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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他在一个很大的政府机关里工作了四十二年,还有两个月就是他的六十岁生日,也是他退休的日子。
在机关里,他的工作非常重要,上上下下的大小官员都离不开他。办公大楼后院角落的平房是他的“办公室”。他每天佝偻着身子在那里忙来忙去。他个头儿低矮,身板干瘦,脸上布满沟沟坎坎、肤色黑黢黢的——一个十足的干巴老头儿。无论春夏秋冬,他光秃秃的脑瓜上终年扣一顶帽檐耷拉到眉毛的旧军帽,脏兮兮的,上面落满了灰尘,积淀了他生命的岁月!
他专职烧锅炉,供机关干部们喝开水。
“老糟甘,帽子该洗了!”传达室的老孙头提着把竹套暖瓶来到他身边,喊着他的外号跟他打哈哈。
他姓甘,外表糟不拉叽。老孙头给他起了个外号——“老糟甘”。
“洗个球!”“老糟甘”倔巴巴地扔出一句。
老孙头叼住不撒嘴:“不是洗球,是包球的包!”
“洗不洗的管个蛋用!”
他斗不过老孙头,不知不觉地往老孙头的圈里钻。
“对对对,正经是管蛋用。”老孙头说罢抿嘴窃笑。老孙头是唯一和他斗嘴的人。他俩认为进了这个大院,他们的身份在同一阶层上。相互开开荤取取乐,不计较,不忌恨,经得起,撑得住。
提着暖水瓶到锅炉房来打水的干部们听老哥儿俩逗咳嗽,被他们风趣的语言逗得嘿嘿笑。
老甘头在机关里工作了四十多年。同事们隐约听说他参加过抗美援朝。只是听说,又没看过他的档案。
有人问他:“打死过几个美国鬼子?”
他尴尬地咧咧嘴:“一个不个。”
“是吗?!”
“别看我没跟大鼻子交过手,但我很重要!哪次战斗也离不开我。”
“真的呀?”
“纳闷儿吧?!”
问话人一脸糊涂相。不知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
于是老甘头儿竖起皴裂的像枣木疙瘩一样的大拇指指着自己的胸口,煞有介事地说:“我,伙夫。罢了,伙夫!”
“啥意思啊?!”
“怎么,还不懂?战士上战场先得填饱肚子,撤出战斗肚子饿得咕咕叫,还得塞一通。那是我做的饭、炒的菜!离不开我们这些伙夫!”
“那叫炊事员,伙夫像什么话!国民党军队才叫伙夫。”聊天人严肃地纠正他。
老甘头沉默了,表情显得很沉重。他不愿意让人知道他是解放过来的战士,可是在国民党军队的一些习惯称呼一辈子没改掉。
“连毛主席都很重视炊事员。”和他聊天的人庄重地说,“毛主席在‘为人民服务’里怎么说的——‘我们的干部要关心每一个战士,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今后我们的队伍里,不管死了谁,不管是炊事员,还是战士,只要他是做过一些有益的工作,我们都要给他送葬,开追悼会,这要成为一个制度。这个方法也要介绍到老百姓那里去。村上的人死了,开个追悼会。用这样的方法寄托我们的哀思,使整个人民团结起来。’”
老甘头摘下落满灰尘的军帽拍打拍打,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死了,死了,一死百了。追不追、悼不悼的有蛋用!”
和他聊天的人突然感到自己的话语不妥,赶忙做解释:“我不是咒你死,我是说毛主席都很重视炊事员之类的人。你明白吗?”
“不用解释,没什么不好。你不会咒我这样的人死。我不妨害你,不妨害任何人,你说呢?”
“理解就好,理解就好……”
(二)
老甘头烧锅炉任劳任怨,尽职尽责。在他看来,他烧的不是一般的锅炉,是专供头头脑脑们喝开水的饮水锅炉,责任重大。水不开不中,喝了会闹肚子。不及时不行,应时应点沏水泡茶,喝足了才有精神办公,才会为老百姓筹谋据说是百年、千年后的大事情!
老甘头除了烧好锅炉,还心甘情愿地义务打扫机关大院的林荫道。官员们在他扫得干干净净的林荫道上急匆匆地走来走去,他看着心里舒服、高兴!
