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左手掌的乞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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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马建军在一家模具厂打工。
  那天清早,刮了一阵狂风,落了一阵雷雨,风过后雨就歇了。起床不久,马建军去厕所屙了泡尿回宿舍,洗脸时,左眼跳个不停。他想起老家讲的一句老话:左眼跳灾,右眼跳财。马建军嘀咕着不会有好事。上午十点多钟,马建军一不留神,左手给冲床机压到,血流不止,像漏水的自来水龙头。
  


  跟马建军同宿舍的李铁火速将他送往就近的医院,正好也就是骨科名医秦康工作的医院。当时秦康正在手术室替一位断指的患者进行接指手术,他的诊室门紧闭。普外科(二)门诊室的两位外科医生忙着接诊患者,其中一位长着酒糟鼻的医生让马建军排队。送马建军来的李铁急了,摆出一副狗急跳墙的架势跟医生讲,马建军流了好几海碗血,再不治就要闹出人命了。酒糟鼻医生让李铁先去门诊大厅缴费处交3000块钱押金。李铁讲来得匆忙,没带钱,再说他也是在工厂打工的,拿不出那么多钱。李铁话音一落,酒糟鼻医生将他的驴脸偏到一边,开始问诊坐在对面的病人。
  马建军站在诊室门口,脸色发青发白,他的左手在滴血,一滴一滴落到地上,像大雨天屋檐上落下的连绵不绝的雨滴。
  隔了一会儿,候诊室门口地板上落满斑斑点点的血迹。
  秦康从手术室回来,目睹马建军正在滴血的左手,他启开自己的诊室门,二话没说,喊马建军进门处理伤口。交谈后,秦康听出马建军是湖南常德口音,一问还是常德的一个县城,安乡县的,正好他也是安乡县人,更巧的是,他俩都是县城下面官当镇的。遇到了真正的老乡,秦康不禁感慨万千,一边替马建军清洗伤口消毒,一边问老家官当镇的情况。马建军讲,老家的壮年劳力差不多都出来打工了,家里就剩下一些老人、小孩,没人看管照顾……
  等止完血,马建军的工厂老板吴天发才赶到医院,他挺着啤酒肚,夹着公文包,不紧不慢地走到普外科。了解情况后,吴天发从包里掏出纸巾,揩干额头的汗,又躬起身擦皮鞋。汗水揩干了,皮鞋擦亮了,吴天发才慢吞吞地走去医院大厅缴费处交押金。
  秦康带马建军到影像科,先拍X光片,结果出来,受伤部位在片子里不清晰。后来秦康给马建军做了个CT扫描,确诊他的整个左手掌为粉碎性骨折,已经失去血液循环,必须立即手术。
  
  二
  诊室只有三个人,吴天发、马建军和秦康。
  秦康瞅着CT胶片,反复掂量着看。看了两三分钟,秦康掉过头,正准备开口讲话,工厂老板吴天发先开口了,他对秦康说,我们先商量一下!
  吴天发把马建军拉到门外,拍着马建军的肩膀,跟他耳语了几句。之后,马建军跟点过穴位的人一样,立在原地不动。吴天发独自走进秦康办公室,掉头朝外边瞄了一眼,侧身闩紧诊室门。
  诊室里剩下吴天发和秦康两个人。吴天发直截了当问秦康,怎么治疗省钱?
  秦康讲了两套治疗方案:一是开刀将左手切掉,可以省些钱,手术费加上术后用药大约一万五;二是手术治疗保全左手,需要两三万,康复估计还要花一万多,但手好了以后,不能负重劳动。听秦康讲完,吴天发想也没想,说那就做第一套方案。秦康看不惯吴天发的作派,他生硬着语气讲,要问当事人意见。
  吴天发以为秦康在他面前装模作样假正经,想捞点好处,收红包。他打开夹在胳肢窝的公文包,摸索着抽出一沓百元大钞,递给秦康,边给钱边说,你就这么告诉他,他的手治不了,只能切掉!
  吴天发一直以为有钱能使鬼推磨,但这次,他碰了钉子。
  秦康从办公椅上站起身,望着吴天发,边走边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想歪了!他打开办公室的门,喊马建军进屋。吴天发的笑脸变了,变成一张怒气冲冲的脸,像是别人挖了他家的祖坟。
  马建军进门时,吴天发堵在门口,他在老板眼里看到两团燃烧的火。吴天发见秦康“不懂味”,他又把马建军扯到门外,朝秦康觑了一眼,说,我们再商量一下!
