表情,明显要与我作对。三鬼头和他在一起,我要是找阿古仔打招呼,他不鸟我,我岂不是很没面子?正犹豫间,阿古仔突然脱下裤子,朝我的方向撒尿。
  小孩与小孩之间的挑衅,要是瞧不起对方,就朝对方撒尿,示意对方离远一点。我被激怒了,真想跑过去给他一巴掌。可是我不能打他,我要是動他一根寒毛,夏山婆肯定找上门来。何况,我不想给夏山婆留下坏印象。
  阿古仔撒完尿,抖了抖卵子,得意地吹着口哨走了。三鬼头知道我是个不好惹的人物,不敢挑衅我,只是看了我一眼,看到我满脸怒火,赶紧低着头,跟在阿古仔的屁股后头走了。
  晚风徐来,我闻到一股尿骚味,像蛇一样钻进我的鼻孔,钻到我的体内。我看着两个毛头小子的背影消失在村子深处,心里燃起一股邪火。我原以为通过阿古仔可以接近夏山婆,现在不仅计划失败,还受到了阿古仔的藐视和挑衅。
  我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对着夕阳发愁。我从小就觉得自己是个聪明人,虽然读书不用功,但鬼点子多,任何事情都难不倒我。可是现在呢,一想到夏山婆,脑子就空荡荡的,像被水冲洗过一样,一点主意都没有了。
  晚霞的余晖融化成暮色,一点点地渗透灰蓝的天空。大地被暮色掩盖,机耕路开始变得模糊不清。两边的稻田发出沙沙细响,那些被秋风惦记的秧苗,在暮色中融化,一下子长到了我的膝盖。我就这么一直坐着,直到夜色和眼前的稻田连成了一片,我才想到一个好办法——我可以从三鬼头身上下手啊!既然阿古仔不甩我,我可以买通三鬼头,让他帮我引诱阿古仔去偷柿子。阿古仔不是要挑衅我吗?我还可以趁机收拾阿古仔一顿,将他绑在柴房里,再喂他吃生柿子。这样子既可以解恨又可以引诱夏山婆,一举两得!   我心里一阵激动,拔腿往家里跑去。回到家里,到房间的木箱里抓了一把零钱,然后往外跑。我爹和我娘正在吃晚饭,我娘叫住我,但我没有理她,风一样跑掉了。
  我跑到邻居家,拿了两毛钱给邻居家小孩,让他帮我去找三鬼头出来。邻家小孩高兴得像叼了虫子的小鸡。不一会儿,就把三鬼头叫出来。我把邻家小孩支开,从口袋掏出两块钱塞到三鬼头的手中。三鬼头瞪着眼睛看我,简直不敢相信。
  我说:“明天你帮我做件事情,傍晚放学后,带阿古仔去偷柿子。你今天也看到了,阿古仔故意朝我撒尿。我肯定不会放过他的,我要让他知道我的厉害。”
  三鬼头将那两块钱紧紧地攥在手里,怕钱会长翅膀跑掉一样。
  我心满意足地回家吃饭,然后洗澡,窝到房里躺着。
  我爹觉得奇怪,我是一个电视迷,平时看电视从不缺席的,甚至看到半夜了还不肯上床睡觉。这两个晚上咋回事,有些反常啊!我爹走到房间里,看到我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问我怎么了。我说有点累,想早点休息。
  我爹瞪着眼睛看我,骂道:“累个毛啊,一天到晚不见你做事,还说累!你到底有啥累的?”
  我不敢吱声。我确实没有做过什么事,一天到晚游手好闲,连衣服都不洗,更不要说煮饭洗菜刷碗。
  “读书不用功,干活不出力,你这辈子就是叫花子的命!”我爹一边说我一边摇头叹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他从口袋摸出一根烟,一边吸着一边训我:“老子一天到晚忙来忙去,脚都走起泡了都没有叫累。你看这几个晚上,我哪有休息过,每天晚上要去统计没交公粮的人数。再过几天又要到月底了,还要去收电费,忙得放屁都没有时间。你这小鳖崽倒好,一天到晚吃饱撑着没事干,还说累,也有脸讲出来啊!和我比起来,你就是个废人!”
