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邻右舍(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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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班高峰,地铁车厢里塞满了人,人们满脸倦怠,漠然而沉默。施小怜的手机铃声骤然作响,引得周围的好几个人望向她。施小怜把手里提着的几个袋子慌乱地作了一个合并,腾出一只手摸出包里的手机,一看显示屏:妈。
  母亲一直呆在县城里,对城市里朝九晚五的作息时间向来迟钝。比如这个时候,如果她知道施小怜正在拥塞的地铁上,手里提着给一家人捣弄晚饭的食材,善解人意的她是不会在这个点上去电话的。在她心里,这个点,应该是一家人吃了晚饭,准备看看新闻或出去走走的时候。其实,母亲知道,城市里上班是朝九晚五的,只是迟钝而已。
  这次,施小怜没有挂断、回拨。
  母亲不太主动打电话,她的电话是50元套餐那种,其中有 5元的短信费用,她一直耿耿于怀,说她从来不用那个功能、也不会用,为什么要白白浪费 5元钱。鉴于她连这点碎银都要计较,当儿女的自然不会给她提供消耗银两的机会,基本上是看到她的电话,便掐断、回拨。
  有段时间,施小怜热衷于给她的手机充值,然后听她大惊小怪、半信且疑地说收到诈骗信息。不过,就算她的手机被儿女们的充值卡撑到呕吐,她也不会停止那5元式的抱怨。大家终于缴械投降,有种东西叫骨子里的玩意,改变一个人并不见得比改变整个世界容易。
  “哎呀,我又忘了,你现在可能不方便,还在赶车回家吧?我过会儿再打。”
  施小怜更烦了:“林美红,说事,不会是谁又死了吧?”
  母亲叫林美红,施小怜两种情况下直呼其名——开玩笑或是气恼时。
  “倪叔死了!”
  “倪叔死了?”
  施小怜的反应有点大,林美红不太习惯,不过,这反应又给了她些许底气——这个点不讨巧的电话,至少内容是有点价值有点意义的,林美红的声音陡然高了起来。
  “是的,倪叔死了,刚刚的事。”
  林美红主动打来电话,多半是说谁谁哪个孃孃阿姨或者叔叔伯伯去世了,这次,也不例外。
  施小怜觉得车厢里有些闷。“倪叔”,这个称谓,带着浓黏的时光气息,一下子把施小怜拖向岁月深渊,一直把她拽回到三十多年前。
  家属院 2栋平房,4号是林美红家,5号是倪叔家。
  从门口往里直走,两室外加一间厨房,三道门在一条直线上。最里面的厨房很小,三四个平方的样。这间厨房的一侧多开了一道门,走出去是十多个平米的露台,看过去,就是倪叔家的厨房门侧门。两家一合计,就在中线上砌了一道砖墙,上面用牛毛毡搭了棚子,各自砌上水泥炤台。这样一来,多出了一间房,春夏秋三季,做饭炒菜都在这里进行,真正的那间厨房只在冬天,家家户户烧上铁炉子的时候,才发挥作用。
  所以,很多时候,两家炒菜的味道是互串的。大部分人家都是主妇操持,像倪叔这样什么家务事都做的男人,确实不多。施小怜问过母亲,为什么倪叔家的齐孃孃不做事,母亲说齐孃孃身体不好。
  施小怜的印象里,齐孃孃永远脸色苍白、眉头微蹙、走路慢,但是,齐孃孃漂亮。
  “老倪,你家的菜巴锅了!”
  “小林,你家今天的糟辣椒里肯定放了蒜苗,香!”
  ……
  施小怜的记忆里,母亲和倪叔的对话,总是氤氲在油盐酱醋的凡尘烟火中。
  如果没有那栋新楼的出现呢?