  吴天发这回不是把马建军拉出门外,他对马建军相当客气,扶着他走了出去。走到医院人少的角落,吴天发直截了当说,老马,你的手废了,要是切掉,我给你补贴三万块钱,当是养老费,你回老家做点小买卖!马建军晓得里头有名堂,他的老板是出了名的铁公鸡,一毛不拔的,不会平白无故给他好处。
  马建军没有立即答应老板,他小跑到秦康办公室,问自己的左手是不是真的废了。秦康把两套治疗方案详细地讲给马建军听,还讲了手术价格,最后才告诉他,做完手术,左手也等于废了,不能负重劳动。但秦康还是建议马建军选择做第二套手术方案,虽然要多花点钱,但至少还能保全左手。
  想到自己每个月600多接近700的工资,想到老家念高中的儿子……马建军想了很多,儿子在县城一中读高中,成绩优异,考试长期在年级组前三名里打转,等于一只脚跨进重点大学的门槛。儿子上大学需要钱,马建军想,自己是个打工的,跟老板作对,那好比是胳膊和大腿打架,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退一万步,就算左手好了,也只是个空摆设,还不如用一只手换三万块钱。
  考虑老半天后,马建军告诉秦康,他选择做第一套治疗方案。马建军话音刚落,站在他旁边的吴天发眉开眼笑,比挖到宝还高兴。听到这个结果,秦康略微有些吃惊,但他也没有大惊小怪。以前不少在工厂轧断手指的打工仔在他手上治疗,老板私底下给伤者一些钱,也有选择不要手指的,就任他切掉了,或者是断了的手指,不再接植。但这一次,病人放弃整个手掌不要,秦康还是头一回遇到。
  秦康盯着马建军,足足有一分钟。秦康脸上的表情相当复杂,酸甜苦辣都有,他说,你真的考虑清楚了?那可是后半生的事!
  马建军没有吱声。吴天发用胳膊肘碰了碰马建军,马建军的眼泪像开闸的水,涌了出来。最终,马建军咬着牙齿,狠着语气讲,切!他讲“切”字的时候,声音哽咽,吐字不清。
  
  三
  两个月后的一天,秦康在诊室门口认出马建军,他感觉到马建军似乎有难言之隐。秦康让其余的病人等在诊室门外,单独让马建军进了诊室。
  坐定后,马建军眼窝湿了,他双手掬着脑壳说,秦大夫,你是个好人,这回你一定得帮我!他对秦康交了底,告诉秦康两个月前吴天发跟他的交易,切掉左手,吴天发答应给他三万块钱,但到了今天,吴天发不认帐,答应好的那笔钱一分也不给他。
  马建军一路讲一路默默流眼泪。
  秦康还是不明白自己能帮马建军什么忙,他说,我是个医生,能帮到你什么忙?马建军抹掉脸上的眼泪,带着哭腔说,我打听过,想请你帮忙写个手术证明,把两套手术治疗方案都写在里头,要是狗日的吴老板不给钱,我就去上告,找他扯皮,让他日子不好过……
  秦康迟疑了将近一分钟,他的脑壳在打转,想到底要不要帮马建军。他平时只想着治病救人,不管社会上其他乱七八糟的事。这回不同,马建军是从他老家一个镇上出来的,他写个手术证明只是举手之劳。想好后,秦康从抽屉里寻出一张纸,给马建军撰写手术证明,又带马建军到医院办公室盖好公章。马建军双手捧着证明,满脸感激,他小心翼翼地用唯一的右手折叠信纸,叠得十分吃力,叠好后,他把信纸装进右边裤兜。马建军对秦康讲了无数个“谢谢”,像念经的和尚。
  从医院拿到手术证明,马建军心里在唱歌,甜蜜的歌。他匆忙回到工厂,没有回宿舍,而是径直闯进吴老板办公室。
  吴天发正坐在老板椅上,握着电话跟女人打情骂俏,他瞟了马建军一眼,依然没有搁下电话的意思。
  站在办公室里,马建军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他捏着写好手术证明的信纸,在吴天发眼前晃了晃,说,我是来拿钱的!讲完,马建军又摇了几下没有左手掌的左臂,说,就是用一只手换的钱!
  面对马建军一系列反常的举动,吴天发先是一愣,他搁下电话,哈哈大笑起来,笑弯了腰。几秒钟后,吴天发突然又停止笑,铁青着脸。马建军心里一阵阵发毛,他猜不透老板心里在想什么,打的什么算盘。
  马建军的右手开始颤抖,他不知道该讲什么话,他又扬起右手,再次将手术证明在吴天发眼前晃。他嘴里突然吐出一句,你不仁,我不义!
  吴天发目光冷冷地盯着马建军。两个人都没有讲话,办公室里出奇的安静。办公桌上的电话突然响起来,铃声刺耳,吴天发没有伸手接电话。
  马建军缓过气来,知道自己不能软,他一软对方就会硬。于是,他继续扬手里的手术证明,并对吴天发说,我那左手是不能白切的,要是不给钱,我就上告,你看着办!
