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人本主义者的存在之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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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 要: 史铁生是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的一位重要作家,散文集《病隙碎笔》倾注了史铁生对于人生诸多形而上问题的思考和关怀,他以自己独有的言说方式,赋予作品以精神文化价值和永恒生命力。《病隙碎笔》的写作时间是在史铁生罹患尿毒症之后,虽然字里行间充满着病隙间的杂语,但在行文中看不到丝毫因病痛折磨的个体哀矜。史铁生在与疾病相互纠缠搏斗的过程里,加深了他对于生死和存在的思考,对于信仰、爱情和个体存在等诸多方面的疑问与参悟,透露出他的人本主义立场和普世价值观念。
  关键词:史铁生 《病隙碎笔》 存在之思
  一、一位人本主义者的信仰之思
  学者赵毅衡说,当中国当代作家还在和人对话,史铁生早已经在和神对话史铁生将命运比作上帝构设的剧本,认为人在其中的角色不容更换,在早已被预设好的剧情里,自我在不被告之下一步剧情的状况下,只能虔诚地演好自己眼下的角色。在轮椅上待了近二十年,在最初的岁月他也曾有过彷徨无助、祈求神迹的心路历程,但真正支撑他一路走来的精神力量,实则是强大的个人信念:“在以后的年月里,还将有很多我料想不到的事发生,我仍旧有时候默念着‘上帝保佑’而陷入茫然。但是有一天我认识了神,他有一个更为具体的名字——精神。” a无形中佐证了他的人本主义立场。人本主义一词,即英文的Humanism,也可译为人文主义、人道主义等,这个词因时代不同而显出迥异的解释,但最基本的人本主义,是以人为基础和出发点来阐述问题,它偏向于一种思想态度,认为人和人的价值具有首要的意义,承认人的价值或尊严,以人作为衡量万物的尺度。史铁生在具体践行那日复一日的生之琐碎与磨难中,在冗长而艰难的日子里,他具体发扬了西绪弗斯推巨石上山的坚忍不拔精神。法国哲学家加缪把西绪弗斯视为一位悲剧英雄,他用虔诚的劳作换取的只是徒劳的周而复始,而这正是与命运搏击的人类的伟大象征。“加缪的西绪福斯却缺少发生在史铁生身上的内心冲突——西绪福斯获得的是一种幸福的宁静,而史铁生则显示出一种生命的忧虑” b。
  二、爱是残缺人生的补救
  对爱欲的尊崇是人本主义理论的代表观点,在史铁生辽阔而波澜起伏的心魂疆域里,他认为若是没有“爱”,那么个体将失去存在的依据。信仰在他看来也“恰是人面对无从更改的生命困境而持有的一种不屈不挠、互爱互助的精神”,史铁生在创作中大肆弘扬爱欲在人生旅程中的重要性,认为行走在这世间的心魂需要爱与被爱,而爱的能力是最宝贵的生命礼物,“爱的问题存在与否,对于一个人、一个族、一個类,都是生死攸关,尤其是精神之生死的攸关” c,在对困境的突围过程中“爱”所喻示的生存智慧,彰显了人性的光辉。这种生存观与海明威的硬汉哲学如出一辙,命运永远打不败一个热爱苦难、满怀爱心的人。有关于爱的施予,史铁生认为无论个人的理由多么正当,个人的条件如何优渥于被施予者,都不可以将施爱当成是自我凌驾于他人的筹码,对所有提倡爱并自信怀有爱愿的人来说,如何将一腔爱愿落到实处?如何将爱愿与最终的伪善分隔开来?在互爱互助的时候,面对彼此物质上的差异,史铁生提醒世人,不应带着仇富的心态去辨别爱愿的真伪,真正应该谴责的是“为富”却“不仁者”,提倡爱愿,并不意味着贫富的扯平。平均从来不会平均到富裕,只会带来一致的贫穷。作为一个时代的过来人和亲历者,史铁生深刻地洞见那一时代中平均主义对于生产规律的破坏,认为唯有提倡良性竞争才能真正实现贫富差距的消弭,他对竞争肯定的前提是呼唤将竞争引入一个良性的方向,如比谁更简朴、更节俭、更环保。史铁生对简约生活的向往,体现了对个回归人本真的渴望。
  三、理想主义者的欲望之辩
  “残疾”与“爱情”是贯穿史铁生创作生涯的两个主题,它们是史铁生的人生密码。在史铁生的笔下,爱情是孤独的证明,起源于人与人之间的孤独与由此而生的寻找,他认为要想得到爱,至为关键的是诚实,然而他也疑惑诚实是否就是万能的解药?因为每个人都是一个独立的体系,人性错综复杂,在一对一的爱情模式中,二者能否做到完全的诚实?因为神秘,所以想要探寻的好奇成就了爱情的美妙,当一段关系失去了必要的顾忌与遮蔽,它所走向的圆满是值得推敲的。“有时候,我们甚至渴望罪恶,盼望魔鬼重新降临死国,兴风作浪,捣毁这腻烦的平静,把圆满打开一个缺口,让欲望回来,让神秘和未知回来,让每个死灵心中的秘密都回来吧,让时空的阻碍、让灵与灵之间的隔膜统统回来!” d彻底的诚实也许只能通向彻底的虚无,因此在史铁生的笔下,爱情往往被告以悲剧结局,因为爱情随时可能丢失,爱永远被寻找着。史铁生探寻存在意义,以人的理念和欲望为本位的出发点,与理想主义正相契合。理想主义者推崇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看重真诚、正直、善良等这些人类的高尚品性,注重对自我的要求,善于从情感去判断世界。理想主义者在具体的现实人生中必然要面对人与人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而这种关系的构成基底是人的欲望。作为理想主义者,史铁生正视人的欲望,认为人的欲念、追求这些东西都是客观存在,其中一些不登大雅之堂的念头还可能是无论怎样教育、改造,也压抑不了的,无论是忽略还是掩饰,最终它都要以各种方式流露出来。