  新楼房就建在家属院内,它在一排排的平房中鹤立鸡群。
  施小怜在新楼建成后,被林美红带着去看过。
  这栋楼共五层,10户人家设计。林美红和丈夫施雷去看房子,选的是晚上,本不想带上施小怜,施小怜撵得凶,只好把她带上。
  这栋楼从打地基开始,施小怜就一直看着它一天天变样。无数个夜晚,她和院子里的伙伴們在里面玩“躲猫猫”,甚至在暑假里,她还和几个十来岁左右的娃娃,捶过重晶石——把那种拳头大小的白色晶体石头,用锤子敲成苞谷粒大小的石子。一个暑假下来,施小怜挣了 6元钱,林美红奖励她 1元钱,施小怜为此激动得好几个晚上睡不着觉,1元钱,100个1分钱哪,三分钱一个的馒头要买多少个啊。
  林美红打着手电筒,用钥匙打开了二楼的一个房门。
  施小怜一直被告诫不允许发出任何声音,林美红的手电筒射向地面时,施小怜看到了平整光滑的地面有点点白色反光,林美红压低声音道:
  “这些白石子就是你们捶的重晶石,这个地面是水磨石的。”
  施小怜一听,心里颇为自豪,本来和父母保持一致的蹑手蹑脚、弯腰躬背的姿态立马抻展了些,等看到那个偌大的阳台时,施小怜直着嗓子欢呼一声,吓得林美红赶紧捂住她的嘴。
  最后,林美红恶狠狠地对施小怜说:
  “不准向任何人提起今天晚上看房的事,要不,打断手杆!”
  “燕飞都不能说啊?”施小怜和倪燕飞形影不离。
  “不行,任何人都不行!”
  八九岁的孩子,保守这样一个秘密并不难,因为施小怜睡一觉醒来,就把这事给忘了。
  有一天,这栋楼前聚集了好些人,大家对着一张图纸,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一拨人走掉,另一拨又接上。
  贴在墙上的图纸并不大,人要凑近些才看得清。
  一张常见的小学生作业本横格纸,用铅笔在上面画了这栋楼,题名:官楼。
  五层楼十户人家的门上,分别标示着“院长”“副院长”“主任”“书记”等字样。施小怜很不屑,她觉得横竖的线条画得一点不直,她美术课上的随意涂鸦,都比这个强千倍万倍,居然还有那么多人围观。
  施小怜想喊燕飞玩去,却发现燕飞盯着图纸、满脸通红、两眼放光。
  “这个是我爸爸画的,是,是我爸爸画的,他他他用我的算术本子画的……”
  人群里爆发出哄笑声,倪燕飞急了,跺着脚大叫:
  “我没哄你们,真的是我爸爸画的,我看见他画的!”
  人们笑得更欢了。   “啪”,倪燕飞被甩了一个大嘴巴,趔趄一下跌坐在地上,好半天才嚎出声来。
  倪叔阴沉着脸,被人群围在里面。
  倪叔是老资格老员工了,没有分到新房子,发泄一下愤怒不满也情有可原,被女儿燕飞不小心戳穿了事实,干脆连躲闪都省略了,乜斜着眼,看看这个、扫扫那个,一副老子就是不舒服看你要咋个的样。
  当时的施小怜肯定不明白,她鄙弃的这张作品,作为图画的艺术审美在这里是不被待见的,作者的意旨不在于此。
  “官楼”事件没过几天,倪叔家的门上贴了一张白纸,上面用毛笔写着两个大字——“药奸”!字体娟秀中带有筋骨。两个字的上面,还用红墨水划上一个大叉,红墨水过于饱足,有滴答下来的渍印。施小怜看到时,有些骇然,这两种色彩搭配的字体,让她极易联想起公审大会,那些即将被拖到远处枪决的犯人,胸前挂的牌子。
  但是,“药奸”事件显然是复仇行为,所有人不用动脑筋都晓得,倪叔是因了“官楼”事件遭致报复。这事儿,“官楼”里的人多半是窃喜的,有人跳出来针尖对麦芒予以还击,这种于己而言十分安全的报复快感,是相当惬意的。只是,谁是“药奸”事件的策划者,似乎每个人都忘了追问。
  当然,有个人不会忘记,那就是倪叔。
  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还没有什么迷药幻奸之类的玩意儿,倪叔被冠以的“药奸”,意为药品方面的奸人,倪叔负责这个县城医院的进药渠道,有传言说他吃回扣。
  有一次,倪燕飞奉父母之命,给施小怜家端来一碗炖狗肉,林美红热情地招呼后,把肉腾到自家碗里,抓了几把炒瓜子塞进倪燕飞的衣兜里,幺儿好幺儿乖地把倪燕飞送到门口,端狗肉的碗已经洗干净,斜倚在倪燕飞的肘弯里。
  回过头,林美红脸上的笑意仿佛被光线切断,寻不出半点踪迹。
  林美红坐下,靠近施雷,一脸神秘的样:“你注意那个碗没有,搪瓷印花的,那个碗是装宝塔糖用的,他们进药的时候我看见过。”
  施雷忙着嚼狗肉,含混一句:“哦,这样啊。”
  “哼,他们家的碗柜里,不晓得还有好多这类瓶瓶罐罐哦!”
