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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當中,杜婆婆几次以逝者的身份出现,警示于我。由于她是个死去两年的人,我不得不有所收敛。
那天早上,林济生照常出门巡山。我将提前买来的捕兽夹子放在离家不远的路口,用枯草泥土做好伪装后,便继续回屋睡觉。林济生要到天黑才能回家,那时候,便有好戏上场。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似醒非醒中,一只黑色的野猫跃上我的床头,锋利的胡须触到我的眼皮,我吓得一激灵,突然清醒过来。野猫静静地看着我,想要告诉我什么。而后,它开始从墙壁上捞鱼。我的天啊,令人无法置信的一幕出现了,我在杜婆婆家里梦寐以求的场面就这样变成现实。林济生那面陈旧简陋的墙壁在这一刻突然有了光,有了神采,似乎活了起来,变得如梦如幻。我慌忙揉了几下眼睛,墙壁上已多出数不清的游鱼,个个肥硕丰美,姿势曼妙,令人眼花缭乱。它们不停地游来游去,游来游去,好似这不是冰冷坚硬的墙壁,而是浩瀚无际的大海。我看见那只老猫一边朝我望着,眼睛里透出似曾相识的目光;一边匍匐身子,利爪没入墙壁,轻轻一勾,就捞上来一条白得发光的鱼。老猫一边看着我,一边将捞上来的鱼塞进嘴巴里,大口咀嚼起来。咔嚓咔嚓,三两下,一条鲜活的鱼就不见了。那些鱼似乎被咒语粘住了,在它的利爪下吐着白泡,几无挣扎的力气,有的甚至鲜血淋漓,血沫不停地朝外涌。那些鱼的悲惨遭遇让我毛骨悚然,我双手捂住眼睛尖叫起来。
阳光经过层林过滤,透过月亮堡的缝隙,仍有几丝斜洒在窗子上。我脑袋一清,这一切不复存在。什么都不见了,没有诡秘的老猫,也没有被困在墙壁上任人宰割的鱼。我躺在床上睡意全无,却又筋疲力尽,懒得起床,这个噩梦几乎耗尽我全部的力气。
这是杜婆婆死后第一次出现。接近傍晚时,杜婆婆第二次出现。
这一次,我看见了杜婆婆的脸。我估摸着林济生就要回来了,我打算躲在一边去看看他的笑话。我的脚刚跨出门槛,就踩到一棵刚刚冒头的魔芋上。黑麻色的枝干冉冉升起,很快就抵住我并不圆润的下巴。枝干上托出一把巨大的黑紫色的大伞,那是魔芋的叶子。我相信,杜婆婆的脸是在这上面出现的。我看不清她的长相,就像她在世时我从不敢直视她,但我知道这就是杜婆婆。除了杜婆婆,谁也没有这种可怕的咒语,制造不出这么神奇的一幕。杜婆婆裹在一件旧黑袍里,只露出脑袋来。那张脸出现得极快,消失得也快,只在我眼前晃那么一下,就不见了,魔芋也随之缩回地下。我呆愣了几分钟,跨出去的脚又缩了回来。
跟杜婆婆有关的两个预兆,消减了我想要制造事端的快感,想起那把捕兽夹子,我心里一阵慌张。其实我并不想伤害林济生,只是想捉弄捉弄他。
明溪镇人个个长着一张接近太阳的圆形脸庞,秀美的鼻梁上面有未被烈日灼伤过的明亮眼神,表明他们更习惯在黑暗中过日子。这里的人热衷穿黑色的衣服,他们一厢情愿地认为,只有黑色的衣服才跟他们的皮肤最相衬。黑色的衣服能够掩盖白得透明的皮肤,帮助明溪镇人尽快融入黑夜,同酣畅的睡眠之神交换契约。是的,明溪镇人偏爱夜色,胜过灿烂华美的白日之光。
我十岁那年第一次来到明溪镇时,就因自己不太圆润的下巴和过于鲜艳的外套引来额外的注视。
在这之前,我跟云姐生活在秦城的一家按摩店里。大约半年前,云姐的男人—按摩店老板开始夜不归宿,两人时常吵架。有一次,按摩店老板喝酒回来,嘴里一直不干不净地骂着我们。云姐气不过回了几句嘴,按摩店老板便动起手来,打得云姐嘴角出血。就是从那时起,云姐跟我说起了杜婆婆。住在云溪镇的杜婆婆也许是猫变的,她永远在吃鱼,她的鱼养在墙上。杜婆婆还会念咒语,能驱使魔芋违背意愿地生长,并自动献身给主人。总之,杜婆婆是个既阴险狡诈、又冷酷无情的人,明溪镇人害怕她,云姐也不喜欢她。云姐没说过杜婆婆一句好话,但是说着说着,云姐就开始哭,哭得肝肠寸断、撕心裂肺。那是我第一次见云姐这么伤心,哪怕她被按摩店老板殴打得鼻青脸肿也没这样哭过。我猜从那时起,云姐就在有预谋地将我推给这个神秘、古怪的老太婆。她从杜婆婆的个性开始,事无巨细地向我讲述她跟杜婆婆共同生活的十八年岁月。让我这个刚知道杜婆婆名字的人,居然知道了几百里之外一个叫明溪的小镇,以及一个独居老妇的喜怒哀乐。但我最感兴趣的还是杜婆婆的鱼和魔芋,可云姐说起这些时,总是语焉不详。我猜云姐也只是听说过杜婆婆的咒语,她为了哄骗我,不得不编织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来。
