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椿木岭是以椿树命名的山寨,寨上飘香迷人。
椿木岭最亮丽动人的季节便是山岭上椿树飘香的时候,那时,山岭上的椿树刚刚长出嫩芽,一朵朵火苗似的挂满了枝头,那时的山岭上完全是一片动人心魄的艳红。
秀儿喜欢那个迷人的季节,每当春日来临,她都要去山岭上采摘椿芽,因为那时的椿芽鲜艳欲滴,把它做成菜肴,其味纯野而脆香。所以,秀儿每日里都要采摘一些。
同往日一样,这日清早秀儿又要出门,当她快迈出门坎时,身后就传来了母亲不急不缓的声音。你不要去,外面有好多土匪,担心被抓了去做压寨夫人。
不要紧,我去一会儿就回的。秀儿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气,语气有些不耐烦。
其实,有关土匪种种劣迹的传闻此前早就在山下传得沸沸扬扬,只是椿木岭一直是平安无事,也没人见过土匪。有人说,椿木岭山高林密,土匪怕遭暗算不敢来。也有人说,椿木岭地穷人少,就是来了也没油水可捞,所以土匪不来。
事实上,民国年间在湘西武陵山脉中正活跃着数股土匪势力,而势力最大的一股当数拥有一千多人枪的张平。他们或是窃财,或是害命,或是火拼,其行径无不为人寒栗痛恨。政府是不去管的,而且是常常暗中勾结,危害地方,使得整个武陵山区暗无天日。
椿木岭是武陵山脉中的一个小村寨,土匪来与不来不由人所想,他们想来就来。就在秀儿去岭上的时候,土匪就从三面包抄了椿木岭。这是椿木岭人第一次见到肩扛硬火,手拿马刀的真正的土匪。
一个脸上长满胡茬的家伙似乎对寨里的一切都很熟悉,引着几个匪兵挨家挨户的吃喝,一阵鸡飞狗叫之后,就来到秀儿家里。闻讯呆立在门外的母亲顿觉周身发冷,脑海里划过许多可怕的场面。她似乎看到她的身子被土匪的马刀透过之后倒地的情景,又似乎看到她那双操持家务的手,突然之间脱离她的身体飞到眼前的地下。走过多少艰辛历程硬朗的双腿因骨胳突然缺钙而颤抖起来。那个脸长胡茬的土匪走近了她,挤出一丝笑,用地道的本地口音说:老人家莫怕,张平司令如今已归顺了政府做了县太爷,我们是奉命催交粮款来着。顿了一顿,又问:秀儿呐?语气友好而柔和。
原来是二胖子。秀儿的母亲终于松了一口气,暗想土匪也不过如此,不似传言中的那么凶恶可怕。其实土匪也是人变成的,而且里头还有自己所认识的熟人,难怪说话那么客气。便说,秀儿到岭上摘椿芽去了。
椿木岭的早上十分美丽,满山满岭的树叶被初升的太阳染得艳红。秀儿就在这如血的林子里攀高伏低,身体轻盈得像只猿,不大一会儿,树下就掉了一层嫩生生的红芽儿。秀儿正准备下树收拾回家,忽听得树下“叭”的一响,那是树枝折断的声音。秀儿朝下看时,只见树下早站着一个手持马刀,满脸胡茬的汉子。秀儿全身一凉,立时想起早上出门时母亲说过的话,于是那颗心就跳到了嗓门上。那汉子说,秀儿下来吧,你不认得我了?我是二胖子。
秀儿一呆,愣愣的望着红芽里的二胖子,心里却想起了那个红色的童年。
二胖子的家在沅水边上,小时候常来椿木岭的外婆家里走动,因而和寨里的孩子混得很熟。在一起的日子好开心,经常玩捉人、扮新娘的游戏。二胖子人如其名,胖乎乎的,跑起路来就像只快生蛋的鸭子,总是被同伴最先逮住。不过二胖子的为人倒很笃实,在一次玩扮新娘游戏时,秀儿坐上他扎织的小轿,只因小轿的手工粗糙低劣,中途散了架,于是就把秀儿摔了个鼻青眼肿,秀儿哭了,任谁劝慰就是不依。二胖子好没意思,就愤愤地指着那小轿说,都是你摔痛了秀儿,看我劈烧了你才解我心头之恨。声落刀起,只几下就把轿子劈成数块,垒成了一堆后,又从荷包里掏出洋火划了一根点燃了。熊熊火光里的二胖子神色庄重而认真,秀儿破泣为笑。