  林美红夹了一片狗肉放进嘴里,恨恨地嚼着。
  没过多久,施雷在乡下老家买了一大块牛板筋回家,炖得整个院子里都香气弥漫。林美红用勺子在锅里搅动半晌,舀出一碗清炖牛板筋,让施小怜给倪叔家送过去。
  施小怜发现,躺卧在汤里最上面的那几块牛板筋,比较大大块;下面的,像残兵败将,溃散零星。
  施小怜家在“官楼”二楼,属于倪叔画中的“主任”级别,母亲是“官楼”里级别最低的官——护理部主任。
  那个年头,毛笔字写得好的人还是不少的,但几个当官的毛笔字恰恰不行,当然,林美红除外。当护士多年,她常常用那种“狗屎墨水”在玻璃上写毛笔字。墨水有股难闻的味道,但是便宜,大家便戏称此墨水为“狗屎墨水”。住院部的病人名字,是写在一个玻璃牌匾上的——玻璃下面是画有格子的白纸,上面写着床位数字。床位床号是固定的,病人则是不断变换着的,自然就把名字写在玻璃上,出院了转院了或者人死了,湿毛巾轻轻一擦,又是下一个病人。有时,病人的名字上面,会用红色墨水圈个框,施小怜问林美红,林美红说那是重症标记。她的工作强度,往往取决于红墨水框子的多少。
  去年回家,施小怜就知道倪叔患了肺癌,但是,听说他死了,仍是心惊。
  林美红的话里,听不出风吹草动,平静如一潭死水。
  “妈,你不会是——还记恨倪叔吧?”施小怜吞吞吐吐、躲躲闪闪,终于完整表达了疑问。
  “人都死了,有什么恨不恨的。”
  施小怜不知道,母亲说的是不是真话。
  去年回母亲家,是在夏天,施小怜把女儿送到母亲那里过假期。
  很多時候,施小怜不是很愿意回来。父母退休多年,住在这个家属院一直没挪过窝,当年引以为傲的“官楼”,现在却成了家属院里最矮小破败的建筑,四周都砌了高楼,将它围住。以前,到了夏天,家里的某几扇门总是被风吹得乒乓作响,要用凳子顶住才行。现在像个被关住的盒子,夏天闷热无比。但是女儿喜欢回外婆家,特别稀罕外公带她去河里搬螃蟹、捞小鱼。这样一来,施小怜几乎每年夏天都要造访一次。等女儿过完暑假,要么外公外婆把女儿送上飞机,要么两人坐火车把孙女送过来,顺便在施小怜那里玩几天。
  施小怜很愿意父母过来住住,她在这个城市,和老公一起打拼下来,也算有车有房一族,虽说车子很多时候用不上,太堵,施小怜和老公宁愿坐地铁上下班,但是,这并不妨碍她和老公把生活过得有点品味。家里的各种设施装备皆朝精致看齐,家居生活是相当舒服的。不像回父母那里,狭窄简陋,连洗个澡都有诸多不便,更不用说洗衣服了——老房子没有预留多的下水道,连个全自动洗衣机都放不下,每次洗衣服,都要把那个笨重的双缸洗衣机抬到卫生间里,这个时候谁要是内急,母亲就会拖出床底的痰盂,让先在那里面解决。施小怜说过:“现在还在用尿罐的,怕只有我们家了吧。”
  父母所在的家属院以及那房子,常年飘忽着一种气息:灰蒙、陈腐、湿霉……这些气息,让施小怜不舒服。
  去年夏天,施小怜脚一踏进家属院,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倪叔。
  烈日灼晒过的水泥地面升腾起燥人的热气,已经是下午五点过钟,院子里仍是空荡荡的。倪叔靠着自家的墙根坐在一根小木凳上,身子一半陷入阴影,一半任由阳光恣肆。身边几盆指甲花,红的、紫的花瓣,制造着一个虚幻的春意盎然。倪叔穿着一件白色背心褂,眯缝着眼,施小怜断定不了他是否睡着,又怕贸然经过不够礼貌,便微微俯下身喊了声:“倪叔”。
