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手枪

来源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goodywq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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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了追求大城市少女,他用上了子弹、手榴弹、手枪等军火。后来,他又为了一个村姑大动干戈。把盲目视作孤勇,把时代的病态审美当作个人英雄主义,爱情让谁成疯成魔?
  
  1
  我终于鼓起勇气问姐姐:“这人是谁啊,总往家里给你来信?邮递员这礼拜来三次了。”
  此前,我们姐弟间有约定:不偷看对方日记,不拆封对方书信,不打听对方私事,简称“三不主义”。这是姐姐从外国小说里学来的,当然主要是苏联小说。这次我有意违反“三不主义”是发现姐姐近来神色不定,分明怀有心事。
  “我没有什么心事……”姐姐左手推了推从鼻梁下滑的眼镜,右手捂了捂嘴巴,似乎唯恐言多语失。是的,邻院章伯就是嘴巴不严,祸从口出,被人民银行下放近郊农场种菜了。
  姐姐戴着白框眼镜,眼睛不大但是很圆,总是显得聚精会神的样子。她鼻翼两侧生有零星雀斑,天津孩子戏称“标点符号”。当然,姐姐的眼镜遮挡不住雀斑。她也不想遮挡。这些雀斑使她有些像苏联女孩儿,比如电影里的娜塔莎或者丽达。邻院章伯说过,女孩子皮肤白,头发就泛黄,因为黑色素偏少。可是姐姐偏偏白皮肤头发黑,这就弄得章伯连声说不可思议。
  “这是我们学校军宣队员老冬同志给我来信。”正在天津育红中学读高二的姐姐,这样给我解释。
  “老东同志?”我以为是东西南北的“东”,笑着问姐姐有没有姓西的人。她目光透过眼镜片盯着我:“有啊,我就姓奚嘛。”
  “你姓西?”我认为姐姐开玩笑,“你要是姓西,我就不姓南了。”
  “我真的姓奚,不姓你家的南。”姐姐褪尽温和表情,一瞬间变成表情严肃的女学生。
  我并不觉得气氛异常,转身去厨房洗菜瓜。邻院章伯说过,所有瓜类只有菜瓜吃了不上火。他在近郊农场成了种菜瓜好手。
  姐姐追着菜瓜来到厨房,表示跟我开门见山:“小弟,前几天从河北宣化来了外调人员,我才知道咱俩是同母异父的姐弟。老冬同志让学校开了介绍信,让我买火车票去北京……”
  姐姐从来不撒谎,嘴里说出每句话都经得起检验。她说买火车票去北京跟亲生父亲会面,我就蒙了。
  原本自幼相亲相爱的姐弟,说变就变成“同母异父”,我感情遭受伏击,瞪大眼睛望着有些陌生的姐姐。
  “这不会是外调人员弄错了吧?”我试图挽回局面保持原来的样子——我要同父同母的姐姐。
  姐姐扬手摸摸我头顶:“小弟,事实胜于雄辩,你就不要胡思乱想了。”
  我说:“从量变到质变,你没经过积累就突变了,这不符合辩证唯物论。”
  “只争朝夕嘛。”姐姐说着躲进自己房间,捻亮台灯读学校军宣队员老冬同志来信。
  我凑到房间门外看着台灯照耀下的姐姐。她并不抬头说:“小弟,请你把门给我关上。”
  我被她冰冷的聲音击中,只好伸手关门,败兵似的溃退厨房,打量着泡在水盆里的菜瓜。
  姐姐变了,而且变得极快,快得让我无法适应。我恨不得马上写信向妈妈报告,可是她远在团泊干校劳动,据说处境不太好。
  姐姐乳名丢丢。我洗净菜瓜选出两只好的,送到她房间门外。房间里传出姐姐的说话,口气更加冷淡。
  “小弟,今后请你不要叫我乳名,好不好?我是革命青年了。”
  我说你叫我小弟,这也是乳名啊。姐姐的声音继续从房间里传出:“好的,以后我就叫你南飞。”
  我觉得自己成了孤立的人,即使坚守阵地也难以盼来援兵,小声哭了。
  姐姐肯定听到我的哭声:“南飞,我诚恳希望你坚强起来,争做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
  我感到被抛弃的委屈:“奚丢丢!用不着你来教育我……”
  “南飞,你不要胡乱取名好不好?我原名南雁,本名奚晓兰,我不叫奚丢丢!”房间里传出的声音令我惊诧,姐姐好像被别人附体了。
  我想让姐姐变回南雁,忍不住伸手叩门。房间里突然响起尖叫:“南飞!请你不要干涉我个人生活!”
  一个恬静文雅的女学生,从来没有尖声厉嗓。我被吓住了。
  好端端的姐弟沦为这步田地,我无精打采地回到自己房间,迷迷糊糊睡着了。
  半夜被噩梦惊醒。我捻亮台灯给妈妈写信求援。写了两行猛然明白了,既然我跟姐姐同母异父,那么妈妈跟爸爸结婚前肯定跟别的男人生了姐姐……我冒冒失失给妈妈写信,这会让她感到难堪吧?
  我收起纸笔,关灯躺下。黑暗里想象着姐姐亲生父亲的模样:高高瘦瘦,表情严肃?胖胖乎乎,面目和蔼?不胖不瘦,不高不矮……
  2
  第二天清晨起床,我发现房间门外贴了张纸条:“南飞,今天学校召开军训总结会,中午你自己弄饭吃吧。奚晓兰字。”
  一夜风雨声,原名南雁的姐姐果然变成奚晓兰,看来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我不想接受也要接受。
  这位奚晓兰的横空出世,动摇了我的固有信念,开始怀疑身边所有事物:在黄港水库工作的南云翔真是我父亲吗?在团泊干校劳动的冷芃真是我母亲吗?下放近郊农场劳动的章伯真是我家邻居吗?我的班主任姚宗琴老师真是军官家属吗?
  ……一连串的问号好似越胀越大的气球。我担心气球爆了,只得停止胡思乱想。
  中午放学回家,我打开炉火“烩烂饭”,就是把剩饭剩菜倒进锅里,添水放盐煮沸。我吃着“烩烂饭”怀念姐姐的“清炒丝瓜”和“番茄鸡蛋汤”。
  姐姐性格执拗。她几次提醒我不要叫“番茄”,要叫“西红柿”,“番”是对原产地的贬称,这种地域歧视不好。如今姐姐有了亲生父亲就要进京相认了。相认就相认吧,反正全国人民都是同仇敌忾的革命同志,五十六个民族是社会主义大家庭。
  傍晚时分,姐姐从学校回来,她上身穿绿色军衣下身穿蓝色裤子。这种绿蓝搭配使她像个戴眼镜的空军地勤女兵。   “这是老冬同志送给你的?”我看到绿色军衣两个衣兜,断定老冬不是军官,只有熬到排级干部才穿四个衣兜的。
  姐姐解释说军衣是老冬同志借给她的:“我买了明天上午七点十二分的火车票去北京,我穿军装亲生父亲会高兴的。”
  我有些固执:“你怎么知道穿军装亲生父亲会高兴的?”
  “当然,中国人民解放军是座革命大熔炉,这全国人民都知道。”姐姐显得非常自信。自从认识老冬同志,她的文静里有了硬度。只是她穿着老冬同志的军装上衣,明显过于肥大,好像变成衣服架子。
  “你父亲叫什么名字?”我好奇地问道。
  她冲口而出:“南云翔啊!”说罢,怔了怔随即改嘴,“不、不,外调人员说我父亲叫奚兰城,兰州的兰,城市的城!”
