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叫湖吗
　　没有静夜里晃动着银光的微波
　　没有狂风下咆哮着挣扎的浪潮
　　没有群鸟抑扬动听的吟唱或
　　凄凉悲惨的啼哭
　　没有闪着脊背的跳鱼和
　　蠕蠕爬动的昆虫
　　只是白茫茫一片
　　犹如一盘闪闪发亮的珍珠
　　盐湖苍白的脸上
　　曾挂着孤独和寂寞的泪
　　无言地望着远处重叠的山
　　岩壁前雄鹰盘旋翱翔
　　石缝里流泻出一道凝固的瀑布
　　在阳光下闪耀着
　　而盐湖只好睁大泪汪汪的眼睛
　　等待着
　　等待着
　　那星星点点的水洼里
　　也曾显现着一个历史
　　——来了，第一支风尘仆仆的队伍
　　第一群赤裸着肩膊的驮运者
　　腰，被沙袋压成弧形
　　艰难而坚定地走向湖心
　　泥水和歌声一道飞溅
　　飞溅出一个伟大的工程
　　一座栈桥
　　自此盐湖再不寂寞
　　它朝向一切有炊烟的地方开放
　　给所有走不出冬的生灵
　　输送着热血和力量
　　露 餐
　　呵 三十个昼夜
　　我用手臂长的牦牛鞭
　　量过了血与汗铺成的路
　　在狭窄的天地之间
　　一片寂静的湖
　　随着横暴的风沙旋转
　　牛鞍搭起的围圈
　　三石灶飘曳跳跃的火苗
　　舔舐着熏黑的锅底
　　浑浊苦涩的茶水
　　卷风般沸腾着 沸腾着
　　在风的凶猛的侵袭中
　　用“唐古”①揉好了
　　奶茶和沙子拌成的糌粑
　　风呼叫着向我们扑来
　　熄了火焰散了炊烟
　　驮运路上每一顿野炊
　　都由风来佐餐
　　栈 桥
　　启明星快活的闪烁
　　给凝海一样深沉的夜
　　带来一丝清凉的微光
　　照在和我们的命运紧紧相连的
　　泥泞而坚硬的沙袋铺成的桥上
　　这座伏在咸咸的湖中的桥
　　多少年来 我们的先辈
　　在它的脊梁上 背着沉重的
　　全家人一年的希望
　　支撑着战栗的身躯跋涉
　　淘气的风在他们身边絮语着
　　关于汗珠和泪珠的故事
　　这座伏在咸咸的湖中的桥
　　和刻在石板上的经文一起
　　终将渐渐消亡在
　　兴衰交错的岁月里
　　然而 我们今天
　　还踩着它蹒跚地走着
　　我们的民族
　　还踩着它蹒跚地走着
　　盐湖是一枚
　　嵌在大地胸襟的银制勋章
　　栈桥伸出巨臂
　　把它捧献给
　　我和我沉默的朋友
　　乡 思
　　篝火携起月牙的手
　　映着湖水明亮的眼睛
　　灼热着我们无限的乡思
　　我们的乡思啊
　　在回荡的歌聲里
　　像无线电播出的音波
　　在银湖那端的
　　每一座村庄的城市
　　都甜蜜地沉睡在我们的
　　这支古老奔放的歌声里
　　我们的乡思啊
　　在有力的舞步上
　　有力得像十二级大风
　　震醒了
　　因风的拍打和严寒的袭击
　　而疲倦得垂着脑袋的山
　　从盐湖到家乡的
　　每一座山 每一条河
　　都追随我们的舞步周旋
　　啊，我多么想
　　乘着月牙的小船
　　去看望
　　在帐篷的角落里
　　用僵硬的手指简单地表示
　　日出和日落的孩子
　　和已煮熟了香喷的肉
　　做好了图案的“退”②
　　在盼着黎明的妻子
　　我要悄悄走到他们身边
　　轻轻地覆盖月夜的薄光
　　吻一吻 露出微笑的脸颊
　　告 别
　　太阳结束了一天的旅游
　　眷恋地回过头来
　　给大地披上秀丽的绸袍子
　　往日清冷的湖边
　　钉上四方形的拴牛绳
　　响起“巧来 巧来——”的拴牛歌
　　披着晚霞的驮牛
　　悲壮地举起蓬乱的尾巴
　　像宣誓 像敬礼
　　它们和主人一样明白
　　要重复一次单调而规则的旅行
　　或许风雪饥饿和病魔
　　会夺去自己和同伴的生命
　　驮队老首领用粗糙的手
　　把一碗淡黄的酥油
　　精心捏制成一头“作母”③
　　“包布”④给它驮上两块酥油
　　老首领面向盐湖
　　深情地唱起告别和祝福的歌
　　别了——
　　盐湖母亲
　　祝愿您安康长寿
　　您的儿女明年再来看望您
　　……
　　“包布”们挥鞭吆喝
　　把“作母”送到湖心
　　篝火燃得更旺
　　烤肉和酥油茶浓郁的香气
　　连同歌声笑声在夜空中飘荡
　　朦胧的月色里
　　我们清晰地看到
　　一条毫无选择的路
　　就从脚下
　　弯曲地伸向遥远的地平线
　　那是归途
　　注：
　　①唐古，揉糌粑用的小羊皮口袋。
　　②家人估计驮运队将返家时，煮上肉、做好“退”等待。“退”是用奶渣和酥油拌成的食品。象征坚固不摧、永恒常在的符号。
　　③初次去驮盐的人叫作“包布”。
　　④用酥油制成的驮牛叫“作母”。用以祭祀盐湖。
　　（原载于1984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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