  倪叔应该是睡着的,否则他不会一个激灵,才看向施小怜,眼神散乱滞涩。“倪叔,是我。”倪叔终于回过神来:“三三啊,你回来了!”施小怜突然有点鼻酸,“三三”,这
  个称呼,只有倪叔在用,从小到大,倪叔从来没有用“三三”之外的称呼给过施小怜,施小怜甚至怀疑,倪叔根本不知道她的学名叫什么。   晚上,和母亲闲聊,施小怜想起下午见到的倪叔。“妈,我下午看到倪叔了,好像瘦了。”“唉,得癌了,肺癌,查出几个月了。”“倪叔又不抽烟,咋个会得肺癌?是不是搞错了?”
  施小怜对肺癌的诱因成因确实了解不多,在她看来,一个爱家、持家、无烟酒嗜好的男人,和这种凶猛的病是扯不上关系的。
  “他家小勇搬了新房子,接他们俩老去住,也算是孝顺的。住了一段时间吧,老倪觉得胸口老是闷得不舒服,一去检查,就是癌了,好多人都说是新房子闹的,你晓得现在的装修材料好多含有有害成分,结果小勇赶紧带他老妈去检查,还好没事,但是两个老的不敢住新房子了,又回来住老房子,喊小勇他们一家回来住,小勇不干,说那新房子敞了近一年才住人,没得事,估计是一大家子人挤老房子挤怕了……”
  “妈,我想明天上街买点东西,去看看倪叔。”
  “看哪样?没得必要”,母亲似乎想都没想便脱口而出。
  “我是想……”
  “想哪样,哪样都不要想!他们家的房子空气流通不好,少去。”
  说这话时,林美红把一根豇豆掐断成几截,施小怜感受到其中的一股怒气,便不再坚持。
  是的,虽然施小怜已为人母、人到中年,但那并不意味着她可以在母亲面前我行我素、义正辞严……母亲,常是那个最不好讲理的人。
  施小怜和倪燕飞见过一次。
  那次,她带着八岁的女儿和爱人一起,回父母家过年。
  倪燕飞高考,考上一所电子专科学校,毕业后,和男朋友一起到了深圳发展。那个男朋友施小怜见过,高高帅帅的,和高挑的倪燕飞很搭。
  倪燕飞也是回家过年。
  一年前,就听林美红提及倪燕飞和那个男朋友闹离婚的事,那次见着她,施小怜不敢提这茬。
  她俩如火如荼的友情只持续到小学毕业,而且在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就呈苟延残喘相,施小怜有些模糊,是不是她家搬了新楼以后,和倪燕飞就开始疏远了,还是……反正,清楚的是,初中她俩就不在一个班了,高中倪燕飞学理科,施小怜学文科,两人所有的情谊,最终就是在院子里,匆匆见面时的一个点头外搭一个配套的微笑。这次的见面,好像是熟人对面走来,避不开的寒暄,这样的情分,于深浅的权衡中,让施小怜清醒: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心里明镜似的。
  倪燕飞很少回来,读大学后,施小怜几乎没见过她。
  这次见面,是在垃圾堆旁边。当时的施小怜,围着围裙、戴着袖套,端着一满箱的煤灰去倒,倪燕飞就是在她倒完灰转身那一刻,亮闪闪出现的。
  虽然是冬天,倪燕飞却穿出了春天的桃红柳绿:浅驼色的毛呢大衣,露出粉色的毛衣高领,足蹬一双高筒靴,大波浪卷发随意披散,妆容较浓,眼影用了银粉,看向施小怜的时候,那闪闪的银粉让施小怜自惭形秽地矮了一截下去。
  倪燕飞身上的香水味,刺痛了施小怜作为女人那根叫做“自尊”的神经。
  施小怜穿着母亲的黑棉裤、母亲的花棉袄,图方便套上了父亲的大皮鞋,那个围裙和袖套虚张声势地保护着那套俗不可耐的家居服,整个一傻婆娘样。她在高挑亮闪闪的燕飞面前,一下子有些结巴,还有些恼怒,恼自己为数有限的、不修边幅的邋遢样,怎么就恰好被倪燕飞撞着?
