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散落在大禹故里的童年足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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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绵虒影像
  家乡绵虒,在我成长的道路上,是断断续续存在的。我生活于学校和家乡之间,关于它的记忆,我曾一度以为是陌生的,遥远的,那些片段只在记忆空间中稍作停留便转瞬即逝,让人触手可碰却又遥不可及,我只能循着记忆的背影苦苦地寻觅那些属于自己儿时的点点的影像。
  记忆中家乡“河心头”的那条小路,是摘乌泡儿、红泡儿、马漩儿的必经之路。每逢春暖花开,嬉笑着采摘路边的枸杞芽,似乎是家家户户对春天最起码的尊重。随着天气转暖,樱桃、苹果、核桃竞相登场,也不管是谁家的果树,我们总能大阅兵似的挨个品尝享用,大人们也丝毫不会担心我们,任由我们在庄稼地里疯跑,似乎那样才是最好的锻炼。
  如今闲暇时,我试着找寻那条小路曾经的位置,耳边依稀听见了“月亮月亮光光,芝麻地头烧香,烧死麻大姐,气死幺姑娘”的童谣。感慨万千的还有曾经的鱼嘴捉鱼、垒沙、摘刺瓜儿;曾经透心凉的凉水井;曾经大片的油菜花;曾经小学里那座总令人毛骨悚然的城隍庙;曾经热闹繁华的上关街;曾经神秘的古牌坊处那些石桩桩;曾经稀牙漏缝的三官庙吊桥;曾经粮站里那个小小的滑梯和假山;曾经摆满诱人糖果的供销社;曾经贴满报纸的木头板壁和吱呀作响的大木门;曾经在烈日下挖地的爷爷奶奶还有他们慢慢直起腰来的慈爱眼神;曾经老街上端着饭碗大声闲聊的街坊邻居;曾经生意惨淡的电影院和电影院里怪叫恶作剧的我们;曾经满是果实的樱桃树和站在树下无从下手的我们。
  还有,曾经在核桃树下剥离核桃时举起乌黑双手的我;曾经在禹王宫讲鬼故事吓同伴后不敢回家的我;曾经在公路边上企盼有车经过好碾压麦穗脱粒的我;曾经在后头山上摘苹果从树上滚落下来依旧傻笑的我;曾经放假了就飞奔到田里找寻爷爷奶奶的我;曾经享受爷爷用架子车推着我奔跑和哭喊着让爷爷给我串水渣子项链的我……时间是个奇怪的东西,多年前封存了的童年记忆,又毫无征兆地在某一时刻一股脑儿地涌出,犹如一幅长长的画卷展现在眼前,思绪在我内心滋生出的满是快乐和幸福。
  岁月婆娑,家乡绵虒历经沧桑后慢慢嬗变,我也在诗和远方中渐行渐远,现实碾碎了那一缕最纯真的不舍。而立之年的我,深情回望那一脉山水、一段传说,豁然明白,那不仅仅是童年的印记,更是一份保养在故乡的悠远且深邃的情怀。
  禹王宫和老戏台
  绵虒,这座在乱世与和平中变幻流离的千年古镇,随着岁月变迁,那些繁华、幽然、灾荒、喧嚣都已烟尘尽逝、消弭于空,全凭着一幕幕精魂犹存的前尘往事,在无声地述说着一个个有血有肉的现实生活。
  古往今来,多少官员政客和文人墨客在此地为之驻足泼墨。比如:清朝末年川西坝子的文化名流董湘琴在《松游小唱》中描写绵虒“一城如斗拱万山。城外萧然,城内幽然,风景绝清闲。断井颓垣,疏疏落落谁家院?行过泮宫前,衙门对面,绝不闻人语声喧,多应是讼庭草满。由来此地出名员,甲榜先生多部选。尽可学鸣琴子贱,潘孟阳饮酒游山。真消遣,且偷安,纵教选个庞士元,百里才也无从施展。街道匆匆游览遍……”。民国二十一年(1932年)夏,军阀吴佩孚由灌县入山,路过汶川县城绵虒时,书匾“公共体育场”(今已遗失)。民国二十八年(1939年)秋,国民政府检察院院长于右任来汶川县考察禹迹,坐滑杆爬上飞沙关的刳儿坪,赋“汶川纪行诗”七首,并为禹王宫题写匾额“明德远矣”,为县政府书匾“堂构维新”,挂于县衙中堂之上……