我从未怀疑过云姐的悲伤和思念,我体谅她的辛苦和劳累,我愿意听她一直诋毁这个从素昧平生的老太婆。直到那一天,云姐默许按摩店老板将我从学校匆匆忙忙地接回来。她那个同居者不由分说地、十分粗暴地把我十年的时光揉成一团,塞进了箱子和背包,然后又将我塞给车站前等候的陌生人。云姐对我的哭喊充耳不闻,她像猛兽追赶的猎犬,捂着伤口踉跄转身,再也没有回过头,没有给我任何哀求和告别的机会。云姐的伤口就是那双眼睛,二十多年来没有见过任何光亮,从出生起就一直活在黑暗中的眼睛。
杜婆婆显然早就知道我的到来,她蹲在明溪镇中心医院前的十字路口,一件黑衫太过阔大,牢牢包裹着她嶙峋的身子骨。车子刚停下,伴随着一阵浓烈的药水味,杜婆婆枯瘦的手已落到我头上。她背着我的行李包,拖着那个大箱子,走在前面一言不发。她对我的到来既不欢迎也不拒绝,镇定得让人吃惊,既看不出喜也看不出怒来。那些蹲在街边吃饭的人,古怪而热烈地看着我们,拼命忍住好奇心,没有跟杜婆婆打一声招呼,更没有主动问一句突然在镇里现身的陌生人。我不得不在他们的目光中,跟随杜婆婆穿过一段长长的街道。杜婆婆丝毫不顾忌周边涌动的暗流,她目不斜视地走在前面,就像一个如愿以偿的巫婆,用咒语牵引着迷路的羔羊,并促使她战战兢兢、亦步亦趋。杜婆婆同云姐一样,没有回头看一下,她知道我只能跟她走。可我还是挣扎了几下,我一边走一边大叫:“我要云姐,我要云姐。”
杜婆婆终于转过身来,她说:“云姐死了。”
“你骗人,云姐不会死的!”杜婆婆的话云淡风轻,在我听来却石破天惊。 “你一上车,云姐就溺水了。”
“你怎么晓得,你又不是神仙?”我开始哭泣,流着泪反驳她。
“她一死,风就把消息递过来了。我把草木灰撒在台阶上,这个狠心的人,变成了一只畜生,连脚印都急急收走了。”
杜婆婆声音嘶哑,她平静、冷酷地说,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她的笃定是一柄尖刃,狠狠地刺中了身后我这只彷徨无助的羔羊。隐约中,风中似乎传来了一阵浓郁的死亡气味,我不禁打了个寒战。我对云姐的死将信将疑,不得不跟着这个可恶的老太婆朝前走去。
那天下午,人们眼睁睁地看着我走进杜婆婆的黑屋子,他们对我饱含同情,却爱莫能助,仿佛不是杜婆婆增添了一个孙女,而是巫婆的巢穴里又多出一道美味可口的下饭菜。
明溪镇人的生活因我的到来出现一阵扰乱之后,复又归于平静。因为在我之前,这个小镇子就陆续来了不少不速之客。有做小生意的货郎担,还有做小工的手艺人,有周边村寨来打工的服务员,还有来开店的外地老板。当然,还有一些来历不明的人,杜婆婆就是个来历不明的人。
一身黑衣的杜婆婆是何时来到明溪镇的,没有任何人注意到。等到明溪镇人回过神来的时候,这个从古道溪来的人已经在明溪镇悄无声息地住下了。谁也不知道她是从古道溪的哪座山上下来的,她那身神秘古怪的行头是拜哪个山头的哪个山神所赐。总之,人们惧怕她是有原因的。杜婆婆来到明溪镇,带来了吃鱼的古怪仪式和魔芋的种子。
这就是云姐说的,关于杜婆婆会念咒语的两个传说。明溪镇人辩解道,他们从来没有钟爱过某个特定的时辰,他们喜欢穿黑衣不过是受到杜婆婆的引诱和蛊惑。这是一种无形的逼迫,好像如果不按照杜婆婆的规则来要求自己,那些可怕的咒语就会降临到自己的头上来。谨小慎微的明溪镇人暗中观察着杜婆婆的一举一动,揣摩着她的行事习惯,他们有意偏离自己的喜好,那完全是为了躲避灾祸的缘故。除了杜婆婆,没有哪个人喜欢一成不变的黑色和沉重孤寂的夜晚。
人们一直说杜婆婆是个饕餮之徒,她有永远也吃不完的鱼,还有坚硬的土地里长出来的魔芋。杜婆婆从明溪里舀出第一条鱼,在烹煮并喝光鲜美的鱼汤之前,她将两边的鱼翅和尾鳍切割下来,并完好无损地钉在墙壁上。每次杀鱼,杜婆婆都会重复这个仪式,直到它们晾干后失去水分,变枯变薄,成为墙壁的一部分。这些消失了的鱼翅和尾鳍,最后都在墙壁上一一复活。从那以后,人们就再也没有见过杜婆婆在镇上买过鱼。她把鱼养在那面破败不堪的墙壁上,趁着夜深人静时不眠不休地念咒语。假如明溪镇人此时没有沉沉地酣睡,他们一定会看见无数条鱼出现在那里,它们迅速长大,将空气当作水流,无比畅快地游来游去。
