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华纪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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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四〇年的秋天,何舒曼才得以再次和陈曜相逢,那一年她已二十有八,早过了最如花的年纪。她自己一个人租间小洋楼住着,抽烟、喝酒、打牌,皮囊滋润,骨架却枯瘦得不人不鬼,腔子里跳动着的那一团就剩了“陈曜”两个字,仿佛哪天这两个字要是不跳了,这人马上能塌陷灰败成一具骷髅。
  舒曼想他想了整整十年,写他入文也写了十年,竟硬生生熬了过来——她曾设想过,只要再见他那么一面,她也许就还能挂着笑意再写上十年,岁月嘛,本不过是轻飘飘晃悠悠的一件东西。
  
  何舒曼生于一九一二年春深,谷雨后立夏前。家里世代從商,在镇上开了两家钱庄,唯一一个离经叛道的是叔父,弃了祖父留下的家业去省城学文。叔父有一年春节回老家过,他戴一副圆眼镜,下巴上有许多青色的胡茬,身上有股使人亲近的文人气,低头看了看舒曼,叹道:“曼曼生来聪明,是个读书的料。可惜了。”
  她性格固执,记住了这一句话,便偏要求个结果。
  等到第二次见到叔父,她追过去扯了扯他的衣摆:“叔叔,曼曼想去念书。”
  叔父和父亲谈了好久,最后父亲被说服,舒曼便就此进了省城一所高等学校,假期寄住在叔父家。她伶俐懂事,骨子里带着没根没梢的灵气,颇讨婶婶和小侄子喜欢。应了叔父的话,她在文字方面的才华逐渐显露,几篇讽喻小说极得国文老师赞许,很快担任了校文学社的社长。
  若不是某日午后意外走进了学校的美术系,她不会那么快便接触到油画——那种源自西洋的新式艺术。
  回廊里挂着一幅装裱过的大型油画,画的正是省城,作画者从高处俯瞰省城中央,似将灯红酒绿、车水马龙一分不差地拓印在亚麻画布上。油画写实而重光影,迥异于传统国画的工笔或写意,舒曼第一次见,不由得站在画前看了半晌。
  身后脚步声传来,同窗好友姜晨华跑近,笑着说:“本来约你在国文馆见,半天也等不到,原来你是窜到了这里……这画是美术系的陈曜陈先生画的。”见何舒曼偏头过来,神思仍留了七分在画上,晨华便道:“听说他年纪轻轻就出去留过学,专攻西洋画,可厉害着呢。”
  舒曼下意识接嘴问:“陈曜?哪个曜?”
  “日字旁加个翟字。日出有曜,月上容华。”
  晨华这么引经据典一解释,舒曼一下子就记住了这两个字。
  把油彩奇迹般组合成艺术的画家,若将其写进小说想必极有意思——当晚回校时,她便特意借了两本讲西洋油画的书来读。
  无奈她终究对美术了解不多,情节编到三分便枯竭。
  冬日里,省城落着薄雪,舒曼趁闲暇跑去旁听陈曜的油画课。他讲着各种颜料的色相调和,讲着空间体积、虚实理论。何舒曼听得半懂,耐心记下,心里只道是为自己储备创作素材。
  她连着听了将近一个月,陈曜课上也不提问,她一直以为他不认识自己。直到有一次,她意外迟到,惴惴不安地敲门进教室想要落座,台上先生的眼光朝她投过来:“是国文系的何小姐?……今天的课是现场作画,其实你本可不必来。”
  舒曼惊讶之余心生欢喜,忙道:“我虽然学的是国文,但也想……想试试。”
  拿钢笔的手若拿起了画笔,就仿佛是换了一个人,她往调色盘上挤了颜料,却完全不知如何落笔。
  陈曜发觉了这个外行学生的窘状,近前来问道:“这次的命题是画一幅‘华年美景’,你心中可有什么思路?”
  他语气一直严肃正经,问话的样子不使人觉得冰冷,只是因为他生着温和儒雅那一派的容颜。
  舒曼脑袋转得快,稍作思索便道:“我记得清人袁景澜撰过一书,偶取吴中岁时风俗拉杂记之,编成十二卷,名曰《吴郡岁华纪丽》。后人翻开此书,当年无尽好风光便都如在眼前。由是依我看,不需要画什么亭台楼阁、灯市夜游、歌坊兰桨,只画一妙龄少女,春灯漫阅抱书夜读——她看的是华年,这幅图景便也是美景了。”
  陈曜想了想,点头道:“这想法确实新奇,未曾着笔,已经高人一筹,文学社社长果然名不虚传。”
  舒曼抬头看向他,一句话在肚里盘旋了几个来回,方才问出口:“先生……认识我?”
