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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红薯有一种特殊的情感。
那是一个多雨的夏天。头天晚上听到妈妈对爸爸说:“孩子她爹,孩子都一个月没有吃过肉了,大米省点吃,和着那半屋红薯能够挨到秋收,你明天挑两筐红薯到瑞坡圩卖去,卖了钱给家里添点油盐,顺便带几两煤油,我得趁夜里拧点麻绳,待割席草编织席子,今年养猪、养鸡都不合算,孩子的读书费用还欠着一半没交……”在当时我并不懂妈妈话中的困苦,觉得去赶集就是件高兴事,便赶紧说要跟爸爸一起去,爸妈笑着答应了。
第二天一大早,妈妈就特地捞一小钵头米饭给我和爸爸吃,说让我们爷俩吃饭耐饿点,因为不知道要守到什么时候才能卖完红薯回家。爸爸和我吃好了就往箩筐里装红薯,不出十分钟,两筐均匀大个的红薯装满了,接着就往小圩赶。到小圩的路是通行汽车的大公路,足足有两公里远,出到村口就是一段又长又陡的下坡路,下了坡经过一座一百多米长的桥,再走两小段不长的斜坡就到了。
这个小圩虽小,但有制糖厂、商店、饭店、供销社,今天人真多,待我和爸爸到达时,各个摊位上已经横七竖八地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物品。爸爸走到一棵高大的凤凰树下占据了一个位置,把满满的两箩筐红薯放下,两公里远的路爸爸没有歇过脚,汗水湿透沾满汗污的蓝背心。爸爸顾不得擦一下汗就开始招揽买主,起初叫价是两分钱一斤,也就是说卖完两筐番薯就会换来两元钱,可以买到四十个糯米鸡。想着糯米鸡的香味,我不禁吞口水,再向只隔十来米的饭店望去,一笼刚出炉的糯米鸡浑身溢着油光,金灿灿的。
刚开始,我跟着爸爸一起守着摊位等待買家,守了一个多小时却只有一个顾客来问,可对方只愿意出一分钱,爸爸讨要一分五,对方不肯给,爸爸嫌便宜不肯卖。又等了半个小时,没有第二个买主光顾,爸爸对我说:“你到那个人家屋角去玩石子,等爸爸卖到钱了就买吃的给你。”我从地上捡拾起一撮凤凰花瓣和几颗石子到一边玩耍。我玩玩停停,不久绕到爸爸身后偷看是否卖出了一些,期待着爸爸卖完红薯带我去买吃的。
不知不觉已到了中午,太阳变得火辣辣的,我感到又饥又渴,便走到爸爸跟前。爸爸摸摸我的头说:“你帮爸爸看着,爸去那边买一根雪条给你,红薯会变成钱的,就算便宜点我也卖了。”爸爸快步走到那个蹩脚五公那里为我买了一根雪条,雪条要两分钱一根,好久前村里放电影时,爸爸给我和弟弟各买了一根,那甜甜的冰冰的感觉很舒服,让我难忘。我从爸爸手里接过雪条,很小心地吮吸着,生怕会漏掉一滴水。雪条吃完了,又等了一个小时,圩上做买卖的人很多都收档了,行人越来越少,爸爸便吆喝着:“红薯便宜卖,一分钱一斤。”也许农村人没有哪个家庭缺红薯吧,只是缺钱而已。任爸爸怎么吆喝,还是没有一个人来买。
这样又守了一个小时,还是无人问津,爸爸拿起两根红薯到附近人家那里要水洗干净,递给我一根:“先吃一根红薯顶一下肚子,要不回家没有力气走。”我坐在爸爸身旁,看到爸爸连皮一起大口大口地吃着生红薯,我也慢吞吞地啃起红薯来。红薯吃完了,眼睁睁地看着饭店的糯米鸡也卖完了,爸爸的两筐红薯却还是满满的。爸爸守了一天只遇到两个买主,最终他们嫌贵都没有成交。圩上的人都散去了,太阳快落山时,爸爸才失望地挑起满筐的红薯带我往家里赶。我跟在爸爸后面默默地走着,头上顶着爸爸那顶大草帽,手上拎着爸爸的烂拖鞋,两公里的路感觉是那么遥远。
终于走到长长的陡坡了,这陡坡真陡,爸爸每走一步都是那么吃力。走了三分之一,我看到路边有个歇脚的窝窝就对爸爸说:“爸爸,歇一会儿吧。”爸爸说:“很快就到家了,你妈等急了,快点赶路吧。”话还没有说完,爸爸一个趔趄,扁担一摇晃,箩筐一偏掉到地上,爸爸急忙去抓,慌乱中摔了一跤,而箩筐已经向坡下滚去了,两箩筐红薯像赛跑一样纷纷向坡下滚落。爸爸快速爬起来,去阻止下滑的红薯,不想一个箩筐已经滚到河里了。“阿妹,捡红薯,我去河里捞箩筐上来。”爸爸向桥上奔去。河水差不多漫到桥面,前几天连续下大雨,湍急还没有完全退去,箩筐在桥墩和杂草的转角处晃动着。爸爸先探下身子伸出手捞,眼看钩中了,一个波浪打来,箩筐又漂远点,爸爸赶紧拿过扁担,站在桥上继续往河里探,试图用扁担去钩住箩筐,几次未果。我不知道一个箩筐有多值钱,我怕爸爸会掉进河里,我哭着说:“爸爸,我们回家去,不要那个箩筐了。”可是爸爸好像没有听到我在哭,固执地继续捞。
“扑通”一声,爸爸连人带扁担一起掉河里去了,河水一下子淹没了爸爸。我大声地叫喊:“爸爸!快来人啊,我爸掉水里了……”我寻找着爸爸的影子,缥缈的河面只有那根扁担在随波浪漂浮。眼看着扁担愈飘愈远了,爸爸在哪里啊?我哭喊着,浑浊的河水却全然不顾我的哭喊,哗哗地向下游奔流,淹没了我的爸爸,也淹没了我的哭喊。眼看天快黑了,远处的河岸竹丛变成黑压压一团,我守着散落一地的红薯,平生第一次感到那么害怕和无助……
不知过了多久,爸爸喊着我的乳名向我跑来,他身后跟着三叔公。我一看到爸爸就扑上去放声大哭,爸爸身上的水和泪湿了我的头发、我的脸。三叔公帮忙捡起地上的红薯装进幸存的一个箩筐里,然后招呼我们回家。过后听三叔公说,多亏爸爸水性好,好人有好报,一个漩涡把爸爸卷回到河边的竹丛根,碰巧三叔公经过把他拖上岸。感谢上苍!让爸爸躲过一劫。
回到家,妈妈焦急地等在家门口,看到三叔公和爸爸扛着半筐红薯以及爸爸湿漉漉的样子,什么也没有问,马上给我们端出一锅蒸好的红薯和一钵热腾腾的稀饭,然后坐在黯淡的煤油灯下,开始拧起麻绳。妈妈干瘦的手和布满皱纹的脸写满沧桑和哀愁。
这一年,是我最苦涩的一年,也在这一天,7岁的我过早地懂得了生活的艰辛。
摘自《散文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