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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作为段显旸的关门弟子，许泱泱偷了他祖传的青铜尊，换得一生富贵荣华。被人误解也罢，背负骂名也罢，这些她都可以不在乎。因为她知道，除了段显旸，她从来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1
随着拍卖师的落锤，最后一件拍品由许泱泱获得，满场嘉宾都大方地起身鼓掌祝贺。许泱泱从容地微笑以对，目光似不经意地穿过人群看向一处。
段显旸穿着一身玄色长袍端坐一隅，拍卖会落幕，大厅里人来人往嘈杂一片，他并没有随着众人散去，而是安静地坐在那儿，头微仰，侧面的轮廓起伏有致，宛若天工雕琢，眼神專注地看着那幅还未收起的画。
直到画被展师收起，段显旸才慢慢起身，敛下的目光里没有一丝情绪，甚至是竞拍失败后的遗憾也没有，仿佛一切本该如此。他转身要走，一直陪伴身边的女伴帮他将落在外袍上的一根毛絮拂开，许泱泱看见他朝那女伴微微一笑。
段显旸就是这样的存在，周身散发着与世隔绝的气息。许泱泱看着段显旸嘴角的笑意发怔，等到她恍然惊醒的时候，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视线内。许泱泱踏着高跟鞋一路向出口小跑追去，走廊也不见他的身影，她又跑向了电梯口，递减的数字显示段显旸已经离她越来越远。她慌忙搭上了隔壁的电梯，终于在大门口看见他正欲搭上一辆黑色轿车的身影。
许泱泱知道自己追不上了，索性大叫一声，果然段显旸和他身边的女伴都看向了她。许泱泱顾不上别的，忍着脚下被鞋子磨出的痛感朝他疾走过去。
“画，给你。”许泱泱走到他身前，看着他说道。
段显旸眉头轻蹙，明白了她的意思。他今日本是为了这副董源真迹而来，但许泱泱出价屡屡高他一筹，到最后倒像是两个人的怄气，段显旸知道她大概是志在必得，便不愿再争。
“不必了。”他冷淡地拒绝了她的好意，似是不欲与她再做纠缠，手伸向了车门上的把手。
“我知道你今天就为它而来，这是我送给你的。”许泱泱微微侧过去，固执地挡住了车门。
段显旸被挡住了去路，不得不正视她。他的眸色浅，是干净的琥珀色，许泱泱在他的眼里看不见一丝情绪，如同初见他时的模样。但许泱泱知道，他开心的时候会微微眯起眼，琥珀色的眸子里仿佛有异样的流光。不悦的时候便是如此，看似什么情绪也没有，一如平常，实际下一秒他转身离开便是宣布他的耐性告罄。
没有征兆，但无情而冷漠。
“谢谢，但无功不受禄。”段显旸再次拒绝。他的女伴见许泱泱没有要让开的意思，从另一边车门走来对许泱泱道：“小姐，如果您没事儿的话请让一让，段老师累了。”
许泱泱看段显旸，他将目光别向了他处。她又看向那女伴。五官精致，打扮得体，带着稚嫩和锋芒，此时女伴的目光犀利而充满敌意地看着许泱泱。许泱泱愣神的片刻，女伴打开了车门让段显旸上了车。
黑色的轿车扬尘而去，许泱泱还在原地，一声挽留被他远远地甩在身后。
曾经都说她是他的例外，都说段显旸不收女徒，许泱泱为了跟着他费尽心机，没想到，例外并不只属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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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阖居内的灯光始终亮着，偶尔有模糊的黑影移动，许泱泱在猜那是不是属于段显旸的影子。他是个十分单纯的人，眼里仿佛只有他的那些古董字画，常常是废寝忘食地研究着那些不会说话的“死物”，不分昼夜。
已经是夜半十一点，两道人影贴在门上，沉重的木门“吱呀”一声响，许泱泱看见李菁，也就是上次段显旸身边的女伴，也是他的徒弟走了出来，李菁回头对着门内送她出来的段显旸浅笑道别。段显旸目送着李菁远去，便要将门扇合起，余光注意到了停驻在不远处的轿车，夜幕里，那辆车安静诡秘，隐约可见到车厢内一点微弱的火光晃动。段显旸收回了目光，将门合上。
很快，半阖居内的灯光灭了。
许泱泱将手中不知道已经是第几根女士香烟抽完最后一口打开了车门。细长的鞋跟踏在老旧的青石板路上，她紧了紧怀中的长木盒，在已经一片漆黑的半阖居门外驻足，凝视着那月光下晦暗的匾额。
“段老师。”她轻声道。
门一动不动，她的声音仿佛一声呢喃消散在空气里。许泱泱没有敲门，她在门前的石阶上慢慢坐下。明明是在深夜的街上，夜风呜咽着穿巷而过，她的心却异常地平静，就像是找到了归处般。
不知坐了多久，木门又“吱呀”一声，她下意识地回头看去，便看见段显旸微微敛着眉头正低头看着自己。她慌忙站了起来，在他的面前显得有些局促。
“老师。”她喊道，一如从前跟着他的时候一般。
“许小姐。”段显旸的称呼拉开了与她的距离。
许泱泱心微动，像是被细细的钢针扎了一下，有些疼，但还是笑了笑道：“这画是我买来给您的，我知道您喜欢，请您一定收下。”
她递出自己手中的木盒诚恳道，段显旸垂眸看了眼她手中的东西，淡淡地说道：“我以为我们之间没有什么相欠，你不用觉得抱歉。”
当年，她作为他的关门弟子，却偷走了他祖上传下的青铜尊，才得以被许家承认，被冠以许氏千金的身份，换来如今的金钱地位。时隔两年，许泱泱再度出现，段显旸还是那个段显旸，许泱泱却是个欺师灭祖、声名狼藉的贪利小人。
段显旸的冷漠让许泱泱觉得无助，她知道自己过分贪心了。段显旸转身要回屋，许泱泱看着他清冷的背影她没忍住，将木盒放在一旁，上前急急地抱住了他。
“老师，您一定要保重。”她将头埋在段显旸的背上，闭眼贪恋着他身上独属于他的气息。
“谢谢，不过我想你会更需要保重自己。如今你许小姐的名声远扬，但跟洋人打交道，还需劝你多加思量，免得玩火自焚。”段显旸松开了她搂在腰间的手，并不受影响地向前走去，只余下疏离而冷淡的忠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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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泱泱回去的时候已经是深夜，钥匙入孔才发现门并没有锁，她犹疑地旋开门把，客厅的灯光亮着，她一眼就看到端坐在沙发正中央的人。
“这么晚才回来？”那人双鬓斑白，声音苍老而又沙哑。 “您找我有事儿？”许泱泱将包放在了桌上，径自给自己倒了杯水，语气随意地反问道。
那人不满于她的态度，皱眉道：“听说段显旸这两年又收了不少好东西。”
他仿佛在与她聊家常，但许泱泱忍不住勾起一抹冷笑，将手中的杯子放回桌上道：“您该知道我已经背叛过他一次，他会给我背叛他第二次的机会？”
“到底也曾有过交情。”老人不死心道。
“交情？我亲爱的父亲，如果您是段显旸，您会让自己再犯一次傻？”许泱泱含着满满的嗤笑，为他的天真，也为生意人的无耻。
被许泱泱叫作父亲的老人显然也听出了许泱泱的嘲弄，不再开口，但周身凝重的气氛昭示着他此刻隐藏的怒意。
许泱泱无所畏惧，坐在了另一方沙发上道：“况且，段显旸到底是我的恩师，我也不好如此做绝。”话里似有转圜的余地，许父侧眼将目光投向她。
