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册》:苦难背后的无意识暴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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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乡土小说的发展历程中,对于乡土文化,有的小说批判,有的小说讴歌,有的小说怀念。在新时期,乡土小说的创作已经走向独立与成熟,乡土作家们对乡土的呈现也逐渐摆脱单一化,对问题的思考也愈发深刻。李佩甫本人,既创作过《红蚂蚱,绿蚂蚱》这样带着浓烈的抒情和感伤色彩的乡村文明赞美乐章,也写过挖掘乡村的丑恶、表现对乡村的憎恶和绝望感情的作品,《生命册》中的乡村书写部分就属于这一类。
  《生命册》是河南作家李佩甫“平原三部曲”的收官之作。相较于《羊的门》中表现乡村“头人”的权力运作与村民的隐忍屈服的奴性;《城的灯》中表现农民“逃离”乡村在城市中隐忍压抑的“变异”;《生命册》的书写可以说是一种纯正乡土的回归。《生命册》大笔墨地呈现了无梁村村民的自然生活状态,具有更加浓厚的“土气息,泥滋味”。同时,这部作品也暗含了沉痛的乡土批判,并且,我们要指出的是:作家李佩甫的思考,已不仅仅停留在国民性上,而是深入到了人性的本恶,即人与生俱来的劣根性,但劣根性汇于群体,便带来群体的暴政。
  在小说《生命册》中,梁五方坚持大半生的上访,杜秋月精神的堕落,虫嫂苟且生活沦为草芥,春才下河坡割掉生殖器……这些都是个人悲剧,但是,造成悲剧发生的,却是无梁村的村民,即使他们并不自知。他们对群体的认同和对弱者的攻击是无意识地出于本能。这种本能,即为“劣根性”。人的劣根性与生俱来,需要依靠后天的教育来克服。而乡土中的人们,他们缺乏“克己复礼”的教育条件,所以人性的弱点、人的劣根性在这些村民的身上,暴露得更加明显深刻。
  一.从众性批判——从“路西法效应”到合群心理
  古斯塔夫·勒庞在《乌合之众》中具体阐述了群体心理:在群体中,人们会削弱个性,降低智力和价值判断的能力,并极易传染一种感性的本能的情绪。在乡村中,人们居于一处,有着共同的生活模式和关注圈子,因而,一个乡村实际上就是一个群体。在群体驱使的情况下,人们的心理和思维模式,久而久之会从属于群体心理。群体心理不仅带来从众行为,还会表现为去个性化。当群体中出现个性鲜明的个人时,群体打压个人的行为和个体“去个性化”的行为都极易出现,形成群体的暴政。
  我们看《生命册》中描写平原上的风和树:“这里常刮的风是西北风。西北风冬哨秋尘,且钻旋凌厉,所以这里生长的树没有特别直的。”在书中,平原上的风不烈而透,常年无声地侵袭树木,所以这里不长栋梁之才。偶有挺拔突出者,会受到来自风的更加猛烈的侵袭,最终非弯即折。李佩甫喜欢将人比作植物,形成他独特的写作风格。无梁村的村民即是平原上的树。无梁村的群体心理就是那不烈而透的风。“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世,众必毁之”。梁五方就是这样被毁灭的,因为他卓越的才能和骄傲的性格在村民中极其突出。人都是有嫉妒心理的,所以在运动中他成为了村人的打击对象。平时温顺的村人,甚至是他的亲人,在打击梁五方时,都露出了最为凶狠丑恶的嘴脸。恶是具有传染性的,当村民被感性的恶情绪感染时,就会做出无意识的出格暴行,暴行之后是宣泄的快感。同时,因为“法不責众”的缘故,每个人的暴行是不必承担责任的,匿名信和秘密会掩盖罪行,会成为“去人性化”的温床,而“去人性化”之后的人,会成为霸凌者。这种在特定环境下的恶的感染力,被菲利普·津巴多归纳为“路西法效应”。在村人的打压下,梁五方开始了持续半生的上访,也许他只是为寻找一个答案。那一颗心中应不只包含了不平和冤屈,还带有对村人暴行的激烈反抗与心理阴霾。