  当晚我在日记里写道:“姐姐习惯地回答父亲名叫‘南云翔’,这说明一个人忘记过去是需要时间的。她以为自己从历史里走出来,其实鞋底还沾着过去的泥巴……”
  3
  清早,我执意送姐姐去火车站。她先是拒绝然后勉强同意,让我给她拎着那两斤山芋干儿,这是送给亲生父亲的见面礼。我说北京话叫红薯干儿。她笑了笑说,北京话是对的。好像北京有她亲生父亲,就什么都正确了。我坚决认为北京正确是因为毛主席住在那里。
  天津火车站叫“东站”,前身是清末“老龙头车站”。我跟随姐姐下了八路公共汽车,快步来到候车室前小广场。灰蒙蒙的旅客人流里倏地闪出绿色身影。一个军人稳步走来,叫了一声“南雁”。
  “您也出差啊,老冬同志?”姐姐不认为对方是特意赶来车站送她的。
  这位被称为老冬同志的军人露出丰沛的笑容:“我买过站台票了,送你上火车吧。”
  我看到老冬同志是个敦敦实实的男子,讲着带有乡音的普通话。
  姐姐根本顾不得跟我说话,起身跟随老冬同志奔向检票口。
  半路杀出程咬金,我成了被替换下场的“群众甲”,眼巴巴望着二人的背影淹没在人群里。这时我意识到严峻现实——奚晓兰与南飞确实是同母异父的姐弟了。
  火车站附近的邮政局是座德式建筑。我喜欢那里光滑的地板,夏天也有冬季溜冰的感觉。尤其这座邮政局保留着外国租界时代的玻璃写字台和红木长椅,供给过往旅客安心写信。
  我去柜台买了一枚“工农兵”邮票,八分钱,预备给妈妈写信寄往团泊干校,之后无所事事地坐在玻璃写字台前。
  我用手指蘸着唾沫写出“同母异父”四个字。这字迹很快蒸发了,玻璃台面上没有留下丝毫痕迹。我当场受到启发:我们曾经看到的许多事物,最终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然而只有亲情常在。譬如亲人去世,子子孙孙想念他,他就长久存在。将来我不在世了,子子孙孙也会想念我的,我也将长久存在。
  这样想着,我难过起来。既然我与姐姐成了“同母异父”,那么这种关系还属于亲人吗?看她急切地跑向检票口的样子,完全成了素不相識的路人。
  有人吱地挪动长椅,一个绿色军人在对面落座。他铺开信纸伏案疾书,引发红五星帽徽微微颤动。
  他写字速度极快。我只能看到他半张脸。渐渐地我还是认出他就是老冬同志。姐姐当时并没有把我介绍给他,我想他不会认识我的。
  中间隔着玻璃写字台,我偷偷打量这个军人。一张圆圆的面孔,一双圆圆的眼睛,一只肉乎乎的鼻子,一双厚厚的嘴唇,还有两只容易被忽视的耳朵。这富态相貌被周身绿色包裹着,显得特别饱满。
  他突然停笔凝神构思,缓缓侧脸仰望天花板,嘴里默诵尚未落笔成章的词句,很像小学生临考背书。
  他刚刚送走姐姐就跑来邮局,这是给谁写信呢?我内心涌起强烈的偷窥欲念,伸出目光掠过玻璃写字台,勉勉强强看到书信抬头两个字的倒影:“一一”。
  收信人名叫“一一”,怎么会有人叫这种名字呢?我不由得想起苏联反特小说《送你一束玫瑰花》里人物的接头暗语。当然,老冬同志是中国人民解放军,他不会跟潜伏特务联系的。
  他全神贯注写满三页信纸,之后精巧娴熟地叠成对角长方形,装进湛蓝色横启式信封里。全国流行公函式牛皮纸信封,这种隐含浪漫温柔情调的信封很少见的。
  他沿信封左上方写下收信地址,右下方的寄信地址却只写了两个字。我从倒影里读为“内详”。邻院章伯给《人民日报》写信反映单位领导占用公物问题,据说寄信地址也只写了“内详”,后来还是被单位领导查出,动手做了几双小鞋一年四季给他穿。
  老冬同志写好信封,伸出舌尖将信封折口舔湿,那胶质被唾液稀释转化为胶水,随即粘牢。他从容不迫掏出蓝色塑料钱包,从中取出一枚红色邮票,再次伸出舌尖舔湿邮票背胶,将它贴在信封右上角,用力摁实。我看到他宽大肥厚的舌头。
  长长呼出一口气,老冬同志将这封湛蓝色书信摆在玻璃写字台上,好像完成一项重大工程。这时他显得有些疲累,正身闭目静坐,径直沉入自己的世界。
  我想偷看收信人地址,忍不住咳了两声。他受到轻微惊动,睁眼拿过信封起身走向邮筒,唰地投了进去。
  他走出邮局大门,大声给两个外地旅客指点乘坐24路公共汽车的方向,那体态很像粗壮版的雷锋。我望着他走路八字形的背影,不知怎样评价这个为邮局节省了胶水的军人。
  我走路回家,开始一个人的生活,中午没吃饭,晚饭啃了个馒头,随手打开收音机却传出嘎啦嘎啦的杂音,好像天津人民广播电台的播音员被人掐住脖子,时断时续跟我说话。我情绪低落,没了姐姐就连家里的收音机也不听使唤了。
  晚间外面起风,摇得树影乱晃。好像白天潜伏的坏人趁着天黑喧嚣起来。这多种声响组成的噪音杂牌军,闹得我心神不宁,只得闭门关窗躲到自己房间里。
  一会儿风声冒充张三前来叩门,一会儿又冒充李四转去拍窗,好像不停变幻着身份欺骗我。我一律不理睬,抱着厚厚的《红岩》读到甫志高在码头等候江姐下船,耳畔哗哗流过江水。   突然间,江水里混杂姐姐的声音,好像她跟随江姐来了。我放下《红岩》想象着那艘即将靠岸的轮船。江姐要是提早知道甫志高叛变就好了,她可以转道华蓥山去找双枪老太婆……
  伴着江水声有人叩门。我意识到这不是江姐下船,起身跑出房间穿过门厅,透过磨砂玻璃看到门外身影。
  姐姐呼我乳名:“小弟开门,小弟开门呀。”
  我一边开锁一边报复说:“你不要叫我乳名好不好?请你叫我南飞。”
  姐姐走进门来,仍然绿色军衣蓝色裤子,径直奔向冷水瓶斟满一杯“凉白开”,一口气喝了下去。她好像从非洲沙漠回来,没了平时的文雅。
  “你怎么当天就回来了,没住北京啊?”
  “我没住北京,当天就回来了。”她以倒装句重复着我的问话,等于没作回答,“小弟,你自己吃过晚饭啦?”
  我撒谎说自己吃得很好,馒头稀饭、咸肉炒豆角、西红柿炒鸡蛋。
  她摘下眼镜擦了擦镜片,重新戴上望着我:“谁给你做的饭?”
  我朝着左侧墙壁努了努嘴。她沿着我的视线望去——左侧墙壁挂着雷锋同志戴着皮帽端着冲锋枪的画像。
  姐姐望着雷锋同志,苦笑了。我继续发问:“你亲生父亲没留你在北京玩几天?天安门北海颐和园什么的。”
  “没有……”姐姐强调学校复课不准请假,“天色不早了,你快去洗澡吧。”
  我想起今天是双日。早在我们还是同母同父姐弟时,共同订立家庭公约,除去冬季寒冷,平素单日丢丢洗澡,双日小弟洗澡。如今“丢丢”变成“奚晓兰”,“小弟”还是“南飞”,然而月份牌里依然有单日和双日,谁也抹不掉的。
  我从过道橱柜里拿出毛巾和肥皂,走进卫生间完成双日洗澡任务。天津把卫生间叫厕所。去年姐姐从南方回来,便改称“卫生间”了。我也觉得卫生间比厕所好听,欣然接受了。
  以前我不避讳姐姐,在家袒胸露背光脚丫子,洗澡时也敢喊姐姐来给我擦背。如今姐弟關系骤变,我只得谨慎起来,首先扣好卫生间门锁,脱光身子端盆接水。
  “你不要光用冷水,等我烧好热水给你。”卫生间门外姐姐大声说,“我说话你听到没有?”