许泱泱嫣然笑道：“我要‘宝阁行’华东地区最高经营权。”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许泱泱深知许父为了利益向来不择手段，如今他再度盯上了段显旸，许泱泱若不应下，自也有人应下。
许父被她的野心震惊，但想想也不愧是自己的女儿，身体里流淌的都是不甘与欲望，当年自己不也是凭借着这两样才有了今天？他苍老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许泱泱也跟着笑，只是笑意蔓延不进眼底。
许泱泱的车再出现在半阖居外的时候，李菁从半开的车窗看见了她的脸，上次夜里便注意到了这辆名贵的车，原来是她一直守在这儿。
李菁敲了敲车窗，将有些发怔的许泱泱思绪拉回。
“你来干吗？”她冷着脸问许泱泱。
许泱泱展开笑意道：“与你有什么关系？”
两人都没有退让，李菁正欲开口说什么，便见许泱泱看向了她的身后，她转头见段显旸正从屋里出来，此时也在看着她们。许泱泱抬手朝他招了招，段显旸并没有回应，李菁斜睨了眼许泱泱嗤笑了声便向段显旸跑去。
两人的身影重合，又并排着走出了半阖居，许泱泱将手指间还剩一半的香烟掐灭，颓丧地靠在了椅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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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叛了段显旸，母亲如愿地被许家承认。那时母亲戴着氧气罩拉着许泱泱的手，眼里满是欣慰。母亲是小镇里的姑娘，自小无父无母，吃着百家饭长大的，情窦初开的年纪遇到了来镇上游玩的许父。
那时许父正是少年意气风发时，又生得风流相，举止间皆是小镇人没有的大方与贵气，自小缺乏关怀的母亲哪抵挡得住这样的魅力，义无反顾地沉沦在许父的温柔里。而许父只将与母亲的相遇当一场露水姻缘，他心中有宏图、有壮志，儿女私情不过当是生活的调味品，哪想过什么结果。
小镇留不下一心想要拼出天地的许父，抛下了母亲之后，母亲才發现自己已有了身孕。镇上的人都知道她未婚生子，对此很是不齿，母亲便忍受着这些鄙夷的目光将她生下抚养成人。
母亲一辈子都活在鄙夷的目光下，但她坚信许父总会回来的。可是等回的却是镇上出外谋生的人回来告诉母亲，许父早已在繁华的他处娶妻生子。母亲不信，带着年幼的许泱泱出镇去寻，可也不过是亲眼证实了传言罢了。
母亲从此再不提许父，她独自抚养许泱泱长大。后来母亲得了癌症，虽然她一直不再提许父，但执念早已入骨。弥留之际的她竟忘了许父后来薄情负心的事，只记得她一直在镇上等待着许父的归来。
彼时许泱泱已经是段显旸的徒弟了。许父找到她的时候，她只觉得世事可笑，原来在这个世界上亲情也是用金钱利益来衡量的。世人都知段显旸祖上留传着一方商代的青铜尊，而许父让她窃取段显旸的传家宝，报酬便是能够让他亲自演一出“良人归来”的戏码，让母亲不再带有遗憾地离开人世。
许泱泱提着一大袋食材站在段显旸的住所门口，看着门上的锁怔然。她想了想，走到一旁的院墙下，手向摆放着的第二个花盆里探去。坚硬的触感让许泱泱有点儿错愕，没想到他备用的钥匙还放在这儿。
屋内的摆设亦是不曾改变分毫，一如当年。许泱泱将东西放到厨房，才发现厨房里的东西齐全，摆放得井然有序。段显旸不是个会照顾自己的人，又不惯让外人进出他的宅子，以往都是她在打理这些，想来现在是李菁在照顾他，这让许泱泱心下忍不住一酸。
段显旸回来时，许泱泱快做好一桌晚餐了。许泱泱回身要将刚炒好的菜端出去的时候见到他正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她。
“你回来了？吃饭吧。”许泱泱大方招呼道。
“你怎么在这儿？”段显旸开口问道，声音冷淡。
“路过集市的时候我看见今天的鲈鱼很新鲜，我特地买了做你爱吃的红烧鲈鱼。”许泱泱厚着脸皮避重就轻道。
离开段显旸的这两年，许泱泱自知无颜再见他，索性将自己埋进了繁重的工作里，但没有一天不在想他。如今再回来，许泱泱再也忍不住不去接近他，如飞蛾见了明火。母亲也走了，在这个世界上他便成了她心里唯一的光彩。
段显旸微微皱眉，许泱泱没有给他再说话的机会，径自将盘子端上桌，又夹起一块炒好的西兰花品尝咸淡。
夕阳将沉，橘黄的余晖落在她的发顶，许泱泱身上穿着的旧围裙让段显旸错觉回到了两年前。那时她也是这般强势地闯进了他的生活，不容拒绝的姿态，就在他习惯了她的存在的时候，她又突然抽身离去，不忘给他当头一棒。
段显旸为她找了无数借口，或许她是有苦衷的，或许她也不过一时糊涂，他等着她的解释，可她再也没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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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晃神的时候，许泱泱将段显旸拉到了桌边。他的手里被塞了一双筷子，许泱泱殷勤地为他布菜。段显旸看着她若无其事的样子，一直被压在内心的情绪慢慢地往上涌，终于他将筷子置于桌上，靠在椅背上看着她，仿佛在看一只跳梁小丑。
“说吧，你还想怎么样？”他说。
许泱泱的动作顿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如常，她笑道：“很久没跟老师吃饭了，想跟您吃一顿饭而已。”她的说辞没有让段显旸触动，许泱泱挂在脸上的笑意有些苍白，她心虚地站了起来道，“都忘了，我做了您最喜欢的汤，我去端来。” 说完她便向厨房走去，一直被遗忘在汤已经被热得滚烫，许泱泱的手被烫得缩了起来，就在这时，段显旸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太自以为是，也太贪心了，美人计一次得逞，便想要再来一次？”
他的气息温热，喷洒在耳边，许泱泱被困在灶台与他之间不敢妄动。段显旸的话仿佛淬了毒，没等许泱泱说话，他伸手一把搂住她的纤腰将她转过身贴近自己，如此暧昧，他的眼里却没有一点儿温度：“许泱泱，我劝你不要太高看自己。”
许泱泱在他身边待了三年才走近他，从一开始的冷漠疏离，到后来她都能感觉到他已经开始习惯于自己的存在。许父找到她的时候，许泱泱内心不无挣扎，那是她最痛苦的日子，每天游移在病重的母亲和背叛段显旸的艰难选择里。
段显旸是那么独特的存在，许泱泱在仰望中早已爱上了他。在做出选择的那一天，也是这样的晚上，许泱泱为他做了一桌离别的晚餐，段显旸尚不知情，许泱泱引诱他喝了许多酒，借着酒意她贴近他，带着真情和假意，两人都沉沦于欲望中。
许泱泱不知道他是否对自己也有几分真情，抑或只是酒精的怂恿，但这一切都将成空，这注定只会是一晚旖旎。
段显旸显然也想到了那一次，垂目见许泱泱怔怔地看着自己，眼眶有些红，带着几许委屈和不安，像一只在等待被实验的兔子般。都说兔子温顺，许泱泱这只兔子却狠狠地咬了他一口。
