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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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上差两分钟七点,门在赵身后咔嗒一声关上。陶问夏皱了皱眉头,扭头看露台方向。
  昨天中午台风登陆前赵就来了,带了两卷胶带,楼上楼下跑,带玻璃的落地门窗全贴上对称的米字膜。现在,仪式感十足的门窗紧闩着,风把一只肢体修长的竹节虫和几只色彩斑斓的荔蝽尸体敷在玻璃上,一只八眼巨蟹蛛还活着,困难地伸展螯肢在雨水中爬动,试图离开那里。隔着钢化玻璃,依稀能看见,对面那栋没人住的人家,两扇没关严的窗户抽筋似的摔来砸去,玻璃早已碎光。院子里,满地龙尸般的树木断枝,一棵百年树龄的小叶榕连根拔起,龇牙咧嘴倒在游泳池旁。花园小径中有位年轻保安,奇怪地抱着一棵大王椰,风把他的脸紧紧摁在弯成弓背的树干上,这使他活像找错目标的扁脸情人,不知道这种时候,他为何出现在那里。
  22号台风肆虐了一整夜,天亮以后弱了不少。昨晚风震厉害时,房屋摇晃过几次,赵咨询陶问夏,要不要进他怀里。陶问夏说不用,还好。现在回想起来,她不清楚当时说“还好”是什么意思,但她能想象东部海边地区会是一副什么样子。
  陶问夏站在客厅,低头看自己赤着的脚丫,感觉它们正受到某种不明事物的威胁。她走过去,脚趾有节奏地蠕动,一点点爬进赵留在门口的那双皮拖鞋里,趿拉着回到楼上卧室,走到床前。
  床上凌乱,和大多数时候一样。入睡前他们各自阅读,赵刷屏专业论文圈,陶问夏读几页书,或者,看上去在读书。自从加入了一个和专业不相干的读书会后,陶问夏总有些群里推荐的书要读,不过大半没读完。他们很少交谈。总不能谈 X 和λ射线计量公式。作为配合默契的专业伙伴,他们在研究所里有足够的领域和时间交流。
  有一阵子了。他们保持着肌肤之亲,不多,但有。
  陶问夏缩起双肩,让睡袍滑过锁骨,跌落到脚踝上,脚趾脱离松垮垮的拖鞋,爬上床,钻进凌乱的丝制品中。秋分还有一周,她并不觉得冷,却像月光螺一般蜷起身子,感到光着的腿正一寸寸复活过来。
  好像知道陶问夏回到被窝里了,邹芊芊的电话恰逢时候地打进来。
  “他提出新条件,补我三十万股宝德。”隔着话筒,陶问夏被小姑子的怒火灼得脸往后撤回几寸,“拿我当什么,鸡都不食的港股耶!”
  “闹四五年了,总归是分手,你拿到不少了,觅儿的监护权,两套房子……”
  “三套。伦巴底街那套上个月我也抢过来了,没告诉你?”
  “三套,还有岘港的生意,游艇也归你……”
  “我就知道,在你这儿别想找到安慰。”邹芊芊怒气冲冲,好像电话这头的陶问夏是可恶的叛徒,“我根本不想要那只破瓢,看看人家朱梦,康明斯发动机,我是狗屎Yamaha,会费和维修就能把人逼疯。我只是不想让他在上面睡他的小奸妇——我俩在艇上搞过,在不要脸的大海上!”