  翻着史书,仿佛能领略到古人彼时的心境和温润易感的情怀。这里,从不缺少褒赞,因着它浓厚的文化底蕴,更因着它是深受人们尊崇的禹王故里。
  从我记事起,禹王宫就神秘地存在于绵虒上关街。小时候常听老人们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叫大禹的人,没日没夜治理水患十多年,我们岷江边的老百姓才得以安居乐业,娃娃们可不能忘记禹王治水的大功大德。”作为大禹故里的绵虒人,也是大禹治理岷江流域的受益者,将禹王奉之为神,修建庙宇,供奉大禹,以此来歌颂大禹的丰功,表达人们的崇敬之情。
  禹王宫坐南面北,大殿内塑大禹像,正殿神祠对面建有一座戏台,台高一米五,由高低不等的基座支撑,据说是供禹神平视瞻赏。戏台房檐为镂空木质浮雕花卉、飞禽、走兽图案和大禹治水图等,刻工精美,情态生动。老戏台曾在家乡的重要性是毋庸置疑的,它是绵虒人的文化活动中心,更是古绵虒人的精神加油站。
  在那个文化娱乐生活极其匮乏的年代,看戏是古绵虒人根植于心的共同爱好,老戏台不是每天都有戏,一般是庙会或逢场过节,喜庆的日子里才有草台班子登台演出。每逢演出,根本不需要过多宣传和广告,从开锣到压轴结束的这一整天,戏台前总是人山人海,家家户户以看戏最重,早早地携家带口带上长条板凳,将戏台围坐得水泄不通。待台上演员粉墨登场,那一招一式、一腔一调,勾魂摄魄似的吸引着台下观众,叫好声不绝于耳。即便有些曲目反复演绎,大家都耳熟能详了,却丝毫不会影响看戏人的热情和痴迷。周边十里八寨的父老乡亲,也都会聚拢到禹王宫戏台前,兴致勃勃地等着看戏。有的甚至带着煮熟的扁担肉和毛豆作为零嘴,和家人边品味边欣赏,惹得身边的人直流口水。
  也有本地说书人隔三岔五地摆台子,主讲儒生端坐太师椅,用最熟悉的绵虒方言边说边唱,从“忠孝节义”到《三国》《水浒》,从《七侠五义》到《大禹治水》,一遍遍演绎着各种传奇故事。当然,这些都是爷爷那辈才能观赏到的经典剧目了。文革期間,“破四旧”毁坏了禹王菩萨金身,仅有庙宇和戏台得以幸免保留下来,革命样板戏红极一时,倍受推崇,古老的戏台上开始排演《智取威虎山》《沙家浜》《红灯记》,台下的看戏人逐渐演变为台上的演戏人,人人都有当家做主人的自豪感,激情高昂,几乎每场演出都是台上台下互相呼应、齐声高歌,高呼“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
  老街上的说书人也自然而然的融入到“文艺为社会主义服务,为人民服务”的大潮流中,古书作为“四旧”顺理成章被取缔,而革命家史、村史社史逐渐成为说书人的热门讲题,整个老戏台在红色经典氛围的笼罩下又着实热闹了好几年。   随着时代进步,家家户户逐渐有了收音机、电视机、家庭音响、手机等现代用品,曾聚集在戏台前欢呼雀跃的人们不再出现,戏台的锣鼓和响板也逐渐停息,老戏台在悄无声息中变得荒凉、寂寥。看戏的院坝成为村民的晒谷场,戏台也成了娃娃们打闹嬉戏的场所。因为年久失修,禹王宫逐渐被风雨剥蚀地苍老衰落,处处断瓦颓垣,蒿草萋萋,曾经精美的雕花图案也变得模糊不清,木质结构的戏台摇摇欲坠。
  “5·12”特大地震后,禹王宫得以在原址重建,恢复了正殿和戏台,今天的禹王宫和戏台飞檐翘角,端庄大气。我时常漫步于戏台下,耳畔若有若无地缭绕起穿越百年的曲调,唱戏的人,恍若在台上唱念做打,深情演绎;台下的观众,听一书,看一曲,忘我欣赏。老戏台曾经代表着绵虒人一种固有的精神状态、生活态度,一种对传统文化、大禹文化近乎固执的坚守。可时光仍旧将过往的喧嚣弃置在流年的路上,剩下一座崭新的戏台在西风残照里诉说着往昔。