秀儿永远记得若干年前的那个艳阳三月,那日,孩子们去山岭上采芽子,春日的岭上一片花红叶绿,孩子们为之一振,欢呼着猴一样地纵跃枝头间。累了,就于茅草里或卧或坐,仰视蓝天自云,看群山叶绿花红。
二胖子说,我家就在那条沅水边上,河水好深,鱼大如狗。孩子们心里好慕,就往二胖子遥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隐约中的沅水呈墨绿色状,像腰带似的揽住了群山,薄雾索绕河面,起起伏伏,有如江水奔腾之态,而且仿佛有水拍堤岸之声传来,其声博大而深沉。孩子们于是就勾直了眼,各自生出了遐想。正入神时,突然沅水的上空又传来了一阵嗡嗡的声音,而且那声音来得好快,仰头看时,只见三个白色的怪物正朝岭子的上空飞来,声音凄厉惨绝。孩子们吓得要死,慌忙往密林中躲藏,只有秀儿还傻傻的站在原地,想是吓呆了。也亏二胖子乱中机灵,想也不想顺手砍下一棵叶密的树枝,飞似的跑到秀儿身边将树枝高举过顶,远远看去就好似一棵自然生长的幼树,将秀儿严严实实的掩盖其中。那三个怪物似乎没有发现这里的一切,只在山岭的上空绕了三个圈子,便又从原路飞走了。直到那嗡嗡的声音完全消失在沅水的上空时,二胖子才松弛一下胀红的脸,那双麻木已久的双手才得以筋骨活络。那是秀儿一生当中最恐怖最感动的时刻,从此二胖子那奋不顾身的伟大形象就永远留在她的记忆里。
据后来椿木岭避难的二胖子父母说,日本人的飞机炸了沅陵,炸弹的劲力好大,只一颗就能把几层高的楼房炸飞。又说,日本人的侦察飞机已到了椿木岭,看来椿木岭迟早会有事。那是椿木岭最慌恐的日子,而且那种担心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一九四五年的秋,抗日战争取得胜利时才归于结束。
二胖子就是那时随父母回的家。临走时,他私下对秀儿说,我要接你到沅水边上去住,你愿么?秀儿心中激荡,急忙把头勾进了怀里,那是她最怕听也最爱听的话。谁知二胖子那一去就再没来过椿木岭。
好你个二胖子,这么多年不知躲哪里去了,原来却当了土匪。
秀儿边下树边问,二胖子你来做甚?
我接你去做我的媳妇儿。红色里的二胖子粗俗而又狡诈。
谁愿去做你媳妇了?
今日恐怕由不得你。原形毕露的二胖子边说边靠近了秀儿,脚下踩坏了许多红芽,嫩红的芽儿不堪蹂躏,于是泌出淡红的汁液。秀儿心里滴血,急忙拾起地上的柴刀往脖子一架,口中喝道:二胖子你再上前一步我就死给你看,你若有种就活出个人样来!言语声色俱厉,但心里终究害怕二胖子使坏,于是手中用劲,让刀口贴紧了脖子,立时,在她细白的脖子上就出现了一条几乎与刀刃完全重合的平行红线,模样不似恫吓。二胖子一怔,想不到昔日里绵羊似的秀儿忽然之间变得如此性野,一时倒也不敢上前,像斗鸡似的直盯住了秀儿,眼里充满了怨毒。
秀儿又说,你若把我当人,你就离开这里,我们还是好伙伴。语言虽有责备,但语气却比先前缓和了许多。二胖子没做声,也没即离去,脸上的青筋突起,致使面部的皮层无规则上下跳动,看来二胖子是匪性一时难收。正相对峙时,忽听得寨子里传来了一声清脆的枪响,二胖子知道那是招呼同伙的讯号,便猛一顿足,气急急的向林外跑去。那时,红色的林子正漫过一丝动人的风儿,便飘来了椿树的浓郁香味,也飘来了二胖子那粗野而生硬的话:秀儿等着,我这辈子是娶定你了。