一夜旖旎后，许泱泱的消失和不久后报纸上登着青铜尊被卖到洋人手上的消息，让段显旸不得不怀疑，她那时怀着背叛的引诱，只是为了能偷走她想要的东西，可他却以为那是情到浓时。多么可笑，原来她只是将自己当作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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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泱泱将青铜尊卖给洋人的消息登报之后，被国内的爱国人士口诛笔伐。在中国人眼中，她无疑是背信弃义、通敌卖国的无耻小人，走在街上都有人上前将烂菜叶、臭鸡蛋投掷于她。那段时间，她只能待在家中寸步难行，最终许父将她安排出了国。
悠扬的小提琴在耳边萦绕，许泱泱微笑地看着面前的人。这是许父给她安排的相亲对象，其实也不过是借着相亲的名义攀结罢了。那人戴着洋帽，一身格子吊带裤十分洋派，许父说是刚留洋回来的公子哥儿。
许父说留洋的人总归不像国人一般迂腐愚昧，不会在意她的所为，可此时公子哥抖着腿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她的眼神中，轻视不要太明显。许泱泱故作不知他的敌意，招手让服务员上菜，可手刚抬起便顿住了。
不远处被盆景掩映着的僻静角落，许泱泱一眼就看到了里面坐着的一对男女。女的是李菁，而坐在她对面的那个男人许泱泱也是认得的，是宝阁行的竞争对手霍晌。李菁似是感觉到了她的目光，也看向了许泱泱，眼神一愣，又默然转开。最近宝阁行和霍氏都在争夺着一单洋单子，都知道那负责的洋人喜欢古玩，许父和霍晌各自底下都在想尽办法搜罗玩意儿，这档口，霍晌和李菁在一起，许泱泱不得不警惕。
许泱泱一边心不在焉地招待面前的公子哥，一边注意着那边的动静。眼见着霍晌走了，李菁又坐了会儿也跟着离开。而这边公子哥不知道说了什么突然愤然起身将一杯白水泼在许泱泱身上，许泱泱不防，被淋得一身狼狈。
陈公子说：“得了，今儿我人到这儿只是提醒你别以为大家都忘了你干的那龌龊事儿。”
许泱泱拿着帕子抹掉了脸上的水渍，倒也不恼，她笑道：“陈公子，希望你能用这份血性挽救民族于水火危急。”
说完许泱泱便站了起来朝着门外走去，淡然离去的背影让公子哥儿皱起眉，竟然不知她方才的话是出自真心还是是在嘲笑。
李菁正站在餐厅大门的边上，许泱泱追上了她。李菁看着她通身的狼狈，从疑惑到了然，哂笑道：“哟，这是怎么了？刚不还见你跟一位世家公子相谈甚欢？怎么现在这么一副狼狈样儿？”
许泱泱不管她语气里的幸灾乐祸，她看着李菁肃声道：“霍晌找你做什么？”
李菁哪会理她？她耸了耸肩绕过许泱泱就要走，扔下一句：“恐怕我也没必要跟您报备吧？”
许泱泱拉住了她，将目光对上李菁。她不想李菁做傻事，如今她是段显旸的徒弟，许泱泱知道段显旸能够接纳和信任一个人有多难，她不想他再被辜负。许泱泱开口欲再说什么，李菁却看向缓缓驶来的车辆扬声道：“段老师。”
许泱泱错愕，李菁挣脱了她，凑近她耳边道：“怎么？你以为我会像你一样背叛师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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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泱泱才注意到外面不知何时下了雨，段显旸下车打着伞走来，一身中规中矩的玄色长袍衬得他身姿挺拔。李菁开心地蹦到他的伞下，手亲昵地挽上他的臂弯。
曾经段显旸的身边只有许泱泱，从来不曾与他人如此亲近，没想到时过境迁，除了她之外，他亦能接受与别的女人如此亲密，许泱泱像是被刺痛般慌忙移开了目光。
李菁似笑非笑地睨了她一眼，段显旸似是才注意到许泱泱，他的目光淡淡投过去，只见许泱泱的头发和衣襟上一片水泽。许泱泱自觉狼狈低着头微微侧身。段显旸面无波澜地扫过，又看向了别处，仿佛许泱泱不过是一棵树、一幅壁画一般。
他們的身影渐行渐远，一阵冷风夹着雨扑面而来，许泱泱抱住自己的赤裸的手臂，感到一股透心的寒意。
许泱泱回去后便生了一场病，先是高热好几天不退，整个人昏沉地像是活在梦里。终于好了，却落了“百日咳”，没日没夜地咳个不停。
许父来找她的时候，没说两句话，她便捂着帕子咳了起来。几次三番，许父也不耐烦了，扔下话道：“Mr.Blue喜欢收藏瓷器，你去挑两件像样儿的给他送去。赶紧把病养好，这样子怎么出去见人？”便走了，连假惺惺的关怀都没有。
许泱泱只得跑去卖古玩的集市，做这一行的人，互相买卖、转卖，基本都是相熟的。许泱泱一进去，那些旧日的相识便认出了她，有将眼横向他处的，有冷嘲热讽的，许泱泱捏着张帕子假装什么也没看到，没听到。
她专注于看着别人摊上的东西，偶尔嗓子痒了捂着帕子咳了起来，就有人笑道：“都说这荣华富贵难得，您这身体可千万保重，省得这缺德事儿做了、名声败了，到头来还没来得及享受就一命呜呼了。”周围人都哈哈笑了起来，许泱泱放下帕子，脸色惨白到极致。 突然有人道：“哟，段先生来了。”
许泱泱回头，只见段显旸穿一身素色长衫，相比平日里的玄色袍子显得平易近人。他目光淡淡，朝那些相识的人点头，扫过许泱泱的时候，许泱泱头微点，算是打了招呼。大概是许泱泱的脸色实在太难看，段显旸的目光停驻在她的身上。
周围昔日相识的都知道许泱泱窃了段显旸传家宝的事儿，早已看不过眼的人对着段显旸笑道：“都说女人的脸皮子薄，我看也未必，有些人的皮儿怕是比城墙还要厚重。段先生，您往后可千万擦亮眼睛，别再错看人了。”
许泱泱感觉喉咙又干痒了起来，不想在段显旸面前失态，低着头便绕过他走了出去。周围的人见她灰溜溜的像是老鼠过街的模样，纷纷大笑了起来，唯有段显旸微不可察地皱着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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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乐门里笙歌宛转，衣香鬓影穿梭其间，许泱泱趴在一处桌上，透过薄薄的杯壁看着这一切。一道人影朝她走来，恰好挡住了她杯子后的视线。许泱泱有些醉了，不悦地皱眉看向那人。那人穿着一身白色的西装，许泱泱还是认出了是那次泼了她冷水的公子哥儿。
她笑道：“怎么？上次还没泼过瘾？”
陈公子抬眉耸肩，有些讪讪道：“好吧，上次是我错了，我不该对一个女士如此粗鲁。”
许泱泱将头歪向另一侧懒得再理他，陈公子又道：“许小姐，我是觉得或许你并不如传言中那般愚昧不堪，或许你曾经只是一时糊涂，希望你今后能够有所觉醒，别忘了你还是个中国人。”
“怎么像是在劝一个舞女从良？”许泱泱痴痴地笑了起来，笑得泪花都快出来了，眼里亮晶晶的蕴着两汪水，随后她摇了摇头嘟囔道，“不管你们信不信，我许泱泱从来没有背叛自己，也从来没有对不起你们任何人。”
她说完便扶着桌角晃悠悠地站了起来，眼见着就要倒向一边，陈公子伸手去扶她。许泱泱确实喝多了，只能由着他搀扶，陈公子不放心她一个人回去，索性当了好人驱车送她。车到了住处，许泱泱的酒也醒了几分，她道了谢便要上楼。
许泱泱穿着细长的高跟鞋，因着醉意走路都有些歪歪扭扭，陈公子不放心地目送着她，见她一个踉跄，陈公子忙上前要去扶，却意外地抱了个满怀。还未来得及留恋，许泱泱便推开了他，摆手道：“谢谢，我没事儿。”