  凉水井
  凉水井发现于哪一年没有史料记载,爷爷曾说,他爷爷的爷爷那会儿,全村就将之奉为神泉,凉水井的存在一直都笼罩着自然而然的神秘。而在我的脑海中大致是一幅风景画似的“云静、山寂、泉在吟”印象。
  凉水井距西羌第一村羌峰吊桥头百米,被老辈人称为“温凉异水”,位列汶川县八大景之一。虽称之为井,实则是两股从深山渗透至山脚石缝而出的泉水,澄澈清洌,两处泉眼在苇草丛中,细流脉脉,汇聚成池,两个泉池紧密相连呈葫芦状,泉壁覆盖着野草藤蔓,一米开外就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清凉。乾隆年间某秀才路经凉水井,触景文思才涌,遂吟一上联“冬温夏凉自古名泉称异水”,欲求下联佳对,几百年过去了,据说至今尚无工整恰切下联。
  凉水井水质清冽甘甜且冬暖夏凉,即便是炎热的夏季,水温也不会因为气温而升高,始终保持在5摄氏度左右。从前,背背子或赶场的人饥肠辘辘赶路,听到凉水井的潺潺水声,看到泉水欢快的笑颜,背架子往岩壁上一靠,就跑到泉边捧一捧滚珠溅玉的清甜,连同泉中的蓝天白云,一齐吞进肚子里面,顿感消暑解乏,重新背起背子,肩头似乎没有那么沉重了,脚步也似乎不再那样踉跄。附近校场坝种田的人在劳作间捧一口泉水喝,清凉从舌尖扩散,力量从脚底升腾,干起活来更加有劲。村里人习惯舍近求远,拉着架架车、拎着水壶、背着水桶,到一里外取凉水井的水喝,用爷爷的话说“凉水井的水提神醒脑,泡茶都格外清香勒”。那条小路上每天都有浩浩荡荡的运水队伍,容器与泉水碰撞,形成与脚步和谐的乐章。
  凉水井边有很多茂密的核桃树和皂角树,覆盖着凉水井和它的周边自然成荫,皂角树上有一种鸟,叫声奇特,爷爷翻译为“儿背背子,爷吃泡儿”,以此打趣背客们的艰辛和鸟儿们的自在,小时候我总觉得是鸟儿故意在跟泉水合拍,那啼叫声委婉悠长,似是要向凉水井倾诉着什么、表白着什么。
  夏天,烈日炙烤大地之时,凉水井是全村人的避暑圣地,清凉的泉水和树荫下微风习习的凉爽,伴着喧哗的笑语驱走了夏日的滚烫,晶莹的泉水在默默地倾听和诉说,一直到夕阳西下,泉边仍有欢声笑语,夜幕降临人们才不舍地离开这一块清凉之地。
  凉水井刚好在我家自留地边上,于我而言,这就是一个绝佳的水上乐园,在田间疯跑后,飞快地奔向凉水井,趴在泉边头颈伸向清凉的水面,噘起嘴咕咕地吸着山泉,一种凉意瞬间向全身扩散,一种惬意油然涌上心头,趁着等待田间劳动的爷爷奶奶的空当,把西瓜、青苹果一股脑儿的倒在泉眼处,浸泡后拿出犹如冰镇水果一般透心凉。再把脚伸进水凼的出水口,感受那独有的、惊透脚杆的冰凉,这种时候爷爷会大声呵斥:“鬼娃娃些,总要把脚杆冰木哇!”可我们依然能保持那份骨头都惊痛坚决不上岸的疯劲,我们尝试着想梭进水池里练习下狗刨式游泳,奈何池水太冰凉,即使在盛夏,也能把我们冻得牙齿上下打颤,赶紧上岸躺在阳光下晒一晒冻僵的小身板。冬季,泉水会变小,水潭减少储水量,水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面,我们總会迫不及待地掰上一块冰块,放进嘴里,流着鼻涕傻乎乎地体验着天然甜雪糕带来的冰爽。还记得那时,妹妹萌萌地说“凉水井结冰了,我们以后没有甜水喝了。”于是我担心地趴在泉边睁大眼睛往冰面下看,发现平静的冰面下仍然有潺潺泉水在亲吻着水草低吟浅唱,戳开冰面捧一口竟是那样温润甘甜,于是放心的开怀一笑,“凉水井不会干的,它躲在下面温暖地冬眠呢!”
