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已经习惯于这样评价教育：一个学生被教师“改造”“转化”了，才能算是教育的成功，否则就是失败。其实，师生间最重要的是做好沟通，“沟通”本身就应该是目的。师生双方既是倾诉者，又是倾听者，都不把自己的观点强加给对方，同时又不知不觉地走进对方的心灵，并且不知不觉地受到对方的影响。教育的成功，也许正在这“不知不觉”之中。
　　
　　要打开黄雅韵的心锁，仅仅让她和我保持交流还不够，我想应该达到的目的是让她慢慢融入集体，让她乐意并且很自然地向周围的人敞开心扉。这需要一个非常自然的机会。
　　学校举办英语节，要求各班出节目，我想到了黄雅韵，因为她很喜欢英语，而且英语成绩也不错。我班的节目是英语合唱，在整个排练过程中，黄雅韵担负起了组织协调和指挥的工作，她第一次在全班处于这么“显赫”的位置，因此赢得了同学们的尊敬。同时，我看到她和周围人的交往也明显增多了。
　　正在我感到欣慰的时候，有一天，她来信了：
　　李老师，我真的很需要您的帮助。
　　我不懂，我是真的不懂。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我要承担这些压力？家庭的，社会的，为什么我要承受这些？我好累，背上的包袱日益沉重，一次又一次，我已经筋疲力尽了！我已经没有任何能力去承受再一次的伤痛。
　　我说过的，我是个不爱抱怨的人，但我不愿意让人误解，这会使我难过。我包容所有人，只是因为我体谅他们，请别当做应该！但是，现在很多人认为我所付出的不过是我本应该做的，我想说，他们将永远得不到快乐，因为他们不知道什么叫做满足。
　　我不是一个快乐的人，快乐的细胞在我体内并不多，它们不会繁殖，也不会分裂，只会死亡，一点一点，一团一团，让快乐慢慢地从我的生活中消失，只留下痛苦。快乐无法超越时间，时间无法去穿越空间，只有痛苦才是永恒的。于是，它在我体内一直延续，于是，我拖着一个满是伤痕、满是痛苦的身体，穿梭在这个看似温暖的世间。
　　于是，我开始了自己的又一次旅程，让自己沉沦下去，不要救赎，不要期待，只要等待，等待一个必要的结果，带我去一个没有痛苦、没有伤害的地方，让我去寻找我那丧失的爱及安全。
　　一句“我真的很需要您的帮助”，让我无比欣慰，我终于等来了她真正的信任。说实话，这封信我读不太懂，因为有一些背景她没有告诉我，但我感到了她的孤独和哀伤，她的确需要我帮助。
　　我给她回信道：
　　你的信我没有读太懂，因为你隐去了许多背景。不过，我还是读出了你的忧伤和孤独。你说你需要帮助，但说实话，我真的不能为你提供什么有效的帮助。不过，我可以谈谈我的一些想法。
　　你大概是受到了误解，因此特别怀念你的一个非常好的朋友，而他又不在了，所以你感到格外孤独。这一点我很理解。人总是在与他人打交道的过程中感到自己的存在的。在我看来，对一个人的惩罚，最严酷的莫过于让他承受误解并遭受孤独！对于感情特别细腻、心地特别善良的你来说，面对别人的误解，心灵的孤独感则可能是加倍的。
　　不过，凭我目前对你有限的了解，我感到你人缘其实还不错（但愿不是我的错觉）。我感到绝大多数同学挺喜欢你的，真的。你看，英语节的时候你多有威信，同学们在你的指挥下成功地演出，这难道不同时又是你个人魅力的展现吗？也许有个别人对你心怀不满，因而在语言上伤害你，但你应该同时看到，更多的人对你都是很友好的。你说只有“死去的他”才了解你，这我相信，毕竟真正了解一个人不容易，但多数人虽然不一定非常了解你，可也不至于都恨你呀！我刚才说了，我感到绝大多数同学挺喜欢你的。你应该有这个自信并感到自豪。
　　读你的信，觉得你好像受了一次严重的伤害，我无法知道具体的细节，但事情已经发生，恐怕还得善于自我排遣，调节自己的心理。也许你因为这次伤害，就把周围看得太阴暗了，其实，如果换一个角度来看，这种伤害又何尝不是对你的一次磨砺呢？从这个意义上说，你要感谢伤害你的人，是他让你更加坚忍。你的确是“会先为别人考虑的人”，这一点错都没有，而且是你的立身之本，千万不要因为这次受到伤害便丢掉了这属于你的善良。无论怎样，我始终坚信，善良的心总会散发出芬芳，并让周围的人也沉醉于这芬芳之中，于是你的生活也变得芬芳起来。
　　我隐隐感到你好像是一个特别特别容易伤感的人，我真希望你能够多给自己找乐。学习很重要，但是，比学习更重要的是心灵的幸福。真诚祝愿你每天的心灵都阳光明媚！
　　又过了一个星期，我在看学生们的周记本时，黄雅韵写的几段话让我十分吃惊：
　　不知为什么，突然对现在这个社会感到很绝望。
　　觉得每一个人都是朦胧的，并且这种朦胧在一直持续。于是我开始自残，用刀在手臂上一遍又一遍地割，直到血珠从伤口渗出，直到感觉到痛。
　　我用刀，是因为痛可以让我更加清醒。我希望自己能睁大双眼，看着这落寞的世界，看清人们的丑恶。血，一滴滴落下，从空中落下。
　　现在，看着手上的伤疤，依然会觉得疼痛。因为人们总是这样让人绝望，所以也有好多的时候，我想到过死。
　　死亡，是一个让人生畏的话题。一方面，人们害怕它，而另一方面，人们又急于去尝试这一种疯狂。我害怕尝试后的忏悔。
　　人为什么总是这样自私，又这样丑陋？
　　机会到了！我想应该找黄雅韵聊聊了。
　　为了这个机会，我等待了几乎一个学期。