  以前我洗澡确是姐姐烧好热水,往大桶里添加自来水兑成温水,让我洗得心安理得。今天姐姐照常要烧热水,我有些意外。
  她不是声称名叫奚晓兰嘛,怎么还给我烧热水呢?我大声回应说我愿意冷水洗澡。
  “你这孩子怎么不听话呢?冷水刺激会生痱子的……”她连连叩门说热水烧好了。
  我犹豫着,拿过内裤和汗衫依次穿好,开门接过盛满热水的铝壶。姐姐看我穿戴整齐,表情有些惊讶。
  “看你都快成泥猴儿了,我打肥皂给你擦背吧。”姐姐已经脱掉绿色军衣换成碎花小褂儿,跨步走进卫生间为我兑好温水。
  “我就不擦背了吧……”
  姐姐拿起丝瓜瓤子:“你快点儿吧,革命小将要雷厉风行。”
  我只好背过身去,脱掉汗衫和内裤,姐姐哗哗撩水过来。每逢这种时候我都要说“局部地区有小雨”。此时我说不出了,任凭姐姐的丝瓜瓤子搓擦我脊背。
  “好啦!经过爱国卫生运动洗礼,我家泥猴儿干净多啦!”她放下丝瓜瓤子退出卫生间,“小弟,换洗的汗衫和内裤放在门外啦!”
  听到姐姐这样说话,我喉咙发紧。她仍然叫我“小弟”,她仍然给我烧热水,她仍然给我擦背……
  姐姐还是原先的姐姐,这多好啊。我偷偷哭了。我的泪滴落到水盆里,让水有了咸度。
  洗了澡,我穿好汗衫和内裤,却不知如何面对姐姐,便迅速窜回自己房间。很快房间门外传来姐姐的声音:“小弟,明天我早起去学校,你可以睡个懒觉。”
  明天星期日姐姐还要去学校?我使劲嗯了一声,随手熄了灯。黑暗里我寻思着,姐姐一冷一热变化这么大,真是令人琢磨不透。
  转天上午,我被邮递员“南雁来信啦!南雁来信啦”的喊声唤醒,起身跑到院里接过信件。
  湛蓝色横启式信封,左上角写着我家地址,中间写着“南雁收”,右上角贴着红色邮票,右下角寄信地址写着“内详”二字。
  我想起火车站邮局。这封信肯定是老冬同志写来的,那么抬头被称为“一一”的人肯定是姐姐了。姐姐乳名丢丢,学名南雁,原名奚晓兰,老冬同志怎么叫她“一一”呢?好像小说里的人物昵称。
  想到昵称这个字眼,我觉得问题复杂了。莫非姐姐跟老冬同志谈了恋爱?我顿时忐忑起来——在校女生是不许搞对象的。
  中午时分,姐姐回家来了。我问她在学校见到老冬同志没有,她摇摇头径直走进厨房。大城市女学生操持家务的不多,姐姐是个例外,除了恋爱所有活计她都会做,可是如今情况有了变化。
  我追到厨房里,问她究竟认没认北京的亲生父亲,她摇了摇头。我问为什么没认,她说不革命。我说不反革命就可以认嘛。她快速把黄瓜切成黄瓜片说:“你是不是标准太低了。”
  黄瓜青椒土豆,统统切片下锅爆炒。我看到姐姐额头汗珠滴落锅里,变成小盐。我把毛巾递给她擦汗。她扭头看我,笑了笑。
  不言不语吃过午饭。依照“家庭公约”由我洗锅刷碗。我把那封湛蓝色信件交给姐姐,跑进厨房哗哗打开水龙头。
  傍晚时分姐姐终于走出房间,递给我一兜“北京果脯”,塑料袋里显得红红绿绿:“小弟,今后不要再提北京好吗?尤其不要跟爸爸妈妈说起这件事情。”
  我点头承应,借机刺探:“这兜果脯你送给老冬同志好啦。”
  “三期军训结束,他昨晚返回部队了……”姐姐表情无喜无悲。
  “那么,那么老冬同志还回来吗?”
  “他们部队开往新疆了,很远的。”
  开往新疆了?这就是那封湛蓝色来信透露给姐姐的部队动态吧。我猛地绷紧神经:“老冬同志这是泄露军事机密!他们部队调动让敌人知道了怎么办?美帝苏修时刻准备侵略我国呢。”   “啊!老冬同志真是的……”姐姐被我说得慌了神,“他怎么把部队部署泄露给我呢……”
  “他十万分信任你呗!”我笑了。
  姐姐有些感慨:“是啊,老冬同志确实信任我,还把内心活动告诉我呢,比如他想穿四个衣兜的军装……”
  “四个衣兜至少排级干部!这是他写信跟你讲的?”
  姐姐点点头,岔开话题说:“今天学校召开上山下乡动员大会,我们六七届高中生去向是内蒙古四子王旗,这个星期动员,下个月就走……”
  我问姐姐,告诉妈妈爸爸没有?她说,爸爸在黄港水库值守,妈妈在团泊干校劳动,这种事情就不要让他们分心了。
  我说,上山下乡是大事,应该告诉北京的亲生父亲。姐姐顿时不耐烦了:“我说过不要再提北京的事情,你怎么揪住小辫子不放呢?”
  北京的亲生父亲竟然成了小辫子,我不明内情,只得转移话题:“既然要去四子王旗插队落户,你应当告诉老冬同志吧?”
  她小声反问:“小弟,我为嘛要告诉老冬同志?”
  “亲人解放军嘛!”我再次笑着说。
  姐姐若有所思:“中国人民解放军都是亲人,我一个人承担得起吗?”
  “军师旅团营连排班,你可以选个代表嘛。”我继续动用计谋。
  她好像意识到落进我设的圈套:“你鬼精灵!”就不吭声了。
  我回想火车站姐姐跟随老冬同志跑向进站口的身影,仍然觉得两人并不合拍,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第二天学校派人来家复核户籍人口,认定高二一班女生南雁同学完全符合上山下乡条件,要我代表家属签字。我说,十六岁没有公民权,代表不了。
  学校来人笑了,说,去年湾兜中学马文奎十六岁就给枪毙了,轮奸妇女首犯。我无话可说只得签字,趁机问道:“你们学校军宣队员老冬同志走啦?”