  “早先在报纸上看过你的文章,笔锋冷静锐利,竟料不到你是个年轻学生——先生们都夸赞你的才气。”他弯腰拿过舒曼手中的画笔,在调色盘上轻蘸,指导她调和颜色,“妙龄少女春灯漫阅,合该是暖色调。”
  他身上有松节油的味道,并不刺鼻,独特而温暖。
  临近下课,舒曼的画也只起完了稿,同窗纷纷离座,外面的凉风绕过梧桐枯枝吹进来,她剧烈的心跳到此刻才平复些许。她慢腾腾地起身想要作别,却听陈曜道:“我很喜欢你小说里对于市井风俗的描绘,最近正好在读《东京梦华录》,若得闲,不妨探讨一二。”
  舒曼一时愣怔,飞红上脸,只是一味点头。
  那几日里,少女心头不可说的欢喜化作深夜入梦时上扬的嘴角,清晨醒来,回忆起绮丽浪漫的梦境,依旧是双颊滚烫。
  
  隔几天便是年关,大年三十夜里,舒曼和叔父一家人围桌而坐,推杯换盏,其乐融融。叔父常年行迹不定,今年终于能回来团聚。
  重叠绽放的烟花照亮了天际,舒曼信步至庭下,无意间听闻婶婶在檐下的阴影里低声泣诉:“你这一走又要……你就非得要跟着他们不可……”片刻后,那厢叔父沉声道:“是我对不起你。”
  烟花声“砰砰”未停,堂弟阿远忽从屋里跑出来,揪住舒曼的衣摆,仰着脸大声问:“姐姐,你在想什么呀?”
  舒曼一时惊惶,忙牵住阿远,下意识地看向阴影里的叔父和婶婶。叔父看见立在灯火里的舒曼,轻叹一声。舒曼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摸着阿远的头哄他:“快回屋去,姐姐给你拿糖人。”她彼时尚且不知,这一年除夕夜的烟花,以后再也没机会遇见了。
  她这几日得闲,心里始终想着陈曜,仗着自己记性好,硬是把许多名家大师的文学作品和评论看了个扎实。   假期结束她回校,便与他从古典小说讨论到当代文学。
  “先生读过《西游》,因何不再看看《西游补》?讽刺封建、批判科举,是极具民族性的先进作品。”
  “我近来读到一本奇书,是宣统年间陆士谔所作《新中国》。主人公在一梦之间来到几十年后,彼时中国已焕然一新,废封建、兴宪政、修军舰、建隧道,国富民强,万邦来仪……当时人说此书匪夷所思甚是荒唐,我却预感其即将成真——先生以为如何?”
  天光从木质窗棂的缝隙里透进,将陈曜的五官打上厚重的阴影,他看着她,答道:“必定成真。”声音虽轻,却有着十二分的笃定。
  舒曼笑起来,眉眼弯弯。
  “然而,”陈曜取出一份今天新发行的报纸,目光落在铅字印刷的报道上,“邻省前几天才刚镇压下一场学生运动,农民又闹暴动了。局势越来越不好收拾,是因着总有人在引导舆论。”
  他将报纸翻到背面,指着一篇文章:“像这篇,鼓动工农反抗政府。”作者署名是“万钧”。
  “每次都是这个万钧。”陈曜低头看着作者署名,问身边的她,“你对他的文章怎么看?”
  她沉默了片刻,说:“某些观点确实流于偏激,他对于改组政权的希冀却可取。若政府残暴而无作为,大家又为何不能反抗?”
