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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话是诗,举动是诗,毕生行径都是诗,诗的意味渗透了,随遇自有乐土。
乘船可死,驱车可死,斗室生卧也可死,死于飞机偶然者,不必视为畏途。
——蔡元培
两卷新诗,廿年旧友,相逢同时天涯,只为佳人难再得。
一声河满,九点齐烟,化鹤重归华表,应愁高处不胜寒。
——郁达夫
七十六年前,1931年11月19日,徐志摩乘飞机在济南附近遇难。
徐志摩空难事件一度成为文学界、文化界以至社会各界广泛关注的焦点,甚至至今仍然是人们谈论不休的话题。但是,关于徐志摩遇难的确切地点,七十余年来,存在着开山、白马山、西大山(或曰北大山)等多种说法,同时还存在着“开山也叫白马山”、“‘开山’并不存在”等不同说法。关于徐志摩遇难地的新闻记载、友人回忆、传记评说,以至道听途说,以讹传讹,造成了正误交织的局面。徐志摩遇难地,就历史记录的芜杂而言,似乎已经众说纷纭、模糊不清、莫衷一是了。
笔者查阅了数十种传记资料,多次实地踏访“开山”、“白马山”,试图在语词密林的历史讹误和亲身寻访的事件现场中,梳理层累的传说,找寻出历史的真实。
说法一:“天雨雾大,误触开山”
时至今日,关于徐志摩空难事件的具体地点和时间(有上午10时、中午11时半、下午2时等说法),都存在着多种不同的说法。查阅当年的新闻记载,诸多报纸都明确地将徐志摩遇难地记作济南党家庄附近的“开山”。如1931年11月20日,北平《晨报》刊登消息:京平北上机肇祸,昨在济南坠落!机身全焚,乘客司机均烧死,天雨雾大误触开山[济南十九日专电]十九日午后二时中国航空公司飞机由京飞平,飞行至济南城南卅里党家庄,因天雨雾大,误触开山山顶、当即坠落山下,本报记者亲往调查,见机身焚毁,仅余空架,乘客一人、司机二人……惨状不忍睹……
11月21日,北平《晨报》又发了号外:诗人徐志摩惨祸?[济南二十日五时四十分本报专电] 京平航空驻济办事所主任朱风藻,二十早派机械员白相臣赴党家庄开山,将遇难飞机师王贯一、机械员梁璧堂、乘客徐志摩三人尸体洗净,运至党家庄,函省府拨车一辆运济,以便入棺后运平,知烧毁飞机为济南号,即由党家庄运京,徐为中国著名文学家……
11月21日的上海《新闻报》报道:“中国航空公司京平线之济南号飞机,于19日在济南党家庄附近遇雾失事,机既全毁,机师王贯一、梁璧堂及搭客徐志摩,均同时遇难。”
当时的《北大学生周刊》也有所记载:“本校英文系教授徐志摩先生,于十一月二十日由京搭乘济南号飞机北返,飞抵山东党家庄遇雾,误触开山(案二十三日北京晨报载谓:济南号飞机并非触于山顶,系汽油缸渗漏,司机人员无从发现,且由徐开时,总公司报告济南天气迟误,致有此变),机坠被焚身死,噩耗传来,全校为之震痛!”