  《生命册》体现了李佩甫苦涩的时代关怀,其中,不只是打压梁五方的运动,还有关于“文革”的黑暗记忆,都引人深省:学生往老师的头上泼浆糊,踢老师的屁股,对老师进行人格的侮辱,在现在看来是不可理喻的,可是,在“文革”的时代,人们无意识从众心理渐渐演变为无意识的暴行,使得人类的理性被野蛮主宰。特别是乡村中无权无势地位甚卑的村中小民,在被赋予权力后,便开始不受控地宣泄长时间的压抑。在真理被践踏的大环境下,非正义与暴力被赋予合法性,每个人都可以顺应时代成为欺压别人的霸凌者。杜秋月在村人的攻击与自身的卑微感中,走向了“去个性化”的过程,这让他丢失了最宝贵的东西。“我的老师,曾经能通篇背诵《离骚》的老师,现在却完全是一副乡下人的做派了”。《离骚》是屈原高洁人格的观照。杜秋月的改变,恰如他对《离骚》的忘却,是精神上的褪色与陨落。
  梁五方和杜秋月都是在村人强制“去个性化”的群体暴政中,不可避免地走向了自己的反面。
  二.看客心理批判——村人的冷漠与“自私”
  麻木的看客,被鲁迅斥为庸众,对看客人格的批判,是鲁迅国民性批判的重要方面。早在鲁迅之前,梁启超就已经意识到:“旁观者,如立于东岸,观西岸之火灾,而望其红光以为乐;如立于此船,观彼船之沉溺,而睹其凫浴以为欢。”以别人的灾祸为乐,是看客们的一种心理宣泄, 长期被压抑的情感, 通过变态残忍的方式释放出来。看客心理来源于人性深处的冷漠与私心,在人类社会中,虽然物质在不断发展,冷漠与私心并未消减过。
  小说《生命册》不露声色地暗讽了看客心理。虫嫂的苦难,在村人看来,也许只是他们茶余饭后的消遣。家境的艰难,逼迫一个母亲去偷,为了养活三个孩子,虫嫂已经放弃了作为女人的尊严,可没有一个村人伸出援手。他们已经乐于去看治保主任对虫嫂的搜身,村人对此非但没有同情与帮助,反而参与了一场苟且的性交易。村中的男人带着自家的粮食肉油,换取性的快感;村中的女人,对虫嫂群起而攻之;她的丈夫唾弃她;她的孩子厌恶她。一个村子,仿佛变成了最可怕的地狱。这与电影《狗镇》中的情境极为相似。无梁村也是一个狗镇。在狗镇中,人性尚不如家畜。   还有一种看客,是加以评论地看他人的苦难。《诗经·将仲子》反复吟唱的,便是人言可畏。在无梁村,春才是出了名的腼腆,在青春期的性诱惑和村中女人的戏弄、调笑、性暗示中,他选择了自宫。鲁迅曾说:“悲剧就是将有价值的东西撕碎给人看”,可春才的毁灭,并未在村人心中形成多大的冲击,相反,女人们却开始疏远他,男人们好奇他上厕所的方式,幽默的村人还为他编了歇后语“春才下河坡——去球”。从逗弄到嘲笑,村人的闲言碎语足以摧毁一个健全的人。看客们的评论谈笑,以自己为出发点,将别人的困窘与悲剧当作笑料,以此来寻找生活的乐趣。《祝福》中“她未必知道她的悲哀经大家咀嚼赏鉴了许多天,早已成为渣滓,只值得烦厌和唾弃;但从人们的笑影上,也仿佛觉得这又冷又尖……”这“冷”与“尖”, 便是对于看客冷漠心态的形象描述。
  从“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到以他人瓦上之霜为己身生活之娱,从自私到冷漠,是人性的退化。每个时代,都有这样一批看客。鲁迅时代的单四嫂,祥林嫂,阿Q,示众者的看客;李佩甫的乡村写照中虫嫂,梁五方,春才,老姑父的看客。李佩甫继承了鲁迅国民性批判的精神,在对看客人格的批判方面,他表现了自己别样的书写。他不只是叙事,又融入了个人的感情和观点,上升到了精神分析的层面。同时,他洞悉人性,通过对村人的行为言语的刻画,将人性的冷漠与自私加以表现,但我们不得不指出的是,相较于鲁迅的客观叙事,这种主观的叙事方式,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讽刺力度。
