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我记事时起，耳边仿佛全是妈妈的唠叨。在楼下和别的小朋友玩时，妈妈会嘱咐，只能在楼下玩儿，别跑远了。过个十来分钟，妈妈就会在窗口喊我几声。要是听不见我答应，她便慌张地下楼来看。上学后，妈妈的唠叨更多了，比如路上小心，比如不要和陌生人说话等等。
　　我进入了青春期后，妈妈的本性还是不改。有一次，她看天气预报要降温，不顾我反对，硬是给我套了好几层衣服，裹得像粽子一样严实。结果，那天我差点热出痱子。我回家嘟着嘴不高兴：“妈，以后别管我穿什么了行不行？”妈妈特有理：“春捂秋冻，要是冻感冒了怎么办？不还是你自己受罪？”我在耳朵里塞上耳塞，不想再听妈妈的声音。
　　那天放学后，我和同班一个男同学走了出来，远远地看到妈妈，我便慌忙道了再见。妈妈眼尖，一直追问那个男同学是谁。我只不过和他走得稍微近一点儿，妈妈便以为我在早恋。她絮絮叨叨：“你现在才上初中，是在为高中打基础。将来考不上大学，所有一切都免谈，等考上大学再谈恋爱也不迟。”
　　我终于忍无可忍：“妈，考大学和谈恋爱有什么关系？再说，谁谈恋爱了？你整天这样，还让不让人活了？”妈妈声音比我更高：“你这个孩子，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我是为了你好！”真是受够了。我捂上耳朵，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妈妈在外面不停地敲门，我装作听不见。
　　妈妈让爸爸去小卖部买酱油去了，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写了一张字条：“我不是早恋，不要把你的想法，强加到我的身上。我走了，不要找我。”趁妈妈在厨房里忙活没注意，我悄悄地离家出走了。想想妈妈发现我不在家时的样子，不禁幸灾乐祸。

2

　　第二天中午，我又累又饿，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时，有人指着我：“这不就是走丢的那个小孩吗？”几人扯着我的胳膊，拉住了我。20分钟后，爸爸出现在我面前。
　　爸爸带我回了家。一夜之间，妈妈仿佛老了许多。她的眼睛红红的，嘴上也起了泡。
　　本以為妈妈会说句软话，谁知她疯了一般，突然朝我大吼了一声：“走，你走呀！有本事再也别回来！”她摇摇晃晃地走进卧室，呜呜地哭了。
　　我站起身来要走，被爸爸按住了。爸爸说，昨天妈妈叫我吃饭时，发现我不见了。她慌了，发动了所有亲戚朋友，一条街道一条街道地去找，把这座小城翻了个底朝天。还打印了我的照片，到处张贴。爸爸看着我说：“你妈妈很担心你。”我说：“可我不喜欢妈妈，她天天闲着没事只会唠叨。”爸爸想了想：“你这次离家出走，大概也发现了，自己还没有这个能力。等你将来考上大学，想离多远离多远。”
　　爸爸无意中给我指了一条“光明大道”。我开始发奋，为了远离妈妈这个“宏伟”的目标而学习。有时，我在小屋里学习时，妈妈会小心翼翼地端来水果，我也礼貌地道声谢谢。我们母女关系变得淡淡的。
　　高考后，我选了最南边的一所大学，那里离家最远，我终于能逃离了。爸妈并没有干涉我的选择，他们知道，即使他们说了，我也不会听。现在的我，翅膀硬了。
　　大学毕业后，我想留在这个城市。在我忙着投简历应聘时，爸爸来电话了：“你妈病了，浑身疼，整晚整晚地睡不着，你快回来看看。”我飞速地买了票，回到了小城。妈妈躺在床上，虚弱地望着我。拍的心电图CT等资料，在床头柜上摞了一大摞。我心中有点不忍，拉过妈妈的手：“妈，放心，我在这里陪你。”
　　过了半年，我的工作稳定下来后，妈妈的病也渐渐好了。我这才回过神来，妈妈用苦肉计，骗我回到她身边。她又狠狠伤害了我一次。

