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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山桃嫁到范家坪的时候,正是秋高气爽的季节,天空万里无云,晴朗得宛如一个待嫁的姑娘。山腰里,庄稼的长势好得不能再好。成片的麦子累得气喘吁吁,再也无法支撑它们沉重的头颅,说倒就倒了,就跟人喝醉了酒似的。
几天后,地头上就码满了散头的、裹头的麦捆,天空一下变得辽远沉静起来。平时看不到的一些地方,突然清晰多了。泛白的麦茬地过早地降了一层霜,呈现出万般无奈的灰白,白得空旷,二三十只小尾寒羊在山坡里吃得慵懒无比,吃着吃着就卧在地上不动了。还不到中午,白霜早就退却,一群蚊虫在空中来来往往,只是小尾寒羊的皮毛太厚,无处下口,才显得气急败坏,发出嗡嗡嗡的声音。十几头二转子牛卧在山坳里,专心致志反刍了一会儿,发出哞——哞的叫声,还有县扶贫办引进不久的几头藏香猪,在酥软的泥土里拱得忘情,偶儿为了一点可口的食物大打出手,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一只老鹰展翅飞翔,在高空盘旋了很久,始终没有寻找到能够获取的猎物,便放弃了优美的滑翔。一群野生的鸽子姿态优美地飞了回去,又飞了回来,足足有二千多只,盘旋着久久不愿离去,天空里放射出银灰色的光芒,发出经久不衰的哨声,宛如春天美妙的歌声,声声入耳。
人们都把头仰望着天空,看了很久。
这是它们固有的家园,每年的秋天这种盛况要持续到农人们深翻了土地。
不仅如此,这群野生的鸽子在村子里就这样盘旋了十多年,许多人都看成是范家坪的一大景观。
庭院里,磨镰的声音响成一片。浑圆开阔的山顶上,刚刚开镰不久,忙忙碌碌的人们草帽忽上忽下,忙得如火如荼,也没有忘记仰起头来,寻找这悦耳动情的声响。山脚下,连片的水浇地还一望无际的绿,路旁的马兰花一个个幽蓝出一些忧伤。
碾完了头场麦子,晒粮入库的第二天,山桃的男人就到玉树打工去了。山桃的男人顺子这两年一直就在玉树打工,这次回来是请假完婚的。临走的时候,老板说了,玉树的工程工期紧,不是钱不钱的事情,是政治任务,办完婚事立马回工地。
顺子是个讲信誉的人,山桃想留也留不住。聽说顺子要走,山桃的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顺子擦了山桃的眼泪说,我是去挣钱,又不是去寻死,你哭啥?
山桃急忙用手捂住了顺子的嘴,不让他说不吉利的话。
清晨,一阵麻雀的叫声响得脆。山桃望了一眼,挑着水桶,沿着刚刚验收后交工使用的水泥路面,朝村子东头的水房走去。担勾儿和水桶的提把儿急不可待地发出一声声悦耳动听的声响,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向她不带一点儿回避地张望。
山桃从脑山嫁到沟岔,像川里的姑娘嫁到了城里,还多少有些不习惯这种看人的目光,她的脸红得一片灿烂,宛如霜后的两片红桦叶子。本来范家坪是每家每户都拉了自来水的,有的农户家里已经把水龙头安在厨房里,像城里人一样过日子,只是前不久,通过山桃家门口的水管道破了,不停地漏水,山桃头一个发现后告诉了支书和村长。支书的脚步匆匆忙忙,哼哼哈哈点着头,他的表情十分暧昧,不说修,也不说不修。村长一只手接着手机,一只手翻着一个巴掌大的电话薄,哼呀哼呀,接完了对方的电话说,马上,马上。
支书和村长是村里的致富带头人,每天天不亮就开着各自的“三马子”去收购洋芋,到了地头上,太阳才出山来。村长迎着初升的太阳高声喊道,收洋芋啦,一块半!收洋芋啦,一块半!
支书和村长很晚才回来,累得有些疲软。装满洋芋的蛇皮袋子把村里的一面旱场占去了一半。鼓鼓囊囊的,一片丰足的景象。
村长见人就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左手硬往人的嘴里塞,右手立马打着了点火机,笑眯眯地说,洋芋挖了吧。支书见人堆出一脸的笑容,为的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有多少洋芋都收购给他。由于连续两年洋芋丰产不收,今年的洋芋价格长到了这几年从未有过的价格,地头上的收购价一斤就上了一块五,一转手就上了一块八,这样的机会遇到谁都不会放过。因此,把支书和村长整天忙得像秋天的田鼠,连放屁的工夫都不得。不仅如此,支书和村长为完成乡里下达的经济硬指标,正在引进一个废旧沥青回收站的提炼项目,两人忙得焦头烂额,连眼肚子都肿胀了起来。眼下联系的一个老板还没有一点眉目,另一个老板,一看就是个空手套白狼的主。这样,就很难腾出手脚,破了的水管一直顾不上修复,二十余户农户只好到村子东头的公用水房去挑水。
支书和村长似乎早有先见之明,要不怎么能当支书能当村长呢。那年深秋,山里的杨树叶子黄了时候,县水务局的施工队在各家各户拉完了自来水,在自筹资金里还剩一点钱,就在村头上修了这个公用水房。村里许多上了一些年岁的人说,这个水房修在这里有一个好。
支书说,啥好?
谁家的水管子破了,可以顾个忙紧。
支书觉得他的想法正准村里人的想法,心里踏实了许多。
不过还有两个不好。
支书说,哪两个不好?
说了你可不能生气。
我连你说啥都不知道,生的啥气?
