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树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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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世前三天,我奶奶从床上跳下来,洗衣做饭,打扫卫生,喂养牲口,下地除草,就像过去几十年中的每一天那样。那时,她已经与体内那颗拳头大的肿瘤抗争了三个月。这是我第一次切实感受到“回光返照”。随后,奶奶撒手西去,那是2005年4月1日,奶奶84岁。
  小时候,我大部分时间生活在外婆家,和奶奶接触不多;我母亲又时常和旁人说些自己婆婆的不是,听起来振振有词,以致我对奶奶有点讨厌。
  12岁那年,我回到父亲身边,跟奶奶朝夕相处,才知道她勤劳踏实,是一个对子孙后代有着极强责任心的人,尽管有时候有些刻薄,嘴上也常对我母亲颇为不满。爷爷早逝,她一手养大了包括我父亲在内的8个儿女,带大了除我之外的4个孙子、孙女。要是大伯的儿子免于早夭,她本有机会抚养第四代,甚至第五代。
  17岁那年,奶奶带着克夫的骂名改嫁给爷爷——一个私盐贩子过继来的儿子。此后30年里,奶奶一共生了9个孩子,活下来8个,这么高的存活率在她那辈人中非常少见。在她最后一个孩子也就是我四叔刚满4岁的时候,爷爷患肝癌去世,时年54岁,“克夫”一说于是被村里人重新提起。奶奶没有时间去理会,家里还有6个儿女(大伯和大姑已成家)张嘴等着她。
  这段艰难的历史,奶奶零零碎碎跟我讲过一些,大概就是为了活下来,家里的每一个人都努力地刨土地,种庄稼。此外,男孩子去石灰厂拾碎石灰块,女孩子则做点女工活儿,只要能挣票(钱),无一落下。
  她把三个儿子送进了学校,然后为他们盖房,成家。
  我来到这个大家庭的时候,奶奶已经78岁了(这是奶奶的说法,其生年不详),一米四多点儿的个头,头发半白,体型瘦弱,但目光锐利,身手敏捷,浑身散发着干劲儿;颧骨突出,上唇特尖,像老鼠,一口牙完好无损,偶尔嚼点儿炒黄豆,嘎嘣嘎嘣响,每回听着我都感觉牙疼。
  由于父母在外,我跟着奶奶。她的厨艺很糟糕,甚至还不如我,十次有九次都会把盐放太多。我偶有抱怨,她总是搬出以前的艰难教育我:盐多好下饭……我曾一度把三叔患肝硬化归因于此。
  年近八十,奶奶依旧保持着旺盛的精力。早上四五点钟,她便起床出门,先去地里转一圈,摘点新鲜蔬菜回来,然后生火做饭。等其他人起床后,她又下地去了。大伯的事她不怎么管,但剩下的三个儿子地里的活儿,她把能干的都干了:今天去老二家地里除草,明儿去老三家地里浇菜,回头还去老四家帮着扯点儿猪草,没有闲下来的时候。
  三姑说,奶奶能干是因为年轻时候能吃:她生完四叔坐月子的时候,一顿能吃六个鸡蛋,半斤面条,两大碗米饭。据说四叔八岁时还能喝上奶水:他正在教室上课,突然举起手要请个假,理由是想回家喝口奶……老师大方地让他去了。四叔跑到地里找到奶奶,扒起衣服就吮吸起来。当时奶奶已经56岁了。
  除了炒黄豆,奶奶爱吃的东西还有冰棍、桃酥饼和米酒。夏天干完活儿,她会花上两毛钱买根冰棍,咬着吃。每年中秋节,姑姑们回家省亲买的都是桃酥饼,多到吓人,能一直吃到过年。最厉害的还是喝酒。四婶经常说奶奶有时为了喝别人家的米酒出卖体力,大家笑她,她就嘿嘿笑着跑开。母亲说我出生那天晚上,老人家喝多了在林场看电影,晚上十点多回来,听到屋里头叫唤拿剪刀剪脐带,她晕晕乎乎地就出去了,再回来递过来一把柴刀……
  奶奶既相信神也信任佛,非常虔诚。早饭前,她会在厨房给灶神爷上香,有时还会摆上用两斤黄豆换来的祭品,求神仙保佑儿孙们身体健康,生意兴隆,学业有成。手头稍微宽裕的时候,她便颠颠儿地跑到邻村神婆那儿,花几块钱跟爷爷、太公通个话,回来告诉我说,爷爷在下面缺粮缺钱,转身跑去米缸盛米,用红纸把钱包着,一溜烟跑去送给神婆。我告诉她这是迷信,神婆是个十恶不赦的骗子。她听了很是惶恐,跑到外边对着神婆住处方向忙不迭说:“小孩子不懂事,不要怪罪。”



  通灵的事情难以捉摸。有一回,奶奶召集家人说,她在与爷爷“通话”中得知老人家在下面的房子阴冷潮湿,不宜居。之后家里决定迁坟,挖出来的爷爷竟然长了獠牙,这在老家可是大不吉利。
  最令人难忘的莫过于“神水”治病。老家人都这么干,发烧头痛,就跑到祠堂或寺庙抓把香灰泡点水,然后喝下去。说实话,那味道可真不好,不过有时喝完病也确实就好了。
  逢年过节,奶奶还会带着二弟上老家的白云山寺祈福,那是他的“福寿之地”。奶奶去世后,二弟自己还去。他现在是一个大学生。
  2001年,三叔去世,奶奶身受重创,日夜哭泣,眼睛瞎了,耳朵也聋了,头发全白,背驼了。那口牙还在,但不再嚼黄豆。为了减轻她的伤痛,四叔把她从老房子接出来,但她每星期仍要回去几次,在她儿子死去的地方一个人偷偷地哭上几回。那几年总是会有人告诉我:“你奶奶又在老房子那儿而嘤嘤地哭,怪吓人的。”后来,奶奶的精神状况越来越差,看到我,喊二弟的名字。只有当我们谈论地里的事情,她依然心如明镜,不管我们多小声,她总是能听见,且要发表一下个人意见。
  2004年底,奶奶被检查出了子宫癌。医生伸出拳头比划:“这么大,晚期,最多只有一个月了。”
  奶奶坚持了三个多月。那段日子是她整个人生最煎熬的时期。以前,我们开玩笑说,要奶奶天天躺着休息简直就是要她的命,想不到最后她还是未能幸免。对于自己离开的方式,奶奶常说:“一副老骨头了,没病没痛闭着眼去了多好,你看上屋场那谁不就洗着衣服就去了么。”
  在奶奶的葬礼上,我得知她的大名叫赖林凤。
  奶奶的真名,从来没有人说起。老一辈人相互称呼有自己的规矩,他们都喊奶奶叫梨树下人:她娘家那个村子叫“梨树下”。隔壁奶奶是大岭坑村嫁过来的,“大岭坑人”就成了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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