杜婆婆除了在墙壁上养鱼外,她还能驱使魔芋。明溪镇盛产冷硬贫瘠的土地,哪怕人们往地里浇灌成吨的粪水,埋下成千上万的美丽花朵,最后也只能长出铁铧来。这不能怪明溪镇人,他们出生在四通八达商贾如流的明溪镇,过惯了养尊处优的日子,实在不需要仰仗脚下的方寸之地。明溪镇人鲜少种植过庄稼,更别说是魔芋。可自从杜婆婆来到明溪镇后,人脑袋那么大的魔芋就长满她的前庭后院。但人们坚持说,这些魔芋不是杜婆婆栽种的,杜婆婆只是念了一种神秘古怪的咒语,魔芋就不远千里而来,自愿长在她的家园里。这些中了咒语的魔芋仅仅靠着空气饲养,就越长越大,过不了多久头大如牛,便会撑破土地露出来。一身黑麻色的枝干壮如人的手臂,上面开出硕大美丽的喇叭形花朵。杜婆婆只要从魔芋丛中路过,奋不顾身的魔芋就挤上前来,纷纷抱住她的脚跟,繁茂肥厚的叶子会从伞形变成人形的脸庞。一张张惊慌失措、饱经风霜的圆形脸庞,流着眼泪祈求杜婆婆吃掉自己。哪怕因为害怕而不停颤抖,它们也无法停止哀求。人们猜想,魔芋受到咒语的驱使,身不由己,不得不从古道溪的高山密林里迁徙而来,那种背井离乡、颠沛流离的恐惧一定胜过了为杜婆婆献身的恐惧。
魔芋的体内天生有一种使人麻痹的物质,只要割开皮肉,这种毒素就会源源不断地顺着汁液流淌,沾染到皮肤上,又麻又痒。明溪镇人在被魔芋灼伤手指后,就远离了这种古怪的植物。他们还没有想到好办法来对付这种毒素时,哪怕魔芋的滋味再美味,人们也对其敬而远之。杜婆婆天生是魔芋的主人,有一双不畏惧毒素的手,也有人说她靠着咒语根本不怕魔芋的毒素。杜婆婆不光自己吃魔芋,还将它们磨成粉末,做成豆腐,拿到集市上出售。这是魔芋们对杜婆婆又恨又怕的根源。我敢说,明溪镇人餐桌上摆放的魔芋豆腐全都出自杜婆婆的那双手。无亲无故、无依无靠的杜婆婆就靠着出售魔芋豆腐维持生计。不知是出于报答还是报复,魔芋把云姐作为礼物送给了杜婆婆。
杜婆婆是在一丛巨大的魔芋树下捡到云姐的,云姐的脸型和眼睛表明了她跟明溪镇并无任何亲缘关系。整整一个烈日当空的下午,至少有十二个害怕太阳的明溪镇人蒙着眼睛从她身边匆匆而过。他们没有看见云姐,也许看见了,但是无动于衷。明溪镇人绝不会去收养一个并不完美的弃婴,何况她还跟明溪镇毫无瓜葛。只有杜婆婆驻足。当她将云姐从魔芋丛中抱起来之后,那個地方就再也长不出魔芋了。一时间,魔芋从杜婆婆的脚边消失得干干净净,连一点枯枝败叶都没留下来,好像魔芋被杜婆婆召集过来就是为她带来云姐。杜婆婆收养了这个先天失明的孩子,她发现她时,她的身上盖着一条薄毯子,上面爬满了细腰长身的黑蚂蚁,好像这具带着婴儿芳香的躯体是一颗黏性十足的巨大糖果。
明溪镇人对云姐的来历猜测不已,但杜婆婆非说云姐就是她的女儿,其他人也没有办法。哪怕他们从没看见过杜婆婆的丈夫,也从没看见过她的肚子有孕育过的迹象。
十八年后,情况截然不同。清秀温顺的妙龄少女即便穿着宽大过膝的衣裳,也没法遮住她那逐渐隆起的腹部。这一回,杜婆婆无话可说,因为她从云姐那里什么也没问出来。瞎眼的女孩既看不见侵犯者的长相,也没听见他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在她耳边一遍遍碾过。杜婆婆知道云姐有意隐瞒,并且在袒护那个伤害自己的罪犯,她伤心不已。在她去派出所报警之前,云姐跪在她的面前苦苦哀求她。母女俩僵持了很长一段时间,云姐就像那些匍匐在她脚边的魔芋,这让杜婆婆没法抬起脚来。云姐是在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消失的,在母女俩持续冷战了一个星期之后。 按摩店老板是个瘸腿、矮小,长相平庸的男人,人到中年,娶妻无望。他来到明溪镇,本来只想招几个廉价的按摩工回去,他一定想不到,自己会对这个长相秀丽的瞎眼少女动了心,哪怕她大着肚子。
可怕的场面并没有来。我特意看了下斑驳的墙壁,胆战心惊地期待着令我惊异的景象,然而我什么也没看到,除了几张枯萎的鱼翅和尾鳍。那是一栋小而老旧的两层小楼,光线寥寥,阴暗陈腐,摆设却有条不紊。我还有了独属于自己的小房间,床上整整齐齐的被褥显示出杜婆婆对我的到来有过准备。