一个是风水占的不是地方,阴气太重,村里迟早要出大事。一个是水房孤零零地立在村子东头像个炮楼子,不吉利,看着也不雅观。
支书说,什么风水不风水,好政策才是最好的风水。
上了岁数的几个人听了支书的话,就不说什么了。时下,人们才认识到水房的好了。
水房是一砖到顶的房子,连砖缝都处理得光光整整。水管子和水龙头加了一层很厚的石棉保暖层,看着笨拙,却管用,即使严寒的三九天,也有水。
水房孤立无援地立在村子东头,水龙头里的水像一眼旺盛的山泉长流不息,打老远就听出一种哗哗流淌的生命响动来,让人们产生一些充满诗意的联想来。不过,范家坪没有诗人,只能用通俗的“花儿”表达这种心情。
新农村建设是天堂, 天堂里美不过水房;
清清的甜水四季淌,
淌到了群众的心上。
支书和村长听了觉着不错,就给编这首花儿的人一年补助300元钱,让他管护着这个水房。一个要求,就是一年四季保证不断水。
乡里的驻村干部说,这股长流水好,一进村就觉着清爽,还有一股活气和灵气。
水房门口长着一棵软儿梨树,树干上长着一些粗糙的枯疤,枯疤里网满了密集的蛛网,许多蛀虫在里面安身立命。树杈上架着几把花花绿绿长短不等的拖把,宛如男人女人五颜六色的裤衩,是女人们冲洗后图方便架上去的,把本来很整净的村容村貌搞得有些不堪入目。最早意识到不雅观的是驻村干部。前天驻村干部站在水房门口摇了摇头,说,有上面的大领导来范家坪视察,这花花绿绿的拖把架在树上太不是样子了,都扛回去吧。驻村干部等到中午,一个拖把也没有动。驻村干部急了,眼看视察的日期到了,自己扛着十几支拖把挨门逐户送。送去了又不说一声谢。
这棵软儿梨树有些年头了,每年梨花开得纷纷扬扬,宛如飞雪迎春,范家坪一片盎然春意。一树的狂蜂乱蝶,打老远就听得嘤嘤嗡嗡,宛如身强体壮的毡匠尽情地弹羊毛,让全村的人不由得抑起头来看上一会儿。立了秋,果子开始上口时,就被一群贪吃的孩子偷吃,到了成熟期,已经吃得所剩无几。因此,范家坪的大人们从未品尝过这棵软儿梨果实的品质。
范家坪位于沟岔地区,几乎能浇上水的地都不种麦子,也不种蔬菜,过去搭上去的温棚全都荒废了,全种了苗木。比如青海云杉、油松、圆柏、新疆杨、中华红叶杨之类,这是乔木,还有许多是叫不上名的花灌木,原因是麦子和蔬菜卖不了钱。因此范家坪属于天心地胆的水浇地春夏秋冬一片苍翠,宛如一条绿色绵长的屏障,忘我地从沟口延伸到山根。没有一点层次感,看着有点累。
不光是范家坪,与范家坪临近的一些村子都同出一辙。这些年,川里最好的地都让财大气粗的房地产老板挖空心思占去了,开了楼盘,高楼大厦像雨后森林里的蘑菇噌噌噌往高里长,连空气和水里也是水泥和钢筋坚涩的味道。不好的地也让一个个名目繁多的园区蜻蜓点水似地占了,不是什么工业园就是什么生态园,一占就荒了几年,长得杂草丛生,蓬蓬勃勃,兔子和野山鸡在那里尽情繁衍,兔子茁壮得已经跑不动了,野山鸡肥得差不多跟家鸡一般大,已经失去了飞翔的本能。还有尕拉鸡,也像人一样往城里跑,一群无事可干的下岗职工最早发现了杂草丛里的秘密,抢先占领了商机,扎了微型防伪帐篷,做起了守株待兔的生意。他们每天像地质队员一样背着一个大帆布包,用扣儿逮了许多野兔,用粘网捉了许多山鸡和尕拉鸡,出售给大餐厅,供天南地北的食客们享用。
食客说,东西南北走了许多地方,这地方好,还能吃到这么好吃的山珍。
站在旁边的服务生很有礼貌地说,先生,再夹一点吧。
于是,食客就微微点了一下头。
真是有意栽花花不成,无意插柳柳成荫,园区不见有什么产品和效益,就那么像皇家后宫里一个个青春貌美的女子,喜忧参半地闲置着,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倒是野兔和野山鸡鲜嫩的肉经济效益显而易见,餐厅里的食客络绎不绝。本地的土老板财小气短,他们占不上川里的土地,只好忍气吞声,削尖脑袋乘机占了山里的水浇地,栽上了值钱的苗木,焦急不安地等待着市场和好价钱。只是苦了县城里的工薪族,蔬菜的价格日新月异见长,长到了肉价,房价长得吓人一跳,长得叫苦连天,但日子昨天怎么过今天还得怎么过,少吃一顿饭也不行。
没有了旱涝保收的水浇地,范家坪留不住人,就像破败的蛛网留不住苍蝇和蚊子。起初,有点小手艺的男人闷头闷脑不断从村里跑出去打工,挣到钱的毕竟是凤毛麟角。再说了,谁都挣到钱,哪不成了拣钱嘛。大多数挣不到钱的人,沒有脸面回家来过年,就在城市的边缘穷极无聊地游荡,游荡得有家无归。少数挣到钱的人,腊月里大包小包风风光光回了家,绘声绘色讲述着外面的钱如何如何好挣。后来青壮年们纷纷一带十、十带百倾巢出动,有手艺的牛皮哄哄在工地上当大工,无手艺的低三下四做小工,只留下一个老弱病残和女人孩子的村子。范家坪别说缺少阳气,连人气也少得不能再少了。
范家坪过去有唱大戏、唱眉胡、唱皮影的传统,唱得远近闻名,还唱出了全县有名的两个旦角,一个是双眼皮的穆桂英,一个是高鼻梁的秦香莲,唱出了远近闻名的文化传统,连省文化厅都挂上了号。那时候每年全省戏曲大调演,基层和民间文化是绝对不能忽视的,文化厅主要领导点名让范家坪参加,主管县长亲自带队,主管书记亲自送行,那是何等的重视和荣耀,务劳庄稼的演员们参加过名目繁多的培训班和学习班,为此,他们也和专业演员一样把唱戏看成是一种伟大的文艺事业,谁也不会把这个行当看成是个人爱好和娱乐。唱戏的人除了长得好看,品行都是一等一的。比如说《红灯记》里的李玉和、《智取威虎山》里的杨子荣,不是长着帅就能唱的。
只要是集体排练节目,生产队计工分。那时候,双眼皮的穆桂英和高鼻梁的秦香莲是范家坪的两张名片,就像大寨的陈永贵和郭凤莲一样有名。大队为了发扬广大戏曲艺术郑重做出了一个决定,穆桂英和秦香莲这两个招牌演员不能外嫁,于是一村的人给她俩物色女婿成了范家坪的政治任务。当然,只要是从范家坪嫁出去的姑娘,不是台上的演员,就是台下的歌手。那时候,穷乡僻壤中的范家坪太不一般了,连三岁的小孩都能哼几句字正腔圆的《铡美案》,女人们哭丧也是哼哼呀呀别有一凡韵味,哭出了让八哥都自愧不如的丧葬文化的经典,那像时下丧事里不痛不痒嘤嘤嗡嗡的假哭,除了两支干巴巴的唢呐,孝子们脸上看不出一点伤感,好像生命的死亡就那么一回事,没有一点跟死人告别的仪式。由于耳濡目染,连早出晚归的山羊打出的喷嚏也带着戏曲的韵味。
秦香莲的儿子五岁那年就学着秦香莲的腔调,一边用袖口抹着泪,一边呜呜咽咽地唱着眉胡戏里的《三娘教子》:
我叫——叫——叫一声儿呀儿,
常言道一寸光阴一寸金,
寸金难买寸光阴。
失去寸金还犹可,
失去光阴哪里寻。
声情并茂的唱腔把一村人都逗乐了。
范家坪的村巷里到处充满着戏曲文化的气息。范家坪人也是通过戏曲接受和传承文化的,谁家的娃儿不上进,谁家媳妇不对路,也都是跟戏曲中的相关人物作对比的。这一对,就对出了忠奸恶善。这一比,就比出了风尚。
时过境迁,如今范家坪不唱戏了。原因很简单,男人们打工挣钱去了,没有装身子的人,那些精致悦耳的响器也让跑乡走村的文物贩子收购走了,连唱皮影子的箱子也不翼而飞,听说贩到了香港一个什么文化公司。范家坪本来还有一些人气的,本来还能连接一点文化底气的,不料,大前年由于上面倡导集中办学,一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了几十年的学校,也被集中到更远的地方,跟县城里的孩子一同享受同等的义务教育,这是多好的事呀,从小就拨了穷根子,成了城里人了,哪像父辈一样辛苦!