  吴天发语气依然很生硬,跟生铁一样,他对马建军宣布,你已经不是厂里的工人,你被开除了!
  马建军只想要回属于他的钱,他知道这份工作迟早要丢的,他的左手废了,老板不会一辈子养他。马建军刚转身,准备出门,办公室的门给三位保安堵住,他被保安摁在地下,手术证明被他们夺走了。吴天发吩咐另外两名保安收拾好马建军的行李,将他的行李扔到工厂门口,同时把马建军赶出工厂。马建军的工友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讲话。
  站在工厂门口,孤零零的马建军像沙漠里的一棵树,孤独无援。
  天黑了,马建军站累了,他蹲在离工厂不远的街角。上夜班的李铁从工厂走出来,塞给马建军200块钱,劝他回家,要他不要跟老板斗。李铁说,建军,你又不是不晓得,老板他有钱有势,又有当官的姐夫作靠山,你是斗不过他的。讲完,李铁又补充说,天底下哪有胳膊拧过大腿的道理。李铁讲后面一句话时,声音特别小,像是讲给自己听的,但又像是讲给马建军听的。
  马建军说,李铁,你只切掉一小截手指,你能忍。我的可是一只手,有五个指头,我咽不下这口气,要不到钱,那就只好鱼死网破!
  李铁说,实话告诉你,当初我切掉手指,吴老板答应给我8000块钱,结果也没有兑现。
  马建军说,你可以算了,我不能。你等着瞧!
  黢黑的夜里,李铁看不到马建军讲这句话时的表情。只有马建军自己晓得,当时他的眼神是一把匕首,能杀人的匕首。
  
  四
  秋日的夜,冷冷清清,马建军在街角坐了一整夜。
  天蒙蒙亮时,疲惫不堪的马建军打了个盹,醒来时,他的行李跟变魔术一样,消失了,口袋里的钱也给小偷掏走,包括李铁给他的200块钱。
  仅仅过了一夜,马建军身无分文,他听到自己的肚子在咕咕叫,决定去找秦康。八点钟不到,衣衫不整的马建军走到医院。秦康正在办公室吃早餐。马建军闻到办公室飘溢的肉香,他目睹秦康蠕动的嘴角,还没开口讲话,喉头便先动了,吞了一坨涎水。
  秦康看到马建军,先是一愣,他没料到马建军会再次来找他,而且来得这么早。愣了片刻,秦康把刚吃的小笼包递给马建军,说,你还没吃早餐吧?来,一起吃!
  马建军接二连三抬起手,连送三个小笼包进嘴里,见秦康望着自己笑,意识到自己吃得太快,他的脸红了,不好意思地卷起衣袖,抹了一下嘴巴,放慢速度。秦康又出去买了两盒小笼包给马建军。
  填饱肚子,马建军抬起手,揩了一把冒油的嘴巴,打了两个饱嗝。他不好意思地朝秦康笑了笑,然后一五一十地讲出自己前一天下午的遭遇。
  听马建军讲完,坐在椅子上的秦康站起来,他也不晓得该怎么办。秦康想到老同学毛莉,她在报社工作,是新闻专刊部主编,专跑社会新闻这一块。
  秦康从裤兜里掏出手机,调出毛莉的号码,拨通电话。秦康跟毛莉讲了马建军的情况,毛莉让马建军去报社找她,她安排记者一起去他的工厂,让媒体给老板施压,帮马建军把钱要回来。
  秦康跟马建军交代完后,告诉他怎么坐车去报社。马建军站在门口犹犹豫豫,不开口讲话,也不动身走。秦康猜到马建军可能手头紧,没钱了,他从夹衣口袋里摸出钱包,抽出200块钱。他想了想,又多抽了一张老人头,总共是300块,递给马建军。
  马建军接过钱,又放回两张在秦康手上,说,秦大夫,你真是个好人,100块就够了。最后,秦康还是把那200块钱一起塞给马建军,说,你现在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先拿着应急!秦康从办公桌上的名片夹里拿出一张自己的名片,递给马建军,说,你有事就打电话,免得跑来跑去。