  陈曜不说话,舒曼以为自己的冒昧发言惹了他,带一点担忧抬头去看,黑白分明的光影里,却见他在笑。尤其是放在一贯严肃自持的陈曜身上,这抹笑灼热得能融化她一整个冬天。
  “我同意。”年轻先生微笑着道,“古往今来,有无数反抗倒逼社会进步。”
  眸光交错,是她在无数风月话本中读过的心有灵犀。
  “不过这位万钧先生这样写下去,恐怕有危险。”
  “他已经很小心了……”舒曼停顿片刻,略带骄傲道,“……他是我叔父。”
  舒曼说:“起先我也不知道‘万钧’就是叔父,因为喜欢他的文章,还到邮局给他寄过信,不想万钧的地址是假的,信当然被退回了。直到某日无意进入叔父书房,看到他桌上厚厚一摞手稿。”叔父名何洪清,洪钟万钧,清音千振。
  陈曜一时惊惶,捏着报纸的指节微颤,半晌,叹息道:“容易牵连到你,这件事切莫再与旁人说。”
  第二天的那节油画课,舒曼没去旁听,陈曜不知她为何不来见自己,恐出了什么岔子,就在下课后去国文系那边找她。门虚掩,屋里没人,微风扑棱棱吹动桌上纸张,他忙用手按住,抓了一支钢笔作镇纸放上,低头不经意看见了信笺上的内容。
  是清秀的钢笔字——“一见知君即断肠。”
  情书?陈曜眉峰微蹙,移开手,又见三字:“寄乃明。”“乃明”是他的表字,是她从未敢当面唤过的称呼。
  他心间大震,未及有所动作,舒曼抱着一册书自门外踏入,目光触及站在自己书桌前的男子,惊呼一声,逃也不是,留也不是,鞋底像被钉在了地上,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人带着意味不明的笑走近。
  不顾少女羞耻局促慌张,他俯身挑起她的一缕秀发轻吻:“原来君心似我心。”
  爱恋的萌芽以惊人速度生长,并滋养着他和她的创作灵感。陈曜苦于找不到绘画欲望的激发点,这几日却猛地钻进画室,言笑渐多,犹然变了一个人;何舒曼将自己和陈曜写进小说,在故事中,女主人公是个学生,男主人公是教她绘画的先生,两人心意相通而相恋,最后冲破身份地位、封建礼教而获得圆满。
  她在月色里依偎在他身边,贴着他的耳朵:“我要把你写进我的每一篇故事里,这样此刻的幸福,就能永久被忆起。”
  这是这可怜的少女人生中初次恋爱,他恰到好处地满足她源自才子佳人折子戏里对爱情的幻望,送到嘴边的红酒,昏暗灯光下的情话,猝不及防的拥抱,夹在报纸里的鲜艳玫瑰花,无一不令她头晕眼花、心跳加速。
  舒曼早已明白几分男女之事,于回廊角落缠绵相吻气息交融时,觉得把一切付出都情愿。同榻而眠交颈而卧,是她隐隐约约的暧昧期许,然而对方始终有足够的冷静,来维持最后一分师生间的界限。
  
  数月后,何舒曼收到父亲寄来的书信,信中言明:何家在她幼年时,已为她定下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许的是镇上一位赵姓富商之子。如今她已到谈婚论嫁的年纪,父亲让她尽快归家嫁人,不能背信弃义。
  舒曼正和陈曜热恋,自然不肯就范,便一直拖着,书信也不回,权当没看见,家里却催得越来越急。
  她就这么又拖了两三个月,一直住在学校里。
  那日,她正和陈曜相依说话,忽然有人敲门,两人都吓了一跳。她拉开一道门缝,见是叔父。
  叔父身着长衫头戴礼帽,帽檐在他的脸上划出一道弯曲的阴影。他进屋来,也不奇怪她身边有陌生男子,从袖中取出一封信交给她,开门见山道:“你母亲听闻你连日不归意图悔婚,一口火气憋在心口,病倒在床,越来越重,你若不回去一趟,只怕就此成了憾事。”
  舒曼抖着手拆开书信,匆匆看罢不觉眼眶通红。叔父看了眼陈曜,长叹道:“曼曼,我本支持你自由恋爱,无奈兄嫂托我来此传信,我也只能照做,若依我看,当下不如先解你母亲病危思女之急。”叔父素知舒曼是个通透人,不作赘言,说罢便踏步出房门。
  陈曜忽然起身去追,舒曼慌张问:“你做什么?”他激动道:“我得去辨个实情,只怕母亲重病是假,骗你回去成亲是真!”他一去良久才回来,面色苍白,她忙站起身来迎头去问:“怎么样了?”