“真干净!多亏了老甘头。”人们不是夸道路干净,是夸奖老甘头的勤快。
老甘头天天烧锅炉,干部们天天有开水喝,只要有开水喝,机关大院运转就显得很正常。
突然——令人恐怖的突然。从前天起,锅炉慢慢地冷却下来。当锅炉完全冷下来时,人们才准确地感到了那个“突然”。
是因为没有了开水泡茶,人们才感觉到了“突然”的。从锅炉的完全冷却人们才把突然引申到老甘头身上——
老甘头从前天下午突然不见了。老甘头去哪儿了?为什么没来上班——烧锅炉?
如果我们把老甘头比作表针,不得不把它拨回到前天中午十二点半钟。他忙着给锅炉注水,直到水平面在观察水位的玻璃管内顶端跳动为止。他突然感到他的心脏和玻璃管内的水珠一样也在跳动。平日里没这种感觉,人人的心都在不停地跳,但是人人都不会感到它在跳,如果感觉到心在跳,那就不是好兆头。管他呢!老甘头想,把水烧开再说。他关闭注水轮式开关,打开炉膛门,用通条捅捅炉篦子,燃尽和未燃尽的煤和煤灰分离开来。他铲了两铁锨煤抛进炉膛,关闭炉门,合上鼓风机的电闸,火轰然燃起,风琴一样呼呼地响。每隔四五分钟,打开炉门,再铲两铁锨煤投进去。
满满一锅炉开水,足够干部们喝一下午的了!他放心地想。
他没有午睡的习惯,从不打瞌睡,精气神十足。可是今天这会儿,他感觉有些异样。他又给炉膛添了两铁锨煤,水开后,那风琴一样的呼呼声一下子听不到了。一股无法抑制的困倦猛然袭上身来,头重脚轻,天旋地转。他拄着铁锨把儿,强挣扎着挪进离锅炉仅六七步远的锅炉工休息室,把身子扔到几块木板搭的、铺着草垫子的床上,头扎在铺盖卷上,他睡着了,睡姿窝里窝囊。
他自己无法知道过了多久,当他迷迷糊糊醒来后,窗外射进的一束白亮的阳光像万枚银针刺痛他的眼睛。他梳理起在他意识中已经混乱了的时间概念——他揉揉眼睛,打量一下四周,原来不是在家中。他颤巍巍地伸出手,从不知什么年月从大楼内替换下来的一张老旧办公桌上,抓过那个古旧的金鸡牌双铃马蹄表,仔仔细细地看了又看,他没看清表针走还是没走,使劲想了老半天,终于迷迷糊糊地记起自己是在上班时间睡着了。他自责:不像话,丢下锅炉竟然睡着了,睡开懒觉了!这要是党的生活严谨的那年头,在党员生活会上,又有得检讨了:工作时间,我居然睡起大觉,这是革命意志衰退的表现,哪里还像个老党员!唉,现在不时兴了。党的生活不明不白地取消了!他深深地自责和严厉地批评了自己。而后,像一头又要服套拉车的牛挣扎起来。他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咦,铁锨怎么会在这儿?乱套了,全乱套了! 他拄着铁锨,一步步挪出休息室,回到锅炉旁。锅炉的开水已被干部们打走了一大半。他重新给锅炉注满水,一动三喘地把水再次烧开,焖好火,他想:够明天上午喝的了。
他倚着墙掸掸身上的灰,不能硬撑着了,无论如何得去趟医院了!
(三)
回家的路上就有家医院,他顺便去瞧瞧大夫。大夫这种人,不用他主动找你结交,到时你非得主动去结交他。结交大夫不是好事,但又无可奈何!
他上下班从不骑车,也不坐车,离机关四五里地,向来都是步行。当过兵的,走这点道儿,不叫事。
路过一家邮局,他见景起意,想起老伴:得给死老婆子拍个电报,老东西死犟眼子,说什么也不肯来市里住,舍不得那几只下蛋的鸡。
“我快要不行了,”他在电报单子上填好上半句,下半句写什么呢?他想了想:“来不来你掂量着办!”