  从秦康办公室出来,马建军去了趟医院的洗手间,他不是去方便。马建军躲进洗手间,将秦康给他的300块钱分开,100块放在右边裤兜里,是随时准备花的;藏100块在长裤的暗荷包里;另100块别在皮带的铁锁扣下面。马建军学乖了,他这么做,是为防贼防扒手。
  走出洗手间,马建军用右边裤兜的钱在小卖店换了散钱。之后,他按秦康交代的路线,搭车去报社。
  在毛莉面前,马建军又把他的情况讲了一遍,才讲几句话,他就忍不住流泪了。他还特别将没了手掌的左手展示给毛莉看。马建军讲完他的事情,毛莉安排下面的记者小谢同他一起去工厂。
  马建军和小谢一前一后走出报社。有报社为自己撑腰,马建军底气足了许多,他看到眼前有三万块钱等着他,他弯腰就可以拣到。
  在报社门口,小谢拦了一辆的士,他喊马建军上车,马建军面露难色。他低声对小谢说,我们搭公交车去。小谢说,我们出去跑新闻,打的可以报销,你上车坐后排,我坐前排,我来给钱。
  马建军在车上打了几个哈欠,车便开到工厂。走下车,马建军只有一个感觉,觉得打的比坐公交车要快很多,像是坐飞机,眨几下眼睛,人就到了。
  接近工厂,走到大门口,保安不准他们进门。守门的保安是东北人,他看到马建军,装作不认识。马建军想起来了,就是这个保安把他的行李丢到工厂门口的。他用眼睛剜了保安一下,保安依然当他是透明的,不理他。
  小谢亮出记者证,保安才让他们进去。马建军跟在小谢屁股后头走,进了工厂,他看到很多熟人,没一个人跟他讲话。他还看见了李铁,李铁只是朝他望了一眼,便埋下脑壳做别的事情去了。
  马建军和小谢很快走到吴老板办公室门口。马建军满心欢喜,他估计马上可以拿到钱,八九不离十。他们两人走进办公室,吴老板刚好放下手里的电话。马建军看见吴老板朝小谢笑,笑得不怀好意。接下来,吴老板又朝他笑,笑里藏着刀。
  小谢正准备开口讲话,他的手机响了。他走到门外接电话,进来时,马建军看见小谢变得垂头丧气。小谢说,我们走吧!
  马建军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他对小谢说,我们的事还没办,就走?
  小谢说,我们上头刚才来电话,取消采访!
  
  五
  从吴天发办公室出来,马建军跟在小谢屁股后头走,一路垂头丧气。他没想到吴天发巴掌就那么大一块,居然能把天遮住。
  走出工厂,又走了十几米远。小谢停止脚步,他尴尬地望着马建军苦笑。小谢没有把事情点破,但马建军从他无奈的笑容里感觉到了,连报社也听吴天发的,得让他三分。
  沉默了几秒钟,小谢告诉马建军,让他去找附近的劳动管理所,找所里的领导反映情况,看他们能不能帮忙解决问题。讲这些话时,小谢盯着正朝他俩驶过来的的士。小谢挥了一下手,的士停在他们面前。
  看着小谢上车,又看着车开走,马建军打定新的主意,准备去找劳动管理所的负责人反映情况。马建军不晓得劳动管理所怎么走,他像一只瞎猫,徘徊在路上。
  马建军舍不得打的,打的太贵,起步价就是8块钱,要是劳动管理所路程远,绕上一个圈,还不晓得要多少钱。他决定问三个过路人,如果还是问不到结果,他再打的。他是这么想的,打的过去劳动管理所,要是那里能帮他解决问题,他就能拿到三万块钱,打的的钱跟三万块钱比起来,那就是小钱了,那就不是钱了。马建军走了一截路,问完三个人,还是问不出结果。他想,老天爷都要他打的,那就打的吧!