  “军训任务结束了,他当然要走的。农村兵留在大城市机会不多,他们要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学校来人说得义正词严。
  星期天清早,一张大红喜报贴在我家门外:天津市育红中学革委会祝贺南雁同学被批准上山下乡,奔赴内蒙古四子王旗插队落户接受贫下中农(牧)再教育。
  我一字一句读着这张喜报,感觉脸蛋也被映得红彤彤的。我认为喜报上的地名挺好听的,便翻开地图寻找内蒙古四子王旗,发现它只是个小黑点。
  一连几天,姐姐情绪平稳,不慌不忙筹备插队落户生活物品:四季衣服被褥床单,个人卫生用品,脸盆饭盒搪瓷碗暖水瓶,手电筒小闹钟……统统装进藤条箱里,还有五十只信封四本信纸和十支圆珠笔。
  “我要在农村写作,写出作品就要投稿。”她为五十只信封作出解释。我立即提醒准备五十枚邮票,这样就跟信封配套了。
  “你真是个鬼精灵!”姐姐再次这样评价我。
  到了出发的日子。一大早儿,我扛着姐姐的行李,送她去育红中学集合。
  育红中学操场停着五辆大卡车,车头披着大红绣球,车厢两侧贴满大红标语:上山下乡深扎根,广阔天地炼红心。
  学校广播喇叭说:全市前往内蒙古四子王旗插队落户的知识青年,集体乘坐专列。育红中学的卡车上午9时30分出发,中午12时30分天津东站准时发车。
  这时我听到有人哭了。姐姐没哭,我也没哭,同时变成麻木的姐弟。这就是“同母异父”的无形隔阂吗?我这样想着,心里悲凉起来。
  姐姐说:“小弟,你先回家去吧,咱俩中午火车站月台见。”
  我奔跑回家找出自己的“小金库”,数了数,总共攒了七毛八分钱。我去鲜货铺买了五斤青苹果,回家洗净擦干,装满网兜。
  走出家门可巧邮递员迎面来了,他递过牛皮纸信封说南雁又来信了。我看到这只牛皮纸信封鼓鼓囊囊,活像个袖珍邮包,寄信地址印着“军字87793邮箱7分箱”。
  我断定这是老冬同志来信,他抬头依旧称呼“一一”吗?他这样称呼姐姐,令我充满好奇。
  赶到天津东站,我挤进月台找到育红中学车厢,高高举起牛皮纸信封和五斤青苹果塞进姐姐车窗。这时送行人群猛然爆发哭声。
  上山下乡,插隊落户,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可是家属们仍然泪洒月台,就跟送孩子上战场似的。
  我受到感染也流泪了。车窗里,姐姐挥手说着什么,她的声音被哭声淹没了,好像默片时代无声电影里的人物。
  火车呜呜开走了,朝着遥远的北方。月台人流渐渐散尽,只剩下个孤零零的身影。我走过去认出是邻院章伯。他的独生儿子章宇涵是十六中学生,也在这列奔向内蒙古的火车里。
  “南飞啊,你也要做好上山下乡的思想准备!”两鬓斑白的章伯不改大声说话的习惯,“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
  他这是背诵最高指示呢,我立即配合:“滚一身泥巴,磨两手老茧,炼一颗红心,做合格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
  章伯呵呵笑了:“你真是你爸的儿子……”
  “我当然是我爸的儿子!”自从下放近郊农场种菜,我觉得章伯变得有些怪异。
  4
  送走姐姐,我开始独自生活。接连几天邮递员登门召唤,“南雁来信啦!”一封封信都是鼓鼓囊囊的牛皮纸信封,落款印着“87793邮箱7分箱”字样。
  身穿深绿色制服的邮递员是个即将退休的老头儿:“这肯定都是情书啊,有个穿军装的追求你姐姐呢。”
  我不愿让姐姐背上早恋的黑锅,坚决摇头否认。这老头儿嘿嘿笑了:“我当差送信三十多年,隔着信皮能看见信瓤呢!”
  “那您告诉我‘一一’是什么意思?”
  这老头儿跨上深绿色自行车:“甜哥哥蜜姐姐呗!”
  之后几天不见邮递员登门。我猜测姐姐跟老冬同志通信给了他四子王旗的地址,他就直接寄信给姐姐了。
  姐姐终于给我来信了,说通过集中学习已经分到知青点,然后问我是否替她接收了七封新疆来信,让我尽快转寄给她。   姐姐如此关切新疆来信,看来是恋爱了。星期天,我找到邻院章伯讨了牛皮纸卷宗袋,将老冬同志七封来信塞进去,跑到邮局挂号寄给姐姐。我在附信里大胆问道:“他为什么叫你‘一一’呢?”
  十几天过去了,我收到姐姐寄来的明信片,上面只有四个字“收到勿念”。姐姐怎么不写信给我呢?我思来想去明白了,她写信就要回答我提出的称谓问题,寄明信片就避免了。
  就这样,“一一”二字成为难以破译的谜面,没有谜底。
  我每月跟姐姐通信。她只字不提老冬其人,而是向我介绍四子王旗的概况,它北部是牧区,南部多农业,属于半农半牧地区。她几次轮值知青点做饭,还学会挤羊奶。我写信问她羊奶膻不膻气,姐姐回信说她只挤不喝。
  为什么只挤不喝呢?我觉得奇怪,甚至比“一一”还要奇怪。
  临近春节了。广大知识青年发挥“扎根农村不动摇”的革命精神,过年也不回城探家,喊出“蓝天是被子,田野是大炕,广阔天地是家乡”的革命口号。当然姐姐也不例外,春节留在知青点集体过年。
  大冷天,邻院章伯登门讨要南雁的通信地址,说他儿子章宇涵也在四子王旗插队落户,今年过春节不回城,两人可以互相走访加强团结。
  我把姐姐的通信地址给了章伯。他兴奋了:“四子王旗地广人稀,从牧区去农区得走好几天。不过章宇涵要是骑马看望南雁,一天就能到达的。”
  大年三十傍晚。父亲值守黄港水库,母亲滞留团泊干校,我独自在家除夕守岁,翻箱倒柜找出那台落满灰尘的手摇式留声机,掀开留声机盒盖看到有张黑胶唱片。这真是奇迹,几经动荡它竟然保存下来。我拿来毛巾堵住留声机喇叭口,这样声响就不会外传了。
  拱起嘴唇吹去灰尘,重新放好唱片摇动留声机手柄,唱片转动起来,看着活像个黑色餐盘。我确实饿了。
  轻轻置下唱针,随即传出沙沙的声音。之后有个男声操着解放前的国语说,这是百代唱片公司,有请常赵二位老板的对口相声——龙凤呈祥。
  我听邻院章伯说过解放前有个艺名小蘑菇的相声演员姓常,可能就是这位。果然,留声机喇叭传出常的沙哑嗓音:“赵老板我有事向您请教,为什么我媳妇跟我哥哥发生了爱情?”
  留声机喇叭传出观众哄堂大笑。赵压低声音:“这种事情您别在这儿说啊!”
  “这儿不是没外人嘛。”再次引发留声机喇叭里观众哄堂大笑。
  赵急切难忍:“没外人?合着台下三百多位都是你哥哥呀!”
  不知为什么,我不敢听了,立即伸手抓起唱针,任凭黑胶唱片空转着,仍然像个黑色餐盘。
  自己的媳妇跟自己的哥哥发生爱情,这种事情完全超出我的人生经验。这种内容的唱片是爸爸的还是妈妈的?我无法作出判断,便认为既不是爸爸的也不是妈妈的,它就是个黑色餐盘。
  我收起手摇式唱机,重新藏进柜子里,心情却停留在那段相声里。我觉得人世间太大,有着无穷无尽的不明事体。
  除夕夜降临。我独自迈进农历新年。子夜时分,揿亮台灯学着姐姐的样子写日记,下笔用了“懵懵懂懂”来形容除夕夜晚的心情,然后祝自己新春快乐。
  一转眼就大年初三了。漫天降下大雪。大清早有人踩得雪地吱吱作响,冒雪叩门。全国实行革命化,取消春节拜年习俗。我不敢开门,小声问来者何人。
  “小弟,你不要害怕,我是冬土改。”不速之客报出这个怪异的名字。
  “冬土改?”对方竟然能够叫出我的乳名,我轻轻开了门。
  门外站着个雪人儿。只有嘴里呼出的白色热气,证明他是个被白雪包裹的大活人。这时雪人儿挥手跺脚晃肩,努力抖落浑身积雪,顿时露出军绿色大衣和冻得泛紫的面孔。
  哦,原来是老冬同志。他拎起黑色旅行包嘿嘿笑了。这笑容被冻得僵硬,显得有些勉强。
  “我坐了四天三宿的火车,从乌鲁木齐到北京,半夜转车来到你们天津……”
  我连忙请他进门。他放下黑色旅行包大声说:“小弟,我利用探亲假专程跑来给你拜年啦!”
  “你从新疆专程跑来给我拜年?”我有些不知所措,端起暖瓶斟了杯热水。
  他却说喝凉水习惯了,革命軍人冰天雪地都不怕。说着拉开旅行包,取出军用水壶,这样子要去厨房接自来水。“不过,你要是非让我喝热水,我也可以不喝凉水的。”
  多年以来没人这样看重我,有些被他感动了。
  老冬同志接过热水杯,大口喝了起来。
  “你小心,烫呢……”多年以来好像我也从未这样关心过别人。
  “我不怕烫!”他脱下绿色皮大衣,内衬露出麦穗状羊毛。这军用皮大衣说明新疆的天气,可能比内蒙古还要寒冷。
  喝过热水,他翻腕看看手表,那张圆脸笑得更圆了:“小弟,中午咱们出去吃饭吧。”
  他亲切地叫着我的乳名,这肯定是姐姐透露给他的,估计他俩保持着紧密联系。
  他的热情弄得我受宠若惊:“附近只有红旗饭庄春节连市,深挖洞广积粮,备战备荒为人民,咱们还是不要去了……”
  “去哇!干什么都要只争朝夕,它春节连市咱们现在就去。”
  老冬同志军装添了两个衣兜,变成四个了。我有些发蒙:“你提干啦……?”