  “他说令堂确实重病……”陈曜以手支颐,神色却有所缓和,“我求告他,说我们真心相爱,理应挣脱包办婚姻的桎梏,他说令堂不会横加强迫,若不满意那桩婚约,解除了便是。——孝道为重,你尽管从速回家,我等你。”
  舒曼于次日赶回镇上,忧心如惔,一下车,踩着素色布鞋一路跑到家門口。
  却见父母双亲端坐于堂上品茶,哪里有病重垂危的样子?
  她眼前一片空白,面前父亲厉声呵斥她跪下。舒曼不愿争辩,只是低着头,又听母亲在一旁说:“那赵家川哥儿的聘礼都已经送到厢房了,下个月月初便是好日子,咱两家世代交情,不如尽早便把喜事办了吧。”   舒曼猛地站起身,大声道:“我不嫁!”扭头向外便走,却被旁边早已安排好的家丁轻易擒住了。父亲捶着红木椅子扶手道:“当初就不应该听洪清的话送她去读洋书,这五六年书读下来,连爹娘的话都不认了。”母亲挥挥手招呼一对丫鬟过来:“扶小姐回房。”
  原来他们骗她,连叔父也骗她。
  她被软禁在自己房间,所有哭闹反抗无济于事。她拿起笔给陈曜写信,求知心丫鬟巧儿帮她寄出去,苦苦等待了若干天,却被告知——信被退回。陈曜受教育厅官员委命,从省城学校调走了。
  他没有如约等她,也没有人来将她解救出这命运。
  眼看婚期已近,舒曼捏着被退回的信倚在墙角大哭,巧儿见状十分为难,左思右想,告诉她实情:“小姐想必不知道,前些天出了大事,镇子上好多钱庄买了洋人银行的股票,不料遭了诈,一个个都赔了本,运转不起来了。付不起工资,好多长工闹罢工,老爷眼看就要镇不住场面,多亏赵家老爷帮了一把,给过来一大把银票。”她噙着泪扶着舒曼:“家里最近……正难着。”
  舒曼渐渐哭不动了,身子一抽一抽,喉咙中都是血腥气,她慢慢点了点头,瞳仁里的光彩涣散去,倚着墙闭上了眼睛。
  何舒曼穿着大红嫁衣走进喜堂时没哭也没闹,像个木偶人一样,和丈夫赵川拜了堂喝了交杯酒。花烛夜,她手执利刃将想靠近她的丈夫划伤,目光冷冽得像冰凌:“你敢碰我,我便敢杀人。”她要把自己的清白留给陈曜。
  赵川无奈,当夜睡在了地板上,清晨气不过,暗里去找何老夫人告了状。老夫人紧蹙眉,安慰他道:“莫气,我自有办法。”当晚老夫人便提了一壶酒去看舒曼,虽没向她道歉,态度却软了七分。看着舒曼略被打动、默不作声连喝了几杯酒,她才心满意足离开。
  舒曼完全拾不起半点记忆,第二日醒来,陡然发觉自己未着片缕躺在喜床上,身边是尚在酣睡的赵川。那一瞬間,她恨不得生命终结在醒来的前一刻。
  她知道,自己再也不是从前的何舒曼了。悲哀至极,她便渐渐没了活人气,再不会开怀大笑,也不经常流泪,只是日日在房中枯坐,望着窗棂下流转的日影发呆。
  是命运毁了她,可即使是在这段如笼中鸟一般每日郁郁的生活里,她也依旧在油灯下继续着她的创作。
  心底执念化作文字喷薄而出,她的才华在此时越发显露,从各处报刊得来的稿费已可养活自己。只不过是攥着笔杆子想着自己的心上人,睁眼闭眼都是他。总写些凄婉的风月故事,故事里的男主人公,没有一个不像他。
  
  有了赵家的扶助,何家终于在一年后走出困境,最后一笔债务还清时,整个大院上空的天都晴了三分。
  舒曼最近十分听话,赵家人也没理由总圈着她,何况他们不知道她和陈曜的事端。于是这么久过去了,何舒曼终于得了再去一趟省城的机会。
  她回到学校,走进他当初住过的画室。浓烈油料味道钻进鼻腔,画板画架上蒙了一层灰,沾着颜料的杂物堆放一地,厚重的遮光窗帘挡住了白花花的阳光,只留窄窄一条缝照在地上。她迈步踏过每一块他们曾携手走过的方砖,鲜活的情感从脚底往上复苏,她无力再走,慢慢蹲下身,哭得不能自持。
  然而他没有回来,也再没可能回到此地。
