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什家族的“总统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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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8年,杰布·布什拒绝共和党的总统竞选征召,自称不希望留给世人白宫里有太多“布什”的印象。但外界却更多是这样的理解:杰布知道他哥哥小布什(乔治·W·布什)留下的摊子实在太烂,老到的布什家族很清楚,只有选民“周期性健忘症”再次发作时才是家族再出江湖的好时候。
  四年后,杰布再次拒绝出战大选,理由是他不希望美国陷入“布什-克林顿-布什-奥巴马-布什”的循环。小布什后遗症周期太长,杰布在看不清形势的情况下宁可继续当一个成功但声誉欠佳的商人。于是,和他有着相似履历但比他更清白的罗姆尼代表共和党出征,结果铩羽而归。而这,却也间接证明了布什家族的算度之准。
  2014年末,随着“克林顿二世”(希拉里·克林顿)掌旗民主党已成定局,“布什五世”不但不是阻碍反倒成为卖点了。于是,杰布不再管他什么家族政治不利民主精神的论调,干净利落地辞去了自己几个营利或非营利机构的董事职务,踏上了 “大政奉还”之路。
  杰布的竞选班子甫一组建,就宣布要在3 个月内筹集 1 亿美元竞选资金。消息一出,辛辛苦苦为低潮期共和党总统选举打了两届工的罗姆尼竞选团队立刻作鸟兽散,罗姆尼只好退选了事。 气运不济时一逸千里,天时一至则呵气成云,杰布背后那庞大世族的影子刚偶露峥嵘,就显露了黑云压城的气势。
  今年6月15日,杰布正式宣布参加2016年美国总统大选。美国政治的世家贵胄再作冯妇,他有望与更早前宣布参加大选的“希拉里二世”(希拉里·克林顿)一决雄雌,留给世人无限遐思。

家族崛起


  法国著名学者托克维尔曾认为,美国政治的最大特色之一就是缺乏贵族政治传统。这个观点只能说部分正确,白手起家抵达阿美利加大陆的贫困移民最初确实无力也无意复制一个复杂而昂贵的贵族系统。但是,一旦美国人国势初兴,那些聚敛了大量资财并相信美国乃“上帝之城”的新贵们,也自然而然地燃起家族雄心。
  美国建国元老、第二任总统亚当斯提携自己的儿子约翰·昆西·亚当斯,造就了“两个亚当斯总统”,可谓是开美国政治世家的先河;此后,牡蛎湾罗斯福家族和海德公园罗斯福家族的结合也给美国贡献了两个总统;肯尼迪家族虽子嗣单薄且屡遭毒手,但2008年仍然一手捧出了年轻且没什么政治经验的奥巴马上位。如今炙手可热可能三度问鼎桂冠的布什家族,其底蕴并非一流,但是靠着布什一世(萨缪尔·普雷斯科特·布什)规划好的生存之道,在众多中小政治世家中脱颖而出。
  布什一世出身寒微,今天人们谈起布什家族往往从他的儿子,也就是那个正式投身政坛的布什二世算起。这是对布什一世历史贡献的轻视与误解。布什一世可谓布什家族生存战略的奠基人和规划师,他年轻时就野心勃勃,并靠着精明能干被美国第一大亨约翰·D·洛克菲勒提拔。老洛克菲勒是任何研究美国历史的学者都无法略过的人物,他开创了托拉斯这一资本主义垄断形式以及现代管理科学诸多先河,但又被称为“强盗大亨”,据传用诈骗寡妇、迫使小企业人士自杀、炸毁竞争者工厂等手法独占美国当时80%的石油份额。
  作为老洛克菲勒一手提拔起来的新贵,布什一世走了一条和其他洛氏心腹不一样的道路。在曾经震惊全美的“南方改造公司”事件(老洛克菲勒的标准石油公司与美国三家最大的铁路公司组织了秘密联盟,即南方改造公司达成秘密协定,对所有没入伙该联盟的炼油商大幅度提高运价)、1890 年《谢尔曼反托拉斯法》出台等关系洛氏门阀盛衰的关键时刻,布什一世都留下了自己的痕迹,但具体作用又都语焉不详。
  布什一世背靠大鳄,却并不以财富最大化为自己的目标,因此他从未介入洛氏产业的核心部分——石油开采冶炼,更没在标准石油公司托拉斯38家合股公司中的任何一家公司里出任过一把手,而一直投身于石油和铁路等设备制造等外围行业。但是,就是这个看似没能搭上财富顺风车的布什一世,却成为了洛氏大本营俄亥俄州制造业的召集人与组织者,并在老洛克菲勒的热情推荐下与另一巨鳄庞第家族的旗手铁路大亨哈里曼成为密友。看似超然的身份使布什一世可以更轻松游走于政商两界,1900年后美国强烈的反财阀风波没有牵涉到布什一世,他反倒能在一战爆发时获得了美国军火大亨惠特尼家族的认同,成为战时工业委员会中专司统筹武器生产的委员,就此奠定了布什家族与武器工业“世纪友谊”的基础。
  到布什一世离世时,布什家族仍然是一个名声不彰的小家族,但他结交的老朋友却以洛克菲勒、庞第家族为起点向外延展,布什家族以后的一百年里,和这些朋友们反复打交道,关系一直紧密,布什家族横跨政商两界但政才大于商才的形象也就此奠定。
  布什二世(普雷斯科特·舍尔顿·布什)成长于一个民权主张日益获得民众肯定、暗箱政治受到道德摒弃的年代,这使得他的政治道路不同于习惯幕后操作的布什一世。布什二世老老实实地在耶鲁接受精英教育,毕业后规规矩矩地参选议员,卸任后再兢兢业业地做银行生意。很多研究者认为,布什二世娶了金融大亨乔治·赫伯特·沃克之女,让布什家族得到新英格兰地区金融集团的鼎力赞助。但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早在布什一世健在的时候,布什家族已经和洛克菲勒家族麾下的摩根大通银行建立了密切的合作关系,布什二世的婚姻只是使美国金融体系认为布什家族更可靠了。
6月16日,美国新罕布什尔州,共和党总统侯选人杰布·布什到德瑞剧院发表演说拜票,而剧场外则有些反对者带着海报在进行抗议。海报中人物为:(左起)“老布什”、“小布什”、杰布·布什。图/IC 图片编辑/陈俊丹

