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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中国的近代是一个充满激情的动荡时代,也是一个在很多方面与过去和外国都“不一样”的时代,产生了不少此前此外都不易见的现象。有意思的是,中外研究者基本将这类“非典型”现象,视为理应如此的“常态”。这意味着或者大家都同意近代中国可以是个“例外”,或者大家虽未表出,却已接受这本来就是个异常的时代。外国人把中国的近代视为“例外”,可以是出于歧视;中国人而有相同的认知,固不排除是这类外来观念的内化,但恐还有别的原因,需要仔细斟酌。若众皆如此,似表明很多人有意无意问已感觉到这是一个梁启超所说的“过渡时代”,故可以允许很多“不一样”的存在?
过渡时代的基本特征,就是总处在一个紧张的状态中。首先是既存秩序不再显得“恒常”,同时过去相对易得的“稳定”,也被频繁而剧烈的动荡所取代。许多洋溢着激情活力的面相,往往不能以常理度之,明显带有梁启超所说的“革命性”,即事情“最难律以常轨”,往往出现“结果与预定的计画相反”的现象。
为什么会这样呢?简单说,因为这是一个历史悠久、看重文化的大国不得不转身的时代,且还有很长的过渡期(此过渡不仅是一般常说的从传统到现代,更包括从文质化转向物质化)。今日我们对近代中国的认知,一方面带有很多想象的意味,同时又缺乏足够的想象力,最主要的就是没有充分认识到近代中国的特异性,而且这类特异性已经影响到对近代中国的认知本身。故不仅过渡时代的特异性需要进一步的认识,因此而产生的独特认知又会对我们认识自己有什么样的影响,都相當值得反思。或可以说,中国的转身还在继续,却首先是从历史走来。是哪些因素影响和形塑了我们今天的生活,非常需要借助历史想象,重新审视“中国的近代”,了解那些使其不得不如是的脉络渊源。
首先,近代中国的转身,在很大程度上是被动的。韦伯注意到,古代中国的理想秩序是和谐,上天是维持“神圣的社会秩序恒常不变与不受干扰的守护者”,只要遵循“合理规范的支配”,即可得到稳定。而对西人而言,上天是“被畏惧或被热望的、非理性的命运急转的源头”,因为西方在“自然与神之问、伦理要求与人类性恶之间、原罪意识与救赎需求之间、此世的行为与彼世的报偿之间、宗教义务与社会一政治的现实之间”,皆有紧张性。而在儒教伦理中,这些紧张完全没有,也就缺乏它们激发出的激情和突破。
不过,由于外力的冲撞,中国的近代似也出现了兼含畏惧和热望的非理性“命运急转”。此前中国也曾有过被征服的经历(元朝和清朝),这次遇到的却是文化与武力相结合的“现代型”外力,它更加“理性化”,也更能算计,似乎并不一定想要全面的领土征服,却将获利的希望寄予中国人思想观念的改变。实际上,近代西潮的冲击,也成功改变了很多中国读书人的思想。
若据韦伯所说“上天”在中西文化中的意义,近代中国这突如其来的“命运急转”,就真有天崩地裂的意味了。其中当然蕴含着丰富的创造力,却也伴随着中国人所不熟悉也不欣赏的多种紧张。以澄清天下为己任的读书人,确曾努力想要顺应这样的“命运急转”。
《中国的近代:大国的历史转身》一书讲述的,就是一个大国不得不转身的故事。我把《从文化看复兴与崛起》放在前面,作为本书的前言。里面涉及的大国与小国、近代的记忆与失忆,以及从认知回归泱泱大国风范的意思,大概是今天很多人也感兴趣的。那是一篇命题作文,并非我常写的题目,但也告诉我们,就是流行的“大国”话语,也不必都是同样的思考。其中关于物质与文质的辨析,尤点出近代的一个重大变迁。
晚清的邓实把文质看作物质的对应项,而今人则多表为“非物质”,颇似把亏损说成“负增长”,最能体现思考重心之所在——心里只想增长,则亏损便成为另类的增长;眼中唯有物质,文质也就成了非物质(不过立言当从众,我现在也多表述为非物质,以随顺世缘)。
从过去极为看重非物质面相到后来思想的全面物质化,是一个根本性的遽变。孟子看重的恒心与恒产的关系,就此颠覆。心态已充分物质化的今人,或已看不出无恒产而有恒心的意义,也越来越难以理解非物质时代的昔人。这恰是所谓大国转身特别需要引起我们关注的地方,即由于大器晚成的过程太长,有些自己的特性可能久假不归,使今天的人难以认识过去的自己,不啻自我的悄然隐去。
很多人都确认近代日本改革的成功,其实日本真正成功之处,可能更多表现在虽已大规模西化,仍在很大程度上保持了自身文化的生活样法。反观我们,从衣食住行看,虽不能说已经西化,却已迥异于百多年前的中国。既不够西化,也不那么“中国”;不中不西,亦中亦西,恰是近代中国衍生出的一个特异色彩。
一方面是不少今人喜欢学着说东方是西方的“他者”,另一方面却出现了中西互混而人我难分的现象。近代大国转身的艰难,正表现在许多类似的转变之上。这样一些时代性的面相,特别需要从史学视角进行通论性的观察。
二
本书的文字大体分为五个板块,下面略述前三者的内容。第一部分是偏重古代的通论,明确近代中国是从历史走来。分别探讨史学在中国的地位及其发展历程、与时偕行的中国农耕文化、夷夏之辨和文野区分,以及巴蜀文化的一些特色。
中国文化区别于各大“文明”的一个独特面向,就是对历史的特别看重和史学长期具有特殊的地位(史为近道之学)。甚至可以说,如果不了解史学的独特性,就不能真正了解中国文化。而守先待后这一中国史学看重的责任,也最能提示近代与古代的关联。
农耕曾是中国文化的核心,四民社会中居于前两位的,就是士和农。而四民之首的读书人,至少两千多年来追求着以耕读为标榜的生活样法。近代“命运急转”后,农民沦为“落后”的象征,农村、农业等也成了“问题”,而且是“出问题”“成问题”意义上的负面问题。更或因士人中一些人随顺世缘,转而青睐工和商,与农民“翻身做主人”相伴随,士人自身也逐渐成了“问题”——“知识分子”本身就成了问题,而“知识分子问题”更一直是执政者的困扰。耕读既去,士和农也成了难兄难弟。这一切,都需要返璞归真,重新温习农耕文化的本色,才能真正理解那不一样的近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