  我爹身为村委主任和县里委派的农业干部,公务很忙。每年中秋过后,要配合粮食局缴纳公粮,到村里统计哪些人交公粮了,哪些人没交。如果没有交,我爹要登记,并催促交公粮的日期。不可以逾期交粮,逾期了我爹就要受到县里的批评。交公粮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需要拉粮食到县城的粮所排队等待,还要经过鼓风机吹秕谷,再去过磅称,最后将稻谷扛到指定的仓库倒出来,需要折腾一天时间。每年一到交公粮的时间,我爹就要折腾一阵子。必要时,我爹还要联系拖拉机帮人们拉粮。从家乡到县城,要走两三个小时的路,没有拖拉机,光靠牛车和人力车是很困难的。除此之外,每个月的月底,我爹还要挨家挨户去收电费。村里有一百多户人家,走一圈下来都要一天;更不说组织村民开农业大会,考察烤烟收成等琐事。我爹经常和村里人开玩笑,说他这个村委主任比县城计生委办公室主任还要忙。
  我爹训了我一顿,见我一声不吭,以为我知错了,火气下去了一点。我爹把烟头丢到地上,狠狠地踩了一脚,像踩死一只萤火虫,说:“年少不吃苦,长大命运苦。像你这种懒人,迟早有一天会饿死的!”
  说罢,我爹叹了一口气,回到客厅,从柜子里拿了账本,拍拍屁股,去村里统计未交公粮的人数。我爹走后,我赶紧把房间的门闩上,不让我娘进来。我娘也是个话痨,我担心她也会进来看我,一说大半天,叫人心烦。
  关门之后,我躺在床上,又开始回想夏山婆。就像睡前功课一样,仿佛不想她,夜里就少了点什么。一想到她,整个人就陷入一种迷幻,既美好又忧伤。
  第二天起床,我又偷偷地换了内裤,晾在太阳底下晒着。我依旧坐在门口发呆,望着太阳从墙壁爬上屋顶。我爹把单车推出来,又让我去县城问柿子的收购价。但我还是不想去。我爹问我是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我说没有,只是想休息一下。
  我爹很生气,赏了我一巴掌:“休息个毛,昨晚你说累,早早睡觉,今天刚起床吃了饭,太阳還没有晒屁股又要休息。没见你干过一件活,连牛都没有放过,有那么累吗?”
  我说:“谁说我没做事,我每天都去守柿子呢!”
  我爹啪的又给了我一巴掌:“柿子都长在树上,又不会跑,你守个毛啊!”
  我怕我爹再收拾我,只得推了单车,去县城打听柿子的价格。
  县城有两家专门收购柿子的店铺。柿子贩将生柿子收集起来,装到箱子里,喷上催熟剂。运到大城市的途中,柿子就开始脱涩,一到站便可以拿出来卖。
  我跑去问柿子的收购价格,两毛二一斤。这个价格已经很高了,我记得去年的收购价是一毛八到两毛之间,今年涨价了。打听完毕,想着反正没事干,就跑到县城的游戏场打拳霸。一直玩到下午三点多钟,我才骑着单车回家。
  回到村里,太阳已经偏西。我爹问我柿子的收购价,我撒谎说一毛五一斤。我爹有些不相信:“他娘的,去年还卖两毛呢!”
  我心虚地说:“等过一段时间再看看,说不定会涨价的。”
  我爹说:“那就再等几天吧。”
  我之所以撒谎,是怕我爹一听说柿子的价格高,就去叫柿子贩上门来采柿子。那些柿子贩都是猴子投的胎,爬树比小孩还快。他们开着拖拉机,带着两三个人,半天时间就把柿子采光。要是柿子被采光,我就没有柿子园可守,像竹篮打水一样,所有的美好都会落空。
  这个细节是我从县城回来的路上想到的。我感觉自己很幸运,被我爹赶去打听柿子价,要是我爹亲自去,一听说柿子价格高,那柿子就保不住啦!老天都在照顾我,看来,今晚要有好事发生了。
  回到家,水都来不及喝一口,我拿了一根晾衣服的竹竿,往柿子园跑去。我故意将竹竿放在柴房里面,然后像特务一样,钻到柴房的稻草堆里,将自己隐藏起来。
  三鬼头果然带着阿古仔来偷柿子。阿古仔很精明,先跑到柴房里查看,看我是不是在里面。我潜伏在稻草堆深处,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阿古仔看到我不在柴房,大胆起来。他看到柴房里放着一根竹竿,就把竹竿拿出来,架在柿子树上,像一只猴子,顺着竹竿往上爬。三鬼头没有爬树,在柿子树下把风。
  我悄悄地从稻草里钻出来,从窗户往外看。等了几分钟,估计阿古仔摘了不少柿子了,就从柴房出去,故意咳嗽了一声。   三鬼头看到我,撒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大叫道:“阿材来了,快跑啊!”
