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的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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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茄子开花是紫的,汗毛毛扎了手是痒的。
  四季豆开花像白脸媳妇咬唇自尽,一胎豆荚四五个紫冻冻的婴。

  鸭跖草开花任人践踏,生在路旁就是娼家;春来也春去也,小小紫衣铺成一道雾。割草的孩子割破了手,采把紫花黏伤口,紫花吮血流红色的泪:“疼了你哟疼了你。”
  牵牛花儿不牵牛,顶着紫饭碗,穿过蔗园穿过稻田,成天找媒人;媒人无消息,农夫扯来填沟渠。
  丝瓜黄花,丝瓜黄花,蜂也来蝶也来;结了好瓜做好菜,结了歹瓜剥皮洗碗筷。
  竹花白稻花白,洗眼看尽花事哀。绿幽幽的竹叶,给麻雀住了;白嫩嫩的笋子,给人掘了;直溜溜的心子,捱不过七月半,孤魂野鬼争着采。米要做饭米要做粿,做饭养人做粿祭神鬼,一箩筐粗糠喂了灶口烧成灰。竹花问稻花:“快瞧,茄子又开紫痒痒的花!”稻花劝竹花:“瞧什么,还不是女人家。”
  我在找一朵花,水红红地艳着,别在襟上,叫人人见了人人瞎眼。我衣衫褴褛,卷起裤管涉过寒江,这是个下雨的冬天哪,举头望不着一粒星。皲裂的脚浸在水里丝丝地疼,疼了皮疼了肉又疼了筋。我要找一朵红花,河面上枯枝死藤浮过来,揽腰劝我别去,我不管,一手拂开,一步步横移一步步深,我的艳妹妹等我哩!河底烂泥沼吮住了脚,脚不疼了,脚快守不住身哪,伸长些,再一寸,擒住了南竹根牛膝草岸就到了,岸那头有个小春天停泊,绿草浪一重重地翻,翻出我的艳花朵。枯树根也好,死蔓藤也好,岸快到了,岸快到了,就算天都黑了,我也认得出哪个是红花朵。
  伊在乌黑的发上簪一朵小小的红缎花,听人说过门媳妇三个月犹带喜,会招小兄弟。伊穿起寻常布衣,洗米摘菜,不时偷个手摸摸红花在不在。伊的男人种田,晒黑了一张脸,大清早吃饱,咂两个响嘴,踢开柴门大步大步去,也不回头掩门,伊知道他得意着哩,讨了媳妇,女人会驱鸡赶鸭,把地扫净了,再嘀嘀咕咕替他把柴门拴好。伊算了算,再簪一天或者两天,把红花儿取下,免得村头厝尾笑话她。黄昏雨丝丝地下,像做女红的绣线。鼎内的饭沥好了,再撒一把粗糠,闷一锅清粥,中宵不寐,喝粥说话。菜也摘了,伊想了想,别急着炒吧,先去喊他,他走路回来一刻钟,炒菜五分,煮汤十分,他进门,伊去掩门;他净手净脸,烧一炷晚香,伊去布桌,饭也热得恰恰好,菜也绿得恰恰好,汤也烫得恰恰好。伊想清楚了,撑伞行到竹丛下,隔着一条大江喊他:“饭——煮好了,可以——回来了!”伊抿嘴偷笑,其实菜还没炒哩,他若回得早,一定饿得像一只瘪狼,就叫他先填饭吧,他要怪,也有理说,刚刚只说饭好,没说菜好。伊又想,天黑雨又大,不知他听到没?提着嗓子还要喊,可是心里头怯怯的,小声嘛传不过江,大声嘛江边人家明天会笑她,说……说新媳妇喊丈夫,把聋子的耳朵也喊活了。伊只好不大不小地喊一遍,没动静——,才听到他咳一个嗽,也不甜不腻地回了:“知——道了!”