  他说在营部当书记,正排级。我又给他添了杯热水。他仍然喝了。我仍然不确信他是专程跑来看我的:“您请了探亲假,家乡哪里啊?”
  “很远,祖国大西南,红土高原,贵州。”一个个词语从嘴里迸出,好像射出一颗颗弹丸。
  我心里盘算着。新疆是祖国大西北,贵州是祖国大西南,天津在祖国东部海滨。根据地图分析老冬确实是从西向东而来,并没有去贵州探家。可是他为嘛专程跑到天津看望我这个身高一米八二的“豆芽菜”呢?
  我继续猜测他的路线图:“您打算从天津去四子王旗吧?”
  他摇了摇头:“咱们去红旗饭庄,走!”
  我俩一前一后走出家门。大街的积雪没过鞋子,我们好像依靠两条小腿行走。   “我在你们天津军训半年多,逛过劝业场,走过解放桥,也去过西营门外解放天津烈士纪念碑……”老冬同志呼呼喘着粗气,跟随我身后。
  我问他怎么叫冬土改。他说土改那年工作队给家里分了半亩坡地,可巧他落生便取名冬土改了。
  我说你若今年落生就叫冬軍训了。我身后传来他的笑声,说要是今年出生就不会认识南雁了。
  是啊。亲不亲,感情分。他从新疆专程跑来看我,这肯定跟姐姐有关。
  5
  走进红旗饭庄大门。店堂里只有两桌顾客吃饭,革命化春节就是这样冷清。平时冷漠的男服务员看到来了穿军装的,立即换成笑脸说欢迎亲人解放军。
  我们落座。老冬同志哼了哼,说我们有任务你赶快写菜。男服务员慌忙拿来复写垫板,做出待命的样子。
  老冬同志指了指我说:“你全听他的!”
  我故作镇定,点了凉菜“水晶皮冻”和热菜“独面筋”,然后就没词了。一冷场,男服务员主动报出“拔丝黄菜”,明显讨好地说这道菜专供解放军食用。老冬同志挥挥手说:“拥军爱民,这很好嘛。”
  我觉得他挥手动作很有气派,不愧是穿四个衣兜的军官。
  先交钱,后吃饭,这是国营饭馆的规矩。老冬同志的钱夹很大,方方正正不知是什么动物皮毛制作的。
  换了个女服务员端来一大碗凉水,轻轻摆在桌上。老冬同志乐了:“哈哈,你怎么知道我有喝凉水的习惯?”
  女服务员听不懂他生硬的普通话,表示凉水是给拔丝黄菜预备的。
  老冬同志压低嗓门:“小弟,黄菜是黄花菜吧?”
  我摇头说不知道:“听说拔丝要蘸凉水的,不然粘了盘子。”
  男服务员端来一只椭圆形大盘子,说了声“拔丝黄菜来了”。我打量着这盘蓬蓬松松的菜品,顿时明白“拔丝黄菜”就是把鸡蛋摊成薄饼然后切成柳叶状,上锅翻炒挂了层糖汁,这跟制作糖葫芦的道理基本相同。
  老冬同志大义凛然地说了声吃吧,便伸出筷子夹起两片亮晶晶的“黄菜”,直接放进嘴里,随即吐了出来。
  “您小心烫嘴,亲人解放军。”男服务员满脸堆笑。
  他伸手端起那碗凉水咕咚咕咚喝了两口,冷却着被烫的口腔。男服务员笑着跑去了,又送来一碗凉水。
  我夹起两片“拔丝黄菜”在凉水碗里涮了涮,“黄菜”遇水冷却变脆,放进嘴里嚼着又香又甜。
  老冬同志学习能力极强,当即如法炮制,一夹一涮,从容不迫吃了起来,嚼得满嘴脆响。
  可能因为烫了嘴,他对拔丝黄菜不评价,对“独面筋”情有独钟,连声夸奖天津菜好吃:“天津真是个好地方,以后我转业能来这里就好啦。”
  我又给他要了份“独面筋”,他吃得咸了就喝凉水缓解。“我们部队野营拉练还喝过河沟里的水呢。”
  他继续吃继续喝,吃掉两份“独面筋”三碗糙米饭,充分显示革命军人的坚强胃口和乐观精神。
  汤足饭饱,我们走出红旗饭庄,踏着积雪回到家里。老冬同志喝了杯热水,身子歪在破沙发里睡着了。他坐了四天三宿的火车,这是困乏透了。
  一觉睡到天黑。他睁眼又要外出吃饭,还说要去狗不理。“小弟,狗不理睬它,咱们理睬。”
  我说“狗不理”不是狗不理睬的意思。他笑着说在营部当书记搞文字,习惯望文生义了。
  我不好意思再吃他,坚持在家做饭。他起身走进厨房:“起初连长歧视农村兵,罚我下过炊事班烧灶呢。”
  他让我烧水,然后动手和面、揉面、擀面、切面……变戏法似的弄出两大碗咸菜汤面,热气腾腾。
  “后来连长又罚我去喂猪,可是我会写通讯报道的稿子,指导员欣赏我,呵呵。”
  我被触动了。从新兵蛋子熬到四个衣兜多不容易啊,不知他经历多少坎坷。
  咸菜汤面,一人一碗。我俩吃得满头大汗。自从姐姐上山下乡,此时家里有了热气。
  “我就不要去住旅馆了吧?”他走进厨房刷锅洗碗,放低身价问我。我连忙点头,表示欢迎他住在家里。
  他朝我讨好地笑了:“我想看看南雁的房间……”
  “可以啊,我姐姐房间又不是故宫养心殿。”我去打开姐姐房间。老冬同志大步跨了进去。
  我给他揿亮姐姐的台灯。他满脸兴奋的表情,伸手摸着书架里的《革命烈士诗抄》,无声地笑了:“这是我军训时送给你姐的。”
  “她没带到四子王旗去?”我试探问道。
  老冬同志得意了:“我送给她两本呢,那本她肯定带在身边。”
  说着他拉过姐姐的椅子坐下:“小弟啊,我想坐在这里给南雁写封信……”
  我觉得没有理由拒绝他,就转身退出姐姐房间。躺在自己房间里,渐渐睡着了。
  6
  大约凌晨时分我被叫醒。老冬同志从黑色旅行包里取出油布小包裹:“这是我送给你的春节礼物,希望你能够喜欢。”
  他呵呵笑着,打开油布小包裹,露出二十几枚黄澄澄的小物件,还有两颗黑油油的“棒子头”。
  我深深吸了口气,不敢相信黄澄澄的是子弹,更不敢相信黑油油的是手榴弹。
  “你可以拿手榴弹去水库炸鱼,一声轰响,鱼儿被炸晕漂浮水面,你下网捞就是了。这子弹嘛,你可以到野外打猎,听说北大港那边水鸟很多。”老冬同志表情略显迟疑,“不过,五四手枪要近距离射击才行……”
  他不慌不忙说着,从绿色挎包里掏出一支手枪。我吓傻了,望着这堆招灾惹祸的东西:“你、你怎么敢这样呢!”
  “你们大城市男孩子,住洋楼吃面包习惯了,胆子太小哩。”他随手捏起两颗子弹伸出舌尖舔了舔说,“你不要太害怕,我跟军械所管理员小范是同县老乡,他爸是师参谋长。”
  我几乎屏住呼吸:“你快收起来吧!我不敢私藏军火……”
  “我半夜里给你姐写了信,说要把你全面武装起来,没想到你这么害怕武器。”   我想起同学李福江揭发家里私藏日军遗留的“王八盒子”,他父亲被判八年徒刑。
  老冬同志听罢笑了,说李福江父亲私藏手枪肯定是想配合蒋介石反攻大陆,否则不会判八年徒刑的。
  我还是后退两步,好像躲避着灾祸。他表情失望起来:“我顶风冒雪給你带来拜年礼物,你应当认为我实心实意吧?”
