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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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人生长长的因果链中,许多事其实一环扣着一环。有些事当时显得微不足道,没怎么去注意;也有些事先前已忘了,但后来又想了起来,汇合在一起,突然呈现出新的意义,就像普鲁斯特在《追忆逝水年华》中所写的那样,有时候,意义甚至可以是因为一块小饼干。
  今年年初的时候,我姨江敏从上海打电话到美国来,说国内有亲戚提议,要为她办九十岁生日。我想我明白她的意思,开始琢磨什么时候回国一次,再忙也得挤时间出来,因为有太多的理由告诉我要这样做。
  还在上世纪40年代末,我父亲在上海开办了一家小型香精厂,我母亲说,敏姨小时候就失去了双亲,于是他们让敏姨从镇海出来,白天在香精厂学做会计,晚上进修自选的课程,夜里就睡我们家的小阁楼。那一年她才十六岁。谁都没想到,她接下来的大半辈子就与我们家生活在一起了,算起来已有七十多年。
  她一直没结婚,更始终把我们家当成了她自己的。六七十年代中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不少亲戚朋友都突然立场坚定起来,信誓旦旦地要划清阶级界线,从此再不踏进我们“黑五类”的家门槛;敏姨因为自己的业务表现,已被上调到市轻工业局的食品工业公司,担任资深会计,她的成分成了“革命干部”,却从未想过要搬出“黑五类”的小阁楼。她不但继续住那儿,增加了她的租金与菜金,还时不时买些南翔小笼包、老大房奶油小方等难得的点心回家。
  她说公私合营时是父亲做主给她定的二百元“保留工资”,现在国营香精厂把父亲的工资停了,从她这里稍稍补贴些,理当如此。
  紧接着,“月黑风高”,父亲单位里的造反队打上门来抄家了。按理讲,这不至于冲击到属于“红五类”的敏姨,问题是她还住我们家的阁楼,关起门来也难成“一统”,阶级立场可疑,显然有为“黑五类”窝藏财富或罪证之嫌。“破四旧”的人们在家里整整抄了两天三夜,翻箱倒柜,还真殃及池鱼,把她的小阁楼也翻了个底朝天,抄走了镇海老家为她准备的嫁妆——两副她珍爱的银台面——重足足六十四两,还把一副不那么起眼的锡台面踩得稀巴烂。纵然如此,敏姨依旧没有要搬离的意思。
  父亲晚年曾半开玩笑地对母亲说,她太宠敏姨了,结果敏姨怎么都舍不得搬出阁楼。母亲怪敏姨性子太倔,自己认准了的事不肯更改。他们所说的早年情形,我自然不可能见到,不过,在父亲患病的日子里,我看到敏姨每天都要跑一两趟仁济医院,有时还在观察室的临时加床边陪夜。那些日子在医院,甚至在病人中,也都有着“红卫兵”或造反队组织,时刻不忘要对阶级敌人在每一个角落实行无产阶级专政。不过敏姨从未因此犹疑、畏惧过,该到医院来的时候她照样来。有一次,住院部的一个“油腻”男医生甚至好奇地私下问我,敏姨在我们家里到底是什么身份。我瞪了他一眼,自然,什么也没跟敏姨说。
  不久,“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席卷整个中国,敏姨却悄悄去找了她公司领导,想方设法托关系办了法律手续,把我妹妹小虹过继为她的女儿。接着,为了能让小虹在中学毕业后去“全民工矿”企业顶替工作,她毫不犹豫地提前给自己办了退休。