  布什二世被后人记住的大事还有两桩:一个是他加入了骷髅会(美国耶鲁大学的一个秘密精英社团,其会标是一个骷髅头形象),这标志着布什家族与赞助骷髅会的洛克菲勒家族、庞第家族、惠特尼家族的关系已不同一般;另一件是布什二世作为掮客在二战爆发后仍然默默地同一票美国商人一起与当时的纳粹德国做着买卖,这在法律意义上属于叛国,但事情被揭露出来后,美国政府迅速出面禁止了社会的议论,布什二世也并未停止自己和德国的商业联系。与美国的敌人搞暧昧这种事情,布什三世、布什四世后来也做过,并同样引发了轩然大波。   在美国民众看来,布什二世一方面把自己的儿子(老布什,美国前总统)送往战场为美国奋战,一方面又拿美元资助敌人,似乎十分古怪。但是站在世族政治的角度来看,这时的布什家族才真正成为大亨,其触角已经伸出了美利坚,在错综复杂的国际政治舞台上行云布雨,为布什家族、家族朋友、美利坚还有“地球权益”作出贡献。 从这一意义上,布什二世是一个承前启后的人物,他接过了父亲传下的事业,并让布什家族作为政商桥梁的角色得到了美国政治体系的承认。同时,他还培养了美国的第一个“布什总统”,并为其铺好了从政之路,而布什家族的“王朝之门”也就此打开。