  我站在树底下,看到树上的阿古仔,书包鼓鼓的,看来装了不少柿子。我心里那个得意啊,那个喜悦啊,就像一个饿汉看到天上要掉馅饼一样。只要我把阿古仔抓住,绑到柴房里当成诱饵,就能把夏山婆引过来。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将会重新点燃我的身体!
  想到要和夏山婆翻滚到稻草堆,像两条打架的蛇,我全身如同触电般,忍不住发抖,抖得卵子都硬起来了。我高兴地哼起了小曲,做好了抓人的准备。我对树上的阿古仔说:“你给我滚下来!”
  阿古仔撇了撇嘴,慢吞吞地往下爬。但爬到一半时,他突然停住了,坐在一根大树干上,双腿悬空,像一只猴子。他说:“我才不下去呢,有本事你上来抓我呀!”
  他娘的,我低估了阿古仔,他竟然敢反过来挑我的刺。我小时候爬树也是一把好手,身手如猴。可是现在长大了,身形粗壮,身手肯定不如阿古仔。柿子树枝叶茂盛,阿古仔可以像猴子一样乱窜,说不定他故意引我上树,然后趁机溜下来,把竹竿抽掉,那我就上当啦!
  我对阿古仔说:“你下来吧,我保证不打你。如果你配合我,我还给你买糖吃。”一边说一边从口袋掏出一把零钱。
  阿古仔低下头来看我,嘲笑道:“我才不会这么傻呢!”
  我一时无计,只得生气地说:“你不信我就算了,你就在树上等天黑吧。天黑了之后,我把竹竿抽走,让鬼来把你抓走。”
  阿古仔倔强地说:“我就是让鬼抓走,也不让你抓住!”
  看来,阿古仔是要跟我耗上了。我盘腿坐在柿子树底下的草地上,心里想着如何把阿古仔从树上弄下来。要是阿古仔待在树上,跟我耗到天黑,夏山婆来柿子园找阿古仔,我没有把阿古仔绑到柴房的石灰房里,就不能引夏山婆到柴房里,辛辛苦苦布下的计划,将无法实现。
  我苦想冥思制敌对策。突然,一注水从天上浇下来,我本能反应,急忙躲避。但已经来不及,那一注水从我头上淋下来,滑过脸上,流到了脖子里。我闻到了一股尿骚味,眼睛也渍得生疼。抬头一看,只见阿古仔站在树干上,正抖着卵子朝我撒尿。
  这死鳖崽,竟然敢朝我撒尿!我抹了抹脸上的尿水,满脸骚臭味。一个人要是被人在头上撒尿,就像从人的胯下钻过一样,是人生最大的污辱,传出去,这辈子的名声就毁了。
  阿古仔在树上抖着卵子,得意地说:“我的尿香吧,喝起来怎么样?”
  怒气像火山爆发,我的身子要裂开了。我指着阿古仔骂道:“我要操你娘,还要把你的皮剥了!”
  阿古仔朝我做鬼脸,吐着舌头说:“有本事你上来抓我啊!”
  我怒不可遏地冲到竹竿边上,双手抓住竹竿往上爬。我要把这鳖崽子抓下来绑住,往他嘴里灌尿!
  但我的双手因为沾了尿水,有点湿,爬竹竿的时候使不上劲,加上身子笨重,爬到一半就溜下来。阿古仔像看戏一样嘲笑起来:“你连竹竿都不会爬,还想抓我,真是丢死人喽!”
  我又羞又怒,把竹竿抽走,丢到一边去。竹竿被抽走,柿子树底下绑满了竹刺和荆棘,阿古仔想下也下不来。我指着树上的阿古仔说:“你等着瞧,老子一定弄死你。”
  我跑到离柿子园有两里地的河边洗脸。我的头发和脸上,还有眉毛、嘴唇都沾上了尿水,黏黏的,臭得要命,我恨不得跳到水里游泳。
  当我洗干净脸面,返回柿子园,抬头一看,柿子树上的阿古仔竟然不见了。我有点不敢相信,怎么可能呢!树下这么多竹刺和荆棘,他怎么会下得来?