范家坪的人说,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简直就是史无前例的事。开始时,范家坪人喜上眉梢,认为这是雪中送炭,是天上掉馅饼,树上结金子的事情,孩子们的寄宿彻底解放了他们的手脚,迎来了走南闯北的大好机会,连从未出过远门的一些女人们都有些蠢蠢欲动,她们在乡政府所在地的理发馆大大咧咧烫了金黄色的圈毛头发,照着镜子涂口红、画眉毛,一个个狐狸似的东张西望。不久,他们很快意识到这是雪上加霜,是釜底抽薪。男人们出门打工去了,孩子们集中到十几公里外的县城寄宿了,吃喝拉撒全让学校和老师们管着,女人们还能做什么?家里还剩下什么?女人们没有了娃儿,就像柜子里没有了面,坛子里没有了油,一下心里空得什么都没有了。过日子不就是过个家和万事兴的人气吗,不就是上有老下有小儿孙们齐齐堂堂有说有笑吗?可现在村里一下空了,空得有些寂寞,有些害怕,有些六神无主。不过,说村子空了不全对,村里还有女人和老弱病残。
从此,范家坪留村的老弱病残再也听不到“a、o、e”的鹅叫声,听不见唐诗宋词中“远山近水”的回响,和“白鹭”的鸣叫,倒是一种“山穷水尽”的绝望扑面而来。许多时日,只有春夏秋冬的风吹出不同的景致,只有麻雀们在小学校的教室里自由自在穿行,只有村里的危房旧貌变新颜,只有村子东头水龙头里的水经久不衰,哗啦哗啦响出忘我的生命,响出夜深人静的寂寞和惆怅。
少了孩子们的范家坪少了许多人气,少了男人们的范家坪少了气气堂堂的阳气,多了一些是是非非的阴气,狗的叫声显得软弱无力,连狗发情时的交配都有些腰来腿不来。因为村里除了收羊皮的东乡人很少有陌生人出出进进,狗的吠叫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退化,那种铿锵有力神圣不可侵犯的狂吠再也听不到了。
范家坪的女人们,大凡阴雨天和夜里要做的事不是拉家长,看着自己的孩子做作业,也不是跟男人眉来眼去和搂搂抱抱,最大的娱乐是看电视。她们从“1”频道拧到“108”频道,把电视拧得三天两头坏,把电视看得发了高烧得了病,满屋子花花的闪电,电视机里的人影像得了癫痫病上下跳跃抽搐不止,还说是家电下乡的电视机质量有问题,假冒伪劣多,式样好不中看,给村干部提了许多意见。最后以提案的形式反映到一年一次的乡人代会上,乡长听后暧昧地笑了笑,捉摸了很久也没有说出一个合适的办法。范家坪的女人们说,这不愁吃不愁穿的日子啥时候是个头,想男人把我们身上的油脂都想干了,嫁了男人活活守寡,还不如不嫁。都怪钱,把人烧得找着东西南北,啥时候是个够呀!
于是,女人们发疯似的喝酒,连高拳大酒量的男人们都不是她们的对手,每年三八节的气氛特别盛大,别的地方没有什么大的动静,范家坪却不同寻常,一过就是三天。三天里,女人们醉得东倒西歪,跳的,唱的,哭的,喊的,丑态百出。男人们喝醉了酒,还能高高低低走几步路,女人们醉了,简直像一瘫牛粪,太可怕了。这还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村里出了几桩怪事,一个女人头一天喝酒时好端端的,第二天不知不觉傻了,一个女人头一天还在地里干活,夜里不明不白死了,还有一个女人已经五十多岁有了孙子,却跟了一个贩苗木的小老板跑了,听说县城里还有一套二手房。儿子和儿媳妇终于找到了住处。儿子说,妈,这个岁数的人了,还是回家吧!
不回去。就是拣垃圾,也比村里的日子好。
妈,光日子好不行,还得顾及我们的脸面,你让我们当儿子的脸往哪儿放?
反正你们给不了我这样的生活,我不去!
儿子和儿媳妇只好无奈地回来了。
村里人说,你妈回来不?
儿子只摇头不说话。
村里几个见多识广的人说,东头的水房修的不是地方,助长了村里的阴气。
阴气重不要紧,要紧的是要请高人禳解和调和,让村里多一些阳气。女人们再能耐,也不会把尿尿到天上。于是,村里的几个老人请了昆仑庙的道人和范家坪的王阴阳。道人骑着摩托车,王阴阳开着小轿车,疯疯癫癫的,一点也不像道人和阴阳。他们到处看风水,下罗盘,用沙枣木打楔子,说是梅花桩,最后在村里的至高点下了一个镇,几天后用水泥和砖块修起了一座塔。几个主事的人说是一座塔,可怎么看都像是一个男人的生殖器,高高立在村里的至高点,像一发时刻射向天空的炮弹。这一招果真灵。从此,女人们在村里都勾著头走路了。
山桃挑满了水,她放眼望了一下四周裸露的大山,和山坡上吃饱了肚子静卧的牛羊,一股无名的惆怅潮水一样浸入心肺。还没有来及翻的麦茬地泛出一望无际的白来,白得眼前一片空旷和无奈,远处的云彩飘得没有一点儿形状和生机。她勾着头开始想自己的男人顺子,想着初为人媳的日子,想着每天晚上可怕的夜深人静,不免心里空落落的。每到夜晚,她从电视机里看完了天气预报就不想看了。她一个人蜷缩在炕上辗转反侧,无边无际的孤独让她彻夜不能安睡。没有男人的身子暖着自己,她觉得自己身体的每个部位都浸透着彻骨的寒冷。她的身子没有被男人搂过也就罢了,可偏偏让顺子搂过。因此每天夜里,她的内心躁动着,无数次想象着跟顺子在一块时飞翔的那种滋味。 还在去年五月的一天,山桃家门前的杨树上两只喜鹊叫得欢实。范家坪有名的媒婆王三春到山桃家来提亲,心直口快地给她妈说,乡政府的洛干事前年死了老婆,留下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县城里有一套三室一厅的大房子,我看行。可就是歲数大了些,洛干事今年四十一岁,比山桃大二十岁,没想到他还不找农村的,还说就是农村豆蔻年华的大姑娘也不考虑。一个二婚头还想找城里的,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找他,他找他的城里人,我们找我们的乡下人,井水不犯河水!这次介绍的小伙子是个大工,听说在工地上一天能砌5000块砖,加班加点能砌8000块砖,家里盖了二层小楼,还有一辆“三马子”农运车。媒婆王三春说,最关键的是小伙子的父母已经过世,山桃嫁过去就是当家做主的人。媒婆还说了许多,山桃在厨房里生火做饭,听见媒婆的三寸不烂之舌,在给母亲唠唠叨叨个没完,总之,把男方家说得锦上添花,说得山桃的母亲笑逐颜开,硬把五十元钱和山桃做的一双鞋垫塞给了媒婆。
母亲爽快地答应了这门门当户对的亲事,也算了却了母亲的一桩心事。母亲说,山桃,我看不错,你要愿意就点个头。
山桃点了点头。
山桃的父亲死得早,父亲死在一个建筑工地上,从脚手架上摔下来时,把脑浆都摔了出来,那年山桃才十二岁。母亲是个特别有主见的女人,母亲做了主的事情她就放心。山桃没见过什么世面,念完了小学就帮助母亲种地,她跟顺子相处了两次后,觉得不错,就答应了这桩婚事。尽管在送了财礼的第二天,她就听说顺子家并没有二层小楼,是砖混结构的四间平房,还没有来得及装潢,也没有“三马子”农运车,是一辆破旧的“手扶”拖拉机。她嫁给了顺子后,每天早晨发动车时,她用一条发动机皮带使劲引,顺子没命地用摇把摇,“轰轰轰——轰轰轰”,把半个村子弄得乌烟瘴气,就把全村人引来看猴似地看她跟顺子发车。就是这样,她也没有责怪把鸡说成凤凰、把扁的说成圆的媒婆。她看准的是顺子的人。
山桃有些不明白,结婚那天司礼高声喊过了“二拜高堂”时,父母双亡的顺子家高堂的一张椅子上,竟然坐着一个精瘦的老头。老头从头到脚一身的黑,宛如一个从棺材里拉出来的人,山桃只在电视里见过这样的长者,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呢,她看了一眼老人的目光,心里嗝噔一下,不免吸了一口凉气。
山桃问顺子,这是谁,为啥拜他?