  我一直坚信凉水井会理所当然地陪伴着绵虒人,永远不会枯竭。但一切美好回忆在大地震后戛然而止,凉水井消失了,那一刻的山崩地裂,完完全全把凉水井吞没……
  好多次,我流连于那一块曾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方,在耳畔萦绕的童年欢笑声中,尝试着掰开堆积在上面的滚石去寻找它,却再也没能发现它的踪迹,我坐在被滚石砸断的枯树桩上,顶着烈日仰望蓝天白云,回想着那一份甘甜,追忆着那一份清凉,抑或用手机拍下这荒凉的乱石与我同在的静帧,企图让乡愁再延续一程半程。
  那一湾承载着老绵虒人古老情怀的泉水,它神秘地出现,又神秘地归隐于深山的某一处不再露面,空留下一个虚无的地理概念和几声随风而逝的叹息。
  “踩铧头”救爷爷
  爷爷是我童年记忆中最重要的人,他永远都是乐呵呵的,满脸慈祥。小时候,我所有的愿望他都能帮我神奇地实现,我想要个灯笼,他就能从山上砍回竹子手工编制再放上蜡烛糊上纸,漂亮的小兔灯笼就成了我夜晚出去跟小伙伴炫耀的资本。我想要吃糖,他就能用南瓜做出可口的土甜品来让我大快朵颐。我想要一串漂亮的项链,他就用鲜红的水渣子泡儿穿成串挂在我的脖子上任我臭美。似乎从小被爷爷疼爱着是理所当然的,我虽是个女孩,他却依然把我宠成了心尖上的宝贝。每周末一回老家,他浑浊的眼睛总是乐呵呵的眯成一条缝:“我的孙娃子又回来啦!”一双布满皱纹和老茧的干燥的手,抚摸着我的头顶,然后宠溺地用胡渣子痒痒我的脸蛋,逗得我咯咯直乐。
  爷爷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没有念过一天书,一生都穿长衫、戴粗布帽,凭着一份进取好学的执着,请教村里文化人认识了好多汉字。记得他70岁时还戴着老花镜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读报纸。他总是小孩子一般,炫耀着给我读《阿坝日报》,说他又看到了好多新闻,了解了国家政策。因为他当过生产队队长、做过村支书,又是村里建国以来最早加入组织的共产党员,所以时刻都没有放松对自己的政治要求。   爷爷是村里出了名的热心肠,因为有着一手好厨艺,但凡村里有个大凡小事他总是热心帮忙,红白喜事他总是担任掌勺大厨,甜烧白、咸烧白、熊掌豆腐这几道拿手菜堪称一绝,在十里八乡还找不到对手。他是村里村外都受人尊敬爱戴的大能人、大好人。那一年,大好人爷爷生病了,他的肚子肿胀得老高,手脚浮肿,爸爸带他去各大医院检查,医生说是肝硬化晚期,已经进入肝腹水阶段了,以当时的医疗条件,医生建议家人带爷爷回家保守治疗。那时还小的我不明白,我抱着很大希望的“保守治疗”,其实就是让家属带老人回家,能拖一天算一天地等待着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
  街里街坊得知爷爷病重都来看望他,村里人猜测说一向健朗的爷爷会不会是被鬼缠身才得病,大家纷纷出主意,请邻村的释比来作法,爷爷肯定能好转,家里人无奈,也不管什么无神论的革命信仰了,都希望抓住这最后的救命稻草,尽一切力量来挽回爷爷的生命,于是兴师动众从邻村羌峰请来当地很权威的老释比。