  一辆的士从马建军旁边驶过去,他没有伸手拦车。他想再问两个人,要是再问不到路,他就真打的过去。马建军又问了两个路人,他们还是不晓得路。
  马建军摸了一把右边裤兜里的钱,铁下心,决定打的,他伸出右手,拦了一辆的士。跨上车,他告诉开车的司机去劳动管理所。的士计价器跳到20块钱,马建军心疼起来,怕还有很远的路要走,他问司机,还要好久到?司机告诉他,从前面的十字路口,拐个弯就到了。马建军这才放下心里的石头。的士开到劳动管理所,马建军花了28块钱。司机是四舍五入收费,本来计价器显示的是28块4角,司机少收了他4角钱,马建军又有点高兴,觉得自己赚了,拣了4角钱。
  马建军在劳动管理所走了一圈,寻到负责人办公室。负责人对他相当热情,端茶倒水。马建军看到希望,觉得这回有人替他撑腰了,现在他的后台靠山就是劳动管理所,因为这里的负责人告诉他,他们这个机构是专门帮劳动者办事的,尤其是农民工的问题,他们特别关注。
  听马建军反映情况,负责人专门喊来一位20多岁的年轻女孩做笔录。马建军讲着他的遭遇,讲到一半,他的眼睛红了,讲后面一半时,他流出几滴眼泪。负责人告诉马建军,他们整理材料后,马上就去调查。马建军觉得他们做事很认真,有板有眼,他想,这趟没有白跑,打的那28块钱花得值。
  负责人让马建军等消息,让他留个手机号码或者能接到电话的座机号码。马建军挠着脑壳,讲他没手机也没电话。负责人想了想说,那我留个电话给你,等一个星期后,你打电话找我,要是有结果了,你就过来。负责人从抽屉里寻出一张便条纸,写下办公室的座机号码,递给马建军。
  从劳动管理所出来,马建军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公用电话亭,他要给秦康打电话,告诉他好消息。穿过一条食街,马建军寻到一家小卖店,店里有公用电话。马建军拨打秦康的电话时,他没有掏秦康的名片看电话号码,他已经把秦康的号码记在了心里。
  电话没人接,马建军猜想秦康可能去了手术室。他搁下电话走了。
  天黑以后,马建军找到一家十元旅店住下来。他又给秦康拨了一次电话,电话通了。秦康告诉马建军,因为他帮马建军写了手术证明,吴天发来找过他的麻烦。秦康交代马建军自己要小心。其实,秦康也就是随口一说,没别的意思。马建军听了,心里万分内疚,他对秦康讲了许多对不起和感谢的话。
  
  六
  马建军住在十元店等劳动管理所的消息。
  每一天,马建军都度日如年,感觉一天比一生还漫长。等到第三天,他的屁股跟生了痔疮似的,坐不住。他想,找人办事,在老家都兴送礼,不送礼,许多事情还办不成,那些人会跟你磨时间,本来可以办的事,拖着不给你办。
  想到这里,马建军惊出一身汗。他自言自语起来,我怎么当时没想到?劳动管理所的领导讲要七天才能办好,七天是什么意思?他是不是也想拖?隔了一会儿,马建军又觉得自己不该这么想,他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那位负责人看上去不像坏人,肯定没有要他送礼的意思。他想起负责人讲过的一句话,得按程序办,走流程。
  一个人窝在十元店里想了老半天,马建军理不清头绪,越想越乱,不晓得到底该怎么办。最后,他还是决定去送礼,虽然那位负责人是好人,但好人也是人,不是神仙,他得表示表示自己的心意。
  下午两点多钟接近三点,马建军去了趟超市。进超市前,他把长裤暗荷包里的100块钱抽出来,花了一半,也就是50块。马建军买了一袋他从来没吃过的美国进口水果。
  马建军提着从超市买的水果,步行到劳动管理所,他没有走进去。他知道,走进去送礼,让别人看到,对那位负责人影响不好。马建军站在离劳动管理所十几米远的地方,站在梧桐树的树阴下。站累了,他就依靠在树腰上,将装水果的塑料袋放在一边。马建军无所事事,东想西想,想老家读高中的儿子,想跟他一路出来打工,后来又跟别人跑了的老婆……想了一会儿,马建军的眼睛朦胧起来。他来这个城市打工,开始是丢了老婆,现在又丢了左手。
  五点多钟,劳动管理所门口陆续有人走出来。马建军没有看到那位负责人,等到六点多,还是没有看到他。不久后,天黑下来,马建军的肚子提出抗议,不准他再等人。马建军这才怏怏地走回十元店,他在路边买了一份3块钱的盒饭。
  回到住处,吃完盒饭,马建军感觉还没喂饱肚子。他打开塑料袋,看了一眼里面新鲜的水果,他已经想不起水果叫什么名字,只晓得是美国进口的。他将水果清点一遍,用指头点一个,数一个,总共是13个。
  马建军望着窗外,想“12”才是吉利数字,月月红。他想吃掉一个,正好就是12个。马建军伸出右手,在塑料袋里择了一个最小的水果。掏出来后,马建军没有吃,他把水果凑到鼻子前面闻,说不出来的味道,反正就是香。马建军咽了一坨口水,又把水果放了回去。他想,水果本来就不多,吃掉一个就显得更少。
  马建军将脑壳深深地埋进塑料袋里,把鼻子放进水果的香味里。他的喉结不停地蠕动。
  第二天清早,马建军早早地爬起床,坐在床沿边,他连打了几个哈欠。想着早上去送礼的事,他一夜没睡好。他买的进口水果得送出去,再不送出去就不新鲜了。
  马建军打开塑料袋,又把脑壳放进袋子里,香气依然浓郁。
  提着塑料袋,马建军走在晨风里,他又等在前一天站的梧桐树下。八点多钟,走进去很多上班的人,马建军还是没见到那位负责人。他又怏怏地往回十元店的路上走,走到半路,经过小卖店,马建军掏出裤兜里写有负责人办公室电话的便条纸,给他打电话。
  电话拨通后,是负责人接的。马建军先是自报姓名,报完后,他感觉那边的负责人在发愣。负责人肯定没记住他的名字,他又把自己的事情略微提了提。负责人才说,是你?你的事要等几天才有结果!马建军本来想说送美国进口水果的事,但他又不好意思,讲不出口,他只好讲了两声“谢谢”,然后红着脸挂掉电话。
  确定负责人在上班,马建军下午又去了劳动管理所门口等。下班后,走出一群又一群人,好几台轿车开出门,马建军还是没见到那位负责人。马建军在心里纳闷,难道那个人跟《西游记》里的孙悟空一样,会隐身术不成?
