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皎白玉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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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一
  千岛湖念氏家主罹患急病,邀他师父——医中圣手东方先生过府诊治,而他则有幸陪同前往。
  他师父医术精湛,自然手到病除,家主与他师父本就是密友,又为表谢意,特意留他二人于府中做客,老友相聚相谈甚欢,家主怕冷落他,专门安排了一位弟子领他四处走走。
  江南园林五步一阁十步一景,廊腰缦回峰回路转出人意料,他只觉目不暇接,耳中却听得不远处传来朗朗书声。
  领路的弟子道:“前方便是鸿儒院,乃家中小辈听学之所,往日都是家主亲临教导,近日他老人家卧病,便由我的一位师姐,名叫‘念归桡’,暂代课程。师姐性格极好,学识也渊博,大家平日多尊称一声‘先生’的。”
  說着便走到了,廊外是一方宽阔庭院,十几张书案上各自伏着颗摇来晃去的小脑袋。
  而她正对着他的方向,端坐案前,垂首执笔,誊写着什么,身侧是一株婀娜玉兰,皎白花团皆悬在她头顶。
  高处花瓣上一滴清露在晨光下泛出淡金的光芒,那点金光流星一般滑落下来,砸中了下方花蕊里酣睡的一只飞虫,小虫被团团的水光笼住,无济于事地扑打着因沾了水而沉重无比的双翼,却终究随着露水的轨迹,再一次坠落了花树,即将重重摔在坚硬的地面,四分五裂。
  树下的她目不斜视,右手自若地写完一个字,原本压着宣纸的左手却忽然抬起,接住了半空无声哀嚎的飞虫,水滴在她掌心溅开,似繁星起舞,那只白皙的手掌,便一如夜空里满载着星子的白云,泛着圣洁的柔光。
  她搁下笔,从怀中抽出一方丝绢,指尖拈住小小一角,轻轻蘸了蘸左手手心,白绢上留下一个水渍染作的深色印子,晨风拂过,水印和飞虫翅膀上细小的水珠一起被风干,瘫软在她掌心的小虫子扇扇翅膀,颤颤巍巍地飞起,歪歪扭扭绕着那只洁白的丝帕飞了几匝,似在留恋绢上栩栩如生的玉兰。
  清风迢递,重又找回平衡的小虫,扑闪着透明的双翅,飞向天际去了。
  晨曦披在她肩上,那温存几乎令人不敢逼视。
  这并不是一个静谧的早晨,《论语》《孟子》嘈杂交错,贪玩的小弟子趁乱交头接耳,整个书院人声鼎沸。
  可他的心却那样静,静得可以听见露水滴落尘埃,小虫窸窣振翅,听见她重又提笔,横竖庄重,撇捺俊逸,字字风骨。
  怕再多留会打扰到她,那弟子遂带他离开,脚步一点点远去,他却将她的样子刻在心间。
  他一眼就认出了她。
  他与她,远不是初见。
  章二
  他并非自小便跟在师父身边学医。
  少时家贫却尚有家,寡母孤身抚养他长大,“百无一用是书生”,贫家无不将此奉为圭臬,因而他从小的愿望便是读书,最遥不可及的愿望也是读书。
  每日仅有的一丝乐趣,也不过是下田归来蹲坐墙角,将耳朵紧紧贴在土墙上,听隔壁书生之乎者也,兀自沉醉。
  忽一日市集买米,远远便望见书摊前一个女子并一只毛驴,纤细而优雅的女子一摞摞将挑好的书抱起,放入驴身两侧悬挂的书箧,直至装满,再盛不下。
  书摊主人笑得眼睛都瞧不见:“姑娘买了这许多书。”
  她拢拢稍显凌乱的鬓发,含笑答:“买回去送与师弟师妹们。”
  他却望着空了大半的书摊,眼眶酸涩,心中是难耐的失落。
  往日次次来市集都会路过这里,因附近多是贫苦农家,书卖得并不好,他来往数次,好些书的样子都已铭记于心了,它们却仍旧待价而沽。
  他常对自己说,等他再长大些,再有力气些,可以做更多的活,挣更多的钱,他就将这些他念念不忘的书,通通买回家去。
  他听隔壁书生读了多年的书,认得字却仍旧屈指可数,但却没有一刻不觉得,这些佶屈聱牙、咬文嚼字的东西,真是美妙极了。