当时新闻报纸对空难事件的及时报道,其公共传播的现实能量和久远的历史影响可想而知。以致1980年代以来,赵遐秋《徐志摩传》(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9年8月版、1999年4月版)、宋益乔《徐志摩评传》(中国社会出版社,2005年版)、周黎明《徐志摩图传》(湖北人民出版社,2005年1月版)、周静庭《逝水人生——徐志摩传》(杭州出版社,2004年6月版 )、展望之、张方晦《飞去的诗人——徐志摩传》(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0年3月版)、若凡《徐志摩的前世今生》(若凡编,东方出版社,2005年5月版 )等传记都采用了“开山”说。
除公共领域的记录和传播以外,作为私人空间的当事人日记也有重要的历史价值。查《胡适的日记》,可以看到,作为徐志摩的老朋友,胡适在11月20日的日记中记载:昨早,志摩从南京乘飞机北来,曾由中国航空公司发一电来梁思成家,嘱下午三时雇车去接他。下午汽车去接,至四时半人未到,汽车回来了。我听徽因说了,颇疑飞机途中有变故。今早我见《北平晨报》记昨日飞机在济南之南遇大雾,误触开山,坠落山下,司机与不知名乘客皆死,我大叫起,已知志摩遇难了……(见《胡适日记全编》,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
胡适日记提供了事前事后的一些重要的具体信息,但是关于出事地点是依据新闻报纸的报道而记作了“开山”。
说法二:“出事地点叫开山,本地人叫白马山”
2001年,济南市有关部门提出了在白马山附近建立“徐志摩纪念馆”的建议,一时备受关注。其实,数十年来诸多文学传记和现代史资料中也较多地采用了徐志摩遇难地为“白马山”的说法。例如,1986年出版的现代文学史家陆耀东所著《徐志摩评传》( 陕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7月第1版;重庆出版社,2000年10月版)中说,徐志摩“在山东济南市郊的党家庄附近,因大雾飞机撞在白马山上遇难,时年三十六岁。”近年出版的多种传记也多采用了“白马山”说。方慧《百年家族•徐志摩》(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10月版)则采用了“济南城郊的开山(又叫白马山)山顶”的说法。
就历史的真实可靠而言,有学者说“传记不如年谱,年谱不如书信日记”。徐志摩的亲属、著名建筑学家陈从周先生是编纂《徐志摩年谱》的第一人。他在1949年初版的《徐志摩年谱》(陈从周编纂,1949年初版,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影印再版)中记载“时天气甚佳,不料该飞机飞抵济南五十里党家庄附近,忽遇漫天大雾,进退俱属不能,致触山顶倾覆,机身着火,机油四溢,遂熊熊不能遏止,飞行师王贯一,梁璧堂,及乘客徐志摩,遂同时遇难。”关于出事地点,只说是“济南五十里党家庄附近”“触山顶倾覆”,具体何山,没有明确记叙。而在1981年他所写《记徐志摩》中则说:“……车经济南市附近党家庄车站,党家庄三字触动了我,五十年前诗人徐志摩就是在这车站附近开山(小地名称白马山)坠机惨死的……”(转引自《朋友心中的徐志摩 》,张放、陈红编,百花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但是,什么叫“小地名称白马山”呢?这是颇令人费解的。
胡适在日记中据新闻报道采用了“开山”说,而徐志摩的另一挚友沈从文在书信中的记叙却是:“出事地点叫开山,本地人叫白马山”。沈从文作为当年事件发生后的重要见证人,他的记叙无疑具有某种确定性和长远的影响力。1931年11月22日,作为徐志摩至交的沈从文紧急赶赴济南,亲眼目睹了徐志摩遇难后的遗体。他在11月23日致王际真的信中简略记叙了济南之行的经过。全信如下:
际真:志摩十一月十九日十一点三十五分乘飞机撞死于济南附近“开山”。飞机随即焚烧,故二司机成焦炭。志摩衣已尽焚去,全身颜色尚如生人,头部一个大洞,左臂折碎,左腿折碎,照情形看来,当系飞机堕地前人即已毙命。廿一此间接到电后,廿二我赶到济南,见其破碎遗骸,停于一小庙中。时尚有梁思成等从北平赶来,张嘉铸从上海赶来,郭有守从南京赶来。廿二晚棺木运南京转上海,或者当葬他乡。我现在刚从济南回来,时二十三早晨。(见《沈从文全集》第 18卷第153页,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