  陶问夏有点恍惚,不确定是否应该起来给自己煮点东西吃。她对烹饪过程和自己没有关系的食物向来缺乏信任,从不叫外卖。她朝落地窗外看,雨不大,风肆意撕扯着天空,一个劲往地上摁,所有翻天覆地的事情都在地面上进行,房屋隔音效果好,听不见它俩在外面嘶喊着什么,她猜这会儿后者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了。
  换了个姿势,陶问夏把话筒推到枕头那一头,大致能分辨话筒里抱怨在继续,伸手够过床头柜上的手机,心不在焉地处理了两封工作邮件。预报说台风下午就会过去,但她不知道小姑子什么时候才会停下来。
  有一段时间,陶问夏和邹芊芊好得像一个人。那会儿,邹茂茂想娶陶问夏想得哭,母亲和三个姨妈坚决反对,理由是陶问夏学历高。父亲和叔叔弃权,表示尊重精英民主,支持代议制。
  “娶谁不好,娶女博士。”归纳起来,邹家的反对意见大体如此。
  陶问夏是博士后,要命的是,她是工科,精密仪器专业。邹家是知识分子世家,家里三代出一堆博士,废品店不收,堆在家里攒着,深受困扰。邹芊芊是邹家唯一的低学历,港科大一毕业就嫁了潮汕新贵,身份落地,人事通透,邹家有什么化不开的事总是她出面拿主意。
  邹茂茂央求妹妹拯救,信誓旦旦,陶问夏品质优秀,玷污不了邹家的名节。邹芊芊那会儿正和老公暗中斗法,忙着改北美身份为欧洲身份,没心思管闲事,劝哥哥,在人生的田径场上你永远别想跑赢一个想拿金牌的女博士,她越优秀意味着你当亚军的可能性越大,这是一场风险远超机遇的比赛。耐不过哥哥央求,邹芊芊怨气冲天从瑞士飞来深圳见陶问夏,本来打算直接逼陶问夏知难而退,没想到一见就陷进去了,回头慎重地向父母宣布,哥哥要不娶陶问夏,她就娶。
  几年后,陶问夏和邹茂茂分居,邹芊芊专程飞了一趟新加坡,堵着门跋扈地把哥哥痛骂一顿,邹茂茂刚买的自行车二话不说丢进湖里,最后还是邹茂茂费老大劲打捞起来,去警局交了一笔罚金了事。
  “抓住最后機会,四十岁的女人能得到真实性爱的几率不到百分之十。”邹芊芊从新加坡飞深圳,进门把自己扒光,跳到陶问夏床上,一边试在爱雍·乌节新买的内衣,一边连怂恿带威胁指导陶问夏,“关键是财务自由,我豁出来免费替你打官司,保证邹茂茂净身出户。”
  邹芊芊是金逸事务所合伙人,生下女儿后几乎没接过案子。
  “我俩没你想得那么不济。”陶问夏为小姑子挨件拆内衣吊牌,一样样递给她。
  “喂,别把自己当一把螺丝刀。”邹芊芊龇牙咧嘴反手够搭扣,有点够不上。
  “喂,别说淫荡的话。”陶问夏学邹芊芊。
  “蠢货,我指蓝领思维。”邹芊芊气喘吁吁扒下衣裳丢在地上,恨铁不成钢地瞪一眼自己的胸,再瞪陶问夏一眼,“你以为能修好这个世界,知道需要多少吨大号螺丝?我哥入佛系不是一两天,他待在狮城不回来,是想进普觉寺。他打和尚的主意,你又不打算当尼姑,想蛰你的蜜蜂满世界都是,离了和尚照样授粉开花。”   “你哥没想好,想好了他会告诉我。”陶问夏说,剪断一件普拉达的吊牌。
  陶问夏处理完邮件,顺手刷了刷赵在路上发来的视频:香港一座建筑工地的塔吊被风撅甘蔗似的撅折了,有人在大街上被风吹得撞在隔离带上直接撞晕过去。
  陶问夏不喜欢大惊小怪的视频,好像世界还不够乱,没看完就关掉了。她调出镜子,朝镜子里看了一眼。牙齿在镜子中闪烁着暗暗的光泽,不仔细看还算精致,但她比谁都清楚,凹陷的眼窝不是美人窝,是缺少睡眠,眼睑旁爬出几丝皱纹挺不耐烦,好像在考虑要不要爬得更远一点。
  陶问夏把手机送回床头柜,隔着枕头拿过话筒,趁小姑子喘气的当口告诉对方,昨晚有风来访,没睡好,现在要睡一会儿,然后挂上座机。