杜婆婆让我洗漱歇息一下,她提刀出门,掀翻了倒扣的背篓,宰了里面那只聒噪不休的母鸡,一颗热乎乎的白蛋骨碌碌地滚落在院子里。为什么不是吃鱼呢?我心里隐怀的期待落空,以为杜婆婆把对我的仇恨转嫁给了那只母鸡。当她把一整钵鸡肉推到我面前时,我胆战心惊,吓得不敢伸筷子。尽管饥肠辘辘,但我不敢去看那些香气扑鼻的鸡块,那上面也许有一双哀怨的眼睛,正顺着散发的烟雾不停攀升,笼罩着我,俯视着我。我把菜钵又推回到杜婆婆前面。杜婆婆放下筷子,狠狠地看着我,良久才说:“小青跟了我十年,我咽不下它的肉。”
她惨淡恼怒的神色表明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云姐离开明溪镇十年,她大概就是在那时养这只母鸡的。难道她把母鸡当云姐在养吗?我心里涌上来一阵惶恐,竭力不去想象一个老妇跟一只母鸡相处十年的时光。杜婆婆不再劝我。两人默不作声,把一盘青菜分吃得干干净净,却谁也没有吃一块鸡肉。放下碗筷后,我如释重负,看看杜婆婆,我就知道不吃那些鸡肉是对的。在书本对我灌输的教育理念中,节约是美德,浪费是可耻的。也许是一种求生的欲望启迪了我,在那一刻突然顿悟,令我本能地抓住杜婆婆这根稻草,下意识地讨取眼前这个古怪老妇的欢心,在云姐抛弃我之后,用最快最有效的速度让她接纳我,成为我的依靠。
饭后,我把背包里多出来的一沓钱递给杜婆婆。她没接我的钱,却把头转向一边,问我:“是她给的?”
我答道:“是的。”
又是一阵良久的沉默,我们都心知肚明,那个“她”是谁。母女俩也许在十年中没有通过音讯更没有见过面,可把两个毫不相干、相距甚远的陌生人聚在一个屋檐下,甚至在一个桌子上吃饭,也只能是云姐。云姐是维系我们的纽带,更是遮挡在我们之间的屏障。我们隔着屏障,小心翼翼,相互试探,一味地绕山绕水,却谁也不肯伸手触碰它、撕开它。云姐是我的伤口,在她任着别人把我强塞进车里的那一刻起,我就发誓再也不要原谅她,哪怕杜婆婆说她死了,我也不原谅她。我要让这道伤口再也无法愈合,一直这样腐烂下去。但我看不出杜婆婆对云姐的态度,如果她仇恨云姐,那她怎么肯接受云姐扔给她的这个累赘?如果她爱云姐,那她怎么一直回避,甚至连云姐的名字都不肯说出口。这些钱云姐是什么时候塞给我的,我全然不知。她跟按摩店老板同居,却一直委曲求全,做着按摩女工的活。当她学会了给客人按摩后,她就一刻不停地在干活,而她的工资都要全部交给按摩店老板,以换取她和我的傍身之所。
杜婆婆没有理会我手中的钱,她看看桌上热气散尽的鸡肉,又看看我:“你倒是跟她一点儿也不像。”我不知道这句话是好还是坏,就这样忐忑不安地在杜婆婆家度过明溪镇第一个夜晚。
杜婆婆这个人,你只要跟她相处半日,就会知道她的脾气。长期的独居生活,使杜婆婆孤僻、阴郁、凌厉。明溪镇无人敢亲近她,我自然也不能。她没有对任何人笑过,她的脸上永远冷漠,永远看不出一丝多余的表情。尽管她肯杀掉相伴多年的母鸡来招待我,却不肯露些许笑容来让我安心,这一点尤使我耿耿于怀。杜婆婆似乎不知道怎样才能当一个好祖母,或者说她从没想过这样的问题。她凭着本能在明溪镇生存,也许并不知道人们既疏离自己,又不自觉地模仿自己。要知道,明溪镇可是个富庶的小镇子,这里的人曾经一年四季都穿着五颜六色的漂亮衣裳,他们的下巴因享受不尽的美食而变得圆润无比,他们的肤色因几乎没遭受过烈日炙烤而白皙透亮。我想,即使杜婆婆知道明溪镇人对她复杂的态度,恐怕也是无所谓的。她这一生好像不曾屈服过任何人,一直活在自我的世界里。
在杜婆婆这里,我没有任何置喙的余地,她自行安排了我的一切。她吩咐我干什么不干什么,吩咐我吃什么不吃什么,而从不征询我的意见和喜好。有好几次,她去集市上杀鸡让我吃,因为第一次她用鸡肉招待我留给我的阴影,使我对鸡肉深深厌恶。在我的抗拒甚至是号啕大哭之下,杜婆婆也没有丝毫妥协和同情,她锋利的目光叮咬着我,没有因为我的可怜削弱半分。我渴望从墙上看到游鱼,也想看到魔芋疯长的盛况。我趁杜婆婆不在家时,趴着墙壁一寸寸触摸,恨不得找出那些游来游去的鱼,也在院子里用锄头偷偷地挖过,我想看看魔芋的种子究竟有什么古怪,但这些都是徒劳的,我一无所获。