许泱泱住的是公寓楼，陈公子走后，她也不急着上楼，而是循着公寓楼外的台阶坐了下去，仰头看着没有繁星的夜空不知在想着什么。就这么看着、看着，段显旸的脸出现了，他站在许泱泱的身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身上蒙了一层朦胧的光晕。
许泱泱知道，自己喝多了，连幻觉都出来。可是幻觉里，段显旸依旧是没有笑颜，冷冷清清的疏离模样，许泱泱喃喃了一声：“老师。”
“许泱泱，你是不是对每个男人都这样投怀送抱？”段显旸的声音响起，只见他向来无波的琥珀色眼眸里此时似乎含着一团怒火。
许泱泱愣愣地看着他，酒精让她的脑子混沌得难以辨认这究竟是不是幻觉。她晃了晃脑袋再看他，段显旸还在，随即她像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伸手搂住了眼前的段显旸。不管幻觉也好，梦境也罢，这总归是让许泱泱感到安慰的一刻，她靠在他的身上但愿这一切不要消失得太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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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泱泱是被急促的敲门声吵醒的，捂着沉重发痛的头起来，昨晚的记忆断断续续，只隐约记得是陈公子将自己送了回来。身上穿的还是昨天的衣服并没有换上睡衣，想来是醉糊涂了。
门外的人还在固執地敲门，许泱泱起身去开，看便见许父手里捏着一份报纸脸色阴沉地站在那儿。许泱泱又走回屋内给自己倒了杯水，许父跟在她身后气急败坏道：“你怎么这个时候才醒？你看了今天的报纸了吗？上面写着宝阁行售卖赝品，并且说得有理有据。”
许泱泱喝了口水，转身见许父气急败坏的模样，顿时心情愉悦地笑道：“难道不是吗？”
宝阁行当年凭着一方无价之宝青铜尊找了洋靠山，坐稳了古董行的龙头位置。虽然中间确有以假充真的勾当，但许父认为，每个行业要想做大，都有不能道清的内幕，他并不认为偶尔的以次充好有什么稀奇。
许泱泱的态度让许父不悦，这让他怀疑这一切难道是她搞的鬼。见许父起疑，许泱泱也不急，她放下杯子道：“如今这古董铺子，宝阁行一家独大，难免有些人看不过眼背后使坏，您放心吧，我们背后这不还有洋靠山。”
得到许泱泱的宽慰后，许父将信将疑地离开了。他一走，许泱泱揉着眉头，脑子里闪过自己被段显旸抱起的画面，昨夜的记忆纷沓而来。昨夜她喝醉了酒抱着段显旸不放，一开始只当是幻觉，可后来真真地抱着他的时候，她才意识到那真的就是段显旸。她醉得不轻，段显旸要推开她，她硬是借着酒意抱着不放。
后来段显旸只好将她抱进了房内，许泱泱拉着不让他走，说一些醉话，直到自己实在撑不住睡了过去。想起自己昨夜的窘态，许泱泱忍不住想要哀号。可鼻尖隐隐回忆起段显旸身上那熟悉的味道，又觉得脸红和欣喜，他到底是没有推开她，不是吗？
段显旸打开门便见到了许泱泱的脸，她穿一身素色的衣裙，头发挽起，朝他温婉笑着。见他开门，许泱泱提着裙摆走上前道：“段老师这是要出去呀？”
段显旸不理她，想要将门合上，许泱泱却把手伸了进来。段显旸一时关也不是，开也不是，同许泱泱的笑脸僵持了一会儿，他转身进屋。他一走，许泱泱就将门推开跟在了他的身后。
段显旸在院子里的躺椅上坐下，许泱泱四处打量了一番，看见屋内的桌上摆放的一方兽面纹尊，她道：“您倒也收好，这样大大咧咧地放着，若是被人偷了……可怎么好？”
当年许泱泱偷走了这方兽面纹尊后，她并没有将它献给许父，而是求了高人仿了个一模一样的赝品以假乱真。真的尊被她偷偷藏起，可交易之后，她被登上了报纸，顿时引起了民愤，使得她难以回来向段显旸解释。
这一耽搁便是两年，回来后身边都有许父的眼线，许泱泱也没机会跟将真品物归原主。上次她擅自来到段显旸的家里，其实就是为了将这尊还给他。她偷偷将尊放在了从前他存放的地方，哪知放了这么久，段显旸都没有发现。昨夜借着醉话，她将这一切都告诉了段显旸。 许泱泱走到屋内，看着这跟了她两年的尊，因为它而背负了狼藉骂名，可它就这么静静地站在那儿，穿越了千年的时光，看着这人世浮沉。很多时候，许泱泱对着这方尊，都恍惚对着段显旸般。她不禁伸手要抚向那沉默的方尊，却被捏住了手腕。
许泱泱侧头看，段显旸目光沉沉地看着她道：“我没有原谅你。”
所以你也不必一副释怀的模样。
许泱泱的眼神暗淡了下来，是啊，她偷走了他祖传的宝物，让他失去了它两年，又辜负了他的信任，怎么可能轻易原谅？
但很快，许泱泱收拾了自己的情绪，再抬头她依旧是浅笑温婉，她点了点头道：“我没有奢求你的原谅，我只是将它物归原主罢了。那……再见，段显旸。”说完她突然踮起了脚，在他来不及反应的时候轻轻地用唇吻了他的脸颊便低着头匆忙地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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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阁行自被爆出了卖赝品的消息后，又相继被爆出贿赂官员、为日军提供军资的丑闻，一时间传得沸沸扬扬，证据确凿，公然引起民愤。
彼时许泱泱正坐在家里，悠闲地品茶看着报纸上各地宝阁行的分部被查封的消息，她愉悦地轻哼着歌。门便是在这时被撞开的，许父看见许泱泱，从怀中掏出了袖珍手枪指着她：“是你？”
许泱泱微笑点头道：“您终于猜到了。”
没错，这一切都是许泱泱搞的鬼。她收集了两年的证据，就是为了等这一天亲手将许父从云端扯下。他戒备心再重，也敌不过一个有心要将他绊倒的人，如今她已经掌握足够狠狠将他踩进泥里的证据。
见许父颓败的模样，许泱泱简直开心得不得了：“知道为什么您的洋靠山这次不保你了吗？因为我告诉他当年给他的那尊就是假的。”
“许泱泱，你别忘了你如今有的一切都是我给你的，你还是我的女儿！”黑洞洞的枪口指着许泱泱，因为生气，许父拿着枪的手都在颤抖。
许父的话让许泱泱笑得眼里闪出泪花，她道：“原来，您心里还当我是女儿。可是，我早就不当您是父亲了。想杀我？那你杀了我啊，算我还你这一命。”
許泱泱闭眼对上了许父的枪口。
“许泱泱！”段显旸惊慌的声音突然响起，许泱泱看过去，只见向来风轻云淡的段显旸此时脸上布满惊恐地向她跑来。
见许父也回头，许泱泱怕他伤到段显旸，猛地上前要夺过他手中的枪。
僵持间，“砰”的一声枪响。鲜血顿时顺着许泱泱的衣角滴落在地，许泱泱身上顿时染上一片血红，许父到底只是个古董商人，见了血他惊得松开了枪便夺门跑走。
许泱泱捂着手臂面色惨白，段显旸慌忙将她搂在怀中道：“许泱泱，你还好吗？”
“段显旸？你怎么来了？”许泱泱捂着伤口，那里还在潺潺地往外冒血，看着十分瘆人。
段显旸将她抱起，飞快地跑出去：“我带你去医院。”
他一动，许泱泱便疼得倒吸了口冷气：“段显旸，你不是不理我了吗？”
“你闭嘴！”段显旸见她丝毫不在意自己的伤，想到方才见到许父的枪口对着她，她却一副认命的样子，他的心就狠狠揪起。若不是自己看了报纸，莫名感到心慌才赶过来，她岂不是已经……