  窗外,有一棵七八尺长的树拖曳着雨水飞过,也许是半棵,样子像试验失败的飞行器,蘑菇型树梢拉出粉状白烟。昨天政府宣布停市停工停课,陶问夏觉得自己有理由睡一会儿,可怎么都睡不着。
  二十分钟后,陶问夏换上一套蛋青色耐克运动装走进车库,绕过蒙着车罩的雷克萨斯,上了自己那辆2015款卡曼,打开车载电台。
  本地台新闻频道和交通频道吵成一团,都在播送台风新闻,播音员像身处狼烟四起之地的新兵,口气亢奋而绝望。陶问夏把波段调到94.2,听了一会儿私家车台的路况报道,下车返回楼上,取来一台自动体外除颤仪,放进后备箱里。
  设备是陶问夏科研成果中的一种。她不知道是否能派上用场。她把车开出车库。
  一到外面,就像进入另一个星球,风力起码十五级,时速超过一百五十,两千千克自重的卡曼像刚学短跑的新手,身后有个脾气不好的教练一掌掌狠推,一个劲地踉跄。
  陶问夏有点害怕。但她没有让自己回头。
  银灰色的卡曼驶上梅林路。雨水在车窗外呈干冰状,拉出一缕缕直烟,视线不好,能看见马路上到处躺着吹落的广告牌和横倒的垃圾箱,路边植被一律向西北方向弯着腰,沿路到处是倒下的大树,它们连根拔起或拦腰折断,压塌了好几辆停在路边的汽车,那些汽车就像买多一份只能拍扁打包带走的汉堡,完全没有了营销广告中宣称的从容高贵品味,有一辆红色QQ干脆掀翻在马路上,看着触目惊心。
  街上店铺都关了门。还是有一些政府工作人员出没在街头,各种制服外套着桔红色荧光救生衣,像一群失去了导演调度的特技演员,在风雨中侧着身子困难地蛇行。
  陶问夏小心翼翼绕过路边倒木,拐出梅林路,沿梅丽路往南行驶。平时高峰时段,这条路会堵得厉害,这会儿却基本没有车辆,偶尔遇到一辆,也是闪着警灯的工程车,悲壮地犁开白花花的水道驶过去,车身溅起的浪头就像墨斗鱼不断扇动的边裙。
  陶问夏受到启发,打开示宽灯和警示灯,提醒自己不要空档滑行,尽量不用刹车。
  在北大医院路口,陶问夏没有犹豫,把车拐向莲花路,让车顶着风行驶,这样能保证安全。她看见一股湍急的水流像走錯了地方的瀑布,顺着莲花山公园西北山脚涌出来,冲上马路,一些懵圈的土黄色蟾蜍、果绿色树蜥和花斑色蛇在白花花的水头中扭动,沿着路面快速爬开。她回忆在电台里听到的新闻,一些地势低洼处,海水顺着河道灌进市区,卷起几尺高的潮头拍打着街道,很多建筑都进水了。
  这么想着,陶问夏听见身后一声巨响,吓得手一紧,下意识闭上眼睛,很快睁开,紧张地看后视镜。身后几十尺远处,一块巨大的公益广告牌不知从什么地方飘来,掀过马路,广告牌上夹带着一团白花花的东西。好一阵,她才看清楚,广告牌上面写着“以书香为伴,让知识续航”,白色的东西是条白色毛皮的狗,卡在两根断裂的钢筋中,不知怎么和续航的书扯上了关系。
  陶问夏慢慢减速,小心地倒回去,把车泊在路边,摇下车窗。风嗖的一声把纸巾筒吸出车窗,接着是挂饰,它们向莲花山方向飞去,像是急着去找什么人,眨眼消失在风雨中。她觉得有一双手在把她猛力往车窗外拽,衣袖筒里瞬间灌满雨水。
  隔着马路,一个浑身透湿的交警冲这边挥动手臂大喊大叫。陶问夏听不见他喊什么,但明白是在催她赶快离开路边。
  快过来,快!她朝狗招手。
  狗挣扎了几下,从刀叉般的钢筋中脱身,瑟瑟地过来,从车窗外爬进车里。
  陶问夏把车从路边开走。“待那儿别动,我刚洗过坐垫。”她关上车窗,回头对湿漉漉发着抖的狗说。
  白色皮毛的狗在脚垫上转着圈,冷得直哆嗦,也许吓着了,好一会才抬头看了陶问夏一眼。是一只萨摩耶,男孩,看着挺老实。陶问夏曾想养一只耷拉着大耳朵的猎兔。她喜欢警惕的智者,比如写《彷徨》的鲁迅,但他们眼神不一样。
  好吧,反正都是移民,谁也没有权利要求别人怎么做。陶问夏妥协了,听任萨摩耶上了后座,在那儿转着圈耸出一片水珠。她不喜欢狗变得失魂落魄,但她能怎么办?