  我不死心,觉得这一切都是幻觉,肯定是刚才去洗脸时,眼睛进水了,所以看不清楚。我揉了揉眼睛,恨不得把眼珠子都揉出来。我每一棵柿子树都找了一遍,连树上有几个鸟窝都看清楚了,就是没有看到阿古仔的影子。他像空气一样,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一种绝望的情绪在我心里蔓延。阿古仔是诱饵,他跑掉了,我就没有办法把夏山婆引诱过来了。我气极败坏,大叫一声,撒腿就冲出去。我绝对不能让阿古仔跑掉,我要去把阿古仔追回来,哪怕他跑回村里,我也要把他揪出来,绑到柴房里。
  我甩开双腿,像一匹野马,疯狂地奔跑在大地上。我从来没有这么拼命跑过。从小到大,哪怕参加学校的运动会,我都没有这么拼命过。我看到两边的树木像风一样从我眼前掠过。我听到自己的脚步声砸在大地上,大地颤抖起来,眼前的景物也跟着颤动,像地震一样。
  我肺都跑疼了,像裂开一样,四处透风。身体每一个毛孔都钻出一股热风,夹着黏黏的汗水,仿佛迎面的秋风穿透了我的身子,把身上的血都带出来了。
  我跑到阿古仔的家门口,却没有看到阿古仔的影子。阿古仔的家门紧闭,看来他没有逃回家。阿古仔可能也想到我会追捕他,所以没有朝村里的方向跑,说不定正得意洋洋地躲到某片田庄里埋柿子呢!
  我全身像瘫痪一样,坐在夏山婆家门口的大石头上,不停地喘着粗气。这样的奔跑,反倒把体内的怒气给消耗了,当怒气被抽空之后,只剩下失落与痛苦,剩下绝望与不甘。
  我就这样坐在夏山婆家门口,一直坐到夕阳西下。晚霞开始收山,也没有见到阿古仔回来。我不敢再坐下去,怕夏山婆回来了,看到我坐在她家门口,肯定会问我做什么。我没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夏山婆,毕竟还是懵懂少年,没有胆子和脸皮主动接近一个女人,只能用一种刺激的形式,打破面对女人的尴尬。像打架一样,两个人打在一起,用怒火与欲望交缠,才会打破年少不经事的局面,顺理成章地把事情给办了。这是我的勇气存在之处,可是,失去了诱饵,我没有办法和夏山婆发生冲突。阿古仔跑了,带着我所有的期待与梦幻,跑到了我无法抵达的地方。没有了这根导火线,我和夏山婆之间注定不能爆发的。
  我垂头丧气地往家里走。我有点恨自己,怎么会这么傻呢,坐在柿子树底下让阿古仔有了撒尿的机会。而且,就算被阿古仔尿了一头,我还接着犯傻跑去洗脸。要是我假裝跑去洗脸,躲到一边去,等阿古仔下了树,我就去抓住他,把他绑到石灰房里,收拾一顿,然后再去洗脸也不迟啊!   我突然很想哭,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可是我哭不出来。小时候我想要东西,若是父母不给我买,我就伤心地哭。父母为了哄我,会想办法满足我的要求。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我想要得到夏山婆了,就算我大哭一场,也没有人来满足我的愿望,只会得到巴掌和嘲笑。
  我回到家里,暮色像薄雾一样弥漫,一点一点地渗透大地,带着莫名的忧伤,也一点一点地渗透我的身体。我站在房间窗前,往外看去,如果不是让阿古仔跑掉了,这个时间,应该是我和夏山婆滚稻草铺的时间。这么一想,心里的忧伤更加无法抑止,像洪水般泛滥。
  窗外传来一阵猫头鹰的叫声,被秋风吹得时近时远,朝我低低地召唤。夜色因为猫头鹰的叫声而有了重量,凝固起来。我知道,这个晚上注定要失眠了。
  五
  第二天起床,我眼皮沉重,像涂了一层胶水。
  我爹推着单车出门,要去县城开会。看到我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我爹皱起眉头,朝我扬起巴掌,叫我去放牛。他说我一天到晚不做事,越闲越累,要做点事情锻炼一下筋骨,人才有精神。
  中秋时节,田地里没活干,人清闲,牛也清闲,要把牛牵出去吃草,趁着秋天野草没有完全发黄,让牛享一下清福,汲取最后一个季节的营养。冬天来了,牛才能挨得过去。
  我爹警告我:“我开会回来,要是看到你还窝在家里,你就死定了!”