那些面带狡黠笑容的明溪镇人说过,自从杜婆婆收养云姐后,她那些神秘的咒语就不灵验了。收养云姐也许是杜婆婆这辈子做的最后悔的一件事,但她最终并没有抛弃云姐。她也在没有得到任何事先商议的情况下,接纳了我这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我们就这样,相安无事地居住在一起。小孩的适应能力是极强的,没过多久,除了脸型和肤色,我俨然成了一个真正的明溪镇人。杜婆婆希望我在喊她时能去掉前面那个“杜”字,因为我俩的关系总不同于一般人。对这一点,我无置可否,假装不懂她的暗示。我坚持叫她“杜婆婆”,与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杜婆婆拿我無可奈何,她只好木然着一张脸,在我每次用防备的眼神看她时。我处处模仿着明溪镇人的行事做派,也同他们一样,从心里疏离杜婆婆。杜婆婆掌控着我的一切,但对我的出格行为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自己坚决不同明溪镇人接触半分,却从未干涉过我。
平静的生活节奏被秦城来的一封信打乱了。偌大的信封里只有薄薄一张纸片,上面寥寥几行字,说云姐已遭遇意外。按摩店老板在信里肆无忌惮地说我并不是他的亲生孩子,他没有抚养我的义务。这封信终于让杜婆婆知道了十年前拐骗云姐的元凶,她的脸上有了风云骤聚的感觉。她盯着那封信,似乎想用目光将它撕成碎片。我猜想此时按摩店老板若站在她面前,杜婆婆一定会念出咒语来。我心里十分不安,担忧杜婆婆迁怒于我。果然,那几日杜婆婆看我的眼神不尽相同,她肯定是在我身上琢磨着什么事情。每天早上,在杜婆婆起床之前,我就匆匆逃往学校。我害怕她在看我的时候,突然改变主意,不让我去学校,而是直接把我送去车站。每天在学校里,我都过得提心吊胆,害怕她来学校把我接走,然后把我的行李箱和背包还给我。尽管我不喜欢这个小镇上的种种陋习,尽管我不喜欢明溪镇人老是嘲笑我的口音,尽管我从来没有喜欢过杜婆婆,但我还是宁愿跟她待在一起。 我担忧的事情最终没有发生,它有了另外一个走向。杜婆婆以肉眼可见的方式迅速衰老了,虽说我第一次见她时,她就很老,但现在跟那时相比,更有天壤之别。就像十年前不告而别,云姐不打招呼就把我扔给杜婆婆,却没有想过这个衰老的人拿什么抚养一个小孩。即使早就知晓云姐的结局,可秦城的那封信还是成了压倒这一切的羽毛。那件阔大的黑衣已经在杜婆婆的身体上挂不住了,大部分委顿在地。很多时候,我怀疑自己看到的是杜婆婆的灵魂,她躲在一件空荡荡的黑衣里面,在泥地里艰难爬行。
从那以后,杜婆婆家里的食物逐日减少,再没有添置。肉吃完了,家里就不再出现肉;面吃完了,杜婆婆不再出门买面;菜吃完了,也不见她撒种种菜;我甚至连魔芋豆腐的影子都没见过。什么东西吃光了也就吃光了,再也不会重新出现。杜婆婆并不像以前那样,源源不断地争取赖以生存的物资和事物,她单单凭着家里储存下来的食物养着我。这让我越来越心慌,强烈的不安一直困扰着我。我不知道杜婆婆到底有什么打算,她看起来跟平时没有什么两样,好像看不到家里出现的危机。从不跟人接触的杜婆婆居然开始带着我走街串巷。如果说以前她是无奈默认我的存在,那现在就是刻意向人们证明我的存在。她再一次命令我喊她“婆婆”,而不是“杜婆婆”。这回,我没作抗拒,就服从了她。虽说只有一字之差,但意思却大不相同了。
明溪镇上的人唯一跟婆婆保持日常往来,也愿意进我们家门的是林济生,他是婆婆唯一和颜悦色对待的人。林济生是明溪镇的护林员,他孤身一人,独自住在明溪镇后山的月亮堡上。林济生第一次来看我时,带来了一罐蜂蜜和一些晒干的菌子。不过,婆婆没要他的东西。林济生身材高大,可他看起来就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他垂首站在不及他肩膀高的婆婆面前,常常变得口舌笨拙、手足无措,极像一个卑躬屈膝的仆人。明溪镇人都知道,林济生当年喜欢云姐,被婆婆用扫帚驱赶过。林济生无父无母,又穷又没本事,难怪连瞎眼的云姐都不肯嫁给他。
婆婆一反常态的古怪行为直到三个月后才被揭晓。我们吃光米柜里最后一粒米,婆婆就带着我出门了。她说,时候到了。什么时候?回去的好日子。婆婆的话总是神神秘秘,她不愿意多说,我也懒得深究。我跟在她后面,一直走呀走呀,一直走到明溪镇长街的尽头,还在一直走,转入小路,进入明溪镇后面的月亮堡。走到月色铺地,走到离月亮越来越近的地方,走到一栋简陋的木房子前面。