“许泱泱，你要是有事儿，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的。你不是觉得对不起我吗？好，我要你好好活着来补偿我。”段显旸见她眼皮沉沉深怕她睡过去，威胁道。见她不说话，段显旸慌了，他一边跑一边不停地跟她说话，试图抓住她涣散的意志，“许泱泱……我爱你，你不能有事儿。”
尖锐的疼痛让许泱泱几欲昏厥，她觉得自己要疼死了。疼到麻木，沉着眼皮昏昏欲睡，外面明明是大晴天，她的脸上却落下一滴冰凉，
许泱泱虚弱地勾起一抹笑道：“我不会有事儿的。”
11
许泱泱被打中的是右臂，直到医生取出了子弹告诉段显旸她已经无碍，只是右臂伤到筋骨，今后大概会变得无力，段显旸心内的重石这才落地。
病床上许泱泱还在昏睡，待旁人都散去，段显旸执起她放在被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感受那温热的温度，安抚自己未曾平息的后怕。不知过了多久，贴在脸上的手微动，段显旸看去，对上了许泱泱乌黑的眸子，此时眼底一片晶亮，像是一只狡猾的狸猫一般看着他。
段显旸再也不想顾忌，他一把扑过去将她搂在怀中，也不说话，只避开她的伤口紧紧地搂着她，将头埋在她的肩上。许泱泱看着医院雪白的天花板，虚弱地笑道：“段老师，医生说我以后手臂怕是要残废了。”
段显旸依旧没说话，只是搂住她的手紧了紧，许泱泱感到呼吸有点儿不畅，但她并不想离开他的怀抱，反而开起玩笑道：“哎，我刚刚是不是听见有人跟我表白了？还是在梦里？”
段显旸手一顿，良久，耳边传来他瓮声道：“对，你在做梦。”
许泱泱故意遗憾道：“那还是梦里好，梦里有人会说爱我，我还是再睡一会儿吧。”
想到她闭上眼了无生气的样子，段显旸就慌得不行，明知道她在故意逗自己，可他还是吃了这套，他咬牙道：“你敢！”
他紧张的模样让许泱泱得逞地勾起嘴角，眼角却滑落了两道泪。
她想，真好。
1
随着拍卖师的落锤，最后一件拍品由许泱泱获得，满场嘉宾都大方地起身鼓掌祝贺。许泱泱从容地微笑以对，目光似不经意地穿过人群看向一处。
段显旸穿着一身玄色长袍端坐一隅，拍卖会落幕，大厅里人来人往嘈杂一片，他并没有随着众人散去，而是安静地坐在那儿，头微仰，侧面的轮廓起伏有致，宛若天工雕琢，眼神專注地看着那幅还未收起的画。
直到画被展师收起，段显旸才慢慢起身，敛下的目光里没有一丝情绪，甚至是竞拍失败后的遗憾也没有，仿佛一切本该如此。他转身要走，一直陪伴身边的女伴帮他将落在外袍上的一根毛絮拂开，许泱泱看见他朝那女伴微微一笑。
段显旸就是这样的存在，周身散发着与世隔绝的气息。许泱泱看着段显旸嘴角的笑意发怔，等到她恍然惊醒的时候，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视线内。许泱泱踏着高跟鞋一路向出口小跑追去，走廊也不见他的身影，她又跑向了电梯口，递减的数字显示段显旸已经离她越来越远。她慌忙搭上了隔壁的电梯，终于在大门口看见他正欲搭上一辆黑色轿车的身影。
许泱泱知道自己追不上了，索性大叫一声，果然段显旸和他身边的女伴都看向了她。许泱泱顾不上别的，忍着脚下被鞋子磨出的痛感朝他疾走过去。
“画，给你。”许泱泱走到他身前，看着他说道。
段显旸眉头轻蹙，明白了她的意思。他今日本是为了这副董源真迹而来，但许泱泱出价屡屡高他一筹，到最后倒像是两个人的怄气，段显旸知道她大概是志在必得，便不愿再争。
“不必了。”他冷淡地拒绝了她的好意，似是不欲与她再做纠缠，手伸向了车门上的把手。
“我知道你今天就为它而来，这是我送给你的。”许泱泱微微侧过去，固执地挡住了车门。
段显旸被挡住了去路，不得不正视她。他的眸色浅，是干净的琥珀色，许泱泱在他的眼里看不见一丝情绪，如同初见他时的模样。但许泱泱知道，他开心的时候会微微眯起眼，琥珀色的眸子里仿佛有异样的流光。不悦的时候便是如此，看似什么情绪也没有，一如平常，实际下一秒他转身离开便是宣布他的耐性告罄。
没有征兆，但无情而冷漠。
“谢谢，但无功不受禄。”段显旸再次拒绝。他的女伴见许泱泱没有要让开的意思，从另一边车门走来对许泱泱道：“小姐，如果您没事儿的话请让一让，段老师累了。”
许泱泱看段显旸，他将目光别向了他处。她又看向那女伴。五官精致，打扮得体，带着稚嫩和锋芒，此时女伴的目光犀利而充满敌意地看着许泱泱。许泱泱愣神的片刻，女伴打开了车门让段显旸上了车。
黑色的轿车扬尘而去，许泱泱还在原地，一声挽留被他远远地甩在身后。
曾经都说她是他的例外，都说段显旸不收女徒，许泱泱为了跟着他费尽心机，没想到，例外并不只属于她。
2
半阖居内的灯光始终亮着，偶尔有模糊的黑影移动，许泱泱在猜那是不是属于段显旸的影子。他是个十分单纯的人，眼里仿佛只有他的那些古董字画，常常是废寝忘食地研究着那些不会说话的“死物”，不分昼夜。
已经是夜半十一点，两道人影贴在门上，沉重的木门“吱呀”一声响，许泱泱看见李菁，也就是上次段显旸身边的女伴，也是他的徒弟走了出来，李菁回头对着门内送她出来的段显旸浅笑道别。段显旸目送着李菁远去，便要将门扇合起，余光注意到了停驻在不远处的轿车，夜幕里，那辆车安静诡秘，隐约可见到车厢内一点微弱的火光晃动。段显旸收回了目光，将门合上。
很快，半阖居内的灯光灭了。
许泱泱将手中不知道已经是第几根女士香烟抽完最后一口打开了车门。细长的鞋跟踏在老旧的青石板路上，她紧了紧怀中的长木盒，在已经一片漆黑的半阖居门外驻足，凝视着那月光下晦暗的匾额。
“段老师。”她轻声道。
门一动不动，她的声音仿佛一声呢喃消散在空气里。许泱泱没有敲门，她在门前的石阶上慢慢坐下。明明是在深夜的街上，夜风呜咽着穿巷而过，她的心却异常地平静，就像是找到了归处般。
不知坐了多久，木门又“吱呀”一声，她下意识地回头看去，便看见段显旸微微敛着眉头正低头看着自己。她慌忙站了起来，在他的面前显得有些局促。
“老师。”她喊道，一如从前跟着他的时候一般。
“许小姐。”段显旸的称呼拉开了与她的距离。
许泱泱心微动，像是被细细的钢针扎了一下，有些疼，但还是笑了笑道：“这画是我买来给您的，我知道您喜欢，请您一定收下。”
她递出自己手中的木盒诚恳道，段显旸垂眸看了眼她手中的东西，淡淡地说道：“我以为我们之间没有什么相欠，你不用觉得抱歉。”
当年，她作为他的关门弟子，却偷走了他祖上传下的青铜尊，才得以被许家承认，被冠以许氏千金的身份，换来如今的金钱地位。时隔两年，许泱泱再度出现，段显旸还是那个段显旸，许泱泱却是个欺师灭祖、声名狼藉的贪利小人。
段显旸的冷漠让许泱泱觉得无助，她知道自己过分贪心了。段显旸转身要回屋，许泱泱看着他清冷的背影她没忍住，将木盒放在一旁，上前急急地抱住了他。
“老师，您一定要保重。”她将头埋在段显旸的背上，闭眼贪恋着他身上独属于他的气息。
“谢谢，不过我想你会更需要保重自己。如今你许小姐的名声远扬，但跟洋人打交道，还需劝你多加思量，免得玩火自焚。”段显旸松开了她搂在腰间的手，并不受影响地向前走去，只余下疏离而冷淡的忠告。
3
许泱泱回去的时候已经是深夜，钥匙入孔才发现门并没有锁，她犹疑地旋开门把，客厅的灯光亮着，她一眼就看到端坐在沙发正中央的人。
“这么晚才回来？”那人双鬓斑白，声音苍老而又沙哑。 “您找我有事儿？”许泱泱将包放在了桌上，径自给自己倒了杯水，语气随意地反问道。
那人不满于她的态度，皱眉道：“听说段显旸这两年又收了不少好东西。”