3

　　我和男朋友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妈妈见了他后，明确表示不同意，她提醒我：“听说他爸爸经常家暴，这个男孩子，我看着也不大靠谱。”在我看来，男朋友又温柔又体贴，对我很好，妈妈真是多虑了。
　　婚礼前一天晚上，妈妈来到我的房间，突然抓住我的手，泪如雨下：“孩子，这里永远是你的家。”我心中不悦，大喜的日子，妈妈这是说的什么话？太煞风景了。
　　结婚后，妈妈对老公一直很好。我知道，她是为了我。她对老公好，老公对我便也能好一些。
　　生孩子时，当阵痛袭来，我痛得死去活来。那一刻，我想起了妈妈。当年的她，也是经历了这样的疼痛，才生下了我。生产时，我大出血。护士从血库取出血袋，一边跑一边放在怀里暖着。当那些血液及时输进我的身体，才捡回了一条命。当我被推出病房，妈妈第一个扑上来，她眼泪涟涟：“你怎么样，好点了吗？要是你走了，妈妈可怎么活？”
　　尽管生孩子时如此艰难，可重男轻女的婆婆和老公，还是嫌弃我生的是个女儿。
　　女儿和我一样，从小身体就弱，经常感冒发烧。吃了药，还是整宿整宿地哭。我心疼女儿，心如刀绞，恨不得自己能代替她。老公见我们娘俩这样，不耐烦地说：“你们大的哭，小的闹，还让不让人睡觉了？”他起身，抱着枕头去了另一个房间。
　　女儿稍大点后，老公一直想再生个孩子。女儿当时还小，三天两头地往医院跑，需要人照顾。那个时候要孩子，不是明智之举。何况，大出血的阴影还笼罩在我的心头，没有散去。
　　为了生二胎的事，我们三天两头地吵，终于一拍两散。我们的婚姻，没能撑过三年。妈妈得知后，发出了长长的叹息。

4

　　女儿在渐渐地长大。我发现，在安全问题上，我比我的妈妈更变本加厉。每天都要嘱咐女儿注意这，注意那。而女儿，也会像小时的我一样：“妈妈，你烦不烦哪？”
　　有一天去商场，我进试衣间试衣服，出来后不见了女儿，恐慌瞬间席卷了我的全身。当我找到女儿后，第一反应是照着她的屁股来了两巴掌。这还不解恨，我还凶她：“让你不要动不要动，还敢不敢乱跑了？”
　　当我成了一个母亲，当我的女儿长到我当年的年纪，我更加理解了妈妈。细想当年，我觉得妈妈对我的作为是一种伤害，然而，我那样对妈妈，何尝不是更大的伤害？
　　我与妈妈早和解了。没事的时候，会坐在一起聊聊天。这时的我，再也不觉得妈妈的唠叨刺耳。
　　春天的一个下午，我和妈妈领着女儿逛公园。医生说，让女儿多在室外运动，多接触一下大自然，对她的健康有好处。妈妈的眼睛盯着活蹦乱跳的女儿，感慨地说：“你才在我肚子里待了七个多月，就出生了。生下来后，身体也一直不好，动不动就生病，却很喜欢笑。半岁的时候你得了肺炎，我们都没有发觉，生病的小孩怎么会一直笑呢？等我发现情况不对时，才慌忙把你送到医院。医生说，要是晚来几个小时，你这条小命就没了。那时不比现在，医疗条件也不好。费了好大劲，才把你从死神手里抢了回来。你出院后，我真是后怕啊。后来一有点风吹草动，我就会心惊肉跳。那次你离家出走，万一出什么事，妈也不想活了。”
　　妈妈的话缓缓地流淌着，我静静地听着。我现在无比理解妈妈的感受，我紧紧地搂着她的肩膀，说了很早就想说的话：“对不起，对不起。”妈妈说：“妈也对不起你。那年我装病骗你回来，是怕你留在南方。那边湿气重，一年有大半年不出太阳，整天不是阴天就是下雨，你这个小身板，将来怎么受得了？你……要原谅我。”
　　我更紧地抱住了她。每个人，都不完美。我是，妈妈也是。即使眼前的这个人，做的是伤害我的事，说的是伤我的话，但内心里，她是真正爱我的。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她更加爱我，我确信这一点。尽管，她的爱有时披着伤害的外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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