  他确确实实真真切切地存在过,存在于她的回忆中和生命里,却只留一地杂乱无章的痕迹供她追忆。
  就此杳无音信。
  她无奈只能回程,却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没了结果——她如儿时一般固执,想要求一个结果。
  听闻叔父出事的消息,恰好也是在那日。
  途经叔父家时,舒曼前去探望,未曾进门,先看见门口对联贴成了白纸。
  婶婶告诉舒曼:在她离开省城之后,叔父接到任务,渡江去外省一家报社工作。行踪隐秘,乘的是货船,却意外触礁沉了,人再也没能回来。婶婶两鬓白发已生,身形越发单薄,似一夕苍老十岁。
  何舒曼倏忽间想起见叔父的最后一面——叔父来骗她回家成婚。想起一家人在大年夜围坐看烟花,想起叔父督促她“既来了省城便要好好读书”,想起他桌面堆放的一大摞红色报刊。以及他雨夜悄悄回家时穿的黑色雨衣,和平常戴着的金丝边圆眼镜,想着想着便泪流满面。
  这座城留给她的,终究只有触碰不得的回忆。
  一九三四年,丈夫赵川罹患肺结核去世,舒曼守寡。
  同年,她意外收到昔年同窗好友姜晨华来信。晨华言明自己嫁到了上海,询问舒曼的近况。
  舒曼只回信说家事纷扰不甚如意,晨华便邀她来沪,沪城繁华远胜故乡。
  舒曼数了下她攒在梳妆盒里的稿费——这些时候她笔耕未辍,又何尝不是为逃离这个囚笼做准备?
  她一次次趁出去买东西的时机,把自己的贵重物件分期分批寄过去,神不知鬼不觉。待到最后一次,人也彻底逃了。
  上海的巷子里,她坐上黄包车,看街景看够了,仿着那些大城市里的女人,从包里掏出小镜子照一照自己。细想想,自己有多长时间没认真照过镜子了?在赵家的时日里,她懒得梳妆打扮,青春耗散,妙龄少女也禁不起此等消磨。仔细看着镜子,她看见一个肤色暗黄、眼神灰败、面容憔悴的瘦削女子。她心下失落惊惶——不过短短几年的工夫——末了却只是叹了口气,“啪”的一声合上了小镜子,抬起头去看天上的云彩。
  三年后全面抗战开始,淞沪一役历时三月虽败犹荣。
  大片国土落在日寇手中,上海沦陷成一座孤岛,却是硝烟四起的焦土上畸形繁盛的一朵玫瑰。
  文艺界组成协会进行抗争,写文章鼓励市民抵制日货、反帝爱国。
  何舒曼遇到过很多有些像陈曜的人,有的像他一样穿灰色西装留着侧分头,有的有和他相仿的沉静斯文的气质,有的也生了差不多的温柔容颜。她会留意这些人,然后在心里轻声叹息。他们都不是他,没有一个是他。
  
  她去参加一场颇为重要的文学沙龙,便难得地打扮了自己,穿了茜红色新式旗袍,头戴纱帽,肩披毛皮披肩,脚踩高跟鞋,临出门前,又涂了口红提一提气色。恰巧就是在那次沙龙上,她认识了方世诚,一个年轻政论写手,比她小两岁,她也说不出来他哪里像陈曜,不是容颜,也不是穿着打扮。   后来接触得多了,她才晓得,是他说话时郑重认真的语气。
  世诚仰慕她的才华,大胆热烈地对她展开追求。两人见解相投,舒曼也心动,渐渐和他来往多起来,时常并肩出行,旁的人看来委实天造地设。
  舒曼和世诚谈了整两年恋爱,和他相处的时日里,她快活而满足,虽不像初恋时那般心思百转千回,却也时常辗转反侧想着相守。自己嫌弃自己老,怕容颜衰败被世诚厌弃,破天荒拉着晨华去买了高档护肤品。
  “自从遇见了方先生,你也爱笑爱打扮了,好像一下子年轻回了十八岁……”晨华知道前因后果,便只作玩笑话道,“若是过去回不去,不如就别想了。有些事情……天注定就是没有结果的。”
  舒曼不说话,过了好长时间,轻声回道:“正因为没结果,才偏要去求。”
  真假对错,当局者迷,她又怎能分得清楚?