  可如今,他的梦想却再没有机会付诸了。
  他无所适从,浑浑噩噩,混沌中已跟着毛驴上的女子走出很远。
  毛驴慢慢悠悠,女子安然而坐,手捧着一本书,正看得痴迷。
  他紧盯着那满满的、高高凸出的书箧,毛驴抖了抖头,最上头那本书便往左滑了去,半截身子探出了筐沿,毛驴又甩了甩尾巴,那书便又向右撞了过去,这般来来回回,岌岌可危,他忍不住揪起了心,却又隐隐有些期待——期待它落下来,跌进尘土,由他捧起,寸寸将尘埃拭去。
  原本那驴虽有些跳脱,走得也还算稳当,却不知怎地突然大幅晃荡起来,驴上女子倒淡然,右手仍攥着书本,左手却成掌,在驴两眼间拍了一下,这一下颇清脆,那驴呜咽一声,似有不甘,却到底安分下来。
  那本颠来荡去的书却终于掉落下来,声音不小,女子却恍若不觉,仍旧骑着驴,慢慢向前行去。
  他三两步上去将书捡起,又用衣袖将它擦拭干净,抱在怀里,盯着那本书看,六字的书名,他却只认得寥寥二字。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看了一会,直到女子和驴都远得看不清了,这才如梦初醒,大步追了上去。
  他跑得有些气喘:“姐姐、姐姐!你的、你的书……”
  那女子却不回头,只是举起左手向他挥舞两下,照旧骑驴远去了。
  他怔怔停下脚步,目送她温柔的背影,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有了他人生中第一本书。
  他几乎手舞足蹈地回去,郑重将书摆放床头,晨起睡前皆翻看一遍,如信徒供奉着神像,香火供品从未间断,虔诚祷告矢志不渝。
  只是他不识字,即便看得再多,每一个字的样子皆牢记于心。隔壁书生屡试不第,娘亲嫌他穷酸,也从不许他们往来的。
  直到娘亲病逝,他为师父收留,才知那书原是佛学经典。
  无人知晓哪怕许多年之后,他也依旧不改早晚皆默诵一遍此书的习惯,就像亦无人知晓,那一年,她是回了头的。
  那时她似有所觉,无意回头,便看到他目不转睛盯着书箧里的书,眸中有光,似繁星,似春水,如若梦想有形,便该是这般明朗模样。   于是她伸手,揪了下毛驴耳上的短毛,毛驴骇了一跳,肥硕的身子左右摇晃起来。
  于是经书坠地,一颗求知的心却得以升华,在几年之后,不久的将来,那心上将会绽开一朵玉兰,花心贮着一段缘法。
  而他全神贯注,并未察觉她的善举,亦如不曾察觉那颗已然扎根,即将破土的花种。
  章三
  端王谋逆事败,今上震怒,凡昔日与其来往密切之人尽皆获罪,念氏坐落于端王封地,虽未参与其中,却难免有知情不报之嫌,圣上遂下旨,将端王本人,并麾下大大小小几十名官员,包括念氏家主,押解入京,打入刑部大牢,听候审讯。
  一时之间人人自危。念氏本为当地望族,家教严谨,门内弟子參加科举多有高中,附近家族多以子侄能够拜入念氏读书为荣,如今却也不免门庭冷落,落了个“树倒猢狲散”的凄凉之景。
  他惊闻噩耗之后便立时动身赶往千岛湖念家宅邸,却仍是晚了一步:前来听学的外族子弟已尽数被家族派人接回,便连念氏本家子弟,也已教族中长辈带走,外出避难去了。
  念家大宅,除却一位守门的老者,空无一人。
  他忐忑地告诉老者,他是念归桡先生的故交——确是故交,一个他铭记她许多年,她却根本不认得的故交,又问起她如今身在何处。
  老者答:“先生几日前已随她师兄一道上京,寻求解救家主之法了。”
  他遂又马不停蹄赶往长安。
  他站在阳光下,长安繁华的街巷中,不知该去哪里寻她,却竟一眼看到了她。
  她端坐在路边茶棚里,边角处的一张木桌前,如他在念家见到她时一般,低头写着信。信纸微黄,洒金密布其上,不似日光里的闪烁跳跃,棚顶遮蔽下,它们只是一个个失去了光泽的深色斑点,他却恍惚想起一粒粒的玉兰花种,仿佛那狭小的信纸,会转眼开出一树的繁花。
  他压低了斗笠,走进茶棚,向店主讨一碗水喝。