  我被他感动了:“我当然认为你实心实意……”
  “我希望你写信告诉南雁……”
  我点点头:“你千里迢迢冰天雪地跑来看我,坐了四天三宿的火车,我肯定会写信告诉姐姐的。”
  老冬同志满意地笑了:“手枪我不敢不带回去,子弹和手榴弹全部送给你!”
  我再次被他感动了:“我留一颗子弹作纪念,就等于全部收下了。”
  “你只留一颗子弹?好吧,既然这样我不勉强你。”他仿佛完成重大使命,动手收起油布小包裹装进绿色挎包,“嘿嘿,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枉费苦心的。”
  我还是紧张,紧紧攥着这颗子弹,好像害怕它飞了。他却情不自禁地哼唱起来。
  “这是我家乡地方戏,你听不懂的。南雁能够听懂,她知道我唱的是李玉和。”
  之后,他笑着说,今天坐火车去北京,从北京转车返回新疆部队。
  我竟然有些留恋了。他鼓励我说:“咱俩肯定会成为亲人的!”
  我送老冬同志去天津火车站。一路上他三次叮嘱我:“小弟,你千万不要忘了给你姐姐写信哇。”
  “你放心吧,老冬同志,我肯定会写信告诉姐姐关于你的事迹。”
  他听罢舒心地笑了:“是啊,留有那颗子弹为证嘛。”
  我认为以后再没机会当面询问,索性张了口:“老冬同志,‘一一’这称呼是什么意思啊?”
  “这称呼是你姐姐告诉你的吧?呵呵,这是我对南雁的评价,她是我唯一的唯一,所以就简称‘一一’啦。”
  我觉得这个穿四个衣兜的军人挺坦诚的,无形中增加了好感。
  火车站月台上,身为排级干部的老冬同志竟然朝我敬了个军礼,扭动身躯钻进呜呜冒着蒸汽的火车。
  送走这位不速之客,我回家做了两件事情。一是把那颗子弹用油纸包裹好,放进小陶罐里藏进厨房角落。二是坐在姐姐房间给远在四子王旗的南雁写了封信。
  “姐姐,前天老冬同志从新疆来到天津,给我带来令人震惊的礼物……”我在信中详尽介绍我与老冬同志相处的分分秒秒,重点谈到红旗饭庄的拔丝黄菜,还有爱喝凉水的习惯,以及他对“一一”称谓的解释,当然也提到黄澄澄的子弹和黑油油的手榴弹。
  信末尾我问道:“姐姐,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老冬同志顶风冒雪专程跑来看我,这究竟为什么呢?”
  我把这封满载疑惑的信件投进绿色邮筒,等待姐姐回音。
  姐姐很快回信,只写了半页信纸:“小弟你好,见信如面。事情是这样的,冬土改几次要求与我确定恋爱关系,我实在不好反驳,只得推辞说弟弟南飞不同意,真没想到他千里迢迢去做你的思想工作。他带给你的礼物确实令人震惊,你千万保管好,那是军火啊。”
  这封信里姐姐并未表明她的态度。我揣测她不会接受冬土改的求爱,尽管他穿了四个衣兜的军装。
  遍地积雪融化了。邻院章伯周末从近郊农场公休回家,给我送来一棵大白萝卜。“我儿子从四子王旗来信了,他说你姐姐出名啦!”
  邻院章伯的儿子章宇涵是个文质彬彬的“眼镜男”,从牧区骑马到农区看望我姐姐南雁。邻院章伯继续介绍情况:“你姐姐南雁每星期都去公社邮政所取信件,一拿就是十几封,知青们私下取外号叫她‘军用品’呢……”
  我断定这些信件来自“87793邮箱7分箱”,否则姐姐不会落得“军用品”的外号。由此看来,冬土改驻守祖国边疆却专心跟姐姐谈恋爱,每天都要写情书的。
  “哼!我儿子章宇涵私自骑马去农区看望南雁,他回到牧区就挨了处分!”
  我从邻院章伯话语里听出弦外之音,他对姐姐变成“军用品”颇为不满,对儿子章宇涵不远百里跑去看望南雁而遭受组织处分,抱有怨气。
  “您是想让章宇涵跟南雁建立革命友谊吗?”我大胆问询。
  邻院章伯竟然急了:“友谊就是友谊,难道还有反革命友谊吗?”
  “您说得对,反革命叫臭味相投、狼狈为奸、沆瀣一气……”我当即悟出革命道理。
  邻院章伯终于忍不住了:“大年初三你家来了外地客人?”
  “是啊,大年初三我家来了亲人解放军!”我竟然有些自豪了,毕竟中国人民解放军是座革命大熔炉,冬土改是革命大熔炉炼出的一块钢。
  “不简单,果然不简单哟!”满头白发的章伯感慨着走了。
  7
  出了农历正月,二月二龙抬头,我收到姐姐来信,鼓鼓囊囊好像信封里絮了棉花,拿在手里就是个小棉垫子。打开信封当然不见棉花。这二十几页信纸,因超重贴了两倍邮票。
  “老冬跑到天津讨好你,又是手枪又是子弹的,还有手榴弹!这冒着多么大的风险啊,一旦败露要上军事法庭的。天啊,好在部队不知内情,只给了个超期归队的处分,他仍然穿四个衣兜的……”
  姐姐南雁在这封信里变成“话痨”,絮絮叨叨显得语无伦次,“小弟,我原本拿你搪塞冬土改,以此谢绝他提出的恋爱要求,万万没有想到他如此执着,这叫义无反顾吧?也可以叫勇往直前。我真被老冬感动了,他出身边远贫苦农村,确实不懂得送你什么礼物为好,竟然打了枪支弹药的主意,这是拿自己性命作抵押啊!难道为了追求我就不怕自己身败名裂吗?如今看来他真是不怕身败名裂的……”
  我一边读信一边深呼吸,看来姐姐确实被老冬同志感动了。
  临近五一节,我又收到姐姐来信,这次信封很薄,已然从小棉垫子变成真丝手帕。打开信封看到只有一页信纸,姐姐告诉我,她决定从内蒙古四子王旗调到河北省靖海县插队落户,据说靖海县有望划归天津市管辖。   南雁从遥远的四子王旗调到天津附近的靖海县,这等于逆流而上,恐怕难度极大。尽管姐姐说老冬同志给靖海战友写信拜托此事,我还是不相信姐姐会像大马哈鱼那样洄游故乡。
  就在八一建军节清早,我接到姐姐打来的电报,要我明天下午四点钟准时接站。邻院章伯听到送报员的摩托车响,跑来打听详情。我说姐姐从内蒙古回来了。
  “出乎意料,实在出乎意料哟!”邻院章伯连发感慨,转身走了。
  我彻底明白了章伯的心思,他特别希望儿子章宇涵跟我姐南雁建立恋爱关系,实现这项“知青婚姻”。如今出现了穿四个衣兜的军人,他这只脚踏空了。
  我花五分钱买了站台票,姐姐乘坐的火车进了站。她从车窗里陆续扔出四件行李,满头大汗地走出车厢。
  姐姐显得又黑又胖:“小弟,我还托运了两个慢件,过两天你拿着行李票去南站领取吧。”
  姐姐果真调回靖海县了,这是冬土改同志创造的奇迹。我暗暗寻思这就是爱情的力量吧。
  姐姐被安排在东柳城粮旺庄大队落户,那里距离天津市只有六十公里。这条又黑又胖的大马哈鱼果然洄游故乡了。
  过了不到一年时光,姐姐转为民办教师。又过了一年时光,姐姐变回又白净又苗条的南雁,还有鼻翼两侧的几粒雀斑。
  我敢断定,远在天山深处的老冬同志满意地笑了。因为姐姐重现城市女学生气质——时不时推推鼻梁下滑的白框眼镜,一派文静淑雅的模样——这正是农村大兵所喜欢的大城市女学生形象。
  父亲从黄港水库调到河北省大黑汀水库,更远了。母亲则离开团泊干校被安排在市饮食公司总务科,不可思议地改行做了会计。
  姐姐被评为靖海县模范教师的转年,升任副团职的冬土改给部队打报告申请结婚。
  父亲远在河北省大黑汀水库,寄来贺信对这桩婚姻表示祝福。母亲对这桩婚事同样感到满意。毕竟女儿嫁给亲人解放军,而且是穿四个衣兜的军官。
  革命化的婚礼简洁大方,新郎新娘并肩给毛主席像鞠躬,向他老人家表示永远革命不停步。然后副团职女婿给岳母敬军礼,承诺跟南雁永结百年、白头偕老。
  蜜月里,新郎告别天津返回新疆部队报到。身为市饮食公司总务科会计的母亲颇为感慨,连声说南雁终身有了归宿。
  身为新娘子的姐姐异常兴奋,非要看看当初冬土改的礼物。我从厨房角落里找出小陶罐,小心翼翼剥开油纸取出那颗子弹。
  姐姐手捧这颗黄澄澄的子弹,满脸欣慰的表情:“这个冬土改哟,为了追求我铤而走险,竟然置生命于不顾。”
  母亲不免神色紧张:“南雁啊,你丈夫胆子大啦!”