  没办法,我只得把牛牵出去。以前放牛大部分是我爹去的,他去田间地头放牛,顺便考察庄稼的情况。身为县里委派的农业干部,他要跟上庄稼的生长节奏。人们在田间地头干活,父亲顺便询问他们庄稼的长势,以及遇到的一些问题,然后回来做报告,到县城开会时才有话题。
  我讨厌放牛,跟着牛屁股走,真是无聊透顶。我将牛丢到树林边的野地上,任由它吃草。我躺在松树下的草丛里,翘起二郎腿。阳光顺着风的空隙从松树针里照进来,在我身上跳来跳去。我的念头也在跳来跳去。我嘴里咬着一根狗尾巴草,心里想着如何再次勾引夏山婆。可是整整一个上午过去,我都没有想到好办法。倒是便宜了牛,趁我思想开小差的时候,偷吃了不少庄稼。
  放牛回來,我坐在客厅吃午饭。我爹从县城开会回来。看到我,迎头给我一巴掌,把我的头都打到饭碗里去了,拍得我两眼冒光。我觉得很冤枉,把碗往桌上一丢,一副要对着干的样子,愤怒地说:“我去放牛了,你还想怎样!”
  我爹冷冷地说:“我揍你不是因为放牛。我今天去县城开会,顺便打听柿子的价格。你这鳖崽子,竟然敢骗我。现在柿子的收购价是两毛二,你昨天说一毛五,我说怎可能这么便宜呢!你昨天跑到哪里去玩了,竟然撒谎。”说完,又给我一巴掌,把我嘴里没咽下去的饭都打出来了。
  事情暴露了,我不敢吱声,捂着脑袋后退几步。我爹说:“我已经和柿子贩说好,明天早上就过来收购柿子,你做好摘柿子的准备。”
  我这下急了,要是柿子没了,我就永远失去接触夏山婆的机会了。我急得大叫起来:“说不定过几天价格更高呢!”
  我爹哼了一声:“要是过几天下秋雨,柿子被沤烂,毛都没得吃!”
  有一年,我爹也在等柿子涨价,结果下起了绵绵秋雨,下了好多天,柿子被水催熟,在树上烂了很多。那年我爹的脸色就像一个烂柿子一样。
  我仍不甘心地说:“天天出太阳,哪来的雨啊!”
  我爹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咦,你好像是做天气预报的啊!”随后,我爹又冷笑道:“我知道了,你肯定是想找借口守柿子园,不想去放牛,这是你偷懒的方式吧!哼,我就是要把柿子卖掉,你以后不用守柿子园了,天天跟牛屁股!”
  我爹这么一说,我便讲不出话来,将没吃剩的半碗饭泼到门口给鸡吃。丢下饭碗,牵着牛委屈地往外走。我真是恨死我爹了!
  可是,我哪有心情放牛啊!柿子保不住了,我的小命也保不住了。这几天,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夏山婆,梦里也跟她缠在一起,她已经与我的精神融为一体,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而那些柿子也注定成了我命里的一部分。把柿子摘了,就是要我的命啊!
  我把牛牵到柿子园放养。柿子园长了不少野草,由于肥料都被柿子树吸收了,草的长势不好,只能凑合着让牛吃几口。我才不关心牛有没有吃饱呢,饿死了也不关我的事!我只关心柿子园。可越是关心就越是焦心,柿子明天就要被摘完了,我的心也将被掏空,一切都要完蛋了!
  我望着柿子树,柿子好像一只只眼睛,默默地盯着我,与我对视,仿佛它们也知道我的心事,在秋风中不停地晃动,暗暗地为我着急。我搓着双手,恨不得去搬砖头过来,把这个柿子园围起来,把它牢牢地围住,保护它,不让任何人摘上面的柿子。我绕着柿子园走了一圈又一圈,像热锅里的蚂蚁,急得全身发痒。牛跟着我的屁股,一圈又一圈地嚼着稀疏的青草,最后吃得只剩下草根了,它只好晃动着脑袋,无辜地看着我。
  趁着柿子还没有被摘走,我必须抓住最后的机会,今晚再勾引阿古仔来偷柿子。可是这个机会很渺茫,阿古仔不会这么傻,他昨晚往我头上撒尿,肯定知道我对他恨之入骨,如果被我抓住,他就要倒大霉了。何况,昨晚他偷了不少柿子,足够他吃几天了,今晚肯定不会再冒险来偷柿子。所以,我想骗阿古仔来偷柿子几乎不可能。
  我没办法从阿古仔身上下手,只能绕开他,直接从夏山婆身上下手了。可是,怎么才能从夏山婆身上下手呢?我见到夏山婆就像做了亏心事一样,脸红得要命,心跳也不正常,话都说不出来,我连面对她的勇气都没有,怎么从她身上下手呢?