  那么应当如何去面对这些欲望,把它们妥善安置?以史铁生自己为例,在很多人看来命运对史铁生很不公平,在最狂妄的年纪徒然失去了双腿,当周围的年轻人正在求学、恋爱、工作意气风发的时候,他只能黯然地坐在轮椅上,为基本生存而焦虑。史铁生也有过自己最为惨烈的挣扎和反抗,例如他曾经试图自杀,拒绝一切温柔和善意的安慰,视命运为仇敌。据朋友回忆,有人嘲笑他的腿,他便恨不得想抱着炸药包冲过去,和那些人同归于尽。但是在经历过内心炼狱般的洗礼后,他终于明白,“任何灾难的面前都可能再加上一个‘更’字”,他将生病比作放假,以一种乐观的态度来对待病痛所施予生活的种种疑难,“四十几岁时,我忽然听懂了上帝的好意,不由得心存感恩。命运把我放进了疑难,让我多少明白了些事理,否则到死我都会满腹惊慌” e。他将这肉身所经历的苦海当作是灵魂的锤炼之地,纵使命运对“史铁生”有千百般宠爱或者万种磨难,作为心魂的“我”最终只是途经这里。   四、宿命的写作
  对史铁生而言,写作既不是消遣,也不是动员社会的宣传工具,更不在于风花雪月、儿女情长的浅吟低诉。写作的意义在于:在不确定的人生中,探寻生活的意义和精神資源的过程。写作在一定程度上帮史铁生舒缓了厄运重创所带来的精神刺痛,通过写作中的精神开拓,他越发感恩于命运。尼采主张的爱命运,便是要求我们必须有英雄的气概和健康的心灵去接受现实——无论它多么不堪。
  在给友人的信中,史铁生说:“我的写作多是出于疑难,或解疑的兴趣。可是,所解之疑在增加,未解之疑却并不减少。” f这种生生不息的疑难,是因为探索不息的心魂,人生在世为人所做的一切归根结底都是从“心”出发的。来自灵魂的“真诚”的呼唤,令史铁生成为当代最有资格成为描画灵魂的写作者。在小说中人物形象的塑造上,史铁生并不认同一个作家可以塑造任何完整的人物,因为任何完整只是一段时间存在于一个人的生存阶段,不可能跟随他自始至终,而作为塑造者的作家,与人物是平行的,作者只是经过人物,“从一个角度张望他们,在一个片刻与他们交谈,在某个地点同他们接近” g,作者的心绪只是在人物的心魂空间里游荡过,作者的写作只是在贡献自己的迷途。
  米兰·昆德拉说,生命不能承受的不是存在,而是作为自我的存在。史铁生专注于自我的思考与探索,不忘初衷,并没有被大众文学的浪潮所裹挟迷失。史铁生的哲思写作包融所有文体,容纳哲学与科学理性,又不失从容感性。他的创作亦不局限于技法的约束,融合古今,现实主义、现代主义等创作手法统统信手拈来。他不追赶时髦,亦不故步自封,一切手法的运用都是为了符合心魂探索的需要。
  《病隙碎笔》看似是一个人的病中玄谈,充满着形而上的哲思,但这些看似玄虚的高论,却蕴涵着史铁生本人的生存体验和思悟,虽然史铁生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轮椅上,对世间的直观接触受到了限制,但是他对人类普遍灵魂领域的洞察,却带有普遍性特征。而这部写于病中的散文,因为疾病所带来的生存体验,使得他对自己的精神境况有了更为细微与深刻的梳理。他敢于一步步直视自己灵魂深处的孱弱,孤守于自己的精神园地,以诚实和善思为种子,孕育出了充满智慧结晶的精神果实。
  ac史铁生:《我与地坛》,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83页,第325页。
  b 吴俊:《当代西绪弗斯神话——史铁生小说的心理透视》,《文学评论》1989年第1期。
  d 史铁生:《命若琴弦》,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427页。
  e 史铁生:《病隙碎笔》,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3页。
  f 许纪霖:《另一种理想主义》,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433页。
  g 史铁生:《务虚笔记》,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90页。
  参考文献:
  [1]刘小枫.沉重的肉身[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
  [2]陈希米.让“死”活下去[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2.
  [3] 史铁生.昼信基督夜信佛[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
  [4] 卢军.中国现当代作家直面苦难精神解读[M].济南:齐鲁书社,2007.
  [5]胡河清.史铁生论[J].中国当代作家,1991(3).
  基金项目: 本文系2017年韶关学院引进人才项目:史铁生笔下的“孤独”困境研究;2017年度广东省教育厅创新人才类项目(2017WQNCX136);2018年度韶关学院校级重点科研项目(SZ2018SK05)
  作 者: 王琨,文学博士,韶关学院文学院助理研究员,研究方向:当代文学与文化批评。
  编 辑: 张晴 E-mail: [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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