电报员接过他的电报单子看了看,扑哧一笑。
笑什么呢?老甘头想:拍电报的小妮子!她一定在嘲笑我——不行了,还亲自来拍电报?一定是想老伴了,不好直说。管她呢!凭她怎么瞎想。
拍完电报,走出邮局,朝前面再走四五百米,就是红十字会医院。他一步步往前蹭,刚一走进医院挂号厅,眼前一黑,“咕咚”一声,整个身子平摔在水泥地上。
医生护士,候诊的群众七手八脚把他抬进抢救室。
他紧闭双目,紧咬牙关。
医生来不及询问他的情况,只顾抢救。就是问,他已没能力回答世人提出的任何问题了。
医生们的抢救无效。
他静静地躺在太平间的床板上,一条不起眼的薄薄的白布单把他从两个世界永远地隔离开来。他是昨天深夜寿未终而正寝的,享年六十岁!他清癯的面孔上,仍带着在世时固有的表情——老实巴交、平庸憨厚、与世无争和永久的满足……
穿着粗俗、相貌土气的老伴是从千里之外的打谷场上赶来的:风尘仆仆、马不停蹄,粗布头巾上还粘着麦芒和秸秆。在邻居的帮助下,查到老伴死在了离家不远的红十字会医院里。
在医院的太平间里她和老伴见了一面。在极度的悲痛驱使下按照农村的丧事习惯,她号啕大哭了起来。任她哭了一阵儿,邻居和那位面部毫无表情的太平间工作的老头儿劝了一阵儿,她才止住大哭,慢慢转向低声哭诉到抽泣。
(四)
大杂院热心肠的邻居们七手八脚地在老甘头生前居住的一间平房里扎鼓起灵堂。正中间摆放着他的照片,等待生前好友和单位的同事们来吊唁,做最后的告别。
一定会有人来的,老甘头生前人缘不错。
老甘头生前知道自己地位低下,但从不自卑自贱。不管是一把手,还是二把手,还是处科级的长官们,只要有七灾八难,因病在家休养或住院,他都会去探望,不同的是别人都是抢先去。他想不到、也从不那么想——谁捷足先登,谁就和领导们关系密切。他在想:病初的人身心劳乏,极易烦躁不宁,需要卧床静养。你也去,我也去,话题扯到工作上,特别是扯到人事关系上,劳神伤身。而他从不抢先,他是在病人快痊愈了,或者说已经完全好了,他才登门探视。这时的病人有精神了,心气好了,探视的人少了,想和人说说话解解闷了,老甘头应时应景地到了,说说家长里短的话。轻轻松松,无拘无束,没有官腔,不用斟词酌句。老甘头时不时地谈到锅炉上去:“锅炉该除垢了,不然沏出的茶喝了伤身子骨;最近进的煤不好,烟气大,突突冒烟,整个大院像腾云驾雾的一样,为啥要进这种劣质煤,听说比进好煤不少花钱!”
“是是,”听的人赞同说,“很对很对,应当改进!”
“我这么一说,您就这么一听,别太当回事。”
“那还行!你说得对,一定得改进,不改可不行。”
五六分钟光景,他一见人家伸懒腰打哈欠,立马告辞。他想:大病初愈的人,手脚总是麻软的,气脉虚弱,不宜黏屁股久坐,更不该长时间絮叨。
偌大的一个机关,你病他病,怎么能记得清楚。老甘头动动心机,不费力地想出一招:他订了一个小本本,上面记录着身子骨差的、时不时爱闹个病的领导和同事们的名字和家庭住址、生病时间,自己什么时间去探望合适,省着到时候抓瞎。
老甘头两天没到机关上班。锅炉彻彻底底凉透了。
“把行政处长叫来!”一把手吩咐。
行政处长是一个秃顶、长一脸络腮胡子的矮胖中年男人,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把手面前:“您有事?”
“有大事!吃喝拉撒,喝断了档,咋回事?”
“自从老甘头失踪后,我本打算把传达室老孙头调到锅炉房临时顶几天,这不我刚走到传达室门口,还没迈进去,您打发人把我叫来了。”
“不光是安排人烧锅炉。到老甘头家看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他可不是无故脱离岗位的人!”
“是是是,我这就派人到老甘头家……”
“派人?你就不能亲自跑一趟!”
“我不知道他家住哪儿。”
“翻翻档案,查查登记……”
“翻了,也查了。他原来住的地方前几年扩修马路时拆了,有人说在扩建马路前,他就已经搬家了,是自己在换房市场协商的。具体搬到什么地方去了,问谁谁摇头,没人说得上来。”
“老甘头,住哪儿呢?”走出一把手办公室,处长拍着自己油亮的秃脑门儿,犯开了难,“他家住哪儿呢?”
责任编辑 孟 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