  小虹从小就属于那种乖孩子,人也忠厚老实,但我小时候却据说颇有些“野”,不怎么喜欢跟在大人后面转,还常常自行其是。可我记得,在我父母亲自顾不暇的年头里,好几次的苏州、杭州之旅,都是敏姨带我去的。那些在虎丘、六和塔、沧浪亭前的黑白照片,让我的同学们也开了眼界。回想起来,她年轻时真还挺“时髦”的,不但喜欢旅游、拍照,床头边更时不时放一本翻译小说,巴尔扎克或狄更斯的;周末,她会在小铝锅子里煮咖啡,在煤球炉子上用铁丝夹子烘面包。也正是由她领着,我第一次尝到了凯司令的栗子蛋糕、新雅的烟熏鲳鱼……据她说,还有一次带我去国际饭店十八层楼吃过大餐,虽然这一幕我后来怎么都回想不起来,可一切也因此更显神秘、诱人,给那段黯淡的日子隐隐增添了一抹难得的色彩……
  也真巧,年初与敏姨通完电话不久,温哥华的英属哥伦比亚大学邀我三月下旬去那里讲课,有友人因此说起,该大学离西雅图很近,海南航空現在有从西雅图直飞上海的航班。海航的座位空间据说远比美国所有航空公司的都来得舒适,网上甚至在传说,航程中还有“烧钱”似的促销优惠。一来二去,我与小虹商定了行程以及其他安排:三月下旬去温哥华讲课,然后坐海航从那里直接回上海;敏姨的生日酒席就预定在3月31日。我回国平时住浦东,考虑到路太远,特意在小虹家后面的假日酒店订了几天房,去看敏姨时方便一些。
  也真不巧,29日下午班机抵沪,来接机的妹夫忠敏告诉我,就在那一天上午,大约七八个小时前,敏姨突发蜘网膜下大面积脑溢血被送进了医院。
  在随后的几天时间里,小虹、我以及家里的其他人每天都要跑医院两三次。只是敏姨已完全失去了意识,一直处在昏迷中。上海医院的规矩现在相当严,绝大多数时候,我们只能排队等在监护病房外,排到了,通过电脑视频往里面看仅仅几分钟的时间,氧气面罩下的敏姨看不出任何有知觉的迹象。视频看了,还只能继续往下等,等向医生了解敏姨病情的时间,不过他们都很不乐观。
  等在医院的走廊里,感觉像在一条看不到尽头的暗黑隧道。小虹忍不住一阵阵低声抽泣,告诉我说,就在我回国前几天,敏姨特地到网上订了一箱正广和盐汽水,因为我有一次随口说起,国外喝不到盐汽水。敏姨为她的生日特地准备了红包,其中一个是给我女儿裘莉的,还交代了要把一件从未穿过的皮大衣留给她……小虹很后悔,说要是知道敏姨会这样突如其来病倒,真应该提前一两个星期带她到“老正兴”去一次,那是她喜欢的一家饭店。
  小虹在一旁伤心不已,不过,在父母亲去世后这些年里,她其实都在尽心尽力地照顾敏姨。上海的家前后已搬了好几次,敏姨每一次都跟着一起搬。在新房子里,她再不用爬梯子登阁楼,有她自己的一间房间,也有了空调、卫生间。她的晚年生活应该说相当舒适、惬意,用她自己的话说,日子好过。在这个意义上,小虹或许无需抱太大的遗憾。
  反倒是我,最近二十多年来,远居异国,一年至多回来一次,行色匆匆,也就与家里人吃上几顿饭,泛泛聊几句,未能尽更多的义务。尤其是这一次回国,如果不是早先考虑到自己讲学、航班舒适等诸多其实不那么重要的因素,我本来应该可以早些日子回上海,也不至于未能在敏姨发病前赶到,在她意识还清楚的时候说上几句话。   细想起来,这些年还有一件与敏姨有关的事,至今仍让我感觉不是滋味,尽管我可以为自己找解脱的理由:当时年轻,太幼稚了。
  “文革”后期,父亲的身体垮了,我别无选择地成了全权代表,与国营大众香精厂“革委会”的老薛商谈,怎样具体落实处理抄家物质的问题。老薛据说在1949年前是跑街出身,身上有一股江湖味,手上戴一枚硕大的钻戒,说起来一套一套的。他客气地称父亲为“裘先生”,对“破四旧”革命行动中的一些过激行为也不无微词。不过,当时所谓的退赔,充其量只是象征性的。许多被抄的人家根本就未能留下什么清单,到底抄走了什么,得由造反队说了算;即使个别人家被抄后列出一张单子,譬如说多少件金银首饰,到了退赔时却只能按首饰的总重量估算。