他仿佛在与她聊家常，但许泱泱忍不住勾起一抹冷笑，将手中的杯子放回桌上道：“您该知道我已经背叛过他一次，他会给我背叛他第二次的机会？”
“到底也曾有过交情。”老人不死心道。
“交情？我亲爱的父亲，如果您是段显旸，您会让自己再犯一次傻？”许泱泱含着满满的嗤笑，为他的天真，也为生意人的无耻。
被许泱泱叫作父亲的老人显然也听出了许泱泱的嘲弄，不再开口，但周身凝重的气氛昭示着他此刻隐藏的怒意。
许泱泱无所畏惧，坐在了另一方沙发上道：“况且，段显旸到底是我的恩师，我也不好如此做绝。”话里似有转圜的余地，许父侧眼将目光投向她。
许泱泱嫣然笑道：“我要‘宝阁行’华东地区最高经营权。”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许泱泱深知许父为了利益向来不择手段，如今他再度盯上了段显旸，许泱泱若不应下，自也有人应下。
许父被她的野心震惊，但想想也不愧是自己的女儿，身体里流淌的都是不甘与欲望，当年自己不也是凭借着这两样才有了今天？他苍老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许泱泱也跟着笑，只是笑意蔓延不进眼底。
许泱泱的车再出现在半阖居外的时候，李菁从半开的车窗看见了她的脸，上次夜里便注意到了这辆名贵的车，原来是她一直守在这儿。
李菁敲了敲车窗，将有些发怔的许泱泱思绪拉回。
“你来干吗？”她冷着脸问许泱泱。
许泱泱展开笑意道：“与你有什么关系？”
两人都没有退让，李菁正欲开口说什么，便见许泱泱看向了她的身后，她转头见段显旸正从屋里出来，此时也在看着她们。许泱泱抬手朝他招了招，段显旸并没有回应，李菁斜睨了眼许泱泱嗤笑了声便向段显旸跑去。
两人的身影重合，又并排着走出了半阖居，许泱泱将手指间还剩一半的香烟掐灭，颓丧地靠在了椅背上。
4
背叛了段显旸，母亲如愿地被许家承认。那时母亲戴着氧气罩拉着许泱泱的手，眼里满是欣慰。母亲是小镇里的姑娘，自小无父无母，吃着百家饭长大的，情窦初开的年纪遇到了来镇上游玩的许父。
那时许父正是少年意气风发时，又生得风流相，举止间皆是小镇人没有的大方与贵气，自小缺乏关怀的母亲哪抵挡得住这样的魅力，义无反顾地沉沦在许父的温柔里。而许父只将与母亲的相遇当一场露水姻缘，他心中有宏图、有壮志，儿女私情不过当是生活的调味品，哪想过什么结果。
小镇留不下一心想要拼出天地的许父，抛下了母亲之后，母亲才發现自己已有了身孕。镇上的人都知道她未婚生子，对此很是不齿，母亲便忍受着这些鄙夷的目光将她生下抚养成人。
母亲一辈子都活在鄙夷的目光下，但她坚信许父总会回来的。可是等回的却是镇上出外谋生的人回来告诉母亲，许父早已在繁华的他处娶妻生子。母亲不信，带着年幼的许泱泱出镇去寻，可也不过是亲眼证实了传言罢了。
母亲从此再不提许父，她独自抚养许泱泱长大。后来母亲得了癌症，虽然她一直不再提许父，但执念早已入骨。弥留之际的她竟忘了许父后来薄情负心的事，只记得她一直在镇上等待着许父的归来。
彼时许泱泱已经是段显旸的徒弟了。许父找到她的时候，她只觉得世事可笑，原来在这个世界上亲情也是用金钱利益来衡量的。世人都知段显旸祖上留传着一方商代的青铜尊，而许父让她窃取段显旸的传家宝，报酬便是能够让他亲自演一出“良人归来”的戏码，让母亲不再带有遗憾地离开人世。
许泱泱提着一大袋食材站在段显旸的住所门口，看着门上的锁怔然。她想了想，走到一旁的院墙下，手向摆放着的第二个花盆里探去。坚硬的触感让许泱泱有点儿错愕，没想到他备用的钥匙还放在这儿。
屋内的摆设亦是不曾改变分毫，一如当年。许泱泱将东西放到厨房，才发现厨房里的东西齐全，摆放得井然有序。段显旸不是个会照顾自己的人，又不惯让外人进出他的宅子，以往都是她在打理这些，想来现在是李菁在照顾他，这让许泱泱心下忍不住一酸。
段显旸回来时，许泱泱快做好一桌晚餐了。许泱泱回身要将刚炒好的菜端出去的时候见到他正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她。
“你回来了？吃饭吧。”许泱泱大方招呼道。
“你怎么在这儿？”段显旸开口问道，声音冷淡。
“路过集市的时候我看见今天的鲈鱼很新鲜，我特地买了做你爱吃的红烧鲈鱼。”许泱泱厚着脸皮避重就轻道。
离开段显旸的这两年，许泱泱自知无颜再见他，索性将自己埋进了繁重的工作里，但没有一天不在想他。如今再回来，许泱泱再也忍不住不去接近他，如飞蛾见了明火。母亲也走了，在这个世界上他便成了她心里唯一的光彩。
段显旸微微皱眉，许泱泱没有给他再说话的机会，径自将盘子端上桌，又夹起一块炒好的西兰花品尝咸淡。
夕阳将沉，橘黄的余晖落在她的发顶，许泱泱身上穿着的旧围裙让段显旸错觉回到了两年前。那时她也是这般强势地闯进了他的生活，不容拒绝的姿态，就在他习惯了她的存在的时候，她又突然抽身离去，不忘给他当头一棒。
段显旸为她找了无数借口，或许她是有苦衷的，或许她也不过一时糊涂，他等着她的解释，可她再也没出现。
5
在他晃神的时候，许泱泱将段显旸拉到了桌边。他的手里被塞了一双筷子，许泱泱殷勤地为他布菜。段显旸看着她若无其事的样子，一直被压在内心的情绪慢慢地往上涌，终于他将筷子置于桌上，靠在椅背上看着她，仿佛在看一只跳梁小丑。
“说吧，你还想怎么样？”他说。
许泱泱的动作顿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如常，她笑道：“很久没跟老师吃饭了，想跟您吃一顿饭而已。”她的说辞没有让段显旸触动，许泱泱挂在脸上的笑意有些苍白，她心虚地站了起来道，“都忘了，我做了您最喜欢的汤，我去端来。” 说完她便向厨房走去，一直被遗忘在汤已经被热得滚烫，许泱泱的手被烫得缩了起来，就在这时，段显旸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太自以为是，也太贪心了，美人计一次得逞，便想要再来一次？”
他的气息温热，喷洒在耳边，许泱泱被困在灶台与他之间不敢妄动。段显旸的话仿佛淬了毒，没等许泱泱说话，他伸手一把搂住她的纤腰将她转过身贴近自己，如此暧昧，他的眼里却没有一点儿温度：“许泱泱，我劝你不要太高看自己。”
许泱泱在他身边待了三年才走近他，从一开始的冷漠疏离，到后来她都能感觉到他已经开始习惯于自己的存在。许父找到她的时候，许泱泱内心不无挣扎，那是她最痛苦的日子，每天游移在病重的母亲和背叛段显旸的艰难选择里。
段显旸是那么独特的存在，许泱泱在仰望中早已爱上了他。在做出选择的那一天，也是这样的晚上，许泱泱为他做了一桌离别的晚餐，段显旸尚不知情，许泱泱引诱他喝了许多酒，借着酒意她贴近他，带着真情和假意，两人都沉沦于欲望中。
许泱泱不知道他是否对自己也有几分真情，抑或只是酒精的怂恿，但这一切都将成空，这注定只会是一晚旖旎。
段显旸显然也想到了那一次，垂目见许泱泱怔怔地看着自己，眼眶有些红，带着几许委屈和不安，像一只在等待被实验的兔子般。都说兔子温顺，许泱泱这只兔子却狠狠地咬了他一口。
一夜旖旎后，许泱泱的消失和不久后报纸上登着青铜尊被卖到洋人手上的消息，让段显旸不得不怀疑，她那时怀着背叛的引诱，只是为了能偷走她想要的东西，可他却以为那是情到浓时。多么可笑，原来她只是将自己当作傻瓜！
6