  到了第七天,马建军在超市买的进口水果还是没有送出去,他等了四天,都没等到那位负责人。在十元店的卧房里,他再次将脑壳埋进塑料袋里,水果的香味已经荡然无存,只有一股刺鼻发酵的酸味。马建军想,这袋水果成了一堆烂货,已经送不出手了,再送出去会丢人现眼。
  马建军舍不得丢掉那袋美国进口水果。夜里,他没有买3块钱一盒的饭,他决定拿水果当夜饭吃。尽管水果变了味,马建军吃这些水果时,还是觉得特别香,每个水果上都贴了标签。
  半夜三更,马建军肚子疼,疼醒了。他吃不新鲜的水果,坏了肚子。
  后半夜,马建军上了无数次厕所,屙稀,一阵一阵的,蹲得腿脚发麻。第二天,马建军变了个人,像是新鲜的葡萄变成葡萄干。
  
  七
  刚到劳动管理所的上班时间,马建军已经站在那位负责人办公室门口,负责人的门是开着的,但人不在里头。
  马建军等了差不多一个钟头,负责人才拿着一叠文件,从别的地方走来。他没有马建军第一次来时那么热情。马建军还没开口讲话,他便告诉马建军,他的事情不太好办,都过去一个多月了。他还有点怪马建军的意思,怪他没有及时反映情况。他指着马建军的左臂说,要是刚做手术,伤口没痊愈,那就好办一点!
  负责人的话像一把剑,戳在马建军身上,他的头一阵眩晕。他的一颗心从天上跌到地下,希望又落空了。马建军跟着负责人走进办公室,讲了一箩筐又一箩筐好话。负责人摆手,表示无能为力,他说,你现在找那个老板要钱,他要是反过来讲,说你受伤的左手与他无关,是你找他敲诈勒索,到时候谁都讲不清!现在,你得找证人,证明你的左手是在那家工厂做事伤的。手术医生替你作证,你选择了对你自己不利的手术方案,就是因为老板承诺,给你三万块钱……
  听着负责人讲的那些话,马建军急得眼泪都快掉出来,他语无伦次地说,我的左手都没了,我还敲诈他什么?负责人没有答腔,也没再讲什么,他坐在办公桌前,埋头整理文件。
  马建军抬手揩掉快要流出的眼泪,一边往办公室外面走,一边自言自语,这个世界,难道就没地方讲道理了吗?
  走到劳动管理所大厅,外面突然打雷下雨,马建军站在墙角边避雨。雨越落越大,马建军的裤脚打湿了,人造革的皮鞋灌进不少雨水。他埋下脑壳,发现左边的皮鞋裂开很大一条口子,像张开的嘴巴。等抬起头时,马建军看见那位负责人撑着雨伞,上了一台轿车。
  马建军这才晓得,自己苦等的那几天,为什么等不到这位领导,原来他是开车上下班的。
  马建军盯着负责人的那辆黑色轿车,不愿意再多想。
  轿车开走了,雨还在下。马建军走进雨中,他不晓得自己要去哪里,他身上仅剩下别在皮带铁锁扣里的100块钱。马建军浑身湿淋淋的,像一只落汤鸡,一条落水狗。他一直在路上走,走到雨停了,走到天边挂起一道彩虹。
  在一家公用电话亭前,马建军停下来,他抓起电话,想给秦康拨个电话,按了几个数字,他又犹豫着把电话挂了,他不想再麻烦秦康。他只是个医生,只能在手术台上治病,管不了其他的事。
  
  八
  不晓得走了多久,马建军的两条腿走酸了,两只鞋也走破了。
  马建军从劳动管理所走到曾经打工的工厂,他坐在离工厂二三十米远的地上发呆。马建军看上去像个乞丐。他身上还有100块钱,他把钱从皮带铁锁扣里取出来,装进右边裤兜里。马建军的肚子饿得呱呱叫,但他懒得起身。马建军一直坐到临近天黑,他像一座石雕,一动不动。
  马建军对要回那三万块钱不作指望了,他想,就算要不到,也不能便宜吴天发。一只左手值三万,那他就剁吴天发一只左手。想好以后,马建军站起身,他低头瞄了一眼,看见坐过的地方,留下了他的两瓣屁股印。马建军决定去买一把水果刀,他晓得老板经常光顾大富豪夜总会,夜总会离工厂不远,只有三四百米。
  寻到一家刀具店,马建军选了一把锋利的水果刀,标价12块。他从裤兜里掏出仅剩的100块,递给那位左脸颊上有刀疤的老板。
  眨眼间工夫,马建军只朝店门外边瞟了一眼,老板将100块钱还给马建军,让他换一张。马建军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说,我只剩这100块钱!