  正当午后,棚里客人不多,店主遂留他小坐歇息,他压抑着狂乱的心跳,欲盖弥彰地坐在了她斜前方的桌边——那是小小茶棚里离她那一桌最远的桌子。
  他端起碗,小口啜着。
  依稀又是同师父深谷隐居,他静坐苍松之下,却恍惚觉得那青绿的枝叶,会忽然绽开雪白的玉兰。一如幼时一贫如洗的他躲在拐角处,目不转睛地凝望着书摊上装潢精美的书,他的余光亦牢牢锁住他的玉兰,鼻端隐约嗅到馥郁花香。
  一只金色的蝴蝶飞入茶棚,落在他的桌沿,双翅翩跹。
  店主的幼子蹑着脚步慢慢靠近,右手已然探向蝴蝶,却被谁从背后拍了下肩膀,回头便看见女子一张温和浅笑的脸。
  他再次端起碗,遮住脸,贪婪地望着她的笑脸,蝴蝶扇动翅膀舞到半空,在他帽檐轻点一下,随后调转方向,飞出逼仄的茶棚,飞向高远的蓝天。
  而孩子则完全被她一双巧手吸引,看她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张崭新的洒金信纸,指尖灵动,一气呵成折成一只栩栩如生的凤尾蝶,尾随风动,振翅欲飞。
  她将凤尾蝶递给孩子:“蝴蝶的翅膀上有许多鳞粉,捉它时如果拈住它的翅膀,那些鳞粉便会脱落,不仅有损它的美丽,而且即使你后来有心将它放生,它也是再不能飞翔了。”
  孩子捧着纸蝶爱不释手,她殷殷叮嘱:“万物有灵,不要轻易伤害。”
  仿佛那绰约的金蝶又飞了回来,就这样径直撞入他心房,停栖在他心口盛放的玉兰花上。
  他忽然便下定了决心。
  耳畔听得有人唤她名字,似乎是她师兄办事归来,来此寻她,她向师兄招招手,收好东西,很快离开了茶棚。
  他几乎紧跟着起身,迫切地奔向皇榜张贴的地方。
  他要进宫去,他一定要为她做些什么。
  却又忽而调转回来,弯腰拾起一方不慎遗落在桌脚的雪白丝帕。
  抬头去寻时,她却早已没了踪影。
   章四
  皇帝素有顽疾,宫中太医皆束手无策,遂降旨于民间征召医者。
  他恩师东方医圣妙手回春的名号举世皆知,医圣四海云游,行踪不定,他作为医圣唯一的亲传弟子,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被请进宫中。
  一副汤药下去,沉疴病体竟是微有起色,皇帝龙颜大悦,遂将内城一座府邸赐他暂住,又令他每日未时入宫诊病,且许诺他如若日后果真病愈,便为他完成一个心愿。
  谋逆一案他亦多方打探,皇帝似是未曾想好如何发落,遂仍将端王并党羽关押牢中。
  他很快再次见到了她。
  庭院把角有棵亭亭的玉兰,花树颇高,多有枝桠探出院墙,垂下朵朵饱满的白花,微风过时花身轻颤,似对墙外行人颔首而笑。
  偶有行人踮脚,细嗅花香,抬头却瞧见一方雪白的丝绢,就系在花树顶端,丝绢迎风招展,边角处栩栩如生的玉兰花苞仿佛下一刻就要被风吹绽。
  树下一方石桌,不入宫时他多爱坐在桌前,研习医书,或许是启蒙于经书使然,他对佛经亦是情有独钟,念得最多的,自还是那本《妙色王求法偈》。偶有花瓣翩然落下,洒在他肩头,他只是如常翻一页书,恍然不觉。
  直到后来一日,她利落地翻入他院中。
  他听见花开的声音,抬起头时,她就在他面前。
  她穿着黑色劲装,身上斜挎着一只包袱,不施粉黛,面色却有奔跑后的红润,长发扎成马尾,整个人显得格外干练。
  她略戒备地看着他,他也静静和她对视,千言万语,对面不识——是他将丝帕系在枝头,他不知该往何处寻她,遂就留下线索,盼望她偶然看到,或许会主动登门一叙。
  似乎觉察出他并无恶意,她开口:“可否借房间一用?”
  他颔首,看她快步走进屋中,与此同时,府门恰被扣响。
  他移步过去开门,门外统领装扮的男人向他告了声歉,问他可曾见过可疑之人,道是有歹人欲潜入刑部大牢却为手下察觉,一路追杀出来,那人却在这附近消失不见,故才斗胆前来叨扰。
  他摇头,只道“并未”。   男人面露疑色:“先生府中,只您一人?”
  他道:“还有一位夫人,曾是在下病人,来京省亲,得知在下寓居于此,特来相见。”
  男人正色道:“可否请人出来一叙?”