顺子说,这是范家坪最德高望重的老人,叫范成贵,婚丧嫁娶都少不了他。
山桃若有所思地说,为啥?
顺子说,不为啥,就因为在范家坪他的辈份最长,就因为他早年间在乡政府当干事,告老还乡后人们都愿意听他的。
他又不是支书和村长,为什么要听他的呢?
顺子沉思了一会儿没有作出回答。其实顺子也不知道,反正这些年村里明事理的人差不多都外出打工,支书和村长都在忙乡里安排的事情,一些事情范爷说了算。
山桃在范家坪的日子才刚刚开始,山桃有些想不通,山桃想不通的事情还有许多,不明白的事情也很多,她要慢慢捉摸。
二
起风了,一夜的风,吹得自在。第二天,范家坪的杨树叶子就显而易见地黄了,不久,村路上就落满了一层斑驳的杨树和柳树叶子,走在路上就发出沙沙沙的响来,身后就有些毛毛的感觉。
转眼间,顺子的假满了。顺子要走的那天夜里,跟山桃说了许多情话。他对山桃说,要是在外面闯出门道,把她接出去一块儿打工,在工地上给民工们烧个饭什么的,等挣够了钱在县城搞一套二手房或者廉租房,生个娃儿,过城里人的日子。
山桃说,她不想过城里人的日子,城里人又小气又不实诚,不论是街道里还是公园里,男人们眼睛花花的,狠不得把女人们的衣服看穿,她怕。女人们认识不认识就甜言蜜语问长问短,把人问得心里有点儿紧张,她一点都不习惯,还是农村里好。再说了,钱是个无底洞,多了多花,少了少花,人心是个填不满的坑,哪里有挣够的时候呀!电视里说,钱是罪恶的根,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没钱就学坏。她还说,如果在外面跑累了,就回来种地,也承包上几亩苗木,你浇水我除草,生个娃儿,多好。你们范家坪的男人都跑光了,前几天五保户范家奶奶死了,支书和村长去陕西贩洋芋一时回不来,人在炕上挺了两天,丧事没人撩抄,是乡里的民政干事从县城雇了二十个站大脚的抬埋了,发丧时没有一点儿响动,办丧事没有响器,冰巴巴的,这咋行哩?这些站大脚的原本也是农民出身,可时下变得猴贼,来去要用车接送,竟然还狮子大张口,一个工一口要100块,还不让民政干事还价,这得需要多少钱?幸好天气已经立秋了,要不范家奶奶就让蛆儿拱了,阴间不收她。
顺子突然变得温情起来了,他在山桃脸上笨拙地亲了一口说,不说范家奶奶,好好过我们的日子,再过两年,等把房子的钱挣够了,我哪儿也不去,每天夜里守着你。说完这话,顺子一下就钻到了山桃的被窝,疯疯狂狂地把她搂得上气不接下气了,折腾得她云里雾里。山桃嫁给顺子之后,能够完整回忆的就是这么几个夜晚。
山桃挑着水急匆匆往回走,太阳已经缓缓落山,大片的黑影像夜幕一样很快弥漫了范家坪的四野,她的周围宛如一群秋蛇在草丛里蠢蠢欲动。因为山桃出嫁之前一直跟母亲睡在一块儿,顺子走了之后,她对夜晚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害怕,因为白天的范家坪村巷里都很少见人,除了几个骑自行车收羊皮的东乡人,几乎不见男人们,天黑了就更加寂静。
怕啥来啥,山桃加快了步子,她准备一口气把水挑回家去,迎面冒冒失失闯过来一个散皮豁眼的男人,镶着两颗金牙,由于向外翘得厉害,他的上嘴唇被顶得变了形。他一只手拿着一个喝剩的啤酒瓶子,冒着白色的泡沫,在瓶口里有气无力地冒着,一只手夹着一支纸烟,地痞流氓似的挡住了山桃的去路,嬉皮笑脸地跟她打招呼。山桃不认识他,他打出来的酒嗝像发酵后的白萝卜味儿,酸酸的,涩涩的,一定是喝了白酒又喝了啤酒,然后吃了山羊肉。这种味儿把山桃冲得急忙捂住了鼻子,只是基于胆怯和礼貌,她笑了一下。那男人就得寸进尺地说,你家顺子不在,做不了的农活喊一声,我随叫随到。说时把一只蒜头鼻子凑了过来,贪婪地嗅了一下山桃的脖子,呼出来一股湿漉漉的鼻气,吓得山桃差点把肩上的担子滑落了。 山桃说,你走开,我不认识你。
那男人说,一回生两回熟,过了三回就上手,我知道女人的心思,不要假正经。你看好了,我是老歪,是范家坪人人皆知的老歪。嗨嗨,多俊的一个人儿,这个愣头顺子,咋就舍得扔下你呢!他正要伸手摸山桃的臉时,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夜幕降临的村路旁的柳树干咳了一声,范爷像一根救命的稻草德高望重地走了过来。范爷来得正是时候,老歪立马把手缩了回去。
范爷指着老歪的鼻子说,老歪,你给老子滚远点,你要在这光天化日下打顺子媳妇的主意,小心敲断你的腿,砸出你的骨髓!你以为男人们都打工走了,你就无法无天了!范爷的声音有些低沉,但铿锵有力。
老歪怕范爷,不光老歪怕范爷,范家坪的人都怕范爷。范爷年轻时长着一副铁板身材,力大如牛,是一块当兵的料,他能把村子里那个石碾子抱起来,走上一百步,脸不红心不跳,但谁也没有亲眼看见过他的所作所为,也就成了传说。他如愿以偿,十九岁参军,当过铁道兵,修过铁路,打过洞子,当过排长,是个玩命的货,也是个吃货,已是七十挂零的人,顿顿能吃三碗饭,都说范爷好饭量。后来转业到乡政府当了干事,再后来告老还乡。范爷见过大世面,多么棘手的事情,他总有让人俯首贴耳的理由和办法。范家坪有什么家长理短的纷争,只要范爷披着衣服在人堆里一站,就化解了一大半,剩下的事情该让村长粉墨登场。范爷没有结过婚,一直是一个迷,也许他结过婚,范家坪的人从未搞清过他当兵后的身世,他的身世从当兵那天开始就断代了。
老歪斜瞪了一眼范爷,他把瓶口顶在两颗金牙上,发出一些暗淡的光来。他一口气闷了所剩无几的啤酒,舔了舔嘴唇,把瓶子往空中奋力一扔,朝山桃做了一个飞吻的动作,嘴里打着尖利的口哨,高一脚低一脚扬长而去。依稀听见他悠扬的“花儿”声在村巷里传播开来:
天公里借一把金梳子,
龙公里借一把银打的篦子;
摘下个月亮了当镜子,
给我的尕妹梳一条辫子。
肝花儿连的是心系子,
阿哥的憨敦敦啊,
我俩人好上个一辈子。
他的身后,站着的是从头到脚一身黑的范爷,黑的条绒鞋,黑的裤子,黑的衣服,唯独头发和胡子是花白的。范爷的神情十分阴郁,宛如传说中的厉鬼。
范爷暗暗骂道,好个你娘的大腿。
范爷转过身来,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暖和无比。他语重心长地说,这个老歪不是个东西,当年在水库里偷着炸鱼,鱼没炸死,把自己的脑子给炸出了毛病,又不好好劳动,整天在村子里晃荡,晃荡得村里的女人们心神不安。甭怕,顺子家的,今后有啥难事,就喊我一声。说时,范爷威严地干咳了一声,背着手走了。他的咳嗽在暮色四合的天空里显得不同凡响,让不远处的老歪听得真切。他的一身黑压压的背影宛如一个鬼影,在阴湿的村路上很快消失了。
山桃点了点头,望着远去的范爷的背影,对举目无亲的范家坪有了几分感激之情。
天唰地一下黑了。