  老板说,这张钱有问题,是假币!
  马建军捏着手里的钞票,举到头顶,在灯光下照,他想,秦康不可能给他假币。他明白了,刚才老板将真的100块钱调了包,换成一张假币。他以前在电视新闻里面看过,有些商贩专门用这种手段换假钞。
  马建军说,这张钱不是我刚才给你的!
  老板说,你给我的就是这一张。
  马建军挥起他的右拳,有气无力地打在老板脸上,说,我已经够倒霉了,你还落井下石!他的拳头像棉花一样柔软,落在刀具店老板脸上。老板是个壮汉,他从柜台里面跳出来,三两下便将马建军擂倒,舞着拳头,揍得马建军直流鼻血。
  老板猛然发现马建军没有左手,他骇了一跳,闪到一边说,看你是残疾人,我不跟你一般见识,今天放你一马。想在老子这里用假币,没门!
  马建军还想跟刀具店老板动手,他提起身边的条凳,一只右手舞不动,他已经一天没吃饭。他又放下条凳,随手抓到旁边的鸡毛掸子。他看到门口几个看热闹的小孩,在路灯下咧着嘴笑,他又把鸡毛掸子放下,拿这个东西打架,是有点好笑。他一时不晓得抓什么好,又想出口气,找个台阶下,只好拢上前几步,将店里的麻将桌掀翻,麻将洒落一地,两个色子还在地上不停地打转。马建军盯着刀具店老板,又昂起头,他抹了一把人中那里的鼻血,说,我只要一把水果刀,钱不用找了!
  老板担心马建军拿了水果刀行凶,他的眼神东游西荡,没有讲好,也没有讲不好。
  马建军说,我真的只要一把水果刀!他把那张假币也递给刀疤脸老板。老板说,你先出去!马建军就走了出去。老板拿出那把标价12块钱的水果刀,挥了一下手,将水果刀抛出店门外,抛得远远的。
  马建军走过去,躬身拣起水果刀。他拿着刀站在夜色里,继续昂起头,等鼻血止住后,便朝另一个方向走了。
  
  九
  守在大富豪夜总会门口,马建军站了一个多钟头,又蹲了半个多钟头。吴天发像缩头乌龟,一直没出现。
  马建军等累了,他怕吴发天没来,又走到车库,他发现老板的那辆宝马车。他用水果刀在车头刮了一条痕,车马上喊起疼,开始报警。他又缩身跑回夜总会门口。
  夜总会像公共汽车,马建军目睹一批又一批人走进夜总会,一伙又一伙人从里面走出来。出来的人大多喝多了酒,走路东倒西歪,打着酒嗝。不远的地方,几家路边烧烤摊开张,马建军闻到烤肉的香气,他的胃里开始打架,闹腾起来,一阵一阵疼痛。
  午夜时分,马建军的胃疼得失去知觉,他蹲在一辆轿车旁边,目睹吴天发从夜总会的大厅里走出来,他怀里拥着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吴天发旁边还有好几个人,他看到其中一个是劳动管理所的那位负责人。马建军怒气冲冲地挺起身,脑壳顶上燃烧着一团火。他把水果刀别在身后,朝吴天发靠拢过去。马建军刚抽出水果刀,没来得及动手刺出去,眼尖的吴天发发现了,先把马建军掀翻在地,然后拳脚像雨点般落在马建军身上。
  马建军的眼睛睁开又闭上,他已经筋疲力尽。马建军满脑壳是老家父亲的影子,父亲患类风湿病,走路拄着拐棍,一瘸一拐。风烛残年的父亲站在远处朝他招手,喊他,一口一个“儿啊,你回来啦”!读高中的儿子的脸又出现在马建军脑壳里,那是一张跟艳阳天一样的笑脸,他跟马建军说,爸爸,你出去打工四年了,都不回家,我差不多忘记你长什么样子了……
  醒来时,马建军浑身麻痛。他发现自己躺在一间气味刺鼻的小屋里。他旁边睡了好些人,全睡在地板上,有十来个,鼾声像海浪一样此起彼伏。他一直睡不着,睁大着眼睛熬到天亮。小屋里有了光线,马建军发现睡在屋里的有瘸子,有断胳膊的,有脑壳上长瘤子的,有浑身长满疮的……总之全不是正常人,都是缺胳膊少腿的。
  马建军忍着疼痛爬起来,他的响动惊醒了身边的瘸子。瘸子眯着眼睛,眼角塞满眼屎,他小声对马建军说,再睡一会儿,十点才开工。马建军不懂瘸子的意思,他问,开什么工?瘸子边笑边指着马建军的断手说,你条件好,老大收你入丐帮了!马建军这才晓得,瘸子讲的开工是出去讨钱。