许泱泱将青铜尊卖给洋人的消息登报之后，被国内的爱国人士口诛笔伐。在中国人眼中，她无疑是背信弃义、通敌卖国的无耻小人，走在街上都有人上前将烂菜叶、臭鸡蛋投掷于她。那段时间，她只能待在家中寸步难行，最终许父将她安排出了国。
悠扬的小提琴在耳边萦绕，许泱泱微笑地看着面前的人。这是许父给她安排的相亲对象，其实也不过是借着相亲的名义攀结罢了。那人戴着洋帽，一身格子吊带裤十分洋派，许父说是刚留洋回来的公子哥儿。
许父说留洋的人总归不像国人一般迂腐愚昧，不会在意她的所为，可此时公子哥抖着腿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她的眼神中，轻视不要太明显。许泱泱故作不知他的敌意，招手让服务员上菜，可手刚抬起便顿住了。
不远处被盆景掩映着的僻静角落，许泱泱一眼就看到了里面坐着的一对男女。女的是李菁，而坐在她对面的那个男人许泱泱也是认得的，是宝阁行的竞争对手霍晌。李菁似是感觉到了她的目光，也看向了许泱泱，眼神一愣，又默然转开。最近宝阁行和霍氏都在争夺着一单洋单子，都知道那负责的洋人喜欢古玩，许父和霍晌各自底下都在想尽办法搜罗玩意儿，这档口，霍晌和李菁在一起，许泱泱不得不警惕。
许泱泱一边心不在焉地招待面前的公子哥，一边注意着那边的动静。眼见着霍晌走了，李菁又坐了会儿也跟着离开。而这边公子哥不知道说了什么突然愤然起身将一杯白水泼在许泱泱身上，许泱泱不防，被淋得一身狼狈。
陈公子说：“得了，今儿我人到这儿只是提醒你别以为大家都忘了你干的那龌龊事儿。”
许泱泱拿着帕子抹掉了脸上的水渍，倒也不恼，她笑道：“陈公子，希望你能用这份血性挽救民族于水火危急。”
说完许泱泱便站了起来朝着门外走去，淡然离去的背影让公子哥儿皱起眉，竟然不知她方才的话是出自真心还是是在嘲笑。
李菁正站在餐厅大门的边上，许泱泱追上了她。李菁看着她通身的狼狈，从疑惑到了然，哂笑道：“哟，这是怎么了？刚不还见你跟一位世家公子相谈甚欢？怎么现在这么一副狼狈样儿？”
许泱泱不管她语气里的幸灾乐祸，她看着李菁肃声道：“霍晌找你做什么？”
李菁哪会理她？她耸了耸肩绕过许泱泱就要走，扔下一句：“恐怕我也没必要跟您报备吧？”
许泱泱拉住了她，将目光对上李菁。她不想李菁做傻事，如今她是段显旸的徒弟，许泱泱知道段显旸能够接纳和信任一个人有多难，她不想他再被辜负。许泱泱开口欲再说什么，李菁却看向缓缓驶来的车辆扬声道：“段老师。”
许泱泱错愕，李菁挣脱了她，凑近她耳边道：“怎么？你以为我会像你一样背叛师门？”
7
许泱泱才注意到外面不知何时下了雨，段显旸下车打着伞走来，一身中规中矩的玄色长袍衬得他身姿挺拔。李菁开心地蹦到他的伞下，手亲昵地挽上他的臂弯。
曾经段显旸的身边只有许泱泱，从来不曾与他人如此亲近，没想到时过境迁，除了她之外，他亦能接受与别的女人如此亲密，许泱泱像是被刺痛般慌忙移开了目光。
李菁似笑非笑地睨了她一眼，段显旸似是才注意到许泱泱，他的目光淡淡投过去，只见许泱泱的头发和衣襟上一片水泽。许泱泱自觉狼狈低着头微微侧身。段显旸面无波澜地扫过，又看向了别处，仿佛许泱泱不过是一棵树、一幅壁画一般。
他們的身影渐行渐远，一阵冷风夹着雨扑面而来，许泱泱抱住自己的赤裸的手臂，感到一股透心的寒意。
许泱泱回去后便生了一场病，先是高热好几天不退，整个人昏沉地像是活在梦里。终于好了，却落了“百日咳”，没日没夜地咳个不停。
许父来找她的时候，没说两句话，她便捂着帕子咳了起来。几次三番，许父也不耐烦了，扔下话道：“Mr.Blue喜欢收藏瓷器，你去挑两件像样儿的给他送去。赶紧把病养好，这样子怎么出去见人？”便走了，连假惺惺的关怀都没有。
许泱泱只得跑去卖古玩的集市，做这一行的人，互相买卖、转卖，基本都是相熟的。许泱泱一进去，那些旧日的相识便认出了她，有将眼横向他处的，有冷嘲热讽的，许泱泱捏着张帕子假装什么也没看到，没听到。
她专注于看着别人摊上的东西，偶尔嗓子痒了捂着帕子咳了起来，就有人笑道：“都说这荣华富贵难得，您这身体可千万保重，省得这缺德事儿做了、名声败了，到头来还没来得及享受就一命呜呼了。”周围人都哈哈笑了起来，许泱泱放下帕子，脸色惨白到极致。 突然有人道：“哟，段先生来了。”
许泱泱回头，只见段显旸穿一身素色长衫，相比平日里的玄色袍子显得平易近人。他目光淡淡，朝那些相识的人点头，扫过许泱泱的时候，许泱泱头微点，算是打了招呼。大概是许泱泱的脸色实在太难看，段显旸的目光停驻在她的身上。
周围昔日相识的都知道许泱泱窃了段显旸传家宝的事儿，早已看不过眼的人对着段显旸笑道：“都说女人的脸皮子薄，我看也未必，有些人的皮儿怕是比城墙还要厚重。段先生，您往后可千万擦亮眼睛，别再错看人了。”
许泱泱感觉喉咙又干痒了起来，不想在段显旸面前失态，低着头便绕过他走了出去。周围的人见她灰溜溜的像是老鼠过街的模样，纷纷大笑了起来，唯有段显旸微不可察地皱着眉头。
8
百乐门里笙歌宛转，衣香鬓影穿梭其间，许泱泱趴在一处桌上，透过薄薄的杯壁看着这一切。一道人影朝她走来，恰好挡住了她杯子后的视线。许泱泱有些醉了，不悦地皱眉看向那人。那人穿着一身白色的西装，许泱泱还是认出了是那次泼了她冷水的公子哥儿。
她笑道：“怎么？上次还没泼过瘾？”
陈公子抬眉耸肩，有些讪讪道：“好吧，上次是我错了，我不该对一个女士如此粗鲁。”
许泱泱将头歪向另一侧懒得再理他，陈公子又道：“许小姐，我是觉得或许你并不如传言中那般愚昧不堪，或许你曾经只是一时糊涂，希望你今后能够有所觉醒，别忘了你还是个中国人。”
“怎么像是在劝一个舞女从良？”许泱泱痴痴地笑了起来，笑得泪花都快出来了，眼里亮晶晶的蕴着两汪水，随后她摇了摇头嘟囔道，“不管你们信不信，我许泱泱从来没有背叛自己，也从来没有对不起你们任何人。”
她说完便扶着桌角晃悠悠地站了起来，眼见着就要倒向一边，陈公子伸手去扶她。许泱泱确实喝多了，只能由着他搀扶，陈公子不放心她一个人回去，索性当了好人驱车送她。车到了住处，许泱泱的酒也醒了几分，她道了谢便要上楼。
许泱泱穿着细长的高跟鞋，因着醉意走路都有些歪歪扭扭，陈公子不放心地目送着她，见她一个踉跄，陈公子忙上前要去扶，却意外地抱了个满怀。还未来得及留恋，许泱泱便推开了他，摆手道：“谢谢，我没事儿。”
许泱泱住的是公寓楼，陈公子走后，她也不急着上楼，而是循着公寓楼外的台阶坐了下去，仰头看着没有繁星的夜空不知在想着什么。就这么看着、看着，段显旸的脸出现了，他站在许泱泱的身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身上蒙了一层朦胧的光晕。
许泱泱知道，自己喝多了，连幻觉都出来。可是幻觉里，段显旸依旧是没有笑颜，冷冷清清的疏离模样，许泱泱喃喃了一声：“老师。”
“许泱泱，你是不是对每个男人都这样投怀送抱？”段显旸的声音响起，只见他向来无波的琥珀色眼眸里此时似乎含着一团怒火。
许泱泱愣愣地看着他，酒精让她的脑子混沌得难以辨认这究竟是不是幻觉。她晃了晃脑袋再看他，段显旸还在，随即她像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伸手搂住了眼前的段显旸。不管幻觉也好，梦境也罢，这总归是让许泱泱感到安慰的一刻，她靠在他的身上但愿这一切不要消失得太快。
9
许泱泱是被急促的敲门声吵醒的，捂着沉重发痛的头起来，昨晚的记忆断断续续，只隐约记得是陈公子将自己送了回来。身上穿的还是昨天的衣服并没有换上睡衣，想来是醉糊涂了。