老歪脑子有些毛病,四肢却没有一点儿缺陷。他也打过两年工,最初在一个建筑工地上打的是小工,筛沙子和拌水泥,干的是最简单的活儿。工地上的民工是半军事化的管理,出工听工长的哨声,还要在规定的时间里戴上安全帽,扎好安全带,他已经吊儿郎当惯了,根本跟不上节奏。吃饭都是狼吞虎咽,他还没有吃完第一碗饭,别人已经吃饱了肚子,锅里尽剩下汤,他只好饿着肚子出工不出力。后来让他去守工地,白天睡觉,晚上值班。这是个轻闲活,但他瞌睡重,不是今天夜里少了几袋水泥,就是明天晚上丢了几根钢筋,负责的人问他是怎么一回事,他说不清楚。说不清楚就是自己偷了,这样只好留守在村里,过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日子。
老歪除了脑子有些问题,还有一个不好的毛病,就是噌吃。黄昏时分,只要村里谁家的房顶上升起了袅袅的炊烟,他就顺着墙根朝谁家老鼠一样蹿,最后就蹿到了锅口,一回也没有落空过。到后来他的鼻子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进化,只要他在村巷里轻轻嗅一下鼻子,就能嗅出是荤的还是素的,是猪肉还是羊肉,他就会做出聪明的选择。因此,范家坪的女人们在做饭时就关好了门,这并非范家坪的女人们小气,关键是老歪填饱了物质的肚子,还有动手动脚的精神要求。一个男人白吃白喝了不说,还想白占女人的便宜,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情!因此,范家坪的女人都对他有一种防范意识。
天突然黑了,一片空空荡荡,空荡得孤立无援。不久,村子里不时发出几声有气无力的狗吠和鸡鸣,宛如天边遥远的回响。除此之外,几乎听不到一点声音。山桃看了一会儿电视,立马熄灭了屋里的灯,紧闭了门再也不敢出门。夜静得像一片漆黑的坟地,几场阴雨过后,几乎到处弥漫着一股阴冷的湿气,屋里的一切还保持着新婚时的原样,窗子上的大红喜字贴得端正,天花板上的彩纸也还保持着花的造型。山桃拉开被子轻轻嗅了嗅,顺子残留在被子上的汗腺味儿越来越浓,她在被窝里翻来覆去,久久不能入睡。
半夜里,山桃被村里紧锣密鼓的狗叫声惊醒了。起初是一只两只的狗叫,叫得遥远,叫得随声附和,后来几乎全村的狗比赛似的狂叫了起来,叫得不可开交。一定是陌生人进了村子,山桃从被窝里爬了起来,披上衣服,蹴在窗子前侧耳静听了很长时间,狗还在叫。她有点困,过了很久,狗们才偃旗息鼓了。迷糊中山桃睡到了天亮。
第二天清晨,山桃照例去挑水,水房门口站着一群来挑水的女人,她们的神色有些不对劲儿。山桃的婶娘严秀兰说,你们昨晚听到狗叫声了吗?村里来了贼,从山背后来的,偷走了一头牛,三头猪,八只羊,狗日的贼像是早就采好了点,不偷羯羊,不偷伢猪,专偷怀了羔的母羊,怀了崽的母猪,做的是一本万利的买卖。狗咬的最凶的那会儿,贼就在村口里明目张胆装车,是一辆四轮农运车。我从门缝里看得一清二楚,是四个男人。
一个小媳妇说,婶子,你咋不喊呢? 山桃的婶娘说,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傻子呀!说不定我还没喊出第二声,早就让他们拧断了脖子,你信不信?
小媳妇吓得战战兢兢地说,是呀,我咋这么傻呢。
一个胖女人说,我听见了,他们在巷道里走路的脚步声沉甸甸的,就是不敢出门,谁让村里的男人们都去打工了呢,这些贼看着村里尽是些老人和女人,胆子也太大了。
山桃的婶娘说,报案呀,报案了吗?
范爷背着手走了过来,他说,报了,早就报了。说完,背着手在村路上消失了。
中午,一阵不同寻常的汽车喇叭声,在村巷里响了几下。乡派出所来了一位警察,跟严秀兰问情况,做了笔录。警察在几个女人的帮助下照了相,然后用皮尺量了几处可疑的地方,走了。警察说,就一头牛、三头猪、八只羊吧,还有没有?
大家摇了摇头。
警察说,没有就好,有了线索马上报案。
警察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开着警车走了。警车屁股后面的一股烟很快在山路上消失了,只留下一片空寂的天空。这样的偷盗事件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只要不是人命案子,就不会有什么结果,警察们有更重要的案子去办,这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情,范家坪人对一头牛、三头猪、八只羊的损失也不会报多大的希望。
夜暮降临,他们只好在牛圈、猪圈、羊圈的门上加了更加结实的锁子,然后把100瓦的灯泡换成300瓦的灯泡。
他们深信一切不光彩的事情都害怕光明。
三
范家坪四季不分明,最多只能分出夏半年和冬半年。春天和夏天是挨着个儿来的,春天的风一来,夏天的脚步就到了。春天慵懒的像蛰居在洞穴里的旱獭,往往是在五月半间到来的,沿河的柳枝按捺不住地招一招手,柳树叶子也就展开了多情的手。承包了苗木的本地老板们让漫长的冬天养得肚满肠肥,已经有点儿腰来腿不来,春节过后不久,掂着大腹便便的肚子气喘吁吁从医疗门诊上走回来,面对老婆和孩子一脸的不悦。
老婆说,咋了,谁惹你生气了?
老板垂头丧气地告诉老婆说,狗日的“三高”长得比房价还快,又不知不觉抬头了,血脂八点九,血压一百七,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老婆大声训斥道,叫你少吃肉,就是不听,皮嘴比怀娃的女人们还馋!
老板没有反驳的理由,勾着头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打了几个电话,于是开着各自的皮卡车很快就到了地头上来指手画脚,范家坪的女人们都说是老板们来消膘。当然,施肥、剪枝、除草、浇水,打农药,做的还是千篇一律的活儿,不做不行。于是,范家坪的女人们后腰里别着除草的铲子倾巢出动,一个工50块钱,中午老板还管一张酿皮儿,这是家门上的生意,谁要看不上,一定是傻瓜。
山桃吃过早饭的时候,红彤彤的太阳就从东山顶上冒了出来。太阳一出山,夜里的露水就溃不成军地撤退了,老板们就准时站在地头上粗声大气叫嚣起来,你们是干活的还是吃席的,看看,几点了?老板指着手腕上的表,他们狠不得一天做出两天的活儿。
山桃戴好了遮阳帽,提着铲子刚要出门,范爷走了进来。范爷怀里抱着一个刚刚断了奶的小尾寒羊,小尾寒羊一身素白,跟他的一身黑形成鲜明的对比。
范爷说,顺子家的,居家过日子得养个牲畜,这只母羊羔你先养着,配种的时候羊群里放出去就行了,产下羊羔算你的。如果卖了精肉,给我留下羊皮就行了。范爷说话的时候一脸的德高望重,所以说到“配种”这种肮脏话时,山桃也没有表现出羞涩。
山桃本来没有理由收下范爷的小尾寒羊,吃了别人的嘴软,拿了别人的手短,这是山桃妈经常挂在嘴边的话,山桃从小牢记在心。只是范爷是山桃拜过的“高堂”大人,顺子也说了,范爷是个德高望重的人。只是范爷把那只母羊羔诚心诚意往她怀里塞,塞的她不好意思,怎么能拒绝呢!