当秀儿最后一次见到二胖子的时候,是二胖子被解放军五花大绑押赴刑场执行枪决之时。
那是个政治运动跌起的岁月,先是土地革命和抗美援朝,接下来就是肃反运动,二胖子因投身于匪而被政府以匪罪处死的。与他一同行刑的还有一名伪乡长,一名犯有命案的甲长。他们都是武陵山区名动一时的土匪恶霸,理应受到惩处。秀儿有幸成为那次枪毙现场的见证人之一,那也是她一生仅见的枪毙人犯的真实情景。
那天,三个死犯被绑得像捆柴,而且每人的后面都有两名解放军押着,从人群中走过时,人群自行让了一条道。秀儿眼尖,一眼就认出了走着的二胖子,此时的二胖子一脸的死相,满腮的胡茬不知几时脱落的,只留下一脸的苍白。一双死鱼似的眼晴不停向人群张望,像在寻找着什么。秀儿怕被发现,慌忙躲在人群里。后来,三名死犯被押到一块沙丘上的早为他们备好的三个土坑前呈一字形跪下。立刻又有三个解放军从人群中列队跑上前去,在几声口令声中,他们准确而熟练的完成了各种军事化的动作,最后才形成了一射一的阵势。只见一个佩戴红袖章的解放军将手中的小红旗用力向下一挥,几乎是同一个时刻便爆发出三下脆脆的声响,余音回荡山谷。
随着枪声,秀儿从人缝里看去,只见三个死犯都不约而同的将身子向前一耸,形成挺胸后翻的姿势。伪乡长和甲长似乎很陶醉于那个动作的美丽,便立即将那姿势凝固成一种永恒,直挺挺地倒进了土坑。因二胖子的体态魁梧,所以洞穿身体的子弹未能夺走他的生命,他只呆了片刻,身体又就舞蹈般的曲扭起来。后腰被子弹洞穿的手指大小的枪眼上血流如注,那情形就像山谷里的喷泉,一口红色的喷泉。
二胖子终究是受痛不过,便一个猛然回头,盯紧了那个枪手,失神的眼里尽是痛苦之色。那个枪手也觉过意不去,于是又给了二胖子一枪。这时的二胖子像抽筋似的全身一颤,十分慷慨的一头横进坑里。
一切都静了,而且静得可怕。只有地上的鲜血还在静静的呈分散状的向四处渗透,老远一看,宛如一朵依地而开的鲜花,在阳光的照射下其艳红有近椿芽之色。秀儿又是一呆,就忽然想起了椿木岭,以及春日里山岭上红艳艳的椿芽儿。而其时,正值山岭上椿树发芽飘香的季节。
等到山岭上的椿芽褪了颜色,变紫、变青成为绿叶时,秀儿就成了椿木岭被调查中的核心人物。不过这于她已经无多大的厉害关系。因为任凭工作组的内查外调得到的都是同一个结论:二胖子是个投诚的有功人员。据说,一个专门搞外调的工作组同志专程去了一趟东北,找到了当年进湘剿匪的那支部队,从一个副连长的口中得到证实:当年解放军进驻沅陵的乌宿时,一个自称二胖子的土匪主动向他们投了降,并且还积极给他们带路攻打张平的老巢——金华山。经过一夜激战,拿下老巢。一些老人后来也回忆说,二胖子虽是一个土匪,但还没听说他干过一件坏事,看来他是想混口饭吃,并且那种混吃方式在那时的武陵山区也属普遍,比如说,国军抓壮丁时,一些青壮年人也曾主动去当兵,目的就是想骗取民国政府的几块大洋,不久他们又逃回家里。……
如此一来,四清组也好,后来的造反派也罢,都对此等悬案产生不了兴趣,权作一个供道遣话头,秀儿更是无人问津。
直到八十年代初,上面有新精神下来,说是要拨乱反正,对投诚有功人员进行平反,民政部门为取得二胖子的真实情况,又才询问了秀儿。可是此时的秀儿已经是四个孩子的母亲,有关二胖子的种种经历早已模糊淡忘,在她的心里只剩下一个遥远的红色的记忆。
(向朝佳,六十年代生于湖南省古丈县,现为司法干部、兼任古丈县作家协会副主席。)
