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秋天的一个深夜，我蹑手蹑脚地爬起床，提着早已准备好的行李打开了家中的大门，在踏出门槛的那一刻，我伤心的泪水夺眶而出，我知道，我此次出逃可能永远不能回头了。
　　我是家里的独子，上有一个姐姐下有两个妹妹，为了我们，父母起早贪黑呕心沥血地辛勤劳动，终于将一个原本贫穷的家变成了村里数一数二的富裕户，眼看日子过好了，可社会经验不足的我却硬缠着父亲给我买一辆汽车，结果却上了车贩子的当，买回一辆外表锃亮却等着大修的报废车，方向盘在我手上不到一个月就出了车祸，紧接着，家里就一贫如洗，还欠下了数万元债务。
　　父亲一夜之间就白了头，面对每天逼上门的债主，父亲每天凌晨就出门，夜晚要到很晚才回家，我常常听到父亲在半夜里唉声叹气，但他自始至终都没责备过我，可父亲越是不责备我，我心里就更难过。我很爱我的父亲，父亲也很爱我，看到父亲焦急的样子，我真想去打劫银行来减轻父亲心头的负担，可我也知道，那样只能使父亲雪上加霜，左思右想，我决定南下打工。
　　可我不敢跟父亲说，我怕父亲担心我，从小到大，我每次出家门，他总要千叮咛万嘱咐，生怕我掉下一根头发回来，何况在此时离家又是去一个没有目标的地方，我只能偷偷离开了，我下定决心，不赚到钱就一辈子也不回来了。
　　可我没想到，匆忙之中，我竟将最重要的身份证忘带了，到了深圳才知道，回家已不可能了，我只有到处流浪，又辗转漂泊到了惠州一个叫淡水的小镇。这个小镇虽然不大，但酒楼林立，三教九流的人应有尽有。我很快便认识了一个从事走私生意的老乡阿彪，在他的怂恿下，发财心切的我决定冒险偷渡香港，可一登陆香港，我就被香港警方抓了。
　　那时香港还没有回归祖国，我以为这下彻底完了，但香港警方并没有为难我，没多久就被遣返回内地，关在了惠州的一个收容所。由于没身份证的我死也不愿说出老家的地址和父母的姓名，我被收容劳动改造半年后，又当乞丐一样放了出来。
　　我又找到了阿彪，毕竟是老乡，他很同情我的遭遇，不再怂恿我干违法的事了，托朋友给我找到了一份玩具厂的工作，我总算有了个真正安身的地方。
　　我在这家玩具厂一干就是三年，可这家厂工资低得可怜，尽管三年后我做了管理，但累死累活每月也就五六百元，结果从小就娇惯的我打了三年工也没存到一分钱，想起自己出门的誓言，惭愧至极，更加不敢同父亲联系了。
　　8年后，我通过一位朋友的介绍，做了另一家厂的主管，也小有积蓄了，每每想起父亲，我常常泪雨滂沱。终于有一天，我含着几年的辛酸眼泪，提笔给父亲写下了8年来的第一封信。
　　信发出后的一天下午，保安跑进车间来叫我，说门口有一位老人自称是我的父亲。我一惊，急匆匆地随保安跑下楼，门口一个佝偻的老人正急切地翘着脸往里张望，一见真是我父亲，我压抑了8年的情感一下子迸发而出，抱着父亲瘦小的身体，我放声大哭。
　　“孩子，回去吧。”父亲老泪纵横，由于激动，身子筛糠似的抖个不停。
　　父亲告诉我，家里的债已全部还清了。看着父亲深沉灰暗的眼神和瘦弱单薄的身体，我知道父亲为了还债付出了怎样的艰辛和折磨，8年的时间，五十岁的父亲像个七十岁的老人了。可我仍然不肯跟父亲回去，我想在这里实现我的梦想，陪父亲玩了三天后，我说服了父亲，父亲没拗过我，只好同意了，我将蹒跚的父亲送到了车站。
　　在车站，我将这几年的积蓄全部拿出来交给父亲，可父亲说什么也不肯要，苍白的脸微笑着鼓励我：“孩子，你留着好好干事业吧，我相信你会争气的。“
　　“我会的。”在火车启动时，我隔着玻璃向父亲挥泪呼喊，“爸爸，欠您的我一定会还给您的。”
　　父亲回去从没向我诉过苦，反而经常安慰我不必牵挂他，要我注意身体。我放心了，了却了这段压抑的思念，我工作的激情更加高涨了。又过了三年，我终于实现了自己的目标，开办了自己的工厂。
　　可就在这一年的冬天，村里的医生有一天忽然打电话给我，说父亲生病了，而且很严重。我吓呆了，一放下电话，我赶紧将厂里的工作安排好，带着父亲从未谋过面的妻儿就急匆匆地登上了回家的列车。
　　这是我离开家乡十一年后重归故里，“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顿时感觉这首诗就好像特意为我而写，久违的乡音使我一踏上故土就泪水涟涟。父亲一见到我回来了，激动得不顾手上的吊管，从床上爬了起来。看到父亲虚弱的身体，我内疚地在父亲的床头跪了下去。
　　“孩子，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父亲语无伦次地重复着，精神似乎一下子好了许多。
　　父亲的病从我回家后似乎真的好了，在我扬眉吐气地带着妻儿走访了十一年来从未拜见过的亲戚朋友后，我决定重返深圳了。走的时候，我给父亲留下了30万元，面对厚厚的大捆钞票，我知道父亲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我也只能用钱来弥补我的父亲。
　　可我回到深圳的第三天，姐姐就打来电话告诉我，说父亲在家里筹划建房子的事了，我急忙打了个电话给父亲：“爸，那钱不是用来建房的，你自己留着爱怎么花就怎么花吧。”
　　“我哪里用得着这么多钱呀。”父亲在那头很兴奋。
　　我没有多说，建房子在父亲心里是一件大事，而我却并没有想过，在这十一年大都市的生活里，我似乎已经变成了一个真正的都市人，我要赚足够的钱把自己彻底地融进这座城市。我想，父亲要建房子就让他建吧，至少我还有足够的资本让他安享晚年。
　　三个月后，房子真的建好了，我再一次回了家乡。在亲朋好友的祝贺中，父亲将两串长长的钥匙分别交给我和妻子，意味深长地叮嘱我们：“这是你们永远的家，以后就多回家看看吧。”
　　看着父亲苍老的面容和满是期待的眼神，我和妻郑重地点头答应着。再次离家时，我又给父亲留下5万元，想着父亲住上了这么漂亮的楼房，我心安理得地回了深圳。
　　谁料，我回到深圳后的第二个月的一天，姐姐打来电话哭着告诉我，说父亲去世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等我回到家中，父亲正安详地躺在那黑漆漆的棺材里，我只觉天旋地转，翻着父亲的遗物，那5万元原封不动地留在箱底。我悲痛欲绝：“子欲孝而亲不在，爸爸，我对不起您啊！”
　　可父亲再也不会醒来了，他似乎有先见之明，2008年年底，当金融危机席卷全球时，我防不胜防地又一次被卷到海底，成了一粒不起眼的沙石，但我已无心再去拼命追求金钱了，因为人世间的很多感情是金钱无法买到的。
　　拿着父亲留给我的钥匙，我想回家了，因为那里才是我真正的故土，有永远爱我的父老乡亲。
　　
　　责 编：熊正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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