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窃梦者，一个盗窃别人的梦来装饰自己的夜的人。
　　放学回家的时候，我听见巷弄里有人在议论：“依我看他定是输掉了全部家产，受不了打击才疯的。”“听我家那个老不死的说，他是死了老婆，精神失常而流浪到这里的。”“噢，那也太不值得了，死老婆用得着这样?”“你要去了，看你家大龙会不会这样?”“去去去，去你的狗屎嘴。”
　　我知道，她们在议论很久之前流浪到这里的那个男人。我观察了很久，他是一个疯了的乞丐。白天，他总在夫桥下、广场上、公园里、菜市里等一切可以讨到半个硬币的地方行乞。他跟一般乞丐没什么不同——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打游击战。可大多乞丐都有一个破瓷碗或破罐子，他却没有，他直接伸手要钱，但从不向小孩乞讨。他有些精神失常，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就会不能自己地大嚷大叫，吵得叫人没法睡。
　　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妇人们的猜想我觉得不对，我只是莫名其妙地以为他的来历一定很特别。
　　这时窗外又传来他的叫嚣声：“哇呀——哇呀——”荒芜而凄烈。我思忖再三，决定找他问个清楚。
　　我找到他时他已经安静了，蜷缩在一个垃圾筒旁，眼睛瞪得老大。淡黄的灯光洒在他脸上，让我一不小心就窥见了他眼里的寂寞与恐惧。
　　“喂，那个，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我小步向前，“你为什么——晚上——”“吵着你了?”他的声音很平和，融在灯光里柔柔的。“不，我只是想知道。”“我想做梦，我好久没有做过梦了。你能帮我吗?”“怎么帮?”“做梦，然后我取走你的梦。”他说话时嘴角带着温暖，如同孩童阳光般的微笑。“怎么取?”他从身后拿出一把刀，把我吓得后退了好几步。
　　他的声音变得很小：“你做梦的时候我把梦割一半走，以后晚上我枕着它睡，就可以做到你的梦了。”“可真神奇。”我觉得他的话荒谬，只是没办法拒绝，“你可以全割走，我可不想做梦。”“那你快睡吧!”他眼里的阴霾渐渐搁浅，“就在那儿!”他指了指天桥底，渴求的眼神让我无法拒绝。
　　半晌。他把我推醒，我睁开惺忪的眼：“我做梦了吗?”“做了。可全都是担心考试，赶做作业。”他的表情里写着同情。我挠挠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笑：“那怎么办啊?”
　　“偷!”
　　迫于无奈，我只好跟着他去找做好梦的人。
　　“你看。是市长的家。”他指向一座奢华的别墅。
　　“市长一定会做好梦。”
　　“我去去就回。”说罢他麻利地绕过拴在门口的睡熟的大肥狗，三两下子翻了进去，朝我点点头，上楼偷梦去了。就在我想打个小盹的时候他出来了，一脸晦气地对我说：“人都是怎么了，市长梦的都是钞票呀美女呀。不是有人给他送礼。就是琢磨怎样去贪污。”
　　我笑着摇摇头，继续上路。
　　随后我们去了一名记者家，出来后他哈哈大笑，我问他记者都梦着了什么，他说记者在梦里买福彩中了一千万，马上不上班了，向老板辞了职，回家买宝马买别墅，日子过得优哉游哉。人呀，不脚踏实地怎么能干出成就……
　　窃梦者一个梦也没偷着，不住向我诉苦。
　　走着走着，我们来到了码头。天已经泛起鱼肚白，可一家农舍里面还亮着昏暗的油灯。
　　我跟他一同贴着耳朵听：“爹，好点了吗?”“好多了。你快去睡吧，早上还得上学呢。”“好吧，爹。你不舒服还叫我。”“晓得了，你快睡吧。”接着是男孩爬上床时吱呀吱呀的声音。待我再往里边看时，油灯已熄灭。
　　他翻进屋里，这次他比之前更小心，动作更轻柔。我透过门缝看见窃梦者潜伏在男孩身旁认真地望着，也许在看男孩的梦。他呆呆地站了好久都没有动手，最后摆了摆手，出来了。　我忽然想起他从不要孩子的东西。
　　他向我描述了男孩的梦——黄昏的江面上。小男孩和父亲一起乘船去撒网，网一拉起，满满的一网鱼。一个女人笑着从江里走过来，男孩飞快地把船划过去，游到她身旁，一遍遍地喊妈妈……
　　说的时候，窃梦者的眼角有点湿润。我刚想问他以后怎么办，他却抓着头发“哇”地哭起来，跑出了我的视线。
　　后来就再没人看到疯男人，在天桥下、广场边上、公园里、菜市里，那乞讨的身影就像从没出现过一样。
　　我只是想，窃梦者带了一个甜蜜的梦。去了一个没人打扰他睡觉的地方，然后把那个梦放在头脑中，沉睡着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美丽而恬静的夜。
　　一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