  我用油纸将子弹裹好,重新装进陶罐里:“是啊,老冬既溜须了我,也打动了姐姐的心。”
  姐姐不声不响接过陶罐,亲手把它藏到厨房角落里。“老冬后来告诉我,那把五四式是作训科的仿真手枪,属于假的呢。”
  母亲毋庸置疑说:“南雁啊,作战训练的仿真手枪可以是假的,我看老冬对你的感情是真的!他们农村兵情感朴实秉性执拗,认准了是不会回头的。”
  我也同意母亲的观点:“如果连那把五四手枪都是真的,那么老冬的情感就真实得过火了,难道为了追求姐姐非要他去偷盗原子弹吗?我看有这把仿真手枪足够了。”
  想起“一一”的称谓,我确信南雁是冬土改唯一的唯一。姐姐应该为这桩婚姻感到酥软的满足。
  就这样,姐姐有了冬土改这个爱人,我有了冬土改这个姐夫,父亲母亲有了冬土改这个女婿。然而,我还是不敢向母亲询问姐姐的真实来历,譬如她北京的亲生父亲。
  8
  第二年,姐姐生了个大胖小子,姐夫从部队来信给儿子取名“冬暖”。姐姐特别高兴,称赞丈夫有文化。
  我锦上添花说:“这孩子乳名就叫夏凉吧。”
  姐姐生了第二个男孩,姐夫从部队转业安排到靖海县农林局担任党总支书记。仍然身为市饮食公司总务科会计的母亲欣慰地说:“南雁啊,你家走上康庄大道了。”
  姐夫给他的第二个儿子取名冬日升。顿时全家暖洋洋的。姐姐的体形则彻底从城市女学生变成乡村女学生的妈妈。
  “嘿嘿,我还缺个女儿呢……”冬土改略不满足地说。
  庆贺冬日升“百岁”,爸爸从大黑汀水库回津探亲,全家聚餐。这时我学会了烹饪,亲自下厨做了“独面筋”和“拔丝黄菜”,暗暗得意。
  这两道含有怀旧意味的菜肴上桌,却没有引发冬土改惊喜。他好似丧失记忆的人,伸出筷子去夹凉拌黄瓜。
  妈妈连忙给女婿夹菜,冬土改说不喜欢吃虾,还抱怨甘油三酯和胆固醇。爸爸立即建议说:“土改,你现在吃素还来得及,毕竟你有农家子弟的肠胃基础。”
  冬土改思忖着说:“是啊,独流镇的炒黄锅巴很好吃,还有贵州家乡的酿豆腐……”
  我觉得他的普通话日趋标准,基本城市化了。当年顶风冒雪跑来看望南飞的老冬同志,再也不喝凉水,全面接触西湖龙井和咖啡。
  家庭形势大好。严厉的独生子女政策尚未落地,女教师南雁只争朝夕地生了个女孩儿,姐姐擅自做主给女儿取名“冬盼春”。
  县农林局党总支书记的取名权旁落,冬土改只是笑了笑,说有儿有女品种齐全了。
  邻院章伯得知消息跑來跟我说:“南飞啊,你姐姐抢在国家实行计划生育政策之前生了两儿一女,这战术叫短促突击!”
  我不知邻院章伯说这话是何居心,只知道短促突击是当年四野的战术,在东北打了不少胜仗。
  邻院章伯不喜不悲说:“我儿子扎根祖国边疆不动摇,已经跟当地姑娘结婚了……”
  “好啊!蒙古族女人能唱歌会跳舞,还特别能喝酒呢……”我盲目地祝贺着,想象着章宇涵身穿蒙古袍骑马驰骋的样子。
  “一个嫁了外地当兵的,一个娶了当地村姑,他俩都是大城市的学生,我真是没有想到。”邻院章伯流露出遗憾神情,嘟嘟哝哝地走了。   姐姐的三个孩子玉米拔节般成长着,好似施了化肥。
  迎来全国知青大返城时代,邻院章伯的儿子章宇涵跟内蒙古当地姑娘离了婚,以“病退”身份夹杂着内蒙古口音,充满力度。
  邻院章伯悲喜交集:“尽管这样变来那样变去,他仍旧是我儿子。”
  中国迎来改革开放大好形势。章宇涵衣着时尚走出家门,重返城市新潮行列。
  大街上,戴蛤蟆镜穿牛仔裤的章宇涵遇到南雁,随手点燃香烟说:“我不会再结婚了,我要把失去的青春夺回来。”
  姐姐只得尴尬地笑了,她身为三个孩子的母亲,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夺回的了,能做的只有付出。这时,冬土改调到津郊担任区委调研室主任,手下管辖四个秘书,不必亲自动笔写材料了。
  小女儿冬盼春六岁那年,姐姐调进市区学校,重新成为大城市人。临近春节,天降大雪,姐姐跑回娘家来了。
  “他要离婚呢。”姐姐告诉仍然担任会计的母亲。
  我哪里也想不到这种事情会摊到姐姐头上,在一旁问道:“他是谁啊?”
  “冬土改呗,我又没有两个丈夫!”姐姐强抑内心愤懑。
  “这不能够吧,冬土改不是喜欢大城市女学生吗?”妈妈不相信坏消息。
  姐姐激动起来:“时代完全变了,现在冬土改喜欢村姑,还要求我同意。你说这让我怎么同意!”