  我还记得,那个晚上父母亲忙着低头认罪交代挨批,根本就顾不上我,香精厂的造反队队长要我滚得远远的,不许对那些正翻抄出来的“封资修”“四旧”再看上一眼。于是我就从老虎窗爬了出去,独自登上屋顶,像一只猫,听黑暗的瓦片偶尔在脚下碎裂,在神秘而荒凉的星光下来回兜着圈。屋顶上,父母亲先前从不让我在那里踏出去一步,我却第一次感到那么自由自在。可奇怪,也就海阔天空了那么一小会儿,又忍不住悄悄从拉窗中探头看下去。只见那队长抓起一大把首饰,在手里掂量着,好像随口说了声有多少两,他的助手在一张纸上记下,我父母亲在满屋子红袖章中间,突然变得那样渺小,哆嗦着、抽搐着,像两只小耗子夹在了老鼠夹子中,再也无法挣扎,也无暇去看一眼抄家者在纸上写什么……现在,到了落实政策时,清单上果然清清楚楚地写着这一项几两,那一项几两……当时一两黄金官方牌价人民币九十余元,如此这般加起来一算,抄家物资退赔就完结了事。
  父亲那时早已丧魂落魄,更渐渐病入膏肓,对政府的“落实政策”,自然感激涕零(后来看电影《牧马人》,主人公在获得平反时热泪盈眶,发自内心地大声感激党和政府,这一镜头中的历史,让我想到了当年的父亲)。然而,敏姨却“不合时宜”地发火了,她在抄“四旧”中被抄走的银台面,做工精致,据说出于名家之手,清单中只列出净重六十四两,折算成约一百八十块人民币。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她拒不接受赔款,要求实物退还。然而,她的银台面早已不知道被扔到、藏到哪个爪哇国去了。抄家物资中有很大一部分去向不明。香精厂的造反队后来分成两派,打起内战时,一派贴大字报指控另一派私下吞了最值钱的珠宝,但没有亲眼目睹的证人或证据,充其量也只是两派造反队之间的大字报贴来贴去而已。能说会道的老薛因此无言以对,只能跟我说敏姨性子太倔,要我帮忙来一起做做她的思想工作,希望她能顾全大局,收下“落实政策”赔款,让上级政府安排的抄家退赔工作能完满结束。
  于是我真这样回家去劝她了。不料敏姨立时沉下脸,说我不懂事,也不要我管。她接受不接受赔款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顾全大局也轮不到她这样的小人物来瞎操心……她的一肚子火轰得我灰头土脸,好一阵子都抬不起头。
  敏姨不肯就算了,这件事我原以为到此就告一段落。没太久,“文革”结束,再过一段日子,父亲在长期患病后去世。要处理他的后事,我不得不又与老薛打起了交道。除了一大堆免不了的场面话,老薛对“裘先生”在“文革”中的遭遇深表同情,接着他又说他知道,父亲生前最放不下心的是我哥哥晓伟。晓伟从小患小儿麻痹症,几近瘫痪,更因肺气肿哮喘经常出入医院,他在里弄生产组断断续续地打些工,没有医保,所有的医药费都只能在我父亲工资里扣,成了很大的一笔开支。父亲去世了,谁还能负担得起呢?老薛因此主动提议说,不妨由他来代表大众香精厂“革委会”,与里弄生产组联系一下,告知“裘先生”去世后家里的实际困难,争取让他们出于对残疾人的人道主义关怀,解决晓伟的医保问题。关于残疾人的福利,他听说上面现在正酝酿新的政策,可以作为一个切入点。他显然想得很周到,也讲得很策略,不愧多年搞政工工作,经验丰富。我刹那间变得与父亲一样,成了个只会鞠躬感谢的机器人。紧接着,老薛又引出了另一个话题。敏姨的那笔赔款,她至今仍不肯签收,香精厂“落实政策”的工作因此留下了尾巴,很难向上级交代,他感觉到了压力。他坦承敏姨遭受了不该遭受的损失,但“文革”是整个国家的浩劫,谁又能真正幸免呢?说到底,大家现在还是都应该向前看。最后,他慢慢看着我说,“文革”后我考上华东师范大学,又越级考上中国社科院研究生院,上过报纸新闻,这些他都听到、读到了。如果我现在要再说些什么话,他想敏姨应该会考虑一下。
