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斐苏米站在玻璃柜台后边，颇有点感慨地想：呵，他们是多么地道啊，真是难得，不过或许我是少见多怪啦。
　　画家没事时喜欢在城市里到处转悠，倒也不是为了什么寻找灵感，而纯粹是因为喜欢这种无忧无虑没有束缚像只流浪野狗的感觉。当他走累了，就走进了这家“莫哥卤肉店”，想吃点熟肉，喝点啤酒什么的。
　　这家店挺小的，摆着四张长条小桌子，坐满也不过十几个号人的样子。晚上八点半时分，看似不早不晚，店里只有两个互不相识的顾客在吃饭。
　　或许是散步消耗较大，斐苏米胃口大开，居然对那油津津的猪头肉感了兴趣。或许是那半只猪头沉默而别致的造型使其产生了某种吸引力吧，于是对老板说要半斤。
　　“要拱嘴吗？”卤肉店的男人——应该是小老板“莫哥”——操着刀，审慎地比划着。
　　他说话干巴巴的，没有什么推销啊、自夸啊的意思，看似是个话不多、或许比较沉默寡言的人。面部虽然表情呆板却很有特点，长条脸，十分消瘦，棱角很分明，上边有不少纵向的深深的皱纹，显得老成而又有点愁苦，眼睛老是警觉地眯着，眼角形成一些横向的纹理。
　　斐苏米本能地在脑海的画布上迅速勾勒出那些很有特色的线条，同时同样习惯性地评估着对象的经历与性格：或许老板年轻时是个愣头青，为了哥们义气会干下一些这种样子的人常干的事，例如酗酒打架甚至行凶伤人……或许还被法院宣判过、进过号子……然后出来了，渐渐发现生活是很难的、需要费尽气力一点一滴从事赖以活下去的营生……或许就是这样的……
　　那在老板边上算账，看他切肉的老板娘，身材微胖，面部微黑，头发干燥还有些乱，脸型和五官倒是十分匀称，某种程度上或许可以说秀气。整个人显得挺细心而和气，俩人一个算账一个操刀很默契。年轻时必定是个俊妞，正如俗话说的“赖汉娶个娇滴滴”，俊妞喜欢上了打架抢劫的男子，然后跟着他吃了很多苦头，忍受过很多烦恼折磨却并不后悔……看“莫哥”那种操持一切的样子以及店铺的招牌，他应该是主心骨，而俩人身上米黄色围裙难得的干净样子，或许说明老板娘是很尽心的。
　　——上述是画家在短短几秒钟之内的思绪，没有经过任何验证，只是出于一名画家本能的思维。
　　斐苏米很想尝尝拱嘴的味道，就告诉老板要拱嘴。
　　“瘦一点还是肥一点？”老板仍然审慎地比划着。看似很在乎顧客的口感。
　　“不肥不瘦最好……不过老板还是看着办吧……”
　　老板于是运刀切肉，一块肉上了电子秤，显示是二百六十克，老板娘说：
　　“算半斤啦，二十七块……小伙子好眼力呢，这猪头肉是本店的特色，用松香把毛拔得一丝也没有，光佐料——花椒、桂皮、草果、沙姜、丁香、豆蔻、甘草……就用了二十多种呢，而且猪头选的都是郊区家养的小香猪头……”
　　“哈，”斐苏米赞道，“这恐怕是世界上最讲究的猪头啦。”
　　老板切得快速而熟练，刀在砧板上几乎没有声息，切好后将一堆肉片用刀搓进一个大钢精盆，然后抓起半只剥好的洋葱、“嚓嚓嚓”的片刻切成了均匀的细条，放进钢精盆里。老板娘从旁边盆子里抓起一把切好的香菜丢进去，显然这是一个熟练程序的一环。
　　老板用勺子从另一个盆子里舀了白花花的蒜汁加进去，又麻利地操起盖子上扎了眼的小塑料香油瓶，“噗噗”地加香油。这还没完，他又从玻璃柜台里抓起一把油炸花生米，放在砧板上，将刀平放在上边用力按了两下，用刀将碎花生米搓进盆里。“夸夸夸夸”，一把钢夹子在盆子里边夹边搅，不一时倒进一个大白圆盘里。