  “既然冬土改爱村姑了,你就跟他离吧。”我试探着说。
  “我不离,我坚决不离!就让他跟那个村姑鬼混去吧。”
  我能做的只是劝解:“冬土改出身农村,这些年他总算认识到还是跟村姑生活合拍,既贴心又惬意,至于大城市女学生,当初只是他的错觉而已。”
  “那些年上山下乡插队落户,我也成了村姑嘛。”姐姐不甘心,强调着自己的历史身份。
  我告诉姐姐:“你肯定不是村姑,否则他就不会提出离婚了。”
  母亲似乎同意我的观点,不说话。她心理衰老了,既没有力量愤慨,也没有力量哀伤,只有力量叹气。
  “我不会同意离婚的,我就要耗死冬土改。”南雁态度坚硬如铁。我觉得姐姐不是固守婚姻,她是不甘心败在村姑手里。
  没过几天,姐姐打来电话说冬土改搬出去住了。这家伙身为国家干部,居然不怕暴露婚外恋情。他的勇敢令我想起“一一”的称谓。出身边远农村的冬土改,一旦爱了便真爱,一旦不爱了便真不爱。如此这般,“一一”这个称谓便易人了。
  9
  过了春节出了正月,又逢“二月二,龙抬头”。邻院章伯给姐姐送去自家渍腌的酸菜,可巧目睹了事发现场,他当场吓得瘫坐在地上,人们以为他老人家也中了枪。
  年逾花甲的章伯受到血腥刺激,逢人便讲,滔滔不绝,根本停不下来。
  冬土改逼迫南雁离婚,女方坚决不同意。这家伙就掏出手枪指着太阳穴说:“南雁你听着!我有了新生活,那是我唯一的唯一,你不让我跟焦立梅过新生活,我就不活了。”
  冬土改激动得冒出家乡口音,说“新生活”好像说“性生活”。
  南雁并不买账:“当初你追求我也说是新生活,还拿手枪子弹当礼品溜须我弟弟。”
  “你还好意思提这件事情?你们大城市人就是胆子小,这次我送给焦立梅弟弟十发子弹,人家农村娃毫不犹豫就收了!”
  “既然农村人这么好,你当初为什么追求我呢?”
  “这些年我明白了,你就是挂在墙上的油画,我要把油画换成年画。年画你懂吗?”
  南雁摇摇头说不懂,还说永远不懂。
  “你不同意离婚,我就不活了。”冬土改手枪指着太阳穴走出房间来到院子里,突然咣地打响了。
  章伯看到这个男人应声倒地,红白相间的液体喷涌而出。
  冬土改的婚外情人焦立梅跑来了,满脸疑惑并没有哭号:“他说家里藏着仿真手枪,怎么拿在手里就变成真枪呢?他明明把子弹都送给我弟弟了,这发子弹从哪儿来的?”
  “人有存款,枪有存弹。”姐姐抬头盯视着情敌焦立梅,“你说假枪还能打响?笑话!这肯定是他拿错手枪,弄得假戏真做了。”
  “这里面一定有问题!”村姑焦立梅说罢,当场昏死过去了。
  姐姐心硬似铁:“这里面当然有问题,就是你俩的生活作风问题!”
  公安局对涉枪案极其重视,随即成立专案组对枪支来源展开调查。那确实是支五四手枪。然而人死无语,死无对证,一个轰轰烈烈的故事就这样成为扑朔迷离的悬案。
  冬土改死了。姐姐南雁无婚可离,只身带着三个孩子过日子,反而坚强起来。
  冬家长子名叫冬暖,他五官相貌酷似乃父,这小子读高中便恋爱,为了追求邻班女生断然割腕明志,当然伤口较浅流了小半碗血,没死。
  姐姐大发感慨:“这小子恋爱恋得死去活来,分明就是冬土改的翻版啊!”
  小女儿冬盼春活脱脱母亲南雁的复制,小学六年级就戴了眼镜,鼻翼两侧也生着几粒雀斑,举手投足典雅文静,绝对袖珍版“新时代城市女学生”。
  事情渐渐平复了。姐姐给我打电话说:“其实爱情就是一场梦,说醒就醒了。”
  我仍然认为冬土改当初很爱姐姐的,只是中途这场梦醒了,之后的枪响使他永远睡下去了。
  中秋节收拾房间,我无意间从厨房角落里找出那只陶罐,猛然想起它的来历,立即打开却发现油纸包裹的子弹没了踪影,好像金属固体蒸发了。
  这真是不可思议,难道这颗子弹破罐而出,径直飞向冬土改的太阳穴?
  我思来想去,决定不要去问姐姐。就这样,那颗曾经存在的子弹成了唯一的唯一之谜,永远难以破解。
  又逢春节,天降小雪。这些年的雪越下越小,落地就化没了。想起当年正月里大雪盈门,不觉心情惆怅。
  这时,邻院章伯冒雪跑来:“我劝章宇涵娶你姐姐,青梅竹马嘛。你猜我儿子跟我说什么?”
  “你儿子不愿意娶寡妇?”我猜测道。
  老态龙钟的章伯摇了摇头,然后叹了口气:“我兒子说他才不跟自己所爱的女人结婚呢。”
  我又蒙了:冬土改和章宇涵这两个男人相比,究竟谁是情圣呢?
  终于,姐姐悄悄告诉我,她北京的亲生父亲乃是妈妈的大学同学,当年两人是和平分手的,至今相忘于江湖。
  “是啊,和平分手。”没有爱情也没有手枪,静寂无声连引人入胜的故事都没有。与南雁的亲生父亲奚兰城相比,冬土改毕竟给这个世界留下很大响动——既有保鲜期里的爱情,也有一打就响的手枪,而且是爱情手枪。
  我满足了好奇心,仿佛喝了一杯俗称“凉白开”的水。
  原载《青年作家》2018年第6期
  原刊责编 卢一萍
  本刊责编 黑 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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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宗元作为古文运动家,受韩愈影响,积极从事古文运动.他强调作家要深入群众,密切与现实的关系;主张文以明道,文道统一;强调文章的形式与内容一致,形式为内容服务;强调文章的
摘 要:一个物品的长度和质量会随着温度的变化而变化,所以在测量时,选择合适的温度是很重要的,在一定程度上选择合适的温度科学合理的进行测量工作,可以大大降低测量数据的误差,提高工作和施工的准确性,也可以更好的进行配合工作,本文就温度对长度测量和选择配合时的影响,并进行思考提出建议以供参考。  關键词:标准温度;热变形;精密测量  温度对测量工作的影响是非常大的,在测量工作中,在温度变化的影响下,进行
(广州大学地理科学学院 广东 广州 510006)  【摘要】  艺术类考生是个特殊的群体,大部分考生在高一、高二阶段就投入到术科专业课的基础学习中去了,高三上学期又要花大量时间在专业课的考前培训和高校报名考试上了,真正留给他们集中精力认真学习文化课的时间也不过三、四个月。面对短暂的时间,薄弱的文化课基础,外加广东省教育考试院发布的2012年高考艺考新政策变化,有计划、有目的、有效率的备战高
10月26日上午,牡丹江市教育教学研究院职成部召开省职教学会“十三五”重点课题——“牡丹江地区中职学校学生技能大赛与专业教学关系的实证研究”开题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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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26日,牡丹江市教育教学研究院小教部在长安小学举办牡丹江市小学语文首届“千帆杯”课堂教学竞赛暨新教师“学本式成长课堂”观摩活动.本次竞赛五县(市)、五城区、三所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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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东省湛江市雷州广播电视大学教师进修学校 广东 湛江 524200)  摘要:在“新课程新理念”中,学生是课堂的主体,因此关注学生,总的来说就是要关注学生的发展。本文针对笔者实际,在教学中采取行之有效的思路去有益探讨出了几点建议:创设情境要新颖;教学方法要恰当;开展活动要精彩等方法。笔者认为,在结合新课改的基础上,需要注重:创设情境,激发学生学音乐的兴趣;结合教材,培养他们良好的品德教育;
《白鲸》是美国小说家赫尔曼?麦尔维尔的代表作,它的最为显著和重要的主题是复仇,讲述了亚哈船长复仇的故事。历来评价家多关注《白鲸》的复仇主题,本文在深入细读文本的基础上,
摘 要:为了保证石油化工管道设计工作有良好质量,应认识到石油化工管道结构设计质量对于化工企业发展的重要性,并能结合石油化工管道实际使用需要进行科学的管道结构设计。本文就石油化工管道设计方面影响因素以及关键事项进行了分析。  关键词:石油;设计;化工管道;影响因素;注意事项  石油化工管道在使用中输送的物质较为特殊,这些物质往往存在易燃易爆炸的特性,因此也就对石油化工管道设计质量要求较高。尤其是现代
常读《编辑之友》的人 ,一定会注意到任火这个名字。人们无法不注意他。他在《编辑之友》中的位置 ,就像乐队中的大鼓或萨克斯管 ,任何人都难以忽略。而在我的心目中 ,任火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