  这个年代久远的家属院,住着的都是些老弱病残或者外来租客。每次回家,一踏进这院子,施小怜就能嗅到那种让她不舒服的衰腐气息。不出院子的话,她的家居状态相当怠惰,薄粉不施、发型不顾,整个人简直乏善可陈,她不知道在这样一个院子里,还有心思会为谁“容”?
  如果她晓得倪燕飞也在这个院子里与她同呼吸,她会一丝不苟地对待自己,虽然,她还不是很清楚为什么。
  “好久不见了,晚上可以出去走走嗎?”
  倪燕飞上楼前,向她发出了邀请。
  施小怜提着空灰箱,想都没想,使劲地点了几下头。
  刚转过身,施小怜就开始为自己答应太快的样子生气。没照镜子,她就知道了自己当时的表情,一定是贱兮兮的。
  施小怜没吃晚饭,她要穿那件掐腰的中式袄子,那是她四十岁生日时,老公送给她的礼物:香云纱面料,砖红的底子缀着淡蓝的碎花,有种低调的奢华在里面,最关键的是,这件袄子把施小怜的腰身衬得玲珑。
  施小怜薄施淡粉,点绛朱唇,柔顺的黑发在颈部一侧,绾了一个随意的髻。一条深驼色羽纱呢裤,顺垂的质感,一双小羊皮坡跟短筒靴。施小怜亭亭立于镜前,左右审视,林美红由衷感叹:
  “好看、漂亮、美丽!”
  她哪里明白,此刻的施小怜在想些什么,如果白天的遭遇是一次万劫不复的覆水难收,那今晚的见面,则是她施小怜一次惊心动魄的卷土重来,她要扳回点什么。
  两个女孩曾经是院子里长得最好看的,但是倪燕飞的个子比施小怜高,施小怜为此耿耿于怀。
  倪燕飞穿的还是白天那套,妆容应该也是白天的,最多补了点口红,因为施小怜发现她右眼角的眼线有点晕染,妆有点花了。
  倪燕飞没有和施小怜在外面走多久,就进了一间咖啡店。施小怜注意到,倪燕飞穿得偏薄,外面刺骨的风已经让她脸上的粉浮在皮肤表层,整个妆容已让她显出老态。她看到那间咖啡店时,用手碰了一下施小怜,施小怜感觉那手像冰。
  说是咖啡店,有人在卡座打扑克牌,声音时不时炸一下。倪燕飞和施小怜选了个僻静的角落入座,倪燕飞要了两杯红酒。几口红酒下去,两个女人都面若桃花,眼神迷离,两人聊了自己最近的生活以及孩子,好像就突然没话了。
  时间空白出一截,施小怜正犹豫着要不要问问离婚的事情,倪燕飞却发话了。
  “施小怜,我有时挺恨你的!”
  施小怜吓了一跳,之前,倪燕飞都叫她“小怜”,这陡然的发声及称谓,都令她一下子转不过弯来。
  “不,准确地说,应该是恨你们家。”
  施小怜瞪大眼睛,一副无辜样。   “我爸爸妈妈有段时间经常吵架,我听出来了,都和你妈有关。”
  施小怜这下已是目瞪口呆,她已经完全忘记自己先前想好的,如何在倪燕飞面前,表现出最大限度的优雅。
  “现在,我离婚了,我爸爸妈妈嫌我丢人,叫我不要说出去。嘁,不就是离个婚吗,至于吗?”