伊快步跑回厨房,炒菜五分,煮汤十分。雨还是淅沥沥地落着,雨落的时候,石子路上生大大小小的水洼,他走路回家,会踩到几个水洼?伊坐着,闲了手,把干衣裳给叠了,两人的衣服叠在膝头,一点也不重,大衣服在下,小衣服在上,明年会有更小的衣服呢,明年的衣服叠在膝头就重些呢。伊低头嗅了嗅,雨天不好,衣衫晒得不够酥香,抽出他的长裤,用手一一纠探,果然裤腰头还未干透,不干的裤腰捱着肉,脊梁骨会凉飕飕。伊又撒了一把粗糠,锁了灶门,把长裤摊在锅盖上烘干。伊知道女人的衣服不能爬上灶头,可明年若生了女娃,伊就不管这些,娃儿比神还大呢。伊又闲了手,厅堂里晚灯迷迷,伊取下小红花觑着,花朵有些扁了,伊一一将花瓣拈了,有的合一点有的开一点,花朵拈得真真的,划了两下额际,又簪了回去。雨愈下愈大,像有人在屋瓦上撒黄豆,黄豆泡水会软,豆膜儿浮在水面像一只空船,黄豆磨成粉,不清不白也不黄,明天去镇上买黄豆,后天透早,不让他吃粥叫他喝浆,可是喝浆快饿,种田又是粗活,配包子好呢還是配馒头?伊打了呵欠,想心事怎么也会饿?扶筷尝一口菜,喝一口汤,菜冷五分,汤冷十分,用手贴了贴饭锅,饭冷三十分了。雨还不想停呢,伊撑伞出门,这回要凶凶地喊,喊破了嗓子最好,今瞑一整夜不跟他说话,饭啦菜啦汤啦粥啦衣啦洗澡水啦,都备了,他就没话说,他没话说只会吸鼻子搔耳朵,他只搔右耳朵,找的尽是田间的话头:土堤崩了,嗯;谷价要涨了,嗯;遇到谁了,嗯;要不要种白萝卜,嗯……他只搔右耳朵,一边儿热烘烘的,一边儿白苍苍的。夜里只疼他那冷冷的左耳朵,再告诉他,右耳朵搔掉了,明晨你自己沾酱油吃掉,他不敢搔右耳朵,就搔左耳朵。伊想得发笑,踩中了一个水洼,还未行到竹丛下,江厝边一名女人家,赤头赤足攫住了伊,伊移伞为她护雨,拍拍她的背等她咽口气,说哪,说啊,怎么不说哪,她说伊的男人贪路短,涉了江。伊想,这女人怎么编笑话哄她,走路十五分,涉江不过五分。“我的男人想留在你家吃饭与你的男人话庄稼,我就自己吃饭不打紧,央你给他讲,下雨天的,早点回家。”女人扯了扯伊的布衣袖,愣愣地说:“你的男人给大江淹了!”伊眼睁睁地看她,怒了,作弄新媳妇也得依个正法,掷伞,双手狠狠地撵她:“你去给大江淹吧!”伊一身淋湿,湿衣裳最会黏肉,伊追到路头,指着女人的背影辣辣地骂:“我的男人活着出门,我的男人不会死着回家!”伊想,雨下得真是大,捡了伞,又在泥洼里找到那朵红艳艳的缎子花。
  我要走遍江岸,只找一朵花,簪在发上,没人看得见。茄花紫,稻花白,我不稀罕;丝瓜黄花,葫芦白花,我也不藏;黄花油菜田,白花瓮菜园,我看也不看。我要找一朵黑溜溜的花,纯纯地黑着,憨憨地笑着。我采了,就簪在发上,我的发在哪里,我的花就在哪里,我若走着,花就动着,我若躺着,花就卧着。这花呢古怪,有新沥饭的香,有黄昏雨的密,还像初沸的豆浆,甜甜地细。我若找到了,也不会对人说,这花呢多了两片耳朵,一边儿热烘烘,一边儿冷凄凄,簪起来,比生还优美,比死还贞节。
  (李红军摘自文化艺术出版社《微晕的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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