  情况没有好转,陶问夏在莲花支路的路口再度停下,让一条杂色柴犬和一条黑色松狮上了车。它俩一个像滑稽的公知,一个像神经质的演员,之前躲在公园东北出口的垃圾分理站后面,完全吓坏了。它们应该是莲花山上的住户,可见山上的植物被袭扰得有多厉害。
  陶问夏把两位流浪汉让到后座上安顿好。这次她没有提醒它俩注意礼节。讲究卫生什么的,用不着了。她不清楚莲花山上还有多少住户遭了殃,鼯鼠、琵鹭和角鸮,更多的是被人抛弃的流浪狗猫。
  车在莲花立交桥旁停下。那里有一片汹涌的水流,水头不知打哪儿钻出来的。陶问夏小心翼翼减慢速度,开车通过水洼,拐上红荔路。中途她又停了两次车,排气管明显遭受到摧残,她肯定要去4S店做延保了。
  现在,车上有了五条流浪狗,其中一位受了伤。陶问夏在一段路边没有大树的地方停下车,为受伤的金毛做了简单处理,包扎上伤口。车上有点挤,五个家伙为争夺地盘开始大声叫喊,朝对方露出尖利的犬牙。萨摩耶男孩果然老实,它第一个上来,本来独占后座,现在把那儿让给后来者,自己躲到脚垫上。松狮最霸道,像坏脾气的黑脸包拯,谁都欺负,好像卡曼是它的座驾,陶问夏来接它回家吃饭,它不想带上其他人。问题是,真正的危险可能是那条小个头的年轻杜高,它一声不吭,小眼睛不断往松狮那边扫,感觉随时都可能扑过去。   陶问夏读过《吉尔加美什史诗》《玛雅圣书》和《史记》,书中记录了大洪水的事,说了神打架、人作恶、天谴责的事,没有狗龃龉,她不知道该拿这种事情怎么办,是停下车,帮助它们当中某一个对付其他几个,还是就她自己,它们来攻击她,它们一起上?
  “可以停止吗?”她一边观察马路上的倒木,一边斜眼严肃地教育后座上大打出手的流浪汉,“不然你们找我,我们好好打一架。”
  除了黑色松狮,别人都停下了,或呆懵或识趣地看陶问夏,好像她是一个过于吹毛求疵的老师。
  陶问夏觉得好笑。其实她不会打架。
  多年前,陶问夏和邹茂茂去南丫岛度假,忘了为什么,精力旺盛的邹茂茂把陶问夏抱起来,扛上肩往海边走,假装要把人扔海里去。陶问夏吓得又踢又叫,后来还是按照要求衔住邹茂茂的耳朵,事情才算结束。
  那应该不算打架。
  陶问夏还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她洗完澡,头上裹着毛巾走出农舍,隔着夜空中几只斜飞的萤火虫,看见了邹茂茂。邹茂茂像认真值堂的小学生,坐在门廊的木头台阶上,两只手合架在膝头,食指相勾,一动不动地看着远处寂寞的离岛,那个单纯样子,差点没让陶问夏落下泪来。
  “这样度过一生,是幸福吧。”那天夜里,邹茂茂说过这样一句话,不是询问,不是对陶问夏说,是告诉他自己。
  车上湿气很重,弥漫着浓厚的山林气味。人类并没有为自己驯化出真正的宠物,只要这个星球变化一下,它们回到自己的来处,很快就会恢复祖先的基因。
  陶问夏有点反悔,不该这个时候出来。但她不否认,这就是她冒险出门的目的。她猜想有谁急切地需要尽快离开肆虐的台风。实际上,很多人都需要离开困境,比如她自己。
  陶问夏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邹茂茂时的情景。
  他们是在世界五百强求才大会上认识的。他高挑,优雅,西装不是什么大品牌,鞋子的款式也一般,手腕上贴着一块干净的创可贴,模样更像一位创客技师,而不是上市公司风控师,可他漫不经心的神态中透着一丝堕落的气息,慵懒的气质非常迷人。
  “哇,S!”他咧开嘴,露出雪白的牙齿冲陶问夏喊。
  “咹?”陶问夏没听明白。
  “就是Alba,漫威里的Sue Storm,X的象征。”
  “是吗。”
  她晕头晕脑,不知道Sue Storm是谁。她知道截止频率和红限波长,不知道漫威,胸口怦怦跳个不停,一个劲地想,她真是那个幸运儿吗?