王朝建立


  布什二世一生并未留下善于和民众打交道的美名,布什三世在这方面做得更差。年轻时竞选参议员失利,后来连任再次失利,布什三世与肯尼迪、里根、克林顿等美国历史上最富魅力的政治家们同一时代,也反衬出一个更平庸迟钝的官僚形象。但公平地说,布什三世其实是布什家族由世家成为贵胄的开创性人物。他不聪明却有智慧,能自知又能知人,再加上运气又绝佳,最后使布什王朝延续至今。
  说到不聪明却有智慧,布什三世的口才和临场应变能力不足在几次选举中显露无余。但是肯尼迪遇刺,里根人走茶凉、子女零落,克林顿丑闻缠身,布什三世却历经大浪而不倒。一个当过中情局(CIA)局长的情报头子,最终成为副总统乃至总统,这在美国历史上绝无仅有。
  说到能自知又能知人,布什三世明白自己不是搞选民政治的料子,干脆走出以官僚之路最终荣登大位的蹊径。这条路缓慢而艰难,但布什三世不仅深耕下来,更为后来的布什四世(小布什总统)、布什五世(杰布或其儿子小小布什)准备了一大批忠心耿耿的团队资源。从美国前副总统切尼、前国务卿赖斯到前防长拉姆斯菲尔德,这些响当当的人物都是老布什战车上的生死之交。
  而说到运气绝佳,布什三世的才华不彰是世所公认,但他正好赶上前苏联大旗坠落,又打了一场毫无悬念的海湾战争,前者极大满足了右翼保守力量的价值偏好,后者讨好并套牢了美国军火与能源集团,可谓名利双收。两件大事布什三世都是适逢其会,并非自己刻意为之,但结果之好只能以运气二字形容了。
  但运气能落到布什三世身上也不完全是偶然,其身上派阀色彩之重是无法掩饰的。1971年布什出任美国常驻联合国代表,在当时这有贬谪之嫌,毕竟这个职位礼仪性甚重且绝无收获政绩的可能,沮丧的布什只干了一年就回家荣养。1974年,纳尔逊·洛克菲勒就任美国副总统后,布什三世立即得到启用,转任美国驻北京联络处主任。这一职位在当时可谓炙手可热,干了一年后收获甚佳的布什随即被任命为中情局局长,而中情局的创始人艾伦·杜勒斯则是洛克菲勒的表兄弟。
  布什三世在任职中情局局长期间,进一步拓宽其父亲开启的国际网络,并因此卷入当时的一系列重大黑幕当中。上世纪70年代震动欧美的国际商业信贷银行(BCCI)案里,欧美司法机关发现,巴基斯坦大亨阿巴迪所建BCCI 以替各种职业犯罪集团洗钱、转移资金为主业,后来的恐怖大亨、当时的美国伙伴本·拉登就是大股东之一。BCCI洗钱案所遗卷宗还显示,布什家族曾经多次参与向中东走私军火,这到底是职务行为还是他背后的军火集团所为,至今没有定论。原因就是,当时调查该案的年轻探员罗伯特·米勒马虎结案了,而这位米勒后来官运亨通,在“9·11”后成为联邦调查局(FBI)局长,在任十年,后来也成为布什四世(小布什总统)最忠实的朋友和卫士。
  老布什因为身上磨不掉的贵族气质不为选民所喜,在争取总统连任时输给了不满50岁的克林顿一世(美国前总统克林顿)。1992年老布什连任失败和1994年其儿子杰布·布什竞选佛罗里达州州长失败都说明,布什家族的派阀色彩引起了美国人民的警觉。不为老布什所喜的小布什反倒因为早年浪荡公子哥和不学无术的反智形象而更亲民,最后成为美国第43任总统,使布什家族成为了可以与亚当斯、罗斯福家族并驾齐驱的政治豪门。
  在专家作家基蒂·凯利的书里,小布什在年轻时曾是酗酒、吸毒的公子哥,虽然小布什从未承认,但基蒂·凯利的说法也从未引起诉讼麻烦。从公子哥到总统,布什四世的转型相当生硬。小布什的能力缺陷也是整个家族中最为明显的,他有阅读和语言障碍,自己在一次访谈中还承认“看不懂文件”,主政白宫期间还莽撞地打了一场得不偿失的战争。他在反恐战争中的惊人权势,使这个家族走向巅峰又差点让这个家族再无翻身的余地。最吊诡的是,超级爱国的小布什年轻时却为躲避越战加入预备役,搞了“棱镜计划”监控无辜的阿拉伯移民,却把得州别墅借给本·拉登家族做休闲之用,这后来在对小布什以及伊拉克战争提出质疑的纪录片《华氏9·11》中曝出。
  与家族长辈相比,小布什是那么的缺乏当政商掮客的技巧,因此让布什家族本该被遮掩起来的政治底牌大白于天下。负责伊拉克重建的是洛克菲勒家族旗下的柏克德公司,负责伊石油供应与重建的是洛克菲勒家族旗下的哈利伯顿公司,负责 伊拉克贸易银行管理业务是洛克菲勒旗下的摩根-大通公司。再往前追溯,小布什最后的朋友、最大的竞选献金方——臭名昭著的天然气和电力供应商安然公司,背后站着的还是姓洛克菲勒的摩根-大通和花旗公司。小布什智识不足,因此高度依赖那些曾在父亲帐下效力过后来又在能源、金融与军火派阀手里讨生活的幕僚,这助推布什家族王朝建立的同时,又让小布什不可避免地被诟病为“附庸总统”,这是布什四世和整个布什家族的悲哀。

再现荣耀?