山桃接过羊羔。范爷说,顺子跟我家挨着房头,有啥事了喊一声。别见外。范爷又特别补充了一句。
山桃点了点头。
山桃的婶娘严秀兰在村巷里看见了这一幕,她是来喊山桃去给老板的苗圃除草的,立马吓得退了回去。
山桃看见了婶娘的神情,问了几回,都被婶娘用另外的话题引开了,山桃懂得礼节,是婶娘不想回答,也就不多问了。
日子像水,一晃就到了芒种季节。
夏天浓得几乎要炸开似的,一切都肥得鼓鼓囊囊,流淌出无尽的绿来,流淌出无尽的红来,流淌出满山遍野的万紫千红来。山谷里的水浇地,那些施足了化肥的苗木,宛如盛夏青蛙們的肚皮长得日新月异。山腰里,麦子疯了似的拔节,还没有来及抽穗,就已经不可抗拒地出现了倒伏的征兆。“长高”鸟的叫声悠长婉转,满山遍野的野花开得风风火火,蝴蝶在花丛里翩翩起舞,你来我往的蜜蜂嗡嗡作响,酿蜜的欲望没有穷尽。范家坪如火如荼,谁也对范家坪的夏天说不出坏来。
有一个养蜂人每年在这个季节如期来放蜂,他说话时舌头有些儿卷,人们都叫他大舌头,其实他们那个地方的发音就那样,只是范家坪的人听不习惯。他的帐篷每年搭在同一个地方,一条庞然大物似的藏狗伴随着他忙忙碌碌的身影,他的勤劳让范家坪的人吃到了甘甜的蜂蜜,她的乐于助人给范家坪的人留下了美好的回忆。花败了,养蜂人晒干蜂王浆走了,花开了,养蜂人又如期而来。
范家坪是个小地方,几乎没有一个人不认识养蜂人的。
山桃的日子一如既往,她对每一天都做了十分周密的安排。一个个白天的日子在她匆匆忙忙的脚步声中打发得无影无踪,她几乎忘记了一切烦恼。她不仅拿着除草的铲子,还准备了割草的镰刀,她的背斗里每天装满了小尾寒羊喜欢吃的嫩草,小尾寒羊长势喜人,只要山桃一走动,就跟在她的屁股后面,咩咩叫个不停。
山桃跟羊羔如影随形,相依为命。山桃害怕夜晚,一到夜晚,她就有些度日如年。
前半夜,刮了一阵风,风最早是从河滩里刮起的,不停地“哐喷——哐喷——”作响,是几个虚张声势的塑料大棚制造出来的。当风吹到村子里来时,房前屋后的杨树“哗啦啦——哗啦啦——”发出一次紧似一次的声响。然后打了几个明如白昼的闪电,再然后就是几下震耳欲聋的雷声,把人们炸得心惊肉跳,密集的雨点滴哒滴哒打在树叶上,打在房头上。接下来又是一阵风,窗子上“喷啪——喷啪——”作响,响得山桃心神不定。后半夜,山桃又醒来了一次,山桃醒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天空里繁星点点,一切都静得出奇,静得空旷。山桃睡不着,她几乎每天夜里都睡不着,她惦记着范爷抱来的那只小尾寒羊是不是被贼偷了。多好的一只羊羔,现在差不多跟她的膝盖一样高了,偷了咋行,她拿啥还范爷的人情? 这天夜里,山桃似乎听到屋外有什么响动。她壮着胆子爬了起来,拎着手电筒,提着菜刀,缩手缩脚走了出去。她去看羊羔是不是被人偷了。她刚拉开门,就见一个黑影鬼一样从她的眼前一闪而过,吓得她立马出了一身冷汗。山桃慌乱之中忘记了打开手电筒,定神再看时,又没了,她摸黑向前走了几步,什么也没有,只有不远处的水房水龙头上的水高翘着,哗啦哗啦发出忘我的声响,她的身后毛毛的,好像伸满了无数双无形的手。
贼来了数脚步,山桃被吓得没有了一点瞌睡,她坐在炕头上想了想,很快就对号入座了。她首先想到了老歪,老歪的丑恶嘴脸立马在她的脑海里闪了一下,范家坪留在村里的男人能数得过来,不是老歪是谁呢?如果是老歪,是来打小尾寒羊的主意,还是打她的主意呢?山桃想了良久想不透。
天刚放亮,山桃就去看个究竟。山桃是个心细如针的女人,她弯着腰在地上仔细寻找着老歪留下的蛛丝马迹,果真晚上的来人是老歪。她从地上拣到了几个带把的纸烟头,那天她去挑水时让老歪拦在了半道上,老歪抽的就是这个牌子的烟,是两元钱一包的“兰州”。不是老歪是谁呢!山桃确定是老歪,她去挑水时把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悄悄告诉了婶娘。
婶娘说,这狗日的老歪,白天贼花花的眼睛瞟来瞟去,夜里尽想着打女人们的主意,迟早会遭报应的,他以为男人们不在,他就可以为所欲为,他就可以无法无天。
山桃说,村里果真有这事呀!
婶娘说,何止是有,山桃呀,捉贼容易防贼难,昨天夜里你忘了打开手电筒是对的,谁都在暗处,谁也看不清谁,事情过了,就算啥也没有发生过。婶娘还说,晚上要多加小心,把门关紧了,把狗拴好了,谁叫门都不要开。下害(使坏)的不光是老歪,老歪是兽心兽面,好防,可……婶娘把到嘴边的话又急忙咽了回去。
山桃想问个水落石出,平常大大咧咧的婶娘又什么都不说了,把话立马转到了另外一个话题。山桃想了一会儿,想不出婶娘要说什么。
山桃抬起头时,见范爺站在不远处抽着纸烟,一双苍老的目光注视着她跟婶娘,婶娘立马回避了范爷的目光,挑着水匆匆回家。
山桃说,婶娘,等等我呗。婶娘没有回话,走得急急忙忙。
第二天夜里,山桃听见了她家的狗在叫,叫得紧锣密鼓,叫得赴汤蹈火,大有把狗脖子里的那条铁链扯断的势头,一定是贼来了。她急忙披了衣服,从炕头上提了菜刀冲出去,一个黑影又一闪,再看时,又没了。山桃有些纳闷,是不是自己眼见鬼了,不对呀,自己过去从未有过类似的情况,咋突然就接二连三发生呢?山桃正在发怵,黑暗中,突然发出一声苍老干涩的咳嗽声,山桃定了定神,看见邻居范爷家门口的青石板条凳上,一个红红的火星一闪一灭。山桃看得一清二楚,是个燃烧的烟头,抽烟的是范爷。范爷抽的也是纸烟,是那种两元钱一包的“兰州”。山桃心里嗝噔一下,仿佛自己冷不防掉在了齐腰深的水里,身上的每个部位都一阵阵发冷。咋会是范爷呢?已经是七十挂零的人了,他的身体早就被岁月掏空了,只留下生命的外壳,山桃往范爷那儿想都没有想过。范爷一身的黑衣,黑暗中黑得像个幽灵。
一个苍老而沉闷的声音好像是从墓穴中发出来的。他说,是顺子家的吧?不咋的,有我呢,狗一叫我就出来了,这不,还连一支纸烟都没抽完。
山桃吓得心都跳到嗓门上了。她语无伦次地说,是……是范爷呀?都半夜了,咋还不睡?