  后来,陶问夏悄悄查了杰西卡·阿尔芭的资料,闹了个大红脸。在《神奇四侠》之后,阿尔芭出现在《蓝色星球》里,一身蓝色紧身皮衣,冷着脸,性感极了,难怪他说X。
  他们有过甜蜜时光。九年。陶问夏习惯了每次从梦中醒来,手都在邹茂茂呼吸均勻的胸膛上。还有,她遇到气急败坏的事情,昏了头给他打电话,他什么事没有似的先笑,然后咧开一口白牙对她说,没事,有我呐。
  可惜,经济危机摧毁了一切。
  邹茂茂的公司遭遇到流动性危机,然后是连续股灾。不止他们一家,全球百年老店倒闭掉三成。他们共同认识的很多熟人都消失了,过去他们都雄心勃勃,相信好日子通往永远,那是属于他们的世界。
  德国政府替Hypo Real Estate担保。美联储七千亿紧急救市,政府接管Fannie Mae和Freddie Mac。中国政府也没干坐着,五万亿入市,可是,纾困名单中没有民营企业。邹茂茂的公司申请停牌,遣散掉半数员工,试图最后一搏,挤进家电和汽车下乡的队伍,董事会决定,由干将加福将邹茂茂负责项目。邹茂茂使尽吃奶的力气,还是被握着政府批文的国企挤了出来,一点份额也没拿到。
  邹茂茂离开了公司,不是辞职,是除名,股权收回。公司市值跌破发行价,宣布摘牌离场,总得对股民和证监会有个交待,他是最不会引发次生灾难的人。
  邹茂茂垮掉了,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那天,他通过律师递交了身份申请。陶问夏劝他别那样。他们吵架了。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觉得我丢脸……”
  “别这么说……”
  “不能什么好事你都占全了,你知道我的感受,你让我觉得自己非常糟糕……”
  “对不起……”
  “够了,我们都不是彼此的第一次,谁也不是谁的救世主……”
  她觉得他太侮辱人了,她的科研项目逆市上马不是她的错,她从来没有见过救世主。但她还是爱他——爱那个因为爱她而不知所措的他,那个食指相勾,默默与夜色对峙,相信宁静海湾是幸福之地的他。
  他们有两个星期没有说话,然后是半年。他抗争过,投过几次简历。人们熟悉他,年轻有为的风控师,拖垮了大名鼎鼎的头部企业,没有谁会和这样的人沾边。
  有一天,陶问夏从研究所下班回到家,精疲力竭,想喝口热水,倒水的工夫,听见风叩动门的声音。她向门口走去,却发现邹茂茂躲在储衣间里偷偷哭泣,头一下下往墙上撞。她惊慌地挤进窄小的储衣间,用力把他的脑袋从墙上剥下来,抢救进怀里。
  “走开!”他推开她,顺着橱柜滑坐到地板上,一脸散乱的恐惧,“告诉我真话,我是不是不中用了?”