  施小怜没想到倪燕飞那么快就谈及离婚这事,不过,她也觉得真没什么大不了的。
  “现在,我爸爸妈妈一提起我离婚的事,动不动就搬出你来,说看看人家三三过得多好多好,好像我过的就他妈不是日子……”
  倪燕飞冒粗话时开始带哭腔,接着就伏在桌上啜泣。
  施小怜心里,稍微平静了点,如果是因为这个原因,那真没什么。施小怜坐到倪燕飞那边去,递给她一张又一张纸巾,轻轻拍着她的背。
  “我和我妈,好像是为了证明两个女人的失败而存在!”
  哭够了的倪燕飞,冒出的第一句话,就把施小怜震晕了。
  “什么两个女人,你、你乱说些什么。”
  “就是我和我妈,你装什么傻?”倪燕飞几乎是在吼了。
  回到家后,施小怜终于找到一个机会,和母亲林美红谈起这件事。
  林美红神色黯然,长叹口气:“其实什么事情都没有,都是你爸搞出来的事。”
  “你还记得不,以前那个平房,到了了夏天,大家午睡都不关门,通风凉快嘛。那天我下夜班,给你和你哥弄了中午饭,我就睡了。也是那天,老倪找他家的猫。其实,他家的猫已经有几天没见到了,他基本上是挨家挨户地找,一进人家屋子,就喊猫咪还看床脚,到我们家的时候,他正在往床脚下张望的时候,你爸爸刚好从外面回来……”
  这些事,施小怜确实是第一次听到。她只隐约记得,有段时间,父亲总在枕头下放一把斧头,时不时爆出一声:老子砍了他!
  “事情没什么,你爸爸那个暴脾气你不是不晓得,一下子就惊动了院子里的人。”
  施小怜回想起一些事情来了,有段时间,母亲和倪叔隔着一道墙炒菜,只听得见锅铲碰锅的声音,闻得到炒菜的味道,却不太听得见两人说话的声音了。
  而且,两家后来再也没有往对方家里,端过好菜了。
  这一切,施小怜在母亲那里,一一获得验证。
  “妈,那两个字真的是你写的?”施小怜第一次想到,问这个问题。
  “是我写的,但不是我做的。”母亲依然波澜不惊。
  “你还记得伍院长吧?”
  施小怜点点头,伍院长家原来在“官楼”四楼,他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退休后到省城居住了。
  “有一次我值班,伍院长到各科室走走看看,到了我这个科室,他夸我毛笔字写得好,让我教教他。我以为他随便说着玩的,结果没想到他真拿出一沓病历纸,就在桌上摆开了架势。当时他先在报纸上练习,写了好些个字,让我在病历纸背面写这些字给他看,我也不知道自己写了好多个字。后来他推说时间晚了,要把我写在病历纸上的字带回家学习学习……”
  施小怜倒吸一口气:“那两个字,是用你写的字,拼起来的?所以,倪叔一直
  以为是你?”
  母亲不置可否,只是叹了一口气。
  “妈,你跟倪叔说过吗?”