椿木岭最亮丽动人的季节便是山岭上椿树飘香的时候,那时,山岭上的椿树刚刚长出嫩芽,一朵朵火苗似的挂满了枝头,那时的山岭上完全是一片动人心魄的艳红。
秀儿喜欢那个迷人的季节,每当春日来临,她都要去山岭上采摘椿芽,因为那时的椿芽鲜艳欲滴,把它做成菜肴,其味纯野而脆香。所以,秀儿每日里都要采摘一些。
同往日一样,这日清早秀儿又要出门,当她快迈出门坎时,身后就传来了母亲不急不缓的声音。你不要去,外面有好多土匪,担心被抓了去做压寨夫人。
不要紧,我去一会儿就回的。秀儿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气,语气有些不耐烦。
其实,有关土匪种种劣迹的传闻此前早就在山下传得沸沸扬扬,只是椿木岭一直是平安无事,也没人见过土匪。有人说,椿木岭山高林密,土匪怕遭暗算不敢来。也有人说,椿木岭地穷人少,就是来了也没油水可捞,所以土匪不来。
事实上,民国年间在湘西武陵山脉中正活跃着数股土匪势力,而势力最大的一股当数拥有一千多人枪的张平。他们或是窃财,或是害命,或是火拼,其行径无不为人寒栗痛恨。政府是不去管的,而且是常常暗中勾结,危害地方,使得整个武陵山区暗无天日。
椿木岭是武陵山脉中的一个小村寨,土匪来与不来不由人所想,他们想来就来。就在秀儿去岭上的时候,土匪就从三面包抄了椿木岭。这是椿木岭人第一次见到肩扛硬火,手拿马刀的真正的土匪。
一个脸上长满胡茬的家伙似乎对寨里的一切都很熟悉,引着几个匪兵挨家挨户的吃喝,一阵鸡飞狗叫之后,就来到秀儿家里。闻讯呆立在门外的母亲顿觉周身发冷,脑海里划过许多可怕的场面。她似乎看到她的身子被土匪的马刀透过之后倒地的情景,又似乎看到她那双操持家务的手,突然之间脱离她的身体飞到眼前的地下。走过多少艰辛历程硬朗的双腿因骨胳突然缺钙而颤抖起来。那个脸长胡茬的土匪走近了她,挤出一丝笑,用地道的本地口音说:老人家莫怕,张平司令如今已归顺了政府做了县太爷,我们是奉命催交粮款来着。顿了一顿,又问:秀儿呐?语气友好而柔和。
原来是二胖子。秀儿的母亲终于松了一口气,暗想土匪也不过如此,不似传言中的那么凶恶可怕。其实土匪也是人变成的,而且里头还有自己所认识的熟人,难怪说话那么客气。便说,秀儿到岭上摘椿芽去了。
椿木岭的早上十分美丽,满山满岭的树叶被初升的太阳染得艳红。秀儿就在这如血的林子里攀高伏低,身体轻盈得像只猿,不大一会儿,树下就掉了一层嫩生生的红芽儿。秀儿正准备下树收拾回家,忽听得树下“叭”的一响,那是树枝折断的声音。秀儿朝下看时,只见树下早站着一个手持马刀,满脸胡茬的汉子。秀儿全身一凉,立时想起早上出门时母亲说过的话,于是那颗心就跳到了嗓门上。那汉子说,秀儿下来吧,你不认得我了?我是二胖子。
秀儿一呆,愣愣的望着红芽里的二胖子,心里却想起了那个红色的童年。
二胖子的家在沅水边上,小时候常来椿木岭的外婆家里走动,因而和寨里的孩子混得很熟。在一起的日子好开心,经常玩捉人、扮新娘的游戏。二胖子人如其名,胖乎乎的,跑起路来就像只快生蛋的鸭子,总是被同伴最先逮住。不过二胖子的为人倒很笃实,在一次玩扮新娘游戏时,秀儿坐上他扎织的小轿,只因小轿的手工粗糙低劣,中途散了架,于是就把秀儿摔了个鼻青眼肿,秀儿哭了,任谁劝慰就是不依。二胖子好没意思,就愤愤地指着那小轿说,都是你摔痛了秀儿,看我劈烧了你才解我心头之恨。声落刀起,只几下就把轿子劈成数块,垒成了一堆后,又从荷包里掏出洋火划了一根点燃了。熊熊火光里的二胖子神色庄重而认真,秀儿破泣为笑。