范爷说,老了,没瞌睡,天又热,不急,乘会儿凉再睡。你回去吧,我给你看着呢!说时,范爷又干咳了两声。就在这时,一只夜猫“咪”的一声长叫,发出两束绿光,从山桃脚下蹿了过去。
山桃缩手缩脚退了回去,她的身上毛骨悚然。这一夜,她没有合眼,她的眼前总是晃荡着老歪和范爷的影子。山桃家的公鸡已经打了三遍鸣,在鸡架上发出不安的声响,她还在翻来覆去。
第二天早晨,山桃就去看个究竟,范爷抽下的纸烟头跟老歪抽下的纸烟头一模一样,这是咋回事呢?山桃纳闷。
四
日子像磨轮儿上的水。转眼间,水房门口的那棵软儿梨树上的果实一扫而空,连叶子也改变了原来的颜色,红处红绿处绿,山桃种的半亩地的地膜洋芋到了成熟的时候,洋芋秧秧被寒露前的一场浓霜杀得半干,埇上去的土咧开了大拇指头粗的口子。顺子走的时候说了,就几行洋芋,在地头上挖着吃领干。一行一行挖,等地冷冻了,也就正好吃得差不多了,冬天下窖的洋芋他会拉来。
中午,山桃挖完了一行洋芋,正好装满了一背斗。她背着洋芋汗流浃背往回走,地太湿,洋芋粘了许多泥巴,她准备去水房门口冲洗后再背回家去。
水房门口,那棵软儿梨树底下,坐满了一群纳凉的女人,有的纳鞋底,有的绣鞋垫,她们正在交头接耳神神秘秘地议论着一个人的名字。山桃听了,一下腿就软了,背斗里的洋芋撒了一地,几个女人一边帮她拣洋芋,一边嘀嘀咕咕议论着,她听得更真切了。
女人们议论着老歪,说那个噌吃噌喝粘花惹草的老歪,也不看看是香花还是毒草,扳住鞍子就上马,这下算是有十八般武艺的孙猴子遇上如来佛了吧,皮本事再大,也逃不脱掌心!听说了吗,老歪那狗日的死了,死了好几天了。听说被一把卖肉的大砍刀解成了十八件,尸体装在一个塑料编织袋里头,悬挂在后山里一棵松树的枝杈上。
是真的吗?不会是编的吧?
人命关天的事,谁还敢有那么大的胆子胡编乱造,是上村里的养牛大户老管第一个发现的。
啥时候死的?
不清楚,听说几天了。
老管算是附近几个村子里最勤快的人了,下雪的时候,人们围着火炉烤火,他穿着老式的毡靴去放牛,下雨的时候,人们围着一张桌子打麻将,他反穿皮祅去放牛,因此,只要是范家坪新近发生的事情,都是由老管传播开来的,一般都有一定的真实性。今天上午,老管跟往常一样去山背后放牛,他躺在阳山里晒太阳,就听到几只乌鸦呱呱呱叫得不同寻常,他想,不对呀,这时候的乌鸦不到麦茬地里去觅食,在这里忙什么呢!经验丰富的老管心想,一定是事出有因。他抬头一望,一群乌鸦俯冲而下,他扔掉手里的烟头,顺着乌鸦冲下去的地方走过去一看,不得了呀,一个塑料编织袋已经被乌鸦的尖嘴撕破了几个洞,正流着乌黑的血。一百多只乌鸦在地上载歌载舞,七八只乌鸦在嘀血的编织袋上轮番撕扯,老管是亲眼看着让乌鸦的尖嘴一下一下比赛似地撕破了编织袋的,血淋淋的肠肚哗啦啦流了下来。老管说,他看见不远处,两只乌鸦将老歪的那个玩艺儿奋力撕扯着,两只乌鸦一嘴撕了一个子儿,有点儿载歌载舞。 老管咋就断定是老歪的呢,而不是别的男人的呢?老管咋就断定是男人们的子儿,而不是什么动物的呢?
你去问老管好了。再说了,不是老歪还有谁,这几天你们谁看见老歪在村子转悠过,没有吧?说明老歪人已经没有了。
是呀,照这么说,肯定是老歪。我们已经几天不见狗日的老歪了。
山桃听了吓得脸都白了,她的肠胃一阵翻江倒海,差点儿把早上吃下去的稀饭吐了出来。人们还在没完没了地追问道,为啥呢?为啥呢?
山桃的婶娘捂着挑水的担子,粗声大气地说,为啥?还不是老歪的球头子造的孽,他以为自己那货是孙悟空手里的金箍棒,想咋的就咋的,活该!
旁边的一个女人说,他不分尸谁分尸,他早就千刀万剐了。他以为人家男人打工走了,就不回来了,他以为他是皇上呀,一村的女人是他的后宫,想弄谁就弄谁,这下好了,逮了个正着不说,还丢了小命。
几个年长的女人叹息道,老歪也不至于是这样,男人们都走光了,啥时代了,小媳妇们能熬住吗?说不定这才是个开头。女人没了男人,日子咋过嘛!
难道男人不在家,女人就可以胡来吗?
一群女人不说话了。
成批的乌鸦还在后山的天空里盘旋,黑压压一大片。山桃的婶娘指着后山的天空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都看见了吧。这下,女人们把头抬起来,果真一群乌鸦在后山里忽高忽低地飞翔着,发出隐隐约约的呱呱声。这时候,老管手里拿着一条牛毛绳从村头上走了过了,他站在大家的面前说,你们一群娘们在议论什么呢?
老歪。出事的是不是老歪?
是老歪。我看见了老歪的两颗金牙,我一直以为是金子的,妈的,我详细摸了摸,不是金子的,是黄铜的。狗日的老歪还真能蒙人。
从老管的说话中听得出,他对老歪的两颗金牙蓄谋已久,可谁知是铜的呢。
你又没问他,咋就说蒙你呢?
老管不说话了,不说话就是承认自己说漏了嘴。
老歪的死千真万确。听说老管还摸了老歪的金牙,女人们就吓得什么也不敢问了。
五天后的一个早晨,老歪的尸体被一群乌鸦吃得所剩无几,尸骨无人收回。老管去找支书和村长,支书说,给派出所报案了吗?
是你村里的人,你不去报案,指望谁呢?
支书和村长给派出所报过案,用一个白布口袋把乌鸦吃剩的尸骨背回村头,挖好了土灶准备焚烧时,派出所的一辆警车开进了范家坪,他们铐走的不是那女人的男人,是山背后那个让范家坪人十分熟悉的养蜂人。
养蜂人在山背后养蜂已经有些年头了,每年六月半间他就不期而至,从七月底开始,他就挑着两桶蜂蜜走家串户,“灌蜂蜜——灌蜂蜜——甘甜的蜂蜜”,悠长的声音久久留在村巷深处。养蜂人心灵手巧,村里的电视不出图像,都是他免费修理的。范家坪的女人们几乎都吃过他的蜂蜜,多好的一个人,咋就弄人家的女人呢?咋就对老歪下手呢?范家坪的女人们发出了一声长叹。
養蜂人被押上警车的时候,在村口,山桃看见比她早半年嫁到范家坪的菊儿,菊儿哭得死去活来。她披头散发地站在村巷里,穿着一件红色的T恤衫,鼓起的肚子像一个发面馒头,看来,菊儿怀孕已经有好几个月了,唯一知道这个秘密的人是老歪,或者老歪跟菊儿也有一腿,看来,养蜂人是在菊儿的炕上人赃俱获的,警察还在菊儿家里搜出了许多蜂蜜和上好的蜂王浆。人们的猜想五花八门。
菊儿一边哭,一边叙说着,这该死的男人,一去就是三年多。我是没有办法呀,地里的麦子让雪埋了,房头上的草长黄了,没人搭一把手儿,我的命苦呀?