  半夜里,马建军就是瘸子救回来的。他在夜总会附近行乞时,经过夜总会,见到门口躺着一个人,跟死猪一样。本来他没打算理马建军,后来发现他没有左手掌,于是瘸子才救了他。
  瘸子告诉马建军,他们老大收了很多残疾人讨钱,每个月拿提成。马建军说他不讨钱,他就算挣钱也要靠劳力,去工厂打工。瘸子问他在工厂一个月挣多少钱。马建军顿了一下,他过去一个月本来是挣600多接近700,但他怕讲出来少了,他对瘸子多讲了100块钱,他说自己一个月能挣七八百。瘸子抿着嘴巴笑起来,他说,你挣得太少了!瘸子讲完,伸出一个指头,他说,在我们这里上班,不费工夫,一个月最少也能挣1000元。
  马建军没想到讨钱可以挣那么多钱,尽管可以挣1000元,但他还是不想做乞丐,他想去找吴天发算帐,不给钱,他就剁他的手。
  小屋里,缺胳膊的、断腿的、脑壳长瘤子的那些人陆续醒来,他们轮流洗脸刷牙。马建军从一块破镜子里看见一个陌生的马建军,鼻青脸肿。他们洗完脸,不知从哪里来的几个人送来早餐,有包子、馒头。马建军闻到香味后,听到肚子开始叫,他抓起馒头抓起包子,狼吞虎咽,一口一个。
  吃包子馒头的过程中,马建军想好了,自己身无分文,先干一个月挣点钱再说。过去在工厂打工,他每个月都会给家里寄200块钱,而这个月他还没寄钱,儿子的生活费得全靠他寄钱回去。马建军在心里打算盘,如果一个月挣1000元,他就可以给儿子多寄点生活费。另外,他也可以多寄些钱回去给父亲上医院看病。
  那些人吃完早点,开始换“工作服”,都是一些破破烂烂的衣服。马建军站在那里。瘸子换好衣服,喊他一起去开工。
  马建军说,我没有工作服。
  瘸子说,你身上穿的就是工作服。
  马建军浑身上下打量一翻,不好意思地笑了,自己身上穿的衣服,已经是破破烂烂,走在街上,别人一看他,就会觉得他是乞丐。
  瘸子走在前面,马建军跟在他屁股后面,他们走在人流量大的地方,商场、超市、公共汽车站台附近。他们有时候在一个地方蹲一天,有时候蹲几个钟头换一个地方。
  第一天,马建军坐在超市门口,露出他没有了左手掌的左臂,故意现给过路的人看。这招是瘸子教他的,他看见不远处的瘸子也是,故意把他得了小儿麻痹症的腿露出来,给过路的人看,博取路人同情。夜里下班后,马建军清点铁盘子里的钞票,有好几十块,接近100块。
  第二天,马建军还是跟瘸子一起讨钱,他讨到100多块。
  第三天,马建军讨回来的钱又涨了,他觉得讨钱比在工厂打工强多了。但他心里还是想,干满一个月,拿了提成的钱就走人,去找吴天发算帐。
  半个月后,马建军开始一个人出去讨钱,他讨到的钱越来越多。马建军干满一个月,“老板”给他发了1000块钱工资。他去了趟邮局,先是想给家里寄400块,填汇款单时,他写了500块。
  从邮局出来,马建军走回去,又回到乞讨的队伍。他在心里说,再干一个月就真的走,找吴天发算总帐。又一个月干满,他拿了快1500块钱工资。他在心里对自己讲了同样的话,然后又回到乞讨队伍。
  三个月后,马建军再没想离开,没想过去找吴天发算帐,他想,做乞丐挣钱比在那家厂还容易。偶尔,他也还想去找吴天发算帐,但他的想法变得跟以前工厂同宿舍的李铁一样,他这么做,是以卵击石,是胳膊找大腿打架,找亏吃!
  马建军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乞丐,没有左手掌的残疾乞丐。
  
  责任编辑:雪月
  题图插图:余和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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