  “说什么,有什么好说的?你爸爸说我不敢得罪院长,他要那么说,我也没办法。那件事的第二天,黄孃孃就给你送来一件红毛衣,还记得不?胸口上有个小熊猫,你睡觉都舍不得脱。”
  黄孃孃是伍院长的夫人,和母亲的关系一向很好。
  “黄孃孃让你别说出去的?”施小怜喜欢的黄阿姨,在心里哗啦了一下。
  “黄孃孃什么都没说,硬把毛衣放下,没坐多久就走了。其实,她送不送毛衣,我都不会说。你想想啊,大家左邻右舍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事情已经发生了,人家就那么看了,说也说不清楚的。反正,我就求个问心无愧。”
  施小怜的性格一点都不像母亲,她没有母亲的隐忍和模糊,她属于非此即彼的烈性子。
  地铁到站,施小怜的身体,像被三十多年前的日子掏了一把,有了个缺口,导致她走得有些偏偏斜斜。
  晚上,洗漱完毕,施小怜给家里去了个电话,后来又拨通母亲的手机。
  母亲那边很吵,后来,稍微好点,母亲边走边找了个相对安静的地方。
  “哎,我现在在院子里。灵堂就设在院子里,现在人还多,估计 12点以后,人就少了。”
  “爸爸呢?我打座机,没人接。”
  “你爸爸啊,他是押礼先生,在敬香处收礼呢!我陪你齐孃孃坐坐,就不和你多说了。”
  施小怜窝在沙发里,想象着父母那边的情景。她想起父亲枕头下的那把斧子,想起父亲几十年和倪叔几乎没说过话,卻在这样一个日子,以这样一种方式,与逝去的人讲和;母亲也奇怪,平素里与齐孃孃毫无往来,两人之间,甚至还有些盘根错节的幽怨,现在倒好,“我陪你齐孃孃坐坐”!
  死亡,真的就能化解一切,风轻云淡、国泰民安?
  施小怜发现,当事人都握手言欢了,她作为一个旁观者,却还在小鸡肚肠。
  施小怜忍了四天,到第五天的时候,她觉得倪叔的后事应该已经完毕得很彻底了。
  接到施小怜的电话,倪燕飞的声音不冷不热。施小怜本想先安慰几句的,倪燕飞没给她机会,倪燕飞一来就说,有什么事赶紧说,她很累,想休息。
  施小怜有点犹豫,她给倪燕飞去的这个电话,是要花点时间才行的,倪燕飞的语气,让她不舒服,但是她不想忍了,她想为母亲要一个公道、还一个清白。
  她无法忍受,倪叔把对母亲的误会一直带到坟墓,其实已经这样了,但是,她还是要做点什么。
  施小怜对着电话一泻千里,母亲林美红的身影,在她的滔滔不绝中,柔弱而圣洁!
  将近半个小时,施小怜没有停止过表述,她在屋里走来走去,不停地变换着各种手势,那么多年了,就在今天,把一切结束吧。
  施小怜停住了,听筒里没有任何回音,施小怜“喂”了两声,绝望地准备摁下结束键。
  “施——小——怜,你好好听着!”
  倪燕飞的声音终于出现。
  “首先,我爸爸从来就没认为那件事是你妈妈做的。他和我妈吵架的时候说的,说字是你妈妈的字,但绝不会是你妈妈干的!那种时候,他都不愿意说一句你妈妈的坏话,来哄哄我妈;其次,至于你说的,我爸爸和你妈妈是一个误会,那请你回去问问林美红,她吃了多少我爸爸悄悄送给她的东西?给我妈熬红糖枣子水,都要悄悄给你妈弄一碗去,就在搭棚子的厨房那里,敲几下碗,递过去就有人接了。我想想都恶心,还他妈玩暗号!”
  “别在我面前把你妈说得圣女似的 ……”
  施小怜靠在耳边的手机,“嘟”声好久了,都没放下。
  林美红七十岁那年,施小怜的哥哥买了个新手机给她,作生日礼物。
  大哥教母亲玩微信,母亲兴致很高,那段时间,频繁地转发各类视频、图片、心灵鸡汤、防骗信息等等。有一天,母亲给施小怜的微信里发了几张老照片,其中一张引起施小怜的关注。
  照片上,倪叔、齐孃孃、母亲站成一排,上面写着:参加工作照,日期落款:1962.6。照片上的三个人都那么年轻,是那种仿佛没有岁月可以夺去的年轻。齐孃孃面容清秀,微微笑着;母亲林美红显然要活跃一些,歪着头、叉着腰,笑容里有两个好看的酒窝。
  施小怜有点走神,她盯着母亲的样子,心想:如果倪叔叔真是喜欢着母亲的话,一定也爱着这两个酒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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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事繁华,在故乡的土地上  桃花红、梨花白、油菜花点染  小寨的山冈  就连祖父栽在村口  的核桃樹,已开始在春分里  挂满了胡须。  那一片母亲的老桑树,  把根扎在  祖先们的坟地里  亲情像一棵树  连着一棵树,盘根错节。  老桑树总是在最后发芽,  那些花事泛滥之时,它  站在旷野中  像一根根长出疤痕的锄把,  或祖先们指向天空的木杖,  等回它们的织娘!  