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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被天下,斑斓锦绣。水袖轻甩,摇曳生姿。在华服的脉络谱系当中,挥洒不去的是万千仪态,避不开的是林林总总萦萦绕绕的色彩光泽。如一张铺开了的宣纸,浓墨重彩却也写不尽这千年传承万世寒暖。蜀锦绣出的山水,江宁织就的花鸟,跃然于这时空无涯的荒寂之中。然而,在淡之淡处,笔锋不经意间轻轻一撇,那抹似有似无的墨痕却坚若磐石,于空灵之中,似多了份禅意,其洁若雪,其性如水,那极尽妍媸之后,那份乖张跋扈于棉却了无痕迹。
就如中国古代哲学当中的太极鱼图,如果说奔放豪迈的绫罗绸缎代表阳,那这内敛静默的棉布便是那深沉之阴。寂静生长,默然织就,在鲁西北平原,我曾有幸驻足观望过这绵延不绝的棉田。枯干了的枝蔓上,顶起如雪般的棉桃,开裂之处,如絮如簇。抬头远望,地平线的尽头处仍是蔹蔓。在棉田劳作着的农人,身影在夕阳的余晖中,长长地在土地中延伸。这棉花,出身便带着些许寂寞。
古人谓男耕女织,这是田园生活的真实写照。幼时乡间,印象最深刻的便是纺花的声响。纺车轻摇,咿咿呀呀,嗡嗡嘤嘤。笔者小时候曾在奶奶的家中,听过那纺棉的声响,在笆斗篓的摇篮中,我闭目倾听我人生最初的乐章。家里的娜迦纺车,早已朽坏,散落的时光,亦永远不再,散乱记忆当中的音符却时时刻刻萦绕耳畔。奶奶用那老物件织就的丝丝缕缕,在二十多年前的冬夜,织就成衣。襁褓之中,满满的是我最初的温暖。
田园已远,旧梦却仍是难销。那经纬纵横交织成衣的纯棉,裹挟着我一路前行。很多年后,当我在古旧的书本中,邂逅“寒衣”这一意象时,心中却涌动着莫名的熟识:在洗衣机尚不普及的年代,母亲在庭院之中搓洗全家人的衣物。洗衣粉的清香氤氲升腾,散开在天井的角角落落。阳光打过,一片暖意,那跳跃着的如同精灵般的细碎的阳光一股脑儿钻进那略带湿气的棉质衣服中。细碎的阳光,挤走水分,自己却在那间隙当中缓缓流淌。我喜欢洗涤剂混着阳光的味道,捧起来轻轻细嗅,那跳跃着涌动着的股股暖流顿时涌入心间。
17岁便离家求学,屈指算来,已十余载。家,越来越远;梦,每每接近。三千里的地理空间,在梦的轮渡上来来回回。在天气晴好的日子,我喜欢将被子在日光下曝晒。而在晚上,被晒过的棉被,蓬松柔软。那柔柔的焦灼,幻化成梦中的翅膀。便如柳三变那阙《忆帝京》:万种思量,多方开解,那梦里的乡音,回不到原点的乡情,但终究却是系我一生。
我非“旧派”人士,亦无敝帚自珍的雅好。但惟独于棉,我情有独钟。棉不负我也久矣,寒暖相依,冷寂相伴。在长情如无的故里,在漫漫征程的远道,在矻矻求索的旅途,汗水浸湿雨水淋透泪水润泽,那一袭衣物,几经水洗,岁月征尘却或多或少落于其上。相较于华服丽裳,我更爱那久穿的衣物,那如柔风拂面的轻盈,亦与身体相谐而不再负累。衣不如新是光鲜亮丽的表象,在回环波折之中,跌跌荡荡,而那旧棉衫却知我如故。
我喜欢棉衣的厚重结实。在北方的深冬,在户外零下10几度的寒风中行走。在没有“羽绒,貂儿”的童年,我鼓鼓囊囊地笨拙前行。风中跌倒,仰面摔下,重重的身体却落在柔软的雪窝中。或者就地而起扑打着身上的雪面儿,或者打一个滚儿,在雪地当中践踏。在暖暖的裹挟之中,寒意渐行渐远。
我喜欢棉质物件的绵柔软糯。在柔弱的韧性之中,纤维穿梭勾连,柔对万物。午后小憩,我习惯将一纯棉的手巾,以热水浸润,然后将其敷在面上。在经纬的缝隙中,水汽弥漫,热流淌过,满身的倦怠疲惫亦随之云散。那轻柔的触感,轻轻抚动,款款流动于梦影。
记忆深处之中的棉,挥散不尽。而翻看岁月,那些过往也如影像般真实可观。如果说绫罗绸缎,是庙堂之上的华裳;那这棉便是江湖之中的粗衣。羽扇纶巾弹指灰飞烟灭的宏大历史叙事的边边角角,是芸芸众生的寒暖疾苦。从这个意义上讲,棉在精神意思上颇有些普渡的意味。尽管绫罗华丽,绸缎典雅,但终究是肉食者的专享。在棉花传入中原后,那青青子衿被着以墨色,渲染成华夏衣衫史上最为波澜壮阔的画面。棉花甫入,便与中国本土最为深刻的农业相互融合。在纺车的转轮之中,坚固的小农经济模式成为乡土中国的范式。
大爱如棉,衣被天下。染坊的赤橙黄绿,将棉布渲染得五彩缤纷。缤纷于岁月,流转于年华,在或深刻或浅薄的世事当中,悲悯便冉冉升起。于是,便有了松江棉布的绚丽多姿,而那个名唤黄道婆的老妪也深深烙印在史册当中。大爱,温暖世人;悲悯,恩慈天下。穿梭的经纬纵横交织,“唧唧复唧唧”的单调旋律回旋往复。棉的质感,从某种程度上说,是母亲的轻抚,婴孩在纯棉的襁褓之中的梦,是否依然香甜?而在以女红做考核标准的古代,“孤灯清影,针脚密缝”的画面不知构织了多少孩童的梦。那母性的柔情,在一针一线的句读中成章。
棉质生活,以水般的柔软呵护世人。如道德经所言: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柔软而坚韧的存在,在繁华世事中,独处着寂寞安然,却又时时刻刻存在于生活当中的角角落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