秀儿永远记得若干年前的那个艳阳三月,那日,孩子们去山岭上采芽子,春日的岭上一片花红叶绿,孩子们为之一振,欢呼着猴一样地纵跃枝头间。累了,就于茅草里或卧或坐,仰视蓝天自云,看群山叶绿花红。
二胖子说,我家就在那条沅水边上,河水好深,鱼大如狗。孩子们心里好慕,就往二胖子遥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隐约中的沅水呈墨绿色状,像腰带似的揽住了群山,薄雾索绕河面,起起伏伏,有如江水奔腾之态,而且仿佛有水拍堤岸之声传来,其声博大而深沉。孩子们于是就勾直了眼,各自生出了遐想。正入神时,突然沅水的上空又传来了一阵嗡嗡的声音,而且那声音来得好快,仰头看时,只见三个白色的怪物正朝岭子的上空飞来,声音凄厉惨绝。孩子们吓得要死,慌忙往密林中躲藏,只有秀儿还傻傻的站在原地,想是吓呆了。也亏二胖子乱中机灵,想也不想顺手砍下一棵叶密的树枝,飞似的跑到秀儿身边将树枝高举过顶,远远看去就好似一棵自然生长的幼树,将秀儿严严实实的掩盖其中。那三个怪物似乎没有发现这里的一切,只在山岭的上空绕了三个圈子,便又从原路飞走了。直到那嗡嗡的声音完全消失在沅水的上空时,二胖子才松弛一下胀红的脸,那双麻木已久的双手才得以筋骨活络。那是秀儿一生当中最恐怖最感动的时刻,从此二胖子那奋不顾身的伟大形象就永远留在她的记忆里。
据后来椿木岭避难的二胖子父母说,日本人的飞机炸了沅陵,炸弹的劲力好大,只一颗就能把几层高的楼房炸飞。又说,日本人的侦察飞机已到了椿木岭,看来椿木岭迟早会有事。那是椿木岭最慌恐的日子,而且那种担心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一九四五年的秋,抗日战争取得胜利时才归于结束。
二胖子就是那时随父母回的家。临走时,他私下对秀儿说,我要接你到沅水边上去住,你愿么?秀儿心中激荡,急忙把头勾进了怀里,那是她最怕听也最爱听的话。谁知二胖子那一去就再没来过椿木岭。
好你个二胖子,这么多年不知躲哪里去了,原来却当了土匪。
秀儿边下树边问,二胖子你来做甚?
我接你去做我的媳妇儿。红色里的二胖子粗俗而又狡诈。
谁愿去做你媳妇了?
今日恐怕由不得你。原形毕露的二胖子边说边靠近了秀儿,脚下踩坏了许多红芽,嫩红的芽儿不堪蹂躏,于是泌出淡红的汁液。秀儿心里滴血,急忙拾起地上的柴刀往脖子一架,口中喝道:二胖子你再上前一步我就死给你看,你若有种就活出个人样来!言语声色俱厉,但心里终究害怕二胖子使坏,于是手中用劲,让刀口贴紧了脖子,立时,在她细白的脖子上就出现了一条几乎与刀刃完全重合的平行红线,模样不似恫吓。二胖子一怔,想不到昔日里绵羊似的秀儿忽然之间变得如此性野,一时倒也不敢上前,像斗鸡似的直盯住了秀儿,眼里充满了怨毒。
秀儿又说,你若把我当人,你就离开这里,我们还是好伙伴。语言虽有责备,但语气却比先前缓和了许多。二胖子没做声,也没即离去,脸上的青筋突起,致使面部的皮层无规则上下跳动,看来二胖子是匪性一时难收。正相对峙时,忽听得寨子里传来了一声清脆的枪响,二胖子知道那是招呼同伙的讯号,便猛一顿足,气急急的向林外跑去。那时,红色的林子正漫过一丝动人的风儿,便飘来了椿树的浓郁香味,也飘来了二胖子那粗野而生硬的话:秀儿等着,我这辈子是娶定你了。