  他便回头,正见她从屋内款款走出,一席青蓝色襦裙,头上独一支木钗将如瀑长发挽起,仿佛玉兰初绽,素雅之至。
  ——那包袱里原备着日常的衣物,只消换上,便可瞒天过海。
  她走到他身边,向着那统领福了一福。
  男人亦还以一礼,又因疑虑已消,遂向他告辞,转身吩咐手下再去别处搜寻。
  她随他回到院内,向他道谢,自然而然地,问起他相助自己的缘由。
  从她出现伊始便悸动不已的一颗心仿佛枯木久逢甘霖,就要绽出雪白的花来,他反复默念那段佛偈,强迫自己静下心来。
  半晌,他斟酌着开口:“也许,先生可以等上一等。”
  许久没有人这样称呼她,她看着他,意外且疑惑。
  “在下为圣上诊病时,圣上曾许诺我,若我果真治愈了他的顽疾,便应在下一个心愿,”他看着她的眼睛,“如今陛下病情业已稳定,只需悉心调养,不消数月便可痊愈,到那时,我想求陛下大赦天下。”
  她的心忽然快速跳动起来。
  他娓娓道来:“不说如今陛下仍未决断,即便事态恶化,端王并党羽皆处极刑,死犯多在秋后问斩,如今只是暮春,在下可在此担保,秋日之前,陛下病体必可大愈,何况贵家主人并未真正参与谋逆一事,顶多算是知情不报,罪不至死,也并不是不可赦的‘十恶重罪’。”
  她惊喜地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问:“你……认得我?也愿意帮我们?为何?”
  他本该滴水不漏,答以医者仁心,却在良久静默之后,终究忍不住道:“在下曾随师父拜访念氏,见过先生数面……久仰先生大名。”
   章五
  长夜漫漫,烛火将尽,他倚桌而坐,仍在读书。
  他已接连几日不得好眠,只因不久之前端王一案正式开审,陛下驾临刑部亲自审讯,端王以下犯上言出不逊,惹得陛下盛怒,天子一怒血流漂橹,陛下当即下令将端王并党羽同处腰斩,五日后午时行刑。
  夜风乍起,摇曳残烛猛然熄灭,天昏地暗,冷风兜入袍袖,他打了个寒噤,想到玉兰上的丝绢或许会教狂风卷走。
  他搬了只梯子,爬上墙头,欲将那丝绢重新系牢。
  远处,火把擎天,亮如白昼,他心下一惊。
  劫狱失败,她与师兄互相搀扶着,于内城奔逃。
  二人皆负了伤,血水淅沥淌了一路,根本无从掩盖,只是如今夜色黑沉,他二人衣色又深,这才得以逃离围杀,暂且脱困。
  如今长安业已封闭,待到天色一亮,他二人便再难逃出生天。
  逃亡时明明不辨前路,胡乱奔窜,精疲力竭时停下脚步,却发现自己竟置身于那座熟悉的府邸之前。
  她怔怔望着那两只昏黄的灯笼,就这样想起了他的一双眼睛,灯火一般柔和而温暖,其中还有像光线一般晦暗不明的,别的什么东西。
  大门轻轻打开,露出一个缝隙,一道人影闪现出来,站到她面前。
  师兄戒备地握紧了长剑,她已先开口唤道:“钟林先生。”
  师兄蹙眉:“你们认识?”
  他搀起师兄:“进去再说。”
  她止住他的动作:“会连累你。”
  他轻描淡写:“圣上病体系于我手,他们不敢将我如何。”
  “可……”
  他忽然紧紧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拽了进去:“没有时间了,听我的。”
  尚未走到屋中,震天的拍门声便响了起来。
  他将他们安置院内在一处茂盛的草丛中:“躲好。”便转身回去,开启了沉重的木门。
  火把掩映着数百张坚毅面孔,身着铠甲的兵士将宽阔的长街围堵得水泄不通。
  仍旧是那日黑甲的统领,先是略微颔首向他见礼,随后右手举起,向前一挥,身后兵士便拥上前来,鱼贯着将要入府搜查,第一人转瞬已到了他面前,眼看便要与他擦身而过,却见他猛然横伸一臂,将人阻隔在外,虽仍一言不发,却再不是往日那个儒雅瘦弱的医者,面上是任谁看来都前所未有的坚决。
  那统领面色一沉:“末将奉命捉拿刺客,还望先生莫要阻拦。”
  他冷然道:“此处宅邸乃陛下钦赐,陛下沉疴未愈,对我也尚算礼遇,统领擅闯此宅,可曾请过陛下旨意?”
  “末将京畿统领之职乃陛下钦封,京城安危、陛下康泰皆系此身,上次之事让先生蒙混过关,如今这血迹便就消失在先生门前,证据确凿,先生却还如何抵赖?冒犯之处,还请先生海涵。搜!”