  三.无意识暴政——社会群体对个人的非正义攻击
  在这里,我们需要再阐释一下群体的无意识暴政。这和暴民政治的概念不同,我所论述的,是社会方面的。这种群体的暴政表现在社会群体对个人的非正义攻击及语言暴力,也表现为舆论的打压。而无意识则表现在自我认知上对这种非正义行为的正义粉饰,或跟风群体对并不认识的陌生人进行攻击。
  群体暴政的受事对象一般为两个极端——一是超拔于群体之人;一是落后于群体之人。对于超拔之人,群体暴政的产生往往来源于一种嫉妒心理。正如屈原之放逐,乃由于“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超脱,引来“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而对于落后之人,群体则会表现出排挤或贬斥的行为,也许出于一种“媚上欺下”或“恃强凌弱”的心理,对于弱小者,群体也会欺压。正如当今城里人对农民工的歧视,对其“土”的戏谑。在社会结构中,过于超拔或过于落后,都会打破群体原有的平衡。打个比方,在一片树林中,最高的树木往往承受来自风的更猛烈的摧残;木桶效应原理中,最短的板往往是桶中的水倾泻而下的出口。
  在《生命册》里关于乡村的描绘中,最为突出的就是对这种群体无意识暴政的刻畫。李佩甫对于这种心理的观照以自身的经历真切地表现,如在打压梁五方的运动中:“我必须诚实地告诉你,在这种时候,在这种场合里,我也很想上去扇他一耳光。我跟梁五方没有任何仇恨,也没有过节。……我告诉你,在一定的时间和氛围里,恶气和毒意是可以传染的。”此外,李佩甫也着重描写了村人的好事心理与闲言碎语嚼舌根。从群体攻击到语言暴力,《生命册》全面地表现了群体无意识暴政的实施过程。
  在现实生活中,群体无意识暴政也是处处存在的。鲁迅在《论人言可畏》中,沉痛哀悼阮玲玉的自杀:“因为她颇有名,却无力。小市民总爱听人们的丑闻,尤其是有些熟识的人的丑闻。”流言四起,舆论压迫,有多少公众的人物因此患上抑郁症甚至走上自杀的不归途?广东省电白县18岁女孩蔡燕梅患有尿毒症,蔡家为此负债累累,而彻底康复换肾的手术费用逾20万元。得知这个消息的某网友大胆呼吁彩票大奖得主捐钱,如果说,这还是出于善意的某种建议,接下来的事就彻底逾越了人们交往的边界:无数网友戴着口罩和鸭舌帽,来到投注站,手拉求助横幅,呼吁当地刚中了1200万元的大奖得主捐资救人。这些活动参与者,站在自诩的道德高地对个体实施压力,难道是正义之为吗?还有城市中人潜在的对于民工的歧视,武汉某一厕所墙涂标语:禁止民工入内;大型商场的工作人员拦截拾荒的老人,禁止其入内为孙女买礼物;公交车上和地铁上的人们,对于衣衫破旧的农民嗤之以鼻纷纷远离……维护城市环境或是商场环境,就可以成为剥夺个人权利的正当理由?
  跨越历史与现实,跨越城市与乡村,群体无意识暴政,始终存在。作家所能做的,只能将其呈现,发人深省,诚如克尔凯戈尔所言:“个人不能帮助也不能挽救时代,他只能表现它的失落”。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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