一个在月光下白得发亮的中年人站在那里,似乎在等着我们。然而,他并不是在等我们,他在剥一棵杉树的皮,看起来自得而忙碌。林济生没有料到这时候还会有外人到来,他搓着手站在那里,看起来慌慌张张。在那时,我突然注意到林济生的肤色和那张接近太阳的圆形脸庞,那是典型的让我嫉妒和梦寐以求的明溪镇人的长相。虽然我不知道婆婆带着我来找他的用意,但在那一刻,我突然洞悉婆婆必定包藏着某种险恶用心,我有点同情这个明溪镇人。婆婆破天荒地拉起我的手,递到林济生手上,没作丝毫犹豫,果断而坚决地说,这是你的女儿。护林人好像被火烫了一下,他吃惊地缩回手,脸上的表情表明他没听懂婆婆的意思。于是,婆婆又不厌其烦地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下,这一次,她没拉住我的手。因为我早就甩开了,我同护林人一样吃惊,我知道自己没听错,但我还是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双方僵持了一会儿,护林人的神情明显松动下来,因为谁都明白婆婆的脾气,谁都无法在婆婆的目光下坚持己见。要知道,那目光也是我来明溪镇第一次见过,凶狠、执拗,有看透世事的精明,还有算计一切的阴冷,这种目光里隐隐还有一种令人看不懂的压力和胁迫。这才是整个明溪镇人感到害怕的东西,他们说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害怕什么,也许是一种附加在两个传说之上的咒语。没有人亲眼看见过婆婆养在墙上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鱼,也没有看见过在她家里前赴后继奋不顾身的魔芋,但他们就是害怕。他们相信这个咒语的存在,害怕某一天婆婆会将咒语施加到自己身上,害怕自己会变成墙上的游鱼或者庭院的魔芋。既然婆婆认定我是护林人的女儿,那我就是护林人的女儿。甚至连护林人自己,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在十年前欺侮了云姐。十年前的事情了,真的难以说清。我就这样荒谬地从婆婆的孙女变成护林人的女儿,跟他住在月亮底下。我们不同的脸庞,不同的肤色在月光底下,愈发刺眼。
林济生的默认明显让婆婆大松一口气,她第二天晚上就死了。林济生义不容辞地收殓了她的躯体,并将她安葬在月亮堡最高的地方。一个小小的坟包接纳了婆婆的一生,难以讲述的一生。林济生从明溪镇打鱼人手中买下了一条鱼,烹煮之前将两边的鱼翅和尾鳍割了下来。他像婆婆那样,将它们贴在墙壁上。我在护林人的密林里轻而易举地找到一株魔芋,将它栽种在坟前。婆婆生前靠卖魔芋豆腐为生,我想让她死后还能依仗老本行立足,毕竟她对我有恩。
假如婆婆没有那些神秘的咒语傍身,那她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好端端的生活偏要捡一个遭人遗弃的孤女养起来。你以为养大的女儿能防老吗?并没有。云姐除了不断给她添加麻烦外,没有给这个白发苍苍从不讨喜的黑衣老太婆尽过一点孝。这些事情我并不是不明白,但在按摩店老板将我丢在车上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自己不能回秦城了。云姐尚且要仰人鼻息,她是没有能力抚养我的。不管云姐是真的已经身亡,还是她为了把我丢给婆婆,而使出的一招“金蝉脱壳”术。总之,婆婆对这个养女没有任何办法,她唯有接受我。而现在,我愿意相信婆婆是有些能耐的,毕竟她为我找到了亲生父亲,免除了后顾之忧。婆婆的话让我坚信林济生就是我那个从未露过面的父亲。
林济生天生一副任人欺负的样子,一个穷困潦倒无家无业的中年人,老实巴交、木讷懦弱。这样的人,平静无波的生活中突然出现一个女儿,他可做不到婆婆当年收养云姐那样镇定从容。这样的人在十年前有本事欺负杜婆婆的养女吗?然而,不管怎么样,神通广大的婆婆找到他,并认定他就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既然他是我的父亲,那不管是从法律上还是道德上,他都没法扔下我不管。