  我为自己的胆小感到羞耻与害臊。既然想睡夏山婆,却连面对的勇气都没有,太没出息了。我以前那些打架惹事的血性都跑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一见到夏山婆,整个人都像发瘟一样,一点底气都没有了?我狠狠地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告诉自己,一定要鼓起勇气,才能打破这个局面。
  我打了自己一巴掌,突然被打醒了一样,脑子冒出一个想法。明天柿子就要被卖掉了,我为什么不摘些柿子,今晚去送给夏山婆呢?我假装向她道歉,说那天我把阿古仔绑到石灰屋里,实在是有点过分。既然阿古仔喜欢吃柿子,我送点过来给他吃,算是补偿,这个理由多正当啊!不仅可以接近夏山婆,还可以和夏山婆聊天。夏山婆肯定知道我的心思,她是过来人,我这毛头小子心里想什么,难道她不知道?再说了,我和她发生的事情才隔了三个晚上,风波都还没有平静,我现在去给她送柿子,她肯定一眼就能猜到我是别有用心的,说不定会成全我。   想到这里,我心里激动起来。我回想起那天晚上,夏山婆抚摸我的命根子,昏暗的灯光下,她的脸上泛起桃花般的红晕,眼睛不停地朝我眨了眨,像暗示着什么。天啊,她对我肯定是有意思的,她肯定也想尝尝童男的感觉。说不定,她也在惦记着这件事情,就等着我送上门呢!
  一想到这里,我哪里还有心情放牛啊!我把牛绑在树下,到柴房拿出竹竿,架到柿子树上,顺着竹竿爬上去,像做贼一样摘柿子。
  我把摘下来的柿子藏在柴房的稻草堆里,准备晚上拿去送给夏山婆。刚摘下来的柿子是生的,涩味难咽,需要放到坛子里闷几天才能吃。送人要送熟柿子,送生柿子太没诚意了。但是,我只想着早点把事情办了,管它柿子是生是熟,只要能让我接近夏山婆就行!
  六
  天空像要酝酿什么,很快就暗下来了。黑暗有时也能给人带来希望。我洗了澡,特意换上一套新衣服,把头发梳得亮油油的,还打了摩丝。那摩丝香得连在灯泡上打转的飞蛾都朝我身上扑来了。
  我爹叼着烟,坐在客厅翻账本,清点未交公粮的人数。我爹一边点人数一边咧嘴骂道:“他娘的,这些人越来越懒了,中秋都过了这么久,还有二十几户没有交公粮,太不自觉了!”
  我娘在边上一边看电视一边问:“那怎么办,总不能老让你一个一个去催吧!”
  我爹翻了个白眼,吐了一口烟:“那还能怎么样?总不能被上面批评吧。这些家伙都是四方的木头,撬一下动一下,不撬就烂在那里。要是不去催,他们还以为国家不要他们纳粮呢!”
  我娘说:“你把名单列出来,明天写个公告贴到村口,让他们早点去粮所交公粮。”
  我爹白了娘一眼:“你懂个屁,要是我贴公告,浆糊还没有干就被人撕下来拿去抹屁股了。谁愿意上榜呢,你以为这是好事?”
  我拿了一个尼龙袋,趁我爹娘聊天的时候,偷偷地从房间里出来,准备溜出去。可还是被我爹发现了。一股浓浓的香味从我身上弥漫开,我爹像狗一样吸着鼻子,两个鼻孔一扇一扇的。他看到我穿着新衣服,打扮得像去走亲戚一样,就问我要去哪里。我找借口说要去一个同学家里玩。
  我爹看了我一眼:“不会是女同学吧!”