  我顿时明白了老薛的意思。这是一种交换,我帮你的忙,你也帮我的。关键是这个忙我不好帮。上一次与老薛商谈抄家物资退赔事宜后,已过去了两三年,银台面对敏姨蕴含着的情感价值,我多少有了些新的理解。在为她准备的嫁妆中,银台面可说是灿烂的象征。虽然她没有结婚,这却依然象征着她和双亲曾经的梦想。她拒不接受人民币赔偿,在潜意识里,或许也意味着她无法接受梦想的最终消失。可晓伟的医保确实是父亲的、也是当时体弱多病的母亲的一大心病。要是这问题真能因此得到解决,我这个“野路子”儿子就算做了件还靠谱的事。而且,老薛的话听起来也并非毫无道理。许多年前,在敏姨的小阁楼里,我曾找到过一本名叫《牛氓》的小说,书中的主人公喜欢一首民歌,歌中悲凉地唱道,“在莫哈奇战场上丢掉的更多”。在中学的同学们中,我常被认为运气还相当不错,可我不也同样失去了十年本该在校园里度过的时光?如果敏姨能想开些,未尝不是好事。我想了想对老薛说,我愿意再找敏姨试试,但这得等一个合适的时机。他同意了,他知道敏姨性子倔,贸贸然说上去会事倍功半。
  我至今仍不知道老薛到底与晓伟的里弄生产组谈了没有,或谈得怎样(我自己同时也在到处托人找关系),但我宁愿相信老薛确实尽了全力。过了不算太长的一段时间,晓伟的医保问题居然还真得到了解决。老薛并没有怎样来催我,我开始催我自己了。
  又是一番阴差阳错。那些日子我正好去北京出差,在朋友家里意外地发现了一副银台面。据说这很可能只是镀银的,不怎么太值钱,却让我第一次见识到“银”台面的真面目。摆满整整一张餐桌的银杯子、银酒壶、银碟子、银筷托、银汤匙……除酒壶是两把外,其余的每样十二件(杯子和碟子大小各一套),美轮美奂,琳琅满目。这许多银器皿组成的一副台面,在抄家物资清单上列出足足净重三十二两,也就不稀奇了。眼花缭乱、又一时冲动之际,我好说歹说,把台面强买了过来。或许,这可以用作一个话头,与敏姨谈抄家物资的退赔问题,也多少能弥补一些她在抄家中所遭受的損失。   回到上海家里,我刚兴冲冲在桌子上取出银台面,敏姨就勃然大怒地站起身,说这一切与我无关,凭什么要我来“实物赔偿”?当年造反队抄家就是强盗抢,不能让这些人抢了,再来落实所谓的政策,用几张小钞票赎买伟大、正确的感觉,仿佛历史从此就得到了改写。敏姨以为我又是在莫名其妙地自以为是了,想代表父亲来对她做出赔偿,当年造反队抄家是冲着他来的,让她无辜受到了牵连。可我又怎么向她把背后的一切解释清楚呢?话到了嘴边——关于晓伟的医保,关于我和老薛间因此的默契——又咽了回去。有些事恐怕越描越黑。我只能不吭声,父亲的遗像在背后默默注视。那成了我记忆中最尴尬的经历之一。
  老薛后来没再找过我,我自然也不会去找他。那笔抄家物资退赔款,敏姨始终没有签收。对上级政府来说,这其实根本算不了什么。更多、更大的事都被遗忘,被湮没了。好像是两三年前,小虹说敏姨曾偶然提起,她被抄走的银台面中不仅仅有各式各样器皿,还有像天女散花等人物摆设,工艺精致得难以想像……至于那副镀银的,我再也没有取出来过,至今仍在老房子某个角落,为蛛网封存,在吃灰……
  在医院的走廊里,我没对小虹说什么。在重症监护病房外的等待,已够沉重了。从一开始,医生就说敏姨日子有限了,果然,还不到一个星期,敏姨悄然去世,始终未能从昏迷中醒来。
  亲友们聚拢到临时设起的灵堂中,在遗像前,翻来覆去地说着他们能想到的安慰:说到底,敏姨也算高龄了,况且这是她生前期盼过的去世方式——没有太久的折磨,没有意识的痛苦。
  只是,这样安慰的意义中好像总感到欠缺了什么似的。
  小虹于是开始忙碌,奔东奔西,忙种种丧葬安排,我跟在后面,亦步亦趋——在上海,也只能像上海人那样行事,纵然对这些越来越繁琐复杂、越来越物质主义、越来越莫名其妙的礼仪习俗,我几乎插不上任何话。
  国内这些年的变化确实巨大,触及到生活的各个角落,甚至也在殡仪馆。我原以为火化已提倡这么多年了,相对来说应该简单,可一位西装革履的殡葬经理微笑着告诉我:火化,也必须要为逝者购买棺木。要烧掉的棺木也分经济、舒适、豪华等不同类型,价格不菲。棺中不仅仅要放入传统的锡箔,还得加上形状更逼真的金锭、银锭,多多益善。小虹自然是一一照办,在殡仪馆里外不停地刷卡。