　　斐苏米吃了一惊。二十七元，这么大一盘杂着洋葱、香菜、花生米、蒜汁、香油的猪头肉……足够俩三个人吃了……
　　这是一种懂得了生计的不易才做到的百分百的诚意和用心……斐苏米想……或许他只是遇到过很多挫折困顿，而不是真的打架抢劫坐监牢。无论哪种情况，那些经历都使他在自己的小店里百倍地勤勉尽心、以维持这种来之不易的辛苦却也有着落的日子，而不是自暴自弃地沦落下去……看他递过盘子的指头，干瘦枯涩而且骨节很大，或许以前不是做卤肉的而是从事某些辛苦的体力活……
　　“好大一盘啊，谢谢。”
　　老板僵硬的脸上浮现了一丝腼腆的笑容。老板娘微笑着说：“吃不完可以打包哪。”
　　味道也不错，很香。斐苏米津津有味吃着卤肉，喝着冰镇啤酒，待吃了一半觉得胃里已经饱满，忽然对站在柜台内整理的老板夫妇说：
　　“老板、或许应该叫你莫哥？我给你们画幅画像吧？不要钱，我是画画的，卤肉这么实惠，再说我觉得你们长得……长得很酷，哈，确实很酷。”
　　斐苏米拍着他随身携带的画夹。他有种随手把所见新异之物用速写画下的习惯，但还从没有主动提出给谁画过像。
　　老板愣了愣，看他顾虑的神色斐苏米觉得自己有可能被当做了沿街推销画像的，于是连忙着重解释：
　　“一分钱也不要，只是觉得……这卤肉做得挺不容易的。我完全百分百免费。我是个画家，即兴画画也不错。”
　　老板有点歉疚的样子，并且还有点感激和好奇，用毛巾擦着手走出来。老板娘跟随着他。
　　“怎么画？”
　　“不费事、用不了多长时间，我画得很快的。也不用刻意摆姿势，坐一会儿就好。”
　　两人在斐苏米面前的凳子上坐下，看斐苏米的眼光有些敬佩。斐苏米被他们身上浓重的卤肉味包围着。
　　他取出一张素描纸夹在画夹上画起来。那俩食客，一个挨着他伸过脑袋来看，另一个端着碗走过来。画了一会儿，老板看斐苏米已经很少再打量他们，就起来站在身旁察看。
　　斐苏米把他们画在柜台内，老板在把一盘猪头肉端出来，老板娘拿着一个小记账簿站在他身后。斐苏米把店里比较均匀柔和的灯光改变得刺眼强烈，如此则老板面孔上那种消瘦、沉默和艰辛便格外鲜明地凸显出来；尤其是递盘子的手上的骨节，宛若老树瘤一般，显然是一种夸张和强调；老板娘头发的凌乱也经过了如此处理…… 　　画家画得流利，不禁满意地晃了晃脑袋。偶尔扭头看一看老板和老板娘，原以为会从他们那里得到一种赞赏和满意，可是，并没有收获这样的奖励。他们显得……斐苏米琢磨着，哦，他们看上去有点沉闷，或许是闷闷不乐、很不开心……而这种心情似乎让他们脸上那种呆板和僵涩更加浓重，好像灰色的天空上又平添了乌云。
　　画家停止了笔触。把一种令人不开心的事情继续下去是很没有素养的。短暂的诧异与不知所措之后，斐苏米恍然大悟：他们看到了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辛酸模样……他们感受得还不够吗？还用你以这样的方式提醒他们？这就像人们已经艰难地适应了某种污染的空气而变得麻木，但你却非要向他们鼓噪着污染的状况……况且他们发现自己在他人眼中的样子，会是一种尴尬，羞惭外带着厌倦的心情吧？
　　“唉，这张画得不好，简直算得上糟糕，”斐苏米说，“别着急，我再画一张，我保证很快、很快的。”