  那天傍晚,我躲在人群中悄悄向外窥视,只见那个据说有着非常法力的人,在围着爷爷一番打探后,判断说爷爷是撞了邪气,火和铁器可以辟邪,邪鬼恶灵惧怕烧红的铧头,想要病魔脱体必须先把邪气驱除。爸爸妈妈将信将疑的恭请释比作法,于是施法的老者在喃喃地咒语声中,摆祭台杀公鸡,焚柏枝烧钱纸,在屋内好一番“手舞足蹈”,接着开始最重要的一项——踩铧头。老释比取出一个铁制的耕地用的铧头,放到火塘中慢慢烧红,在一番念咒后再用舌头快速舔舐烧红的铧头,然后又放在地上用脚底踩踏,还顺势跳了段神秘的舞蹈,接着将踏铧头的脚踩在爷爷肿胀的肚子上,口中念念有词,如此反复多次,眼看着施法老人脚底嗞嗞作响,还冒着轻烟,我们也分明嗅到一股烧糊的异味,而他看起来似乎一点疼痛的感觉都没有,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我突然觉得无比惊叹和害怕,更疑惑那个老释比究竟是真有法力还是在强忍烧灼带来的疼痛。再看躺在地上的爷爷眼神空洞又无神,似乎对于这样的封建迷信办法并不抱任何希望,只是无力拒绝和抗争。而最爱爷爷的我,尽管反复祈祷着真如释比所说,驱鬼降魔就能让爷爷痊愈,但爷爷却终究没能在自己身上神奇地变出活下来的魔法,这次施法后不久,他就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从前村里谁家有了病痛都会请释比颂经请神,驱疫除魔,老释比用巫术或是单方草药,为大家解决过很多疑难杂症,尽管医学慢慢发达,但依旧改变不了大伙心中那丝丝缕缕关于一些封建糟粕的桎梏,巫术掺杂着羌医术让释比在村民心中树立起了很高的权威。然而,爷爷的离去就像一个烙印、一个刻痕,是我无数次沉陷于悲伤往事的梦魇,抑或是一个关于踩铧头离奇经历的梦魇。“踩铧头”这种超乎常人的巫术,村里人是那样由衷地崇敬和拜服,但在我幼小的心里留下的却尽是惊愕和恐惧。长大后,我学会了辩证地看待自然科学和宗教信仰,进而自然客观、豁达理智地看待生与死。对于那一段目睹踩铧头隐隐作痛的经历,我会把它织成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放在儿时的年轮上久久保存。
  绵虒豆花的情致
  奶奶会做的拿手菜不多,但是豆花是她一辈子最骄傲的一道菜。尽管已经快90岁了,但说起做豆花,每一道工序分别要注意些什么,老人家依旧烂熟于心,倒背如流。
  小时候,每周末回到老家,奶奶都会推上一锅豆花。在我的记忆中,豆花总是与沉重的石磨分不开,爷爷在灶膛前传柴烧火,奶奶瘦弱矮小的身影在柴灶边左手拿木瓢,右手握磨杆,一边往磨眼里加黄豆,一边有力地旋转着磨子,一圈又一圈,豆浆立马奇妙地从两块磨齿凹槽间流出。我和妹妹总是围在锅边跃跃欲试,叫嚷着要尝试推磨子,可刚拉几圈,顿感手酸腰痛,马上放弃,乖乖地坐在边上静候豆花出锅。以前觉得这就是周末餐桌的一道必备的美味,一年四季它都不会缺席,到现在绵虒豆花已闻名遐迩,以其细若羊脂、嫩白细滑和豆香醇正,让很多外地人慕名前来品尝,成为绵虒特色饮食中最为出名的一道佳肴,自己能置身于绵虒美食中长大,我倍感幸福。
  有美食家曾经研究过绵虒豆花的美味奥秘,发现制作绵虒豆花的工序并没有什么特别,而且并不复杂,不外乎淘豆子、磨豆子、熬煮、点卤、榨紧、划形。但外地人不知道,绵虒豆花这几道看似简单的工序里实则暗藏玄机,每一道都有讲究,每一道都不可掉以轻心。
  奶奶推豆花选用的都是自家地里产的黄豆,一遍遍筛选晾晒。做豆花前用清水泡发一晚,第二天,奶奶开始准备推豆花,爷爷默契地在柴火灶上支起石磨架子,奶奶则半瓢黄豆和着半瓢清泉水灌入石眼中,然后左右手协调配合边加豆子边转动磨子,动作很有节奏感,若是乱了节奏,豆子就会撒到豆泡子锅里。磨完豆子熬制一会儿,打出沫子、舀出带豆渣的浆水,装入一个纱布袋里旋转袋口拧紧,再用一根粗长的擀面杖使劲压榨出豆浆,滤除豆渣,这时奶奶总是会盛一碗熬开的豆浆给娃娃们喝,再把豆渣留下来制作成豆泡子馍馍。