  隔数日,世诚和舒曼去赴朋友的酒局,深夜世诚扶着她离开酒店,她朦胧间听得他责怪自己:“明明酒量不大,却非要喝这么多。”声音低沉温柔,和她记忆中珍藏的某部分悄然重合,她抬头看见陈曜的轮廓,泪意从眼角泛起,伸手去触碰他的眉骨,柔软的身体顺势贴过去。
  夜色悄然归于静寂,那人怔了片刻,缠绵的吻铺天盖地落下。
  她神志不曾清醒,待到从昏沉黑暗中睁开眼,腮侧尚留三分残红。凉飕飕的晨光,映得身边男子神色复杂暗昧。
  “曼曼,”方世诚哑声唤她名字,她一时还没听出他声音里的冷,“你昨晚叫我什么?”
  她僵住,太阳穴丝丝阵痛,又听世诚问道:“乃明……是谁?”
  他似乎难以置信地瞪着她,却久久说不出什么话,便披衣起身离开,欢爱的温度迅速弥散。
  她呆呆地坐在床上,尘埃在她身旁无声飘飞。
  當粉饰被撕开,关系破裂是迟早的事。
  男女欢情,本来无常。
  不日晨华来寻她诉苦,言道自己和丈夫初识时,他还是个一穷二白的青年,幸在筚路蓝缕好几年艰辛走过来,成了个小富商。应酬一场接着一场,起先还能推一推,后来就夜不归宿,哄着晨华说是谈生意身不由己,岂知经过她一段跟踪,便发现了他在别处金屋藏了娇。
  她和丈夫大吵一架,动了离婚的念头,然后猛地发现自己的处境——家产是丈夫的,自己没有挣钱的本事,白白丢了宝贵的青春。离了婚,便过不下去,所以只能伴着一屋子名贵的家具,忍气吞声受着。
  晨华抽泣着,追忆起过去的大好年华来。
  “原来当年的幻想,终究是做不得真的。”舒曼苦笑,轻轻叹道。
  方世诚是难得能照亮她的人,可他的离开是她咎由自取。
  何舒曼本不能喝,却从那时开始酗酒,舞会歌厅成了她常去玩的处所,她心性玲珑,化化妆变成个艳丽美人,在那些场合也颇吃得开。很快学会和阔太太们一起赌博,通宵的麻将牌九招呼起来,手气也不差,有时能小赚两笔,若输,便不依不饶偏要再来一局赢回来,日子就这么流水样过去了。
  人若由着自己消沉,速度便极快,她陷在冰凉泥沼里,不挣扎也不动弹。
  她自己一个人租间小洋楼住着,抽烟、喝酒、打牌。皮囊滋润,骨架却枯瘦得不人不鬼,腔子里跳动着的那一团就剩了“陈曜”两个字,仿佛哪天这两个字要是不跳了,这人马上能塌陷灰败成一具骷髅。
  春光明艳的日子里,舒曼曾路过照相馆,一对对恋人进进出出,她看着他们的笑脸,想起自己从没和陈曜合过影,她再细想想,悲痛于自己已记不起他五官的细节。当初的光景变得明晃晃、白花花,罩上磨砂,恍如一梦。
  她孤身行走在人海里,渐渐不再对重逢抱有希冀。
  小说写得多了,反反复复也累,也会觉得不值得。——这段故事,只剩一根线在心里吊着了。
  有时仿佛线马上就断了,然后扯一扯,却依旧牵心动肺地痛三分。
  就像那日晨华匆匆来见她,面色说不上是忧是喜:“曼曼,我今日路过市政厅大门口,你猜我看见了谁?陈曜先生!那长相,那身形,像极了,实在是像极了。只是一闪的工夫,倒也看不太仔细……”何舒曼一听到这几句话,一下子睁大眼直直地看向晨华,胸腔剧烈撼动起来。
  晨华道:“恰巧我有事要去办,不如明日我们一起去认认?若不是便罢了,你也勿失望,若是……恰好了了你这么多年的心思。”
  何舒曼点头,只是笑:“哪有那么容易了,这世界这么大,光中国就四万万人,你八成是认错了。”可是笑罢了,她一整夜都没睡好,也不知心里慌个什么劲,如同明天要去认的不是陈曜,是她走丢了十年的魂魄。
  
  舒曼和晨华去到市政厅,起先只是看到那位先生的背影,便觉得旧时回忆迎面席卷而来。她作沉着模样,走近去,那先生恰巧转过身。
  确实神似,灰色西装侧分头,沉静斯文的气质,仿佛勾唇笑一笑都温暖得略有违和,举手投足,自成风流。
  何舒曼不自觉捂住了嘴,先生打量她一番,礼貌地问道:“小姐可有什么事要办?”