　　他把那张画到一半的画取下来揉成一团、塞进兜里。
　　第二張画进展得也非常快。高度的职业素养让他已经把他们面部的各种线条清晰地刻画在脑中的画布上，也让他推导着它们更安静和谐的样子。
　　“莫哥你要英俊得多……而莫嫂显然是个美人，对，显然是这样……”
　　莫哥和莫嫂的神态渐渐舒缓起来，有点着迷、有点兴奋、有点喜悦。那俩顾客也露出首肯的微笑。
　　各种表情线条都向着使它们显得柔和妥帖的方向勾勒着，像美图软件所做的，不，美图软件并不能表现或创造出对象更为深层、肌肤里隐藏的东西。斐苏米的笔触也变得审慎而细腻起来，不过还是运笔如飞。
　　老板叹着气：“唉、这就是我年轻的样子，大概年轻十岁的样子……”
　　话语里有一种欣慰。老板娘则用一种欣慰夹杂着羞涩的语气说：
　　“这也是我年轻时的样子——不是啦，画得比我美，而且比我纯……”
　　“就是这个样子，”老板肯定地说，“那时你就是这个样子，简直分毫不差。”
　　两位顾客不禁打量着他们，赞美说：
　　“绝对是这个样子，帅哥美女组合。”
　　“哪呀、哪呀，老啦，那时的样子剩不下百分之一，我们杀猪，岁月杀我们……”老板说，语气却依然是欢快的。
　　“哈哈哈……”大家笑起来。斐苏米也不禁无声地笑着。
　　画面上他们面对画外似乎迎接着顾客，又似乎迎接着那柔和而明洁的光亮；而背景不是这里逼仄暗淡的空间，而是宽大明亮的厅堂，一排落地窗按照透视规则整齐地向后延伸，一张张罩着桌布的小圆桌、一把把轮廓雅致的椅子，甚至上方还有一只华丽硕大的吊灯……这幅画中的时间是悖反的……人物像是回到过去，而场景却似乎存在于未来。老板娘说：
　　“嗨，兄弟画得真好，我们就想有家这样的店啊，你把我们的心里想画了出来，真牛哇……”
　　“牛啊……”老板叹息着说。
　　斐苏米把画交给老板，老板眼睛似是老花了，举在远处仔细端详，好像不愿遗漏任何细节。老板娘又接过来凑近看，嘴里“咝咝”吸着气，似乎在面对一件意想不到的精美礼物。两位顾客崇敬而赞叹地欣赏着，嘴里嘟囔：
　　“这画，说不定值大价钱呢，这水平，啊这水平……你要让这位画家先生签上字，万万不能遗漏……”
　　于是斐苏米就把自己的名字和日期写在了右下角。老板娘说：
　　“画家先生，我们一定把它好好装饰一下，挂在店里，每天看着心里舒服啊。你也经常来，所有都免费，只要大兄弟不嫌弃。”
　　“哪里，我吃定你们的猪头肉啦。”斐苏米说。时间不早，他起身告辞，走到店门口，“斐苏米先生，”身后老板在叫他。再一看老板已经提了装着半边猪头的塑料袋快步过来，塞到斐苏米手里。斐苏米看如果不接的话，老板一定会遗憾和不安的，于是接过来。
　　唉，艺术……就是谎言……斐苏米想着，不过，这谎言又是多么美妙、多么有趣啊……
　　【作者简介】雷文，本名刘哲，生于河南洛阳，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现在河南日报工作。作品刊发于《莽原》《青年作家》《上海文学》《飞天》《黄河文学》等期刊，短篇小说《高桥乡的魈》等入选上海文艺出版社《新世纪十年小说大系·奇玄卷》、四川人民出版社《中国奇幻小说选》（汉藏双语版）等。2018年由新华出版社出版童话和奇幻故事集《卖星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