  她回答不了他的问题。她不相信男人会这么脆弱。难道她就没有垮掉,没有垮掉过?好日子不会一直到黑,人们还要生活下去,人口红利还没有用光,他们赶得上重新来一次。
  邹茂茂终于去了南洋理工大学,做访问学者。离开家那天,他神情恍惚地走出门,在门廊的吊窝里坐下,呆呆地看院子。这一次,也许是白天,天色太亮,他没有手指相勾,坐了一会儿,慢慢起身,埋着脑袋下了台阶,连行李箱都忘了拿。
  “你还是那么帅。”头天晚上,她替他收拾好行李,特意下楼,走进书房对他说。
  “你也一样。”他那么说过,反应过来,从平板电脑上抬起头,抱歉地看她,“喔,我是说,你一直都那么从容。”   她瞟了一眼屏幕上的画面,灵修课程什么的。她觉得他说得对,如果她不那么从容,惊慌一点,哪怕一点点,她就能做母亲。
  卡曼在关山月美术馆附近停下。车上又添了两位乘客,一条黑白相间的喜乐蒂,一只看不出品种的流浪猫。喜乐蒂是条高龄老狗,人情世故地坐在马路当中拦车。猫带着一身水珠直接蹿上车头,凭这个,陶问夏就判断出它俩不是野种,是流浪儿。
  猫蹿上车头时陶问夏吓了一跳,差点猛踩刹车。它有缅甸猫的黑眼睛,东方猫的尖嘴,英国短毛猫的烟灰色皮毛,乍立着两只斯芬克斯猫的大耳朵,脑袋上顶着一条亮晃晃的马陆虫,隔着窗玻璃冲陶问夏露出两排尖尖的牙齿,好像那样做就能洗涮掉它出身的疑云。
  让猫进到诺亚方舟里来颇费了一番工夫,风大得邪乎,根本打不开门,陶问夏没法下車去帮忙,猫又死活不肯从车头上下来,屈尊挪步窗道。好在街上一辆行驶的车也没有,只要不停在路边,他们大体是安全的。
  卡曼终于重新上路,陶问夏运动衣湿透了。她发现自己惹上了麻烦,那只出身可疑的猫在呕吐。这太糟糕了。更糟糕的是,猫的背部塌陷,肚子圆鼓鼓,缩在逼仄的副座下,一副抑郁脸,丝毫不理会冲它大叫的松狮。
  陶问夏找出一双手套,试着把可怜的家伙从副座下拽出来。猫没有反抗,只是在她把它抱上副座时有些警惕,试图弹出爪子挠她,她嘘住它。
  “我来找熟人,没找到,我也不认识它们,但我们可以客气点,对吧?”她对猫说,然后回头警告松狮,“别冲它叫喊,它被伤害过。”
  猫松弛下来。陶问夏捏了捏它身上,几乎没有脂肪,乳头肿大,至少有六周孕期。她把车停下来,脱下干爽的运动裤,把猫裹起来,用两个软枕在副座上做了个临时的窝——分娩还有三周,但不管它孩子的父亲是谁,血缘复杂到什么程度,它有资格得到单独的窝。
  陶问夏有个条件相当不错的窝,可那个窝不能让她分娩。
  问题不在经济危机,也不在邹茂茂。邹茂茂不是陶问夏的第一个,她也不是。邹茂茂之前那些血缘丰富的男人都认为她该有一个窝,他们愿意成为窝的一部分,可是,最终他们都离开了,或者说,她离开了。她不喜欢用朗诵的口气大声说话、在发式和皮带上下足功夫的男人,而且,不是“四十岁的女人能够得到真实性爱的几率不到百分之十”,而是女人结束掉的时间提前了,她希望有力而深刻地生活,在日后宣称自己真实地生活过,但不曾做到,至少现在她还没有做到,科技魔兽上足了发条,越往前走路越窄,发展的空间越少,她不敢稍许松懈,害怕一旦松手,面前一片荒芜。
  谁想知道那些大树为什么会在大风中倒下?它们是移栽,根系浅,如今还生长在那儿,不过是在等待下一次级别更高的风,它们根本来不及分娩,就被绝育了。
  银灰色卡曼停在红荔路和新洲路路口,等待绿灯放行。这个路口的红灯很长,即使此刻只有它一辆,车的主人也习惯地等在那里。
  卡曼已经绕着莲花山行驶了一圈,现在,陶问夏要从手机里翻找出流浪猫狗收容站的电话。她很清楚,要是查起来,在成为流浪汉之前,车上这些家伙大都按照《城市养犬管理条例》进行过登记和检疫,取得过合法户籍,但政府可没有为它们安排经济适用房和廉租房,收容站的人会抱歉地告诉她,她应该把它们送到犬类保护协会去。这个她会。她不打算指望谁。她没有打算指望任何人。只是,她不知道流浪狗基地是否还在原来的地方。他们拿不到用地计划,已经搬了十次家了。
  陶问夏那么想着,风依然刮得紧,赵在风头上把电话打了进来:
  “听说了吗,大梅沙的‘天长地久石’垮了,两块石头只剩下一块,没有天长地久了!”