安葬好婆婆后,我就戏剧性地变成了林济生的女儿,同这个护林人生活在明溪镇后山的月亮堡上。可当我回过神来面对林济生时,我总是无端生气。我自出生起就活在各种颠簸和不安中,活在按摩店老板的眼色和压迫中,活在云姐的辛酸和无奈中。人人嘲笑我是私生子、野種、来历不明的人。按摩店老板欺负云姐眼盲,对我严苛刻薄,云姐唯有小心翼翼曲意逢迎他。这一切,都是拜林济生所赐。 跟林济生生活后,我逐渐跟温顺和善的明溪镇人分道扬镳,越来越暴露出天性中极其恶劣的一面,不仅在外貌上,就是在性格上,我也不再是一个明溪镇人。我也说不清究竟为什么,就是喜欢处处跟林济生对着干。我先是在学校里欺负比我小的女同学,扯她们的衣服和头发,拦住她们的去路,使她们哇哇大哭后再去找老师告状。我还在课堂上起哄,在黑板上写老师的坏话。一个学期内,有位家长在我放学回月亮堡的路上等着我。他们说,一定是那魔鬼般的杜婆婆在暗中唆使我,可我要是再敢捉弄他们花朵般的女儿,就要给我点颜色看看,哪怕杜婆婆在世,他们也管不了那么多。我也被学校数次警告,每一次都是林济生点头哈腰去找校长求情。林济生从来不骂我,看到他四处求饶的窝囊样子,我就更加生气。他要是有一次挺直腰板硬气一回,也许我的逆反心理就不会那样重了。我变本加厉,旷课逃学,到处跟人发生冲突,我甚至在一个高年级学生的头上拍碎了一块板砖,使他血流如注,住进医院。这一次,林济生赔钱赔罪,可是不管他结结巴巴说出多少好话,学校最终开除了我。退学后我无所事事,更加无法无天,开始混同明溪镇的浪荡子,抽烟喝酒、打架斗殴,到商铺里偷东西,踢倒垃圾桶,砸烂路灯,破坏公共设施。派出所的人有一次找上门来,十分严厉地斥责林济生,要他好好管教我,要不是看我年纪小又是个女娃娃,早就将我关进少管所了。一段时间里,我在明溪镇上搅起一团浑水,好脾气的明溪镇人怨声载道,纷纷表示对我忍无可忍。这个向来包容平和的小镇,甚至扬言要将我驱逐出去。
就是在这时,我开始做梦,梦里面,全是杜婆婆留给我的阴影,浓重的阴影。一只苍老瘦弱的黑猫,瞪着那双凶狠、执拗的眼睛,偶尔尖叫一声,朝我扬着利爪。我看得出来,黑猫似乎在警告我。每一次,在黑猫的爪子快要碰上我的额头时,我就会吓醒过来,大汗淋漓,气喘吁吁。深夜里,我想起杜婆婆来,想起跟她有关的种种事情,特别清晰,却想不起那张脸,记得一些微妙的表情,只是看不清面目。她的脸藏在黑夜背后,像隔着一层水去看一个泥塑的人,手未触及,脸就全部软化稀释了。
这个场景如此真实,我不知道它究竟是不是梦。我心里藏着这个隐秘的恐怖的念头,一连在家里待了几天都不敢出门。可每次面对林济生那张沮丧至极的脸,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跟他说。这时候,我已经给林济生惹下不少麻烦。我终于看见这个老实隐忍的男人表现出愤怒来。然而我无所谓,我给林济生带来多少麻烦都不为过,都难以抵消他十年前欺负云姐,以至于给云姐、杜婆婆甚至是我带来的麻烦,虽然说这个麻烦就是我。我心里恨意难消,不管怎么样,我已成为林济生甩不掉的麻烦。这让我愈加有恃无恐。我最终没有将这些梦境告诉林济生,一段时间过去,一切相安无事,我心痒难耐,蠢蠢欲动,又开始不安分起来。
我就这样忽视了杜婆婆的多次提醒,才让她迫不得已以死者的身份出现,前来告诫我。
我在房间里左思右想,最后硬着头皮赶在林济生回来之前,偷偷取出了那个巨大的捕兽夹子。
第三次出现时,杜婆婆倒没有吓我,可是我忍无可忍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我生气地问道。杜婆婆活着的时候,我想看她的那些把戏而看不到,她死了,倒拿这些东西吓唬我来了。
“我找到你的阿爹了。”没有吃鱼的仪式,也没有魔芋的种子,恢复成人形的杜婆婆坐在林济生门前那棵梅李树上,十分轻快地晃荡着双脚,身上穿的仍是生前那件黑衣,像一只巨大的黑鸦停留在那里。不知道以她苍老的躯体是怎么爬上去的,我稍微有点儿担心她会掉下来。不过,她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就是掉下来也没有关系吧。
她的话吓了我一跳:“不是林济生吗?早就找到了啊。”难道杜婆婆死了之后就忘记生前的事情了?