  第二步,卤水点豆腐。这一步凭的是经验和悟性,还有卤水的材料,老人们喜欢到岩洞里去扫岩壁上的天然石卤面拿回家过滤,再制成卤水保存备用。后来好多人嫌麻烦,用石膏代替岩洞石卤,也能点出成型的豆花,但告水却不甘甜甚至有些返苦。点豆花讲究时机要精准、手法要温柔,在豆浆和卤水产生化学反应后,逐渐由液体神奇地转化成固体状,这时还需要在逐渐成型的豆花上小心地放上一个竹筲箕,为增加重量再在筲箕里压一个大碗,为的是榨出其中多余的水分,使之更加密实成型,夹取时不易碎裂。接下来就得考验耐性了,万不能心急用猛火,否则刚成型的豆花将会被冲成碎渣,必须精心点化、静心等待,然后观察其成熟程度,视情况及时退出柴火,才能熬制出火候适宜的豆花。
  绵虒豆花之所以独一无二,还要得益于水质的得天独厚。绵虒人祖祖辈辈都用大溪沟清泉手磨推制豆花。参加工作后,我们尝试把绵虒的黄豆拿到别的地方去如法炮制,但是口感却果真失去了在绵虒本地的那种地道,可见大溪沟山泉的特殊矿物质也是催生一锅好豆花的重要元素。另外,一碟好蘸水也是绵虒豆花不可或缺的灵魂伴侣,鲜红的辣椒铺面淋上滚油,调以适当的味精、酱油、扑鼻香的花椒面,再撒上葱花香菜,麻、辣、烫、香、甜、嫩缺一不可。豆花一上桌,我们总是迫不及待地动起筷子,当然,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夹豆花的技术全在手腕和筷子的配合上,力度要适中,既要保证整块夹起又不至于夹碎掉落。爽滑清香的豆花在辣椒碟子里裹一圈再送到嘴里,再就着一片五花腊肉,满嘴生香。尤其是在数九寒天,一碗热气腾腾的豆花,一小碟点缀着碧绿小葱的麻辣蘸水,吃得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少有的舒服感从体内向外扩散,哈一口热气顿感无比满足和踏实,似乎每个毛孔都在用童声歌唱。
  “不吃豆腐,枉到绵虒。”绵虒豆花,并不名贵但工艺极其考究,千百年来能得以延续至今,绵虒人百吃不厌。这份停留在舌尖上的乡情乡味,让人不经意间想起都会油然而生一种来自故土亲人的亲切感,无论走到哪里,那淳朴实在的原汁原味总是让人魂牵梦萦无法忘怀,记忆中的老街軼事也因着这一份独有的味道,自然氤氲起迷人的情致。
  我时常独坐在家乡的老宅深院,仰望碧空,想着孩提时美好的憧憬。稍不留心打开尘封的记忆,便招惹出许多魂牵梦萦的思绪。
  大禹——一个震撼九州的人,绵虒——一个亘古千年的城。光阴荏苒,那些摇曳在繁华古城青石板上的人和事,如陈年的酒,在流年中越酿越香,我一遍遍用酒香浓墨重彩地勾勒出老绵虒的轮廓。其间,各种温情回忆、各种烟灰尘灭,还有各种挥之不去,蒙着岁月的斑驳陆离,不断撩拨着我脉络发黄的记忆。
  有太多童年的零星碎片散落在大禹故里,我要继续还原和追寻,用笔尖打捞起时光渐渐沉淀的模糊回忆,一点一点镌刻出老城墙上覆满青痕的旧时光。有一天,我也会老去,愿手握韶华的我,煮一壶乡愁,携一份遐想,与岁月缱绻细语,细心记录那些沉湎于心中久远的缱绻,打磨出独属于家乡的本色传奇。
  就此留白,只为这段千年古韵还有更多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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