  2016年如果杰布能再次入主白宫,其真正的政治意义在于,布什家族要重回布什一世开创的政治之路,当一个与利益集团保持距离但又对其忠诚的代理人,而非无原则的附庸。美国的财阀们在操纵政治时热衷黑幕,这和酷爱自由的美国大众间矛盾重重,只有能够游走于二者之间并适度平衡的政治世家才能经久不衰。
  杰布不是老布什家族忠诚老臣的肉麻夸奖中的国际政治天才,事实上他少得可怜的国际政治经历无非是参加了一次鲍威尔组织的东南亚飓风访问,议题还是非传统安全方面。杰布也并非如共和党所宣称的那般政治声誉良好,事实上他的发家履历和其哥哥一样污点不少。小布什年轻时三次创业做买卖,三次把投资者的钱败个精光,但自己却到手千万家财。   杰布这方面不遑多让。他一分钱没出,靠着父亲布什三世的老朋友房地产大亨阿曼多科·迪纳给干股成为百万富翁。在卸任佛罗里达州州长后又靠着这些老朋友做风险投资。杰布从年轻时开始就以能给朋友拉国家项目而声名远播,但有据可查的失手就有三次,给骗子朋友担保政府贷款,把政府医疗基金投向一个其实干预尼加拉瓜政变的假非营利机构,逼迫尼日利亚政府以高于市场价买他的政治捐款人的水泵。这些事情如果一般美国人来做哪怕不进监狱也会名声尽毁,但杰布就这样做了,还若无其事,他的前总统父亲也面带微笑地从旁协助了。
  其实这也不奇怪。布什家族从不需要太过清白的政治名望,他们对自己的定位不是做美国开国总统华盛顿那样的圣人,也不是做克林顿那样的聪明人,而是能够为大派阀忠实服务的合伙人。布什家族所有政客的青年时代都有这样的羞人记录,不能用贪婪解释,而更像一种投名状。没有这样的污点,他们无法被隐于幕后的财阀集团取信,也无法证明自己是可控和可靠的。
  当然,杰布在佛州州长任期内的政绩是很不错的,这可以说明,他最终是要效仿其父而非其兄,他是一个可靠的官僚而非一个头脑简单的纨绔。杰布参与2016年总统竞选,对布什家族来说是一大幸事,如果布什五世成为布什总统三世,那么布什家族将成为美国历史上最荣耀的政治家族。这对美国的财阀而言同样是一个好事,因为一个低调、牢靠而且经验成熟的政治伙伴,可以使豪门与政治的相互渗透相互控制更易被平民接受。
  阴谋论式的论调认为,布什家族会将美国每一个纳税人的金币都送到商人手中。这种说法并不准确,布什家族如果这样做,就不会纵横美国政坛百年,也必将引起美国宪政系统的激烈反弹。布什家族的历史智慧在于,他们平衡权贵与平民的利益,在若干重大节点偏向贵族但又不让普罗大众感到太过难以接受。他们是特权的一部分,又使特权看起来不会像赤裸裸的财富专权转化。
  从目前杰布的风头无两,其实可以看出美国人的政治底线,那就是别太过分即可。但是,我们也必须承认,只要布什家族在位,美国政治永远不会发生让人心动的变化。他们背靠的是美国最强大的也是最危险的军工、能源和金融集团,这些利益集团吸附在美国的大树上寻租自肥。出身这个集团又想改造这个集团的肯尼迪们死于非命,布什家族吸取了相当的教训,也学会了如何做人做事。在需要做重大抉择的时候,他们会永远站在这些利益集团一边。
  (作者系吉林大学行政学院副教授、国际政治系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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