此处沈从文将遇难地称作“开山”,还未出现“白马山”一说。时隔十余天之后的12月5日,他再次致信王际真,信中谈及“志摩所坐飞机,应当撞到泰山,不幸却撞到开山。据昨天有人说,又说不是撞山,是跌落到一个小小阜上。”可以看出,当时已经出现了对同一事件的多种不确定的说法。
三年后的1934年,沈从文在《大公报•文艺副刊》发表《三年前的十一月二十二日》,详细回忆了赶往济南亲殓徐志摩的经过,其中写道:……一同过中国银行,去找寻一个陈先生,这个陈先生便是照料志摩死后各事,前一天搁下了业务,带了夫人冒雨跑到飞机出事地点去,把志摩从飞机残烬中拖出,加以洗涤、装殓,且伴同志摩遗体同车回到济南的。这个人在志摩生前并不与志摩认识,却充满热情来完成这份相当辛苦艰巨的任务。见到了陈先生,且同时见到了从南京来的郭有守和张慰慈先生,我们正想弄明白出事地点在何处,预备同时前去看看。问飞机出事地点离济南多远,应坐什么车。方知道出事地点离济南约二十五里,名白马山站,有站不停车。并且明白死者遗体昨天便已运到了济南,停在城里一个小庙里了。……(见《沈从文全集》第12 卷第197页)
由此可以看出,“白马山”的说法是从“陈先生”口中得出的,并且最初说的是“名白马山站,有站不停车”。据笔者亲身踏访,济南“白马山站”至今依然存在,车站职工住宅楼上的“白马山站”字样依然清晰可见,不过现在正式的名称早已改为“济南南站”了。
事件发生40多年后,沈从文继续沿用了“白马山”的说法。1979年9月,他在致赵家璧的信中说:“到山东时,白马山只隔济南廿五里,因大雾飞机下降,触及山腰失事致祸。一切都近于凑巧而成此悲剧,不仅当事亲友,为此含悲抱恨终生,以国家言,也是一不可挽救之大损失。”(见《沈从文全集》第25卷第388页)
1981年8月,沈从文写下回忆散文《友情》再次重忆当年往事:“……随即听到受上海方面嘱托为志摩先生料理丧事的陈先生谈遇难经过,才明白出事地点叫‘开山’,本地人叫‘白马山’。山高不会过一百米。京浦车从山下经过,有个小站可不停车。飞机是每天飞行的邮航班机,平时不售客票,但后舱邮包间空处,有特别票仍可带一人。那日由南京起飞时气候正常,因济南附近大雾迷途,无从下降,在市空盘旋移时,最后撞在白马山半斜坡上起火焚烧。消息到达南京邮航总局,才知道志摩先生正在机上。灵柩暂停城里一个小庙中。”(见《沈从文全集》第12卷第260页)
从这里可以再次确证“白马山”是从“陈先生谈遇难经过”得来的,至此,“出事地点叫开山,本地人叫白马山”的说法再次确定并且广泛传播。在2005年出版的《徐志摩:人和诗》(凡尼、晓春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8 月版)一书中,作者竟然晓得三人遇难前夕的空中对话,其中徐志摩问:飞机下面是何山?“王贯一告之此山名为开山,当地人叫白马山,附近便是党家庄”,此处显然沿用了沈从文的说法。
说法三:“出事的山岭不叫开山,叫西大山”
有关徐志摩遇难地这一历史事件的记录和传播,七十多年来,已经众说纷纭,以至不可思议,甚至有的说徐志摩是在泰山遇难的。关于徐志摩遇难地的另一代表性说法是“西大山说”。著名徐志摩研究专家韩石山在其所著《徐志摩传》(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1年2月初版,2004年再版)中认为:“出事的山岭不叫开山,叫西大山,山下的村子叫开山。或许这名字好记吧,后来都说是开山了。附近的一个小火车站叫党家庄站。飞机失事后,党家庄站站长立即向济南和南京方面报告……” 顾永棣《徐志摩传奇》(学林出版社,2004年8 月版)、刘小波《徐志摩画传》(现代出版社,2004年9月版)等传记也采用了“西大山”的说法。
文字的传播在七十多年间不断推进,层层累叠,而去实地踏访、查考究竟的人却寥寥无几。1988年,济南市文联的作家任远专程乘火车去了济南火车站南站附近的白马山。任远先生经过实地考察寻访后,写下了《寻访诗人断魂处——兼谈徐志摩与济南》(见《齐鲁晚报》1988年6月5日)一文,他较早地初步认为沈从文和陈从周“都错将党家庄以北的白马山,当成了开山的土名”。但是任远先生文字表述中也存在一些地理方位上的差错,且遗憾的是该文没有引起社会足够的重视,未能得到广泛的传播,众多传记作者以至地方机构依然在延续“白马山”的传说。后来,济南一些报社的记者们也多次专程去寻访徐志摩遇难地,去查证数十年前新闻同行所记录的信息是否真实可靠。但是,对数十年来诸多说法和传说的梳理和考辨还是付之阙如。
结语:尘埃落定,将错就错?