  我脸一红,说:“才不是呢!”一边说一边低着头,匆匆地走出了房子,往夜色深处跑去。
  我跑到柿子园边上的柴房,扯亮昏暗的灯,从稻草堆里掏出柿子,装到尼龙袋里,悄悄地往夏山婆家里走去。
  秋夜凉爽,天空挂着半弯月亮,被花朵般的繁星簇拥着。月光刚好,不亮也不暗,可以让人看得见路,但想看远一点却又看不清。夜色中潜伏着一股看不见却又摸得到的欲望,像风掠过指尖,却不着痕迹。我像做贼一样,往夏山婆家里潜去。提在手上的柿子像是偷来的赃物,令我的双手微微颤抖。
  来到夏山婆家门口,月亮已经升上半空。我看了看手腕上的手表,已经九点钟。我走到夏山婆家屋子前,却不敢径直走过去敲门,我需要缓一口气,调整一下心情,顺便观察一下四周的情况。至少,要打探清楚夏山婆家里有没有别人。要是村里有人在她家串门,我贸然进去,那就白搭了,说不定会闹出笑话。
  我躲在夏山婆家对面菜园子的围墙边上,将自己的身子隐藏到那些藤条瓜架里面,紧紧盯着夏山婆家的大门,像侦察兵观察敌情。夏山婆家是一个碉堡,我不敢贸然进攻,怕不小心踩到了地雷。
  大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一缕光,那光很幽暗,落在地上,好像能捡得起来。我斜耳倾听,夏山婆家里很安静,什么声音都没有。看来,没有人来她家里串门。
  很少有人到夏山婆家串门,男人不敢来,怕惹出丑闻;女人呢,都讨厌夏山婆,不会去她家里串门。加上夏山婆的房子挨着田庄,属于村子边沿地带,晚上没人敢到这边来闲逛,这一带显得极为安静。
  尽管看上去很安全,但我还是不敢过去敲门。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自己就是一个贼,是见不得光的,而门缝里漏出的那一缕光,像剑一样横在那里,好像我走过去,就会把我刺得千疮百孔。我有点恨自己,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来到夏山婆家门口,却不敢去敲门,真是个孬种呀!但我很快给自己找了个借口,再等一下吧,不知道阿古仔睡了没有,如果他没睡,我去敲门,说不定是他来开门,那么事情就沒有那么好发展了。即使夏山婆对我有意思,也不可能当着儿子的面和我开玩笑。
  就这样,我在藤条瓜架下蹲了大半个钟头,蹲得腿都有点麻了,但心里还是没有一点底气。有一只老鼠从我脚边跑过,我一点都不害怕。就算有蛇从我脚边走过我也不会害怕,可是,为什么我就这么怕夏山婆呢?难道她比蛇还毒?
  借着月光,我又看了手表,已经过了九点半钟。这半个小时,边上没有一个人影出现,足以证明是安全的。乡下人喜欢早睡,这个时候不可能有人来串门的。阿古仔明天要上学,应该睡觉了吧。现在去敲夏山婆的门,是时候了。但我还是不敢去敲门,一想起敲门的场景,就像做贼撬门锁一样,心里慌得紧,剧烈的心跳让身体微微地哆嗦起来。我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害怕,不就是去敲一下门吗?又不是去闯鬼门关!我对自己的懦弱感到可耻与失望,但在无法改善的情况下,我只好又给自己找借口——再等等吧,说不定阿古仔还在看电视,没有睡觉呢。这种事情越晚越好办,再等半个小时,十点钟后我再去敲门,这么晚送柿子,夏山婆想都不用想,肯定知道我是别有用心的。对,再等一下,越晚越好办事!
  我忍着蠢蠢欲动的心,依旧蹲在围墙的冬瓜架下,一边拍打着发麻的大腿,一边监视夏山婆家的门口。
  虽然是秋天,但蚊子还很多。我蹲在黑暗的围墙藤条下,胳膊和脖子被蚊子咬得一阵发痒。但更痒的地方是心,身上的痒和心痒比起来,真是微不足道。我想,只要能把事情办成,哪怕被蚊子咬成癞皮狗,我也认了。我心里默默地背着一句台词,这句台词是我准备见到夏山婆时说的。台词不多,就那么一句话:“嫂子,那天我绑了阿古仔,让他受苦,实在是不好意思,今天特意来道歉,送几斤柿子给他吃。”
  这句台词被我背得滚瓜烂熟,倒背如流,一个字都没有念错。我知道,只要我把这句话说给夏山婆听,她一定不会拒绝我,请我到屋子里坐坐。到时,一切皆有可能。我心里反复地叨念这句话,念得全身发热,就像对着黑夜许愿一样,仿佛念久了,就会得到上苍的保佑。   过了十多分钟,夏山婆家的大门突然打开,灯光像地毯一样从两扇门之间铺出来。我看到夏山婆走出来,顿时全身颤抖。她已经洗过澡,穿着一套短袖睡衣。那套睡衣有些紧身,我能看到她丰满的乳房,将上衣撑得紧紧的。灯光涂在上面,很有轮廓。我伸着脖子,朝屋子里面看,屋里面没有别的人影。看样子,阿古仔已经睡觉了。我精神为之一振,心想,这可是个好机会啊!如果我现在走过去搭讪,肯定就能成功了。
  我偷偷地站起来,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双腿发麻,竟然走不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蹲得太久了,血脉不通。我吸了一口气,抬起腿试着走出一步,发现还是可以走路的,只是走得没有那么自然。但是我只跨出一步,第二步竟然跨不出去了。我终于发现,并不是因为腿麻的原因,而是我胆怯与懦弱,事到临头了我仍是提不起勇气。我恼恨自己胆小,当初我在学校打架,拿起椅子砸人时,那样义无反顾,那样势不可挡——现在那股力量都跑去哪里了?我怎么就像一个废人,连跨出去的力气都没有!只要我跨出几步,肯定能引起夏山婆的注意,她肯定会问,是谁?我于是就回答她,刚才倒背如流的台词就能派上用场。可是,一切都计划好了,我竟然跨不出第二步!