  她竟激动不能自已,摇头不顾失仪转身跑开,徒留那先生在原地大惑不解。她许久才平复,望着晨华道:“很像,却不是他,”她放大声:“他们不一样……先生不可能不记得我。”
  晨华默然,叹道:“抱歉,害你空欢喜……”
  舒曼道:“空欢喜多了,倒也不差这一场。”
  街头的车辆行人从她面前呼啸而过,她眼神空洞地看了良久,却回身猛地抓住晨华的手腕,哭道:“但他为什么不是——我情愿他是!我情愿他不认得我!我只想再见他一面!他为什么不是!”
  晨华也只能安慰她,嘱咐她珍重,然后早早去学校接女儿了。何舒曼在家门口遇见邮差,邮差递给她一封报社编辑的约稿信,内容简短:“何小姐如晤。我社收到读者反馈,期盼您的小说能再在本报连载续集。盼复。”
  舒曼在街头拆了信,匆匆掏出钢笔回了一封,转道去邮局,走在路灯的光亮里,恍惚间泪如雨下。   午夜,她直接拐进一家歌厅点了酒,自己一个人慢慢喝,周遭是纸醉金迷,她心里倒是放空了,什么念想都不剩。
  靡丽的音乐声里,许多男男女女像幽灵一样流动着,面前有个男人伸手邀她去跳西洋舞,她笑了笑,便起身。虽醉,步子却不乱,那男人直夸她跳得漂亮,她心底冷冷笑一声,她最讨厌这里的男人,油腻世俗,让她想起秃毛的老鸹。
  另一个男人搂着一对歌女倚在沙发上喝红酒,放了酒杯,“啪啪”鼓了几声掌:“和这位小姐一比,兄台可还得多练练了。”
  舒曼微笑,无暇看那人,欲走,男人却在背后叫:“……曼曼?”
  何舒曼浑身一震,身周环绕的喧嚣刹那噤了声,她已不能思考,下意识回头,见沙发上的男人松开怀里歌女,站起身来。竟是陈曜——她从未想过会在这种场合遇见他,她风骨峭峻、芝兰玉树的先生——他眉目轮廓还没太变,依稀能看出曾经光景,只不过沧桑了,额边眼角生了皱纹,藏进了圆滑世故。十年过去,谁人能不老不变?
  他亦早早有妻有子,尚不为她所知。
  “曼曼,”那夜,他在酒桌上与她相对而坐,灌酒入喉,吐露实情,“洪清叔父是我害死的。”
  当年叔父化名万钧撰文处处针对政府,早已被盯上。他陈曜确实是个留洋归来的年轻画家,却也受过局里特训,一直用着学校美术教师的身份,为政府获取情报。当上级将摸清万钧真实身份、住址和行踪的任务交给他的时候,他颇费了一番周折,始终无果,直到去邮局查万钧的来往信件,查到了有个叫何舒曼的女学生给他写过信。
  他有意接近舒曼,很快便得知了万钧本名何洪清,恰是舒曼的叔父。
  那日,叔父来向舒曼传家书,他追出门去,佯装向叔父求告,其实是去跟踪了他。隔天,同僚便都知道了他的住处。
  叔父行踪就此完全暴露,同僚本可一枪结果他,陈曜因为有一个舒曼,求他们做得隐秘,这才有了货船的无故沉江。
  叔父不知她母亲重病之事真假,并未骗她,骗她的是陈曜。
  他却觉得亏欠,自从和她分别,这事儿压了他十年,让他无数次一身冷汗从梦里惊醒,无数次想象着那单纯的少女被逼婚、被迫和她不爱的人同床共枕,无数次心口闷痛几作抑郁,十年过去,他不想瞒了。
  他说:“你该恨我。”
  真相来得太快,她来不及恨。
  她并非完全料不到真相,然而当他亲口道出,她只大睁着双眼,双唇颤抖,哑然失语。
  陈曜七分醉,走近她,紧紧拥住,几欲将她揉进身体里,亦将言语字字咬碎:“曼曼,你杀了我,我甘心。”他低头去噬咬她的嘴角,唇齿激烈地碰撞到一起,她无声地流着泪,不做反抗。她那么那么爱他啊,她从前做着多少回和他共度春宵的梦,她当然不会反抗。
  她清醒着,感知这荒唐的一切。