门外的人还在固執地敲门，许泱泱起身去开，看便见许父手里捏着一份报纸脸色阴沉地站在那儿。许泱泱又走回屋内给自己倒了杯水，许父跟在她身后气急败坏道：“你怎么这个时候才醒？你看了今天的报纸了吗？上面写着宝阁行售卖赝品，并且说得有理有据。”
许泱泱喝了口水，转身见许父气急败坏的模样，顿时心情愉悦地笑道：“难道不是吗？”
宝阁行当年凭着一方无价之宝青铜尊找了洋靠山，坐稳了古董行的龙头位置。虽然中间确有以假充真的勾当，但许父认为，每个行业要想做大，都有不能道清的内幕，他并不认为偶尔的以次充好有什么稀奇。
许泱泱的态度让许父不悦，这让他怀疑这一切难道是她搞的鬼。见许父起疑，许泱泱也不急，她放下杯子道：“如今这古董铺子，宝阁行一家独大，难免有些人看不过眼背后使坏，您放心吧，我们背后这不还有洋靠山。”
得到许泱泱的宽慰后，许父将信将疑地离开了。他一走，许泱泱揉着眉头，脑子里闪过自己被段显旸抱起的画面，昨夜的记忆纷沓而来。昨夜她喝醉了酒抱着段显旸不放，一开始只当是幻觉，可后来真真地抱着他的时候，她才意识到那真的就是段显旸。她醉得不轻，段显旸要推开她，她硬是借着酒意抱着不放。
后来段显旸只好将她抱进了房内，许泱泱拉着不让他走，说一些醉话，直到自己实在撑不住睡了过去。想起自己昨夜的窘态，许泱泱忍不住想要哀号。可鼻尖隐隐回忆起段显旸身上那熟悉的味道，又觉得脸红和欣喜，他到底是没有推开她，不是吗？
段显旸打开门便见到了许泱泱的脸，她穿一身素色的衣裙，头发挽起，朝他温婉笑着。见他开门，许泱泱提着裙摆走上前道：“段老师这是要出去呀？”
段显旸不理她，想要将门合上，许泱泱却把手伸了进来。段显旸一时关也不是，开也不是，同许泱泱的笑脸僵持了一会儿，他转身进屋。他一走，许泱泱就将门推开跟在了他的身后。
段显旸在院子里的躺椅上坐下，许泱泱四处打量了一番，看见屋内的桌上摆放的一方兽面纹尊，她道：“您倒也收好，这样大大咧咧地放着，若是被人偷了……可怎么好？”
当年许泱泱偷走了这方兽面纹尊后，她并没有将它献给许父，而是求了高人仿了个一模一样的赝品以假乱真。真的尊被她偷偷藏起，可交易之后，她被登上了报纸，顿时引起了民愤，使得她难以回来向段显旸解释。
这一耽搁便是两年，回来后身边都有许父的眼线，许泱泱也没机会跟将真品物归原主。上次她擅自来到段显旸的家里，其实就是为了将这尊还给他。她偷偷将尊放在了从前他存放的地方，哪知放了这么久，段显旸都没有发现。昨夜借着醉话，她将这一切都告诉了段显旸。 许泱泱走到屋内，看着这跟了她两年的尊，因为它而背负了狼藉骂名，可它就这么静静地站在那儿，穿越了千年的时光，看着这人世浮沉。很多时候，许泱泱对着这方尊，都恍惚对着段显旸般。她不禁伸手要抚向那沉默的方尊，却被捏住了手腕。
许泱泱侧头看，段显旸目光沉沉地看着她道：“我没有原谅你。”
所以你也不必一副释怀的模样。
许泱泱的眼神暗淡了下来，是啊，她偷走了他祖传的宝物，让他失去了它两年，又辜负了他的信任，怎么可能轻易原谅？
但很快，许泱泱收拾了自己的情绪，再抬头她依旧是浅笑温婉，她点了点头道：“我没有奢求你的原谅，我只是将它物归原主罢了。那……再见，段显旸。”说完她突然踮起了脚，在他来不及反应的时候轻轻地用唇吻了他的脸颊便低着头匆忙地逃走。
10
宝阁行自被爆出了卖赝品的消息后，又相继被爆出贿赂官员、为日军提供军资的丑闻，一时间传得沸沸扬扬，证据确凿，公然引起民愤。
彼时许泱泱正坐在家里，悠闲地品茶看着报纸上各地宝阁行的分部被查封的消息，她愉悦地轻哼着歌。门便是在这时被撞开的，许父看见许泱泱，从怀中掏出了袖珍手枪指着她：“是你？”
许泱泱微笑点头道：“您终于猜到了。”
没错，这一切都是许泱泱搞的鬼。她收集了两年的证据，就是为了等这一天亲手将许父从云端扯下。他戒备心再重，也敌不过一个有心要将他绊倒的人，如今她已经掌握足够狠狠将他踩进泥里的证据。
见许父颓败的模样，许泱泱简直开心得不得了：“知道为什么您的洋靠山这次不保你了吗？因为我告诉他当年给他的那尊就是假的。”
“许泱泱，你别忘了你如今有的一切都是我给你的，你还是我的女儿！”黑洞洞的枪口指着许泱泱，因为生气，许父拿着枪的手都在颤抖。
许父的话让许泱泱笑得眼里闪出泪花，她道：“原来，您心里还当我是女儿。可是，我早就不当您是父亲了。想杀我？那你杀了我啊，算我还你这一命。”
許泱泱闭眼对上了许父的枪口。
“许泱泱！”段显旸惊慌的声音突然响起，许泱泱看过去，只见向来风轻云淡的段显旸此时脸上布满惊恐地向她跑来。
见许父也回头，许泱泱怕他伤到段显旸，猛地上前要夺过他手中的枪。
僵持间，“砰”的一声枪响。鲜血顿时顺着许泱泱的衣角滴落在地，许泱泱身上顿时染上一片血红，许父到底只是个古董商人，见了血他惊得松开了枪便夺门跑走。
许泱泱捂着手臂面色惨白，段显旸慌忙将她搂在怀中道：“许泱泱，你还好吗？”
“段显旸？你怎么来了？”许泱泱捂着伤口，那里还在潺潺地往外冒血，看着十分瘆人。
段显旸将她抱起，飞快地跑出去：“我带你去医院。”
他一动，许泱泱便疼得倒吸了口冷气：“段显旸，你不是不理我了吗？”
“你闭嘴！”段显旸见她丝毫不在意自己的伤，想到方才见到许父的枪口对着她，她却一副认命的样子，他的心就狠狠揪起。若不是自己看了报纸，莫名感到心慌才赶过来，她岂不是已经……
“许泱泱，你要是有事儿，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的。你不是觉得对不起我吗？好，我要你好好活着来补偿我。”段显旸见她眼皮沉沉深怕她睡过去，威胁道。见她不说话，段显旸慌了，他一边跑一边不停地跟她说话，试图抓住她涣散的意志，“许泱泱……我爱你，你不能有事儿。”
尖锐的疼痛让许泱泱几欲昏厥，她觉得自己要疼死了。疼到麻木，沉着眼皮昏昏欲睡，外面明明是大晴天，她的脸上却落下一滴冰凉，
许泱泱虚弱地勾起一抹笑道：“我不会有事儿的。”
11
许泱泱被打中的是右臂，直到医生取出了子弹告诉段显旸她已经无碍，只是右臂伤到筋骨，今后大概会变得无力，段显旸心内的重石这才落地。
病床上许泱泱还在昏睡，待旁人都散去，段显旸执起她放在被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感受那温热的温度，安抚自己未曾平息的后怕。不知过了多久，贴在脸上的手微动，段显旸看去，对上了许泱泱乌黑的眸子，此时眼底一片晶亮，像是一只狡猾的狸猫一般看着他。
段显旸再也不想顾忌，他一把扑过去将她搂在怀中，也不说话，只避开她的伤口紧紧地搂着她，将头埋在她的肩上。许泱泱看着医院雪白的天花板，虚弱地笑道：“段老师，医生说我以后手臂怕是要残废了。”
段显旸依旧没说话，只是搂住她的手紧了紧，许泱泱感到呼吸有点儿不畅，但她并不想离开他的怀抱，反而开起玩笑道：“哎，我刚刚是不是听见有人跟我表白了？还是在梦里？”
段显旸手一顿，良久，耳边传来他瓮声道：“对，你在做梦。”
许泱泱故意遗憾道：“那还是梦里好，梦里有人会说爱我，我还是再睡一会儿吧。”
想到她闭上眼了无生气的样子，段显旸就慌得不行，明知道她在故意逗自己，可他还是吃了这套，他咬牙道：“你敢！”
他紧张的模样让许泱泱得逞地勾起嘴角，眼角却滑落了两道泪。
她想，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