  他岿然不动,寸步不让:“我要面见陛下。”
  他一定要見到陛下,并将心愿告知于他,求他暂且宽恕念氏——其实得知审判结果的那一刻他便有此打算了,只是皇帝心情不佳,这几日除却政事,闲杂人等一概不见,他已接连三日未能得见天颜了。
  两厢僵持不下,其中一名兵士道:“统领,这厮就是想拖延时间。”
  那统领冷哼一声:“尽管让他拖延,围住此地,派人去请陛下。”又冷笑道,“陛下怒火烧天,不知先生可承受得起?”
  她隐约可以猜到他的想法,无非是用那个承诺,换取她念氏平安。只是这般行事,难免会让皇帝怀疑,他入宫为皇帝诊病,原本便是另有所图。毕竟一个与叛党纠缠不清的人,又怎么可能真的有忧虑陛下圣体,造福四海万民的医者仁心?
  即便此次侥幸逃脱,日后伴君伴虎,他又岂会不被猜忌?
  他已助她良多,她怎可屡次陷他不义?
  歇息了片刻,她体力已有所恢复,如今突然出手封了师兄穴道,在师兄瞠目下提剑纵身一跃,转眼到了他背后,长剑便就抵在他后心。
  众人未料此变,倒吸口气。
  他张口要说什么,却听她一声断喝:“闭嘴!”
  剑锋转而横上他喉管,她左手几下封住他哑穴,脊背挺直,向着浩荡军队,朗然开口:“先生性命如今在我手中,东方医圣不知所踪,钟林先生师承于他,自是医中国手,普天之下或许惟他一人,可治陛下顽疾,尔等若要伤我,不如掂量掂量,是否也要置先生性命、置陛下龙体于不顾了!”   他神色焦灼,在她手下挣扎得厉害,而她有伤在身,剑握不稳,他颈上已尽是长剑划出的伤口,虽不太深,却也鲜血长流。
  那统领沉声问她:“你待如何?”
  她高声道:“我要陛下一道圣旨,保我师兄安然出京,不可派人追杀。”
  有兵士忍不住问:“那你呢?”
  她未尝思索,面色不变:“我听凭你们处置。”
  那统领咬牙答应,立刻派人去宫中请旨。
  有什么滴在她手上,她垂头便看到他的泪,他教她挟制着,半点声响也发不出,只有眼泪一颗一颗,重重砸在她心上。
  她忽然也哽咽了。
  她不知他为何会鼎力相助,即便曾有几面之缘,想来也不过萍水相逢,甚至那寥寥数面,她脑海中也完全没有印象。
  她只是能感受到他的温柔,一如感受到此刻他心中浓重的悲伤。
  那就回报吧,哪怕不明缘由,却可不致亏欠。
  约一炷香工夫圣旨驾到,再三叮嘱不可伤了钟林性命,料想皇帝对他并未起疑,她遂安下心来,抬手接住圣旨,仍旧挟着他,向庭院里,师兄的藏身之所退去。
  众人不敢妄动。
  她弯下腰,解了师兄穴道,又将圣旨交到他手中:“师兄一路顺风。”
  他师兄攥着圣旨,眼眶通红,却终究不愿辜负她的牺牲,最后深深看她一眼,大步离去,因怕留恋,竟再不敢回头。
  无人阻拦。
  泼墨的夜色似乎亮堂了些,她目送师兄背影消失不见,微微贴近他耳畔,低声道:“念氏归桡,代表念家上下三百一十三人,在此谢过。”
  她眼睛有些模糊:“钟林先生,就此别过,望君……珍重。”
  她将他狠狠一推,他便站立不稳,扑倒在地,门外兵士呐喊着冲了上来……
  尾声
  他坐在青松下,摩挲着丝帕上皎白的玉兰。
  一年之前她为刑部逮捕,圣上为表安抚,特意召见了他,他三跪九叩,声泪俱下,请求陛下再三思量,从轻论处端王党人,只换来圣上一句“叛逆之臣,夷滅五宗;念氏之罪,不及三族”,却是再无转圜了。
  两日之后行刑,她俨然也在处决之列,他并未去看,只是仍旧坐在玉兰树下,紧阖双目,心中一遍遍诵着那本书。
  长风吹送,玉兰如雨倾落,洒满了他肩头。
  孟秋之际圣上病体痊愈,他推辞奖赏,只求大赦天下,圣上欣然应允。随后他便毅然请去。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他回到了隐居的深谷,站在谷中高大茂盛的苍松下,夕阳照在绿叶上,泛出洁白的光辉,他疑心是玉兰花开,婀娜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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