  感知着每一分缱绻,每一分异样而陌生的触感,与心底每一寸星火燃尽后留下的灰烬。男人肌肤热烫,她却觉得自己恍然坠入冰凉黑暗的深海,越挣扎越窒息,看不到一丝光亮,和他欢爱交缠的似已不是她自己鲜活的肉体,而是一具了无生气、咔嚓作响的枯骨,而灵魂脱离躯壳,静静地飘浮在半空。
  她宁愿在市政厅遇到的那位先生才是陈曜,他依旧如故日风姿不曾改,依旧是她记忆里的模样。即使彼此相逢不相识,也好过春秋大梦一场猝然醒。
  大梦初醒,一片荒凉。
  
  陈曜服从上级调配,清晨便乘邮轮去了内地,何舒曼留沪,一别两宽。
  草草作别,是她十年来苦求的一个结果。
  舒曼回到住处,房间里的陈设躺在暗沉的光线里,如往常般静默地看着她,却一切都大不相同。她揉了揉眼睛,看到曾经认识的世界弃她而去,留下迥异千万般。下半年生活费尚没着落,猛地记起报社编辑的约稿信,她坐在书桌前,拿起钢笔翻开稿纸,想续上之前创作的一篇风月故事。
  ——然而她惊恐地发现,自己再也写不出小说了。
  她想拾起从前的思路,却失败。
  她看到之前自己的手稿,仿佛还能理解那其中的情感,却再也延续不上。
  她再编造不出半点情节,再没灵感进行一句描写。
  她和那个每一篇故事里都有陈曜的舒曼,已经是两个人了。
  舒曼惊恐、疑惑,甚至崩潰,起初怀疑是自己心思扰乱,过了一年文思依旧枯竭,证明了江郎才尽的事实。也想过各种办法,回忆过往也好,静心沉思也罢,均无果,反反复复挣扎许久,终至放弃,给报社去信道歉。
  笔下一段故事,至此永无续章。
  何舒曼依旧在喧嚣的都市上海里活着,而她盛满才气的创作灵魂,在重逢陈曜的那一夜死去。
  之前无数困顿苦楚经历过来它都没有死去,被逼婚嫁给赵川的时候没有,被生母欺骗失了清白的时候没有,和方世诚分手时也没有,最后却在满足了她十年来希望的一夜春宵里悄然逝去;
  十年里礼教桎梏、人情凉薄、命运戏弄都不曾毁掉她,毁掉她的,只是短短一瞬间的重逢。
  是她心里的什么东西一下子破灭了。像是个晶莹剔透的琉璃瓶子,摔碎过一回,她小心翼翼地将碎片拼合到原处,一直维持着原样捧在手心里。那些碎片如今一下子又都掉到了地上,每一片都天崩地坼、粉身碎骨化为劫灰,她再也再也、拼合不起来了。
  她孑身站在灰烬里,惊惶四望,却茫然无见。
  后来她想了许多年,才终于想明白这一切。
  要了这个结果……她不后悔。
  沪上文坛从此少了一个天生灵气的爱情故事作家,市镇上的人潮里多了一个以卖货为生的庸常女子。
  而那个年代——绮靡曼丽而悲壮阵痛的民国——也如昙花一现,绽放罢便破灭了,当事者一位位亡故,历史渐次被遗忘在尘埃之中。
  恍惚间直到八十年代初,何舒曼年近古稀,扶着花镜在家乡某艺术展馆中游览,偶然看到一幅油画。棉麻混纺的画布上,是一位少女巧笑倩兮坐在晦明交织的光影里,对一盏油灯低头读书。
  那画家功底极好,将少女画得眉眼灵动仿若生人,分毫不差正是她当年。
  春灯漫阅,正当年华。
  她心中大恸,清瘦的身子骨如风中枯枝般颤抖起来,却无泪,面色寡淡,混浊眼珠中沉淀的旧时光再泛不起惊涛。问及旁人此画作者,答曰:“国民党反动派特务,好多年前想逃到香港,被抓住处决了。”
  那幅画的角落里写着违和的中式落款。
  “陈曜,一九三〇年二月——岁华纪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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