　　询问学生后，我得知昨天课间的时候，邻班的陈书祥到教室里对黄雅韵发火，把杯子摔得粉碎，黄雅韵也气得用拳头砸小镜子，手受了伤。
　　我早就知道黄雅韵和陈书祥在谈恋爱，我一直没有干涉。因为第一，我觉得黄雅韵这样性格孤僻、自闭的女孩子，需要有人在精神上陪伴她；第二，黄雅韵并没有因为感情问题而明显影响学习，她把学习和感情之间的关系处理得比较好。既然如此，我当然应该尊重她的精神世界。
　　我把黄雅韵请到办公室。虽然我从来没有找过黄雅韵谈心，但我的直觉告诉我，她会向我畅所欲言的。
　　我说：“这是我第一次找你谈心，我现在不完全是出于一个班主任的责任，更多的还是出于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毫无功利色彩的纯粹的关心，或者说是一个大朋友对一个小朋友的关心。你能够理解吗？”
　　她点点头。
　　我又说：“我知道，我并不能给你什么实质性的帮助，也谈不上出什么主意，但是我想和你沟通沟通，听听你的想法，你有什么苦闷都可以给我说，或许我能谈谈我的想法，帮你分析分析。哪怕我说的每一句话都不管用，至少我可以做一个真诚的倾听者。”
　　她先说了昨天发生的事：“我和陈书祥一直很好，但昨天我心情不好，说了些气话，他可能误解了，便很生我的气，把杯子摔了。我当时也很恨自己，把小镜子砸了。”
　　她又说：“我的性格不好。我觉得这和家庭有关，我的父母关系一直不好，经常吵架。”
　　她开始和我聊起了她的家庭，说了很多很多。通过她的诉说，我感到她长期以来一直生活在令人窒息的家庭环境里。由此，我更加理解她和陈书祥的恋爱。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她还在诉说着，她甚至向我谈了她恋爱的经过，以及受到伤害后的绝望。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很难过，但一直没有流泪。
　　“我真的觉得很悲观，很绝望，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有时真想死。”她说。
　　沉默。我和她都不知道说什么了。
　　我终于开口说：“我仍然不知道该如何对你说，但我的确要感谢你对我的信任！我的话可能帮不了你什么忙，但我真的想帮你。你现在生活得不幸福，我很同情你。你的学习很自觉，成绩也比较好，但你不幸福。不幸福的原因，在于你与人相处出现了障碍，我们来分析一下。”
　　我先分析她和陈书祥的关系，分析她和父母的关系，又分析了她和周围同学的关系，她对这个社会的看法……她听得很认真，不时点头。我说：“你现在无法改变周围的世界，怎么办？那就改变自己。同样一个世界，换一种眼光，我们的感受就大不一样。我刚才说了，你要改善自己的性格，学会正确地处理和陈书祥、和父母、和其他同学的关系。这样，你会慢慢多一些快乐的。”
　　最后，我郑重地告诫她：“要热爱并珍惜生命！关于这个问题，我想说的话很多很多，现在只能简单地说说。上学期，你学过史铁生的《我与地坛》，上面说人为什么要活，这是一个不需要讨论的问题，要思考的只是如何生活。这观点非常正确。每一个人的生命既是属于自己的，又不完全属于自己，同时也属于父母、朋友和一切关心自己的人。我们常说，一个人不能为别人而活，这是对的，但这里是强调一个人的独立性和主体性。从另外一个角度看，一个人也应该为别人而活，因为我们要报答无数关心我们的人。从这个意义上说，随便放弃自己的生命实在是一种非常自私的举动。我认为，生比死更需要勇气，因为活着就必须面对各种困难、挫折和考验，而死则一了百了。自杀的人倒是得到了解脱，但留给亲友的却是无尽的悲伤，这是不是一种残忍和自私呢？所以，一定要善待生命。”
　　她向我表示感谢，我则说：“我才应该感谢你呢！你这么信任我，和我说了这么多的心里话。”
　　再后来，她的性格开朗了许多，教室里居然还时不时响起她的笑声。当然，她也有反复，后来还曾离家出走过一次，但出走在外时她还是和我在网上交流。其实，很难说我对她有多大改变（当然，也不能说一点影响都没有），但我依然有一种成功感。回想开学之初，她对我的排斥与不信任，到后来我和她第一次书信“交锋”，再到后来她慢慢信任我，主动向我写信求助，直到现在能够向我倾诉苦闷，我一步步走进了她的心灵，这是一种成功。
　　我们已经习惯于这样评价教育：一个学生被教师“改造”“转化”了，才能算是教育的成功，否则就是失败。这不对！不管读者是否相信，从一开始接触黄雅韵，我就没有要“教育”她、“引导”她、“感化”她的企图，不是因为这种企图和做法对这样的学生注定是徒劳的，而是因为这违背我的一个信念：任何一个人的灵魂都是自由而独立的，只要在行为上不妨碍他人的生活，都应该受到尊重。不要人为地去“塑造”别人的“灵魂”！师生之间的沟通很重要，“沟通”本身就是目的。彼此做一个倾诉者，同时又是倾听者。师生双方都不想着把自己的观点强加给对方，同时又不知不觉地走进对方的心灵，并且不知不觉地受着对方的影响。教育的成功，也许正在这“不知不觉”之中。对一个教师来说，这是一种幸福。
　　（责 编 晓 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