  夏山婆到门口拿了一只水桶,转身回屋。看样子,她要睡觉了,乡下人的屋子里都没有厕所,也没有夜壶之类的东西,为了方便上厕所,晚上都会拿一只平时浇菜用的水桶,放到房间里当夜壶。第二天起床时往桶里加水,便可以挑去浇菜了。
  夏山婆把水桶拿到屋里,把大门关上。秋季干燥,木门发出“咯吱”的响声,声音传到我耳朵里,像是一声绝望的回音。我听到上闩的响声,夏山婆正在闩门上锁。我为自己刚才错失机会着急悔恨。刚才的机会多好啊,随便往前一走,便可以发生故事。可是,我为什么就不敢迈出那一步呢?刚才双脚为何会发麻发软呢?
  我狠狠地拧了一把不争气的大腿,疼得我龇牙咧嘴。我希望借着大腿的疼痛,能让自己清醒起来,让自己产生一点怒气。怒气可以让人壮胆,就像酒壮 人胆一样。我借着大腿的疼痛,做了几个深呼吸,像给自己打气。我默默地说,刘成材,你打架都不怕,敲门算个卵呀!你现在去敲门还来得及,夏山婆只是关门,还没有睡下,现在去敲门正是时候,说不定就能和她一起睡。千万不能再错过机会了,刘成材,加油!
  我终于鼓起勇气,让自己胆大起来。我抬起头看了一眼夏山婆的房子,那房子距离我是这样的近,仿佛触手可及;却又是离我那么远,仿佛在天边。不管是天边还是眼前,我硬着头皮走过去,哪怕里面藏着豺狼虎豹,我都认了。事情都到这个地步了,我无论如何都要去尝试一下。
  我提着一袋柿子,艰难地向前走去,一路上小心翼翼,怕踩到地雷一样。然而,刚迈出几步,突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细细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听起来格外入耳。我神经过敏,立即紧张起来,像做贼一样急忙后退,重新隐藏到围墙的藤条瓜架下。围墙的藤条茂盛,阴影很重,人钻到里面去,如同老鼠钻到洞里一样,就算有人从边上过也不会发现。
  一个人从夜色深处走来。那人没有打手电筒,是摸黑走来的。由于夜光黯淡,我看不出来者何人,但从他高大的身影和走路的声音判断,我知道是个男的。
  那人走到了夏山婆家的门口,轻轻地敲门,他敲门的声音很有节奏,好像是三长两短,像暗号。过了一会儿,夏山婆把门打开,从门缝里伸出头来:“你怎么来了?”
  那人干咳了一声,一本正经地说:“你家的公粮什么时候交啊,不要让我老是来催。”
  夏山婆说:“家里就我一个女人,哪有时间去交公粮。”
  那人问:“你什么时候交,给个时间,我做好登记。”一边说一边将夹在腋下的本子掏出来。
  夏山婆突然撒娇说:“死鬼,登记个毛,屋里没人,快进来。我今天晚上就把公粮交给你!”
  门“咯吱”一聲,重新合上,两个人影瞬间消失在黑暗中。我听到门把上闩的声音,很响,像要把外面的世界隔绝起来。
  我望着那个沉默在黑夜中的大门,惊呆得张大嘴巴,像吃了许多生柿子,苦涩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有一只蚊子飞到我的嘴巴里,嗡嗡地叫着,像在替我说话。我像木头人一样傻傻地站在那里,手中提着的那袋柿子徒然变得沉重起来,我一时抓不住,松开手,柿子就在我脚边滚落一地。我闻到它们散发出青涩的气味,在空气中扩散,夜色越来越浑浊,让我喘不过气来。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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