  国内还有一个机构跟这些习俗有关——退管会。敏姨退休前的工作单位,上海市轻工业局食品工业公司,在这些年几经合并、改制,现在成了梅林正广和集团,其间人员变化很大,更因她已退休多年,对那赶来的退管会许干事来说,敏姨恐怕只是长长名单上的一个陌生名字,现在要划掉了。不过这不成为问题,她不用忙小虹在忙的具体事务。许干事肩负另一个重要责任:代表逝者的单位念一篇盖棺定论的悼词。在中国,工作单位对人一辈子意义的最终话语权,在这一刻算得到了淋漓尽致地体现。对敏姨来说,她在食品工业公司工作的日子无疑是重要的,但许干事对敏姨在食品工业公司之前、之后的日子所知甚少,在食品工业公司之外的生活更一无所知。但这影响不了单位悼词的权威性。平心而论,悼词写得四平八稳,十分政治正确,“江敏同志热爱工作,热爱生活,热爱国家……”都没错,句句充满意义,但所有这些也都能放到为另一个人念的悼词中去,换掉名字、生卒年月就行。
  乔治·奥威尔在一篇题为《政治与英语语言》的文章中,极力反对空洞、模糊、千篇一律的陈词滥调。在他看来,像这样的语词运用只会让说者与听者懒得去具体、独立、批判地思想,沉浸于头脑的惰性中。当然,要用奥威尔的标准去要求一篇悼词,似乎也不尽公允。
  但生死大事,这样一个场合,我的思路并没有随着那篇悼词延伸,反而转了个向,“紧随的一条条街像一场用心险恶、/ 无比冗长的争论 / 把你带向一个使你不知所措的问题……”换句话说,敏姨一辈子的意义究竟在哪里呢?
  我恐慌起来。至少,在大厅里正继续念着的悼词中,我未能找到自己记忆中的敏姨。思绪一团混乱,敏姨去世前后回想起的零碎片段,又猝不及防地倒灌入脑海,在下意识中,就像《荒原》中那孤独、无助的“钓鱼者”,尽管背后一片荒芜,却还是想用记忆的“片段来支撑我的断墙残壁”——
  譬如在那些阶级性淹没了人性的日子里,敏姨怎样选择留在“黑五类”的小阁楼中;譬如在“文革”落实政策的过程中,她怎样不妥协,不让那些作恶者逃脱责任;譬如在“忆苦思甜”是官方宣传的主流时,她怎样执意带我去国际饭店吃大餐……这些事在其他人的眼中,或许都微不足道,甚至不政治正确,肯定都不能写到此刻的悼词中去……
  许干事的悼词终于念完了。全体鞠躬,再鞠躬,三鞠躬。小虹遵循新的习俗,走上前,从花圈上拔下一朵朵鲜花,一层层铺在闪亮的金锭、银锭上,姹紫嫣红地盖没了敏姨;我则在棺木盖上一锤锤地钉下钉子,在乐队的吹打声与众亲友的哭泣声中,护棺送出去火化……
  乍看上去,祭奠礼仪中所有能想到的细节,似乎都为敏姨想到、做到了,可回到家,面对那间已空了的房间,又一阵茫然。在许干事念悼词时想到的一系列问题,越来越让人不知所措。
  我平时喜欢读《金刚经》,有一次更让我小说中那位书生气的探长,在破了件血腥的谋杀案后,也摇头晃脑地读上片段,感叹人生的无常与虚妄,“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只是,对人们想当然地以为是佛系的概念,如超度、来生、投胎等,我却说不上怎么信。如是我闻而已。小虹看来要比我虔诚得多,不止是五十步与百步的差别,现在坊间种种正流行、正推出的新老礼仪习俗,她坚持要一样样做下来,不厌其烦,不能或缺。
  大殓后,是头七、二七、三七、四七……每次都要在敏姨的遗像前点上香烛;放上迷你型的小录音机,按下按钮就会不停地念唯一的一句话,“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摆上十来碗敏姨生前喜欢的菜肴,据小虹说,菜肴的选择与碗数,也都有一定的讲究与学问。一阵风吹过,敏姨遗像前的香似乎哆嗦了一下,掉了一小截。在场的亲友们异口同声说:“看,敏姨回家来了。真显灵了。多吃一些,盡情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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