春天的红草莓  生长在平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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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窗蒙上了雾  外面的天空模糊  房子模糊  树模糊  人也模糊  需要用手轻轻擦拭  不要怕触及那透明的坚硬  和从指间浸入的冰凉  只需擦出一小块  一切都清楚了  失眠  半夜两点醒后  我又失眠了  与我一起失眠的  还有雨  失眠后的我  使劲掰开梦的门  想擠进去  把里面的你拉出来  而失眠的雨  却一直在窗外  敲打着木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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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没料到,已经身处托尔斯泰庄园的我们一行六人,居然找不到托尔斯泰之墓。那是有指路牌标示,唯一只有一条林间通道的路,可我们走到路的尽头,也没看见哪儿有一个陵园、墓穴之类的建筑,也看不见任何的墓碑、花圈与鲜花。奇怪!  事情得倒过来说几句。此次我们几个老友相邀游俄,曾招致不少人的怀疑,屡屡被亲友阻挠反对。反对之声无非认为,六个“奔七”的退休老人,一句俄语不懂,凭什么去俄罗斯自助旅游一个多月?碰到困难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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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伤的青春  徘徊在寂静的羊肠小道  聆听蝴蝶展翅的律动  想象中,我拥有一对青春的翅膀  天空一如既往  诉说着那份持久的淡然  时光从指缝间筛去  思绪捡起的回忆  昨天还信心满怀  如今双眼却被泪水折伤  明天,太阳依然升起  梦依然在每一个午夜醇香  不要徒勞的等待  青春的翅膀会带着我翱翔  越过一座又一座山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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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可以向慈悲的苍天  要一点什么,我就要  一朵洁白的云  可以用它的洁来清洗  凡俗的生活  除去精神中染上的  顽固的污秽  还可以用它的白来敷贴  残酷的现实  在心灵上落下的  黑色的伤痛  我的内心四季如春  春天就要匆匆  离去的时候  我及时地在心中收藏了  一缕春风  一朵春花  和一抔春晖  分别用来  梳理入夏后的焦慮  明媚入秋后的忧郁  温慰入冬后的凄怆  这样  我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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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糊的老屋有时光的暗褐  玉米挂在瓦檐下  默不作声  季鸟伸出头来张望  大雪满山  白茫茫的村庄  隐忍而静默  火塘里的微光  似乎要把围坐的影子  刻进土墙里  铁架子上苦丁茶  不停翻滚  不住喊疼  它的声音盖过了  落在瓦上雪的轻响  柴门紧闭  风挤进来传达  遠方的讯息  爷爷从火塘里刨出  焦黄的土豆递给我  我想要雪一直下  我想忘记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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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记起那天发生了什么,郑水心也不至于那么憋屈。她也在努力。那天,她早上吃的是全麦面包,脱脂牛奶,外加两个温泉鸡蛋的蛋白。中午吃了点炒蔬菜,黑胡椒煎鸡胸肉,一个新西兰金果。晚上点了“有食道”的素食餐,生菜,卷心菜,圣女果,还点了份加奶不加糖的咖啡。至于公司里发生了什么,想一想,大概就是,左边办公格的夏枝的水潽到了键盘上,一个星期做的文件全没了;上司云姐牙龈出血,待在卫生间里漱口水;那个公司打字员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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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说说《没准是个爱情故事》。  我从没想过要写这么一个小说,一切源于一次昆明作协的活动,一位同行突然讲了一个小故事,说有个朋友被人用一本厚书打成重……闻者无不震惊。当代表知识代表善与美的书籍成了暴行的帮凶,这是否意味着我们的生活已进入某种实实在在的“隐喻”?那么,代表美丽代表脆弱的花朵也可以是毒药的隐喻,代表稳固安全的楼房可以是离乱危机的隐喻,甚至,直指人心的写作本身未尝不是蒙骗欺瞒的隐喻……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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