  赵口气焦虑,透露出一丝抱歉。他们有足够的默契,从不通电话,也不会拿各自失去配偶这件事情来烦对方,但显然有什么事情让他崩溃。那是什么?不过是两块耸立在海边的石头,被风吹垮了,它们怎么啦?男人怎么啦?他们看上去那么优秀,这个世界是他们创造的,诞生和毁灭都因为他们,可他们倒下去也太容易了,根本用不着22号这个级别的台风来帮忙,他们为什么不爬起来,要一个劲地在风雨中打滚?
  “听说,”赵迟疑了一下,“垮掉的石头里露出了砖头,就是说,它是假的。”
  原来这样。陶问夏完全说不出话。她越来越说不清楚,她到底在意什么,是离开的那些人,还是他们留在某些皮制或者棉制品中的灵魂?
  她挂断了电话。
  红灯依然亮着,和热带气旋一样执着。天气好的时候,路过这一带,能闻到公园里飘来花草芬芳,这个时候应该是桂花开的季节,桂香让人心情舒畅,要是晚上,还能听见山上牛蛙愉快的叫声。
  陶问夏觉得,这真是一个奇怪的世界,人们从内地来到这里,把自己变成南方人,再变成国际人,最终能变成什么,谁也不知道。其他族群的生命也一样,在代际遗传中,把自己变成黑眼睛尖嘴烟灰色皮毛乍立着两只大耳朵的杂种移民,分辨不出谱系。是不是人们都变了,这个世界只剩下她一个人,她还得循规蹈矩,守住血缘,等待红灯?
  那么想过,陶问夏快速做了决定,回到家,她就找只包装袋,把那双男式皮拖鞋装进袋里,丢进垃圾收纳筒。不过,她现在还不打算去做这件事,她先得把车上这些家伙送到该去的地方,安顿好,为自己弄杯热水,一口一口喝掉,让自己缓过劲来。
  红灯闪动几下,终于换成绿灯。
  陶问夏没有动,让卡曼停在那儿,享受着绿色的清凉之意。她看见一样闪着金属光泽的黑色物体掠过马路飞了过去。是一只鸟儿。不可能,但只能是。她看不清是哪种鸟,甚至看不清它伸展开的翅膀,实际上它像弹丸一般眨眼消失在怒号的狂风中。谁叫她是工科博士,她在脑子里快速复盘出那个小家伙努力平衡着身体,奇怪地挣长脖颈向前飞去的轮廓。
  不是她一个人在风中。
  这场风不独属她,但风中的生命是同类。
  没人喜欢台风,它会把一切吹走,什么也不留下。可是,所有曾经存在过的,那些快乐和痛苦的日子,还有连接它们的某个拐角处,以及在那儿现身的生命,比如从新洲路转向莲花路的拐角,那只可能连翅膀都没能抻开却飞行在暴风中的鸟儿,它们就像伙伴一直伴随着她,让她欣慰,她应该谢谢它们在那儿,没有走开。
  她记得邹茂茂有一件“自由兵幽灵”战术雨披,一双深色工装靴,在他的徒步行囊里,他没有带走,她可以穿上它们,返回来,去莲花山上救那几个熟人。也许它们正打算逃亡,却找不到人营救;她只要避开狂风中摇摇欲坠的大树,看仔细,它们躲在雨林溪谷还是漾日湖畔,最好不是风筝广场,那里了无遮拦,有一些不管用的簕杜鹃,风会把它们吹得满地打滚,也不是桃树林和风铃木林,作祟的树木会吓坏它们。也许它们可以去山顶广场,那里有一尊七吨重的铜像,铜像的主人经历过暴风骤雨,见多识广,他会告诉它们怎么韬光养晦,从头来过,何况,几十年前,人们想放弃的时候,他曾经隐晦地提到过它们;这样,她去那里就很容易找到它们,把它们带离大洪水,她也一起离开。
  只是,需要风停下来。雨大没什么,风不行,风会搅乱一切。
  责任编辑 何子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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