当秀儿最后一次见到二胖子的时候,是二胖子被解放军五花大绑押赴刑场执行枪决之时。
那是个政治运动跌起的岁月,先是土地革命和抗美援朝,接下来就是肃反运动,二胖子因投身于匪而被政府以匪罪处死的。与他一同行刑的还有一名伪乡长,一名犯有命案的甲长。他们都是武陵山区名动一时的土匪恶霸,理应受到惩处。秀儿有幸成为那次枪毙现场的见证人之一,那也是她一生仅见的枪毙人犯的真实情景。
那天,三个死犯被绑得像捆柴,而且每人的后面都有两名解放军押着,从人群中走过时,人群自行让了一条道。秀儿眼尖,一眼就认出了走着的二胖子,此时的二胖子一脸的死相,满腮的胡茬不知几时脱落的,只留下一脸的苍白。一双死鱼似的眼晴不停向人群张望,像在寻找着什么。秀儿怕被发现,慌忙躲在人群里。后来,三名死犯被押到一块沙丘上的早为他们备好的三个土坑前呈一字形跪下。立刻又有三个解放军从人群中列队跑上前去,在几声口令声中,他们准确而熟练的完成了各种军事化的动作,最后才形成了一射一的阵势。只见一个佩戴红袖章的解放军将手中的小红旗用力向下一挥,几乎是同一个时刻便爆发出三下脆脆的声响,余音回荡山谷。
随着枪声,秀儿从人缝里看去,只见三个死犯都不约而同的将身子向前一耸,形成挺胸后翻的姿势。伪乡长和甲长似乎很陶醉于那个动作的美丽,便立即将那姿势凝固成一种永恒,直挺挺地倒进了土坑。因二胖子的体态魁梧,所以洞穿身体的子弹未能夺走他的生命,他只呆了片刻,身体又就舞蹈般的曲扭起来。后腰被子弹洞穿的手指大小的枪眼上血流如注,那情形就像山谷里的喷泉,一口红色的喷泉。
二胖子终究是受痛不过,便一个猛然回头,盯紧了那个枪手,失神的眼里尽是痛苦之色。那个枪手也觉过意不去,于是又给了二胖子一枪。这时的二胖子像抽筋似的全身一颤,十分慷慨的一头横进坑里。
一切都静了,而且静得可怕。只有地上的鲜血还在静静的呈分散状的向四处渗透,老远一看,宛如一朵依地而开的鲜花,在阳光的照射下其艳红有近椿芽之色。秀儿又是一呆,就忽然想起了椿木岭,以及春日里山岭上红艳艳的椿芽儿。而其时,正值山岭上椿树发芽飘香的季节。
等到山岭上的椿芽褪了颜色,变紫、变青成为绿叶时,秀儿就成了椿木岭被调查中的核心人物。不过这于她已经无多大的厉害关系。因为任凭工作组的内查外调得到的都是同一个结论:二胖子是个投诚的有功人员。据说,一个专门搞外调的工作组同志专程去了一趟东北,找到了当年进湘剿匪的那支部队,从一个副连长的口中得到证实:当年解放军进驻沅陵的乌宿时,一个自称二胖子的土匪主动向他们投了降,并且还积极给他们带路攻打张平的老巢——金华山。经过一夜激战,拿下老巢。一些老人后来也回忆说,二胖子虽是一个土匪,但还没听说他干过一件坏事,看来他是想混口饭吃,并且那种混吃方式在那时的武陵山区也属普遍,比如说,国军抓壮丁时,一些青壮年人也曾主动去当兵,目的就是想骗取民国政府的几块大洋,不久他们又逃回家里。……
如此一来,四清组也好,后来的造反派也罢,都对此等悬案产生不了兴趣,权作一个供道遣话头,秀儿更是无人问津。
直到八十年代初,上面有新精神下来,说是要拨乱反正,对投诚有功人员进行平反,民政部门为取得二胖子的真实情况,又才询问了秀儿。可是此时的秀儿已经是四个孩子的母亲,有关二胖子的种种经历早已模糊淡忘,在她的心里只剩下一个遥远的红色的记忆。
(向朝佳,六十年代生于湖南省古丈县,现为司法干部、兼任古丈县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