菊儿发疯地哭喊着,她的哭喊声嘶力竭,像一个筋疲力尽的母狗。几个女人拉拉扯扯走了过来,后来又有一些女人围了过来,她们明知菊儿的不幸就是她们的不幸,但她们都不约而同地表现出了自己的高风亮节。她们把腰杆挺直了,“呸呸呸”的口水群魔乱舞着,在空中放射着七彩的光芒,菊儿的哭声很快被淹没了。
范爷背着手走了过来,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烟,这回拿的不是两块钱一包的“兰州”,是一包硬盒的“中华”。他给几位警察每人发了一支说,罪有应得,罪有应得呀,看见了吧,这就是偷人的下场。范爷朝在场的女人们威严地扫了一遍,又朝那个炮弹一样的砖混结构的塔儿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说,这么大的一个塔咋就镇不住女人呢。
不一会儿,村巷里曲终人散。这时候天近黄昏,西天的火烧云红得像血一样,范爷背着手走了,他的背影在长长的村巷里拉得很长。菊儿的肚子一天天见长,长得快要生了,也不知她的男人打工回来了怎样交待。
五
范家坪的一茬庄稼又熟了。先黄了的是油菜,油菜刚打完,还没有榨成油,麦子紧跟着就黄了,黄得垂头丧气。收割的时候,顺子没有回来,他打来电话说,玉树已经下雪了,工棚里已经生了炉子。工期逼得紧,一个工能挣到一百五六,情况比去年好,他想多挣些钱,庄稼雇人割了,不要心疼钱。
山桃说,你跟我都是正经八百的庄稼人,庄稼人雇人收庄稼,这不是当兵的临阵雇人上前线打仗吗,这咋行,你又不造钱?
顺子在电话里粗声大气地说,花不了几个钱的,就这么办。
山桃好长一会儿才挂了电话,她让几个麦客三天就收完了山坡里的庄稼。
麦子入仓后,山桃总算松了一口气。这天中午,天气晴得不能再晴了,山桃打算把换下的衣服清洗干净。她把洗衣机搬在当院里,就突然觉得插线不够。她想起了范爷,五保户范家奶奶办丧事时,插线不够,就是从范爷家借的。山桃一身清爽地走了出去。
范爷拿着退休工资,他几乎永远闲着。范爷坐在门口的石条凳上,两棵垂柳给他乘凉。他一只手拿着保温杯,一只手抽着纸烟,看见山桃来,他喝了一口茶说,顺子家的,有事呀?
山桃说,范爷,用一下你家的插线。
范爷说,在里屋床底下,你自己去拿。
山桃迟疑了一下,走了进去。范爷家院子的东南角里,一条二转子黑狗直着两只耳朵,闭目养神地卧在一张千疮百孔的山羊皮上。见山桃进来,二转子黑狗站了起来,摇了摇尾巴,山桃向前试着挪了几步,还是摇了摇尾巴,山桃就大步流星地走了进去。 范爷是范家坪第一批危房改造的受益者,一排五间砖混结构的北房,房子不怎么阔气,基地填得特别高,比大门高出了足足三尺。他家的东墙连着顺子家的西墙,因此,大凡下雨天,房顶上的雨水顺其自然地流到顺子家的房顶上,雨过天晴,范爷家一派干爽,顺子家的院子里往往汪满了泥泞的雨水。范爷有些过意不去,对顺子说,你家的出水道该修一修了,我有一根六米的钢管,做下水管正合适,用了吧。顺子就修了出水道。因此,顺子家的出水管道是范爷赠予的,从此也不泥泞了。
山桃在屋里转了一圈,范爺站在门口说,拿到了吗?你仔细找,就在床底下。
山桃撩起床单,把腰弓下去,埋头寻找插线。床下堆满了破衣服和鞋,发出一股浓厚的霉味,把山桃呛得打了一个喷嚏。
站在门口的范爷不声不响地走了进来,脸上的一丝狞笑不言而喻,他看见了山桃高高翘起的肥嘟嘟的屁股,和腰里的半圈儿白哗哗的肉,苍老的眼睛放射出贪婪奸淫的目光。他看了一眼,就立马产生了邪念,其实他的邪念不是一天两天了,他早就别有用心。
山桃找到插线,刚刚伸直了腰,就有两只胳膊蛇一样从后腰里缠住了她。山桃瞧了瞧两只手,是十分熟悉的给他给过小尾寒羊的两只手,手背上布满了老人斑。山桃使劲拧了一下身子,没有从两只胳膊里拧出来。她说,范爷,隔着两辈呢,你是长辈,不能这样。
谁说的!啥时代了,你没听说人家七八十岁的人还娶姑娘做老婆呢!
人家再老也是娶,你这是,你要干么?
范爷死死搂住了山桃。山桃奋力挣扎着,却怎么也挣脱不了两只青筋暴突的大手,慢慢地,两双手移动到了山桃的乳房上抓得急不可待。山桃气喘吁吁,就没有了挣扎的力气。
山桃说,范爷,快放手,不然我要喊人了。
范爷说,你喊吧,你要喊出去,顺子会撕了你身上的肉,这辈子就别想在村里抬头走路。
你不是人!
范爷说,我是不是人你说了不算数。
我要去村长和支书那儿告你!
你去告吧,村长和支书都是我推荐的呢,我一句话就可以把他俩的村长和书记换掉,你信不信?
山桃没有挣扎,任范爷摆布。
天空里,没有一丝风,深秋的太阳十分灿烂,把范爷家的院子照得发白,一群野生的鸽子在空中飞翔,发出忘我的声响。院子里,没有一点声音。东南角,那只二转子黑狗十分专注地啃着一个猪大腿骨头,骨头上的筋被它撕扯得发出断响,然后是咬碎骨头的声音。听到屋里撕心裂肺的尖叫,它侧耳听了听,听出了范爷熟悉的喘息声,又底着头啃着骨头。一群追腥逐臭的拇指般大的绿头苍蝇赴汤蹈火涌了过来,二转子黑狗用前爪不停地拍打着,也不能把苍蝇怎么样。
太阳放射着白哗哗的光芒,像一架电焊机在高空作业,空气闷热得让人受不了。
就在这一天,支书和村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引进的废旧沥青提炼厂正式在范家坪开工了。一阵鞭炮轰轰烈烈炸响,一阵礼花万紫千红绽放。鞭炮炸响后的纸屑宛如五月的柳絮杨花,在村子的上空纷纷扬扬。范家坪宛如节日的狂欢。
废旧沥青提炼厂开工不久,乡上给范家坪下达了5000亩的地膜洋芋种植任务,力争在土地冻结前完成3000亩地膜覆盖,剩下的开春完成。成批成捆的白色地膜和5000袋复合肥码满了旱场,一派丰足的景象,支书和村长在地头上忙得不可开交,地头上站满了黑压压的人。
轮到山桃家的地要铺地膜,不见人。村长去找山桃时,山桃却睡在炕上一病不起。
村长说,山桃,你家的地膜铺不铺?
山桃说,等顺子来了再说。
顺子啥时候来?
山桃不说话,只是哭。
村长只好把山桃的地留下来。
村子里,炼成的第一炉废旧沥青灌油桶时,刺激的臭味不断飘在村子的上空。到后来,这种臭味连空气也无法承受它们的重量,一头栽了下来,在村巷道里蹿来蹿去,最后,无孔不入地从窗户和门缝里鬼鬼祟祟钻进来,顽强地侵入了人们的鼻孔。一股黑烟从村子里高高升起,然后飘散在露气浓重的空气里。那群在范家坪上空经常盘旋的野鸽子盘旋了一圈,发出一些从未听过的叫声匆忙飞走了,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第二天,山桃也从范家坪消失了,说是去了娘家。
不久,第一场雪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落得纷纷扬扬,范家坪一片寡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