“不是,林济生不是你真正的父亲。”树上的杜婆婆愈发瘦了,跟我看见的那只黑猫几乎一模一样。难道黑猫都是天生的预言家吗?杜婆婆的话让我十分生气,又隐隐不安。林济生是不是我真正的父亲,关她什么事?她早就死了,还想管活人的事情,想到这里我更加生气:“当初说林济生是我阿爹的是你,现在说不是的也是你。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我就是想来告诉你,林济生不是你的亲生父亲。”
我不相信杜婆婆会弄错这么重要的事情。如果林济生不是我阿爹,那他当初为什么不否认呢?我害怕起来,想到我给林济生带来的那些麻烦,给他造成的那些损失。自从我成为林济生的女儿之后,他就受到了明溪镇人义正词严的唾骂和谴责。当然,因为事不关己,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明溪镇人对林济生曾经侵犯盲女的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想得有道理,既然杜婆婆都没追究林济生,他们又何必出头呢?可林济生还是在镇子里抬不起头来,每次他走在大街上,都会受到别人的指指点点,这让本来就口舌笨拙的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这时候,我心里多少有点内疚。可我一想,林济生如果真的是我父亲,凭着杜婆婆的能耐,早应该在十年前就找到他。我看着杜婆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应该早就知道林济生不是我的阿爹吧?你是故意把我栽贓给他的,你欺负他老实。”我大叫起来。
“是的。”
杜婆婆大方地承认了。
“那你也应该事先告诉我?”
“忘了,年纪大了,记性不好。”
杜婆婆低头理了理自己的衣襟,似乎有那么一点歉意。她这副样子倒是比生前好一些,至少亲切了许多。杜婆婆告诉我,林济生不是我阿爹这件事,她也是在死后很久才想起来的。在世的人如果做了很不妥当的事情,死者是有责任前来提醒的。杜婆婆说,她本来可以将错就错,林济生当我的阿爹,将我养大成人没什么不好。但我恩将仇报,做了那么多对不起他的事情,令他无辜受到很多牵连,她不得不来提醒我。
可杜婆婆这时候才告诉我,林济生已经养我两年多了,比跟杜婆婆待在一起的时间还要长得多。我为林济生泡了一杯蜂蜜水,还煮了一大锅枞菌汤。傍晚时,林济生一身疲惫地回到家里,我嗫嚅着竟不知如何跟他开口。难道说他不是我阿爹,我不是他女儿?我害怕我一开口,林济生就不会要我了,就要把我赶走。那样,我就真的无家可归了。可是,我要是不说,林济生就白白当了几年冤大头了,冤到充当人爹居然都不知道。林济生真的很傻啊!我的亲生父亲到底是谁?假如没有云姐拼命维护他、为他保守秘密,杜婆婆一定有办法用咒语来惩罚他,将他禁锢到墙上当一条失去自由的鱼,或者是变成一株有着巨大块茎的魔芋,等着被不明真相的人吃掉。
可惜的是,杜婆婆的咒语惩罚不了人心。
我跟林济生关系好到完全不用死者操心的时候,杜婆婆来的次数就少多了,但她依然会偶尔出现在我面前。比如,有时候她会装作不经意地在房子前的水池里洗魔芋,她那没戴手套的手指红肿弯曲,因为痒麻而不时痛苦地皱着眉头。
我便再一次向她求证:“林济生真的不是我阿爹吗?”
这次,杜婆婆犹豫了一下,迟疑地说:“也许我搞错了,他就是你的阿爹。”
这个狡猾的老太婆。
我最后一次见到杜婆婆。严寒的冬季已经过去,她在坪院里走来走去,走来走去。我不胜其烦。她充满善意地笑笑,说,姑娘,我来就是想提醒你一下,你长大了,该穿上贴身的衣服了。她说完,那两只猫一样的眼睛有意无意看了我一眼。我羞得直跺脚,看到我恼羞成怒的样子,她便风一样消失不见了,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明溪镇人传说,婆婆丢掉我这个累赘后,一回到家里就变成一只巨大的黑猫,奋力朝墙上一跃,倏地一下不见了。人们笑道,杜婆婆恐怕回到了她的古道溪。那里鱼翔浅底,魔芋漫山,杜婆婆想吃多少有多少,想怎么吃就怎么吃。明溪镇人重新穿上色彩艳丽的漂亮衣服,再也不管肤色是否显得更白,因为他们已重新认识了杜婆婆,也重新认识了黑暗。庭院里的魔芋想长就长,否则就在古道溪柔软的大山里睡大觉,再也没有人驱使它们做任何它们不情愿的事情。笼罩在明溪镇上的庞大阴影随着杜婆婆的离去而逐渐消散,明溪镇人的天空一日一日明亮起来。直到有一天,我发现大街上穿黑色衣服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几乎很难找出一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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