历史事件正误交织的传播过程,引起了笔者探求究竟的强烈兴趣。笔者在查阅数十种徐志摩传记资料进行如上的文献互证的考析之外,还通过查证济南地图、地貌比照、实地走访等方式进行了进一步的探究。
其一,地图查证。从近年公开出版发行的济南市地图来看,“白马山”和“开山”都是有明确标注且明显是相隔10余公里的两座山,查看地图可以说是一目了然的。但是两座山下都有铁路,津浦铁路自北向南先后经过“白马山”和“开山”两座山的山脚下,并且两座山附近现在都不同程度地存在因开山炸石被改变原貌的情况,这些都是造成迷惑和讹误的重要原因。
其二,地貌比照。作为重要的见证者沈从文在1936年手绘了“白马山”地貌图,这成为目前发现的有关徐志摩遇难地的唯一一件历史图像资料。(见《沈从文全集》第27卷前插页图片)通过沈从文1936年手绘“白马山”地貌图与白马山现实地貌的比照,再经过实地考察,可以明显发现现在济南火车站南站附近的白马山是一座独立的、海拔较低、方圆占地较小的形如马鞍的低矮小山,与沈从文手绘“白马山”地貌图比照,明显不是同一座山。沈从文手绘地貌图上的“白马山”是突兀而起,且周边山脉连绵不断,地势地貌正与“开山”相吻合。通过实地考察和地图比照,可以看出:沈从文1936年手绘“白马山”地貌图的视角是在现在的开山村附近,是从开山村向西描绘的“开山”东侧山麓。由此可见,现有许多资料,包括一些比较权威的《中国现代文学史》教材将徐志摩乘坐的飞机“在白马山失事”的说法是明显的错讹,理应更正过来。
其三,实地寻访。就实地踏访问询的结果来看,济南南站附近白马山周围的众多居民对徐志摩空难事件茫然不知,知者寥寥。即使个别有所了解的青年人,也只是说从书上看到过有这种说法,没有确证。而到了开山村及邻近的炒米店村却全然是另一番景象,对徐志摩遇难事件及地点,几乎妇孺皆知,耳熟能详,特别是年纪在八九十岁的老者更有言之凿凿的确证。并且沈从文“出事地点叫开山,本地人叫白马山”的说法并不成立,因为开山村村口的石碑上刻着:“明洪武间,陈氏由山西洪洞县迁来建村,以开山售石营生,命名开山。清道光县志有开山村的记载。……”由此可以确定“开山”是村庄的名字,而不是山的名字,且实际情况是所谓的“开山”并没有“白马山”的别名。但是遇难地点还存在“西大山”和“北大山”的不同说法。此问题通过实地采访迎刃而解:原来山东侧的开山村、炒米店村按向西望的方向将其称其为“西大山”,而山南侧的王府庄村等则按向北望的方向称其为“北大山”。所以,现在位于山脚下济南长清大学科技园的师生都将其称作“北大山”。
关于徐志摩事件的考证,搜集资料越多,越为历史真相的有意无意的涂抹感到不可思议!照相和录像资料的空白,同时代人未能亲临现场探察,准确、客观、详细的记录的缺失,后人的转述、传说、演绎……七十多年前,受各方面条件的限制,层累地造成了历史的真真假假。
但是,现在似乎可以下一个基本的结论了。首先,“白马山”之说是错误的,是记叙和传播造成的讹误,虽然在有些人看来似乎“白马山”更容易和徐志摩这样浪漫的“白马王子”相匹配;其次,“开山”并不存在,是因山下的开山村而得来的。“开山售石”和“开山祖师”还是不要混淆为好;再次,徐志摩遇难地的确切地点是当地村民称为“北大山”(或西大山)的山坡(现属济南市长清区),虽然在有些人看来,“北大山”(或西大山)这样的名称有些太过常见和通俗了。
2006年3月,《诗刊》社和济南市长清区政府在“开山”举行徐志摩纪念活动。《齐鲁晚报》记者以《济南开山:诗魂徐志摩遇难地》(见《齐鲁晚报》2006年3月26日)为题撰文追叙了徐志摩的生平概况和遇难经过。在与笔者讨论了开山、白马山、西大山等多种说法之后,作者认为“开山一说从上个世纪30年代就为学术界所承认,一直沿用至今,甚至近年出版的地图上也将这座山称为开山,所以本文使用这种说法。”这是一种不得已而“将错就错”的写法吧?!
如今,在徐志摩遇难的地方,在当年那架飞机的坠落地点,已经竖立起了一座题有“徐志摩纪念公园”的标志性纪念碑石,纪念他的诗歌,他的才情,他的传奇人生。而在它的脚下,大学科技园诸多的高校建筑正在崛起,纪念碑石的竖立和纪念公园的规划,将为学子们提供一个富有传奇色彩的凭吊之地,同时,大概也将会为七十余年的种种传说画上一个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