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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去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县委书记朱聪明与县委办公室主任李雨村先后躺进了医院。在李雨村住院之前，邬通被任命为代理主任。
邬通写得一手好文章，25岁就从县林业局下面一个国有林场选调到县委办来了，先做了六年文字秘书，接下来又当了快五年的县委办副主任，前后给四任县委书记写过讲话报告。当副主任期间，除了财务后勤之外，邬通主管过县委办几乎所有的业务工作。
县委书记和县委办主任都生病住院，县委办公室本应该清闲下来，但就在此时，刘会计找到邬通要汇报事情。
刘会计汇报的事情让邬通感到很为难。刘会计说完之后，邬通又问了她一遍：“你说的这些事情都有确凿证据吗?”刘会计对邬通这话有点愣怔，把放在邬通办公桌上的账本和一大卷发票朝邬通面前用力一推。
邬通知道自己是明知故问，可人家曾子善也是县委办的副主任，肖金莲是协助曾子善分管财务后勤工作的事务员。邬通不能立即表态怎么处理这件事，然后若有所思地说，一下子就是22万多呀，这不是个小数目啊。
刘会计说，他俩一个写经手，一个写同意，我作为单位的财会人员又不能不执行。但是这么严重的问题我如果不反映，也是我的失职。如果他俩还这么搞下去，肯定是要出大事的。邬通依然明知故问，他们这种搞法在财务上叫什么? “虚开发票。数额大了是要构成犯罪的。”刘会计说，“这属于典型的贪污。”
“这期间就千万别出这种烂事啊。”邬通当着刘会计的面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自己主持全面工作期间如果县委办发生了贪污案，我怎么向李雨村主任交待?县委朱书记和管干部的董副书记会怎么看待自己?政治上太不成熟了吧。
邬通对刘会计说，我想先找一找相关的县领导，征求一下他们的意见。朱书记和李主任生病住院，还有董副书记呀，董副书记管党群，县委办属于他管理的单位。
“你说董书记，董夏生?哼。”刘会计对董夏生很不以为然的样子，“你不知道姓董的和那个肖金莲是个什么关系?你邬主任这么聪明的人不是在装聋作哑吧。”邬通知道刘会计话里的意思。
于是，邬通带着刘会计到医院去见李雨村。李雨村看了一阵刘会计带来的账本和发票，把脸转向刘会计，问曾子善、肖金莲他俩这些东西都是到哪买的呀? 刘会计说，是从肖金莲嫂子的百货批发店买的。
刘会计说，发票每次都是肖金莲来财务室代她嫂子结账，上面有她签经手人，有曾子善签“同意报销”。我是一名财务人员，又不能不执行。但是，肖金莲第一次报销这些发票的时候我就问过她，这些烟酒怎么也不会要这么高的价格呀，我还说，花酒店和夜总会的烟酒也没这么贵……李主任，你也应该知道我夹在中间难做人呐。说到这里，眼泪居然滚了出来。
李雨村朝刘会计摆了摆手，说，“等我抽时间找一找曾子善和肖金莲吧，看究竟是个什么问题。”然后把刘会计打发回去。
邬通知道李雨村很犯难，但是刘会计反映的问题也很严重。他对李雨村说，问题的确是很严重了，刘会计刚才没说完，她对曾子善和肖金莲已经报销了的发票算了一下，仅仅价格一项就虚开了22万多。
“邬通你还是没弄懂我的意思。”李雨村对邬通不满地说，“你的意思是现在就把曾子善和肖金莲抓起来?这样做能行吗?”
邬通没想到李雨村会是这么个态度，坐在李雨村对面沉默着。李雨村说，你也回去吧，我明天把曾子善和肖金莲叫来问问，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二
第二天晚上，邬通又去医院见李雨村。李雨村说，“今天下午曾子善和肖金莲都到我这儿了，发票的事我问了，他们说有些公务开支不好销账所以就多开了。”
李雨村说话时眼睛半开半闭着，显得有些疲倦，“有些话本来是不应该对你说的，但你还年轻，对这里面的一些潜规则还不怎么熟悉，有的事我也只能稍微提醒一下，点到为止，更多的还要靠你自己慢慢去悟……”
“正副书记们和县委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在财务上是捆在一起的，而且只能捆在一起，我们的这个单位就是县委领导的办公室，办公室的全体工作人员，包括我这个挂了个常委职务的主任在内，都应该算是为县委各位领导服务的工作人员。县委领导的应酬很多，特别是现在，所有的应酬都是需要资金去扛着的。有些资金上的开支又不能体现在账面上，怎么办呢?当然只能作变通处理，由谁去变通呢?当然都是由办公室分工管后勤的副主任去落实。那么这个管财务后勤的副主任会不会假公济私中饱私囊，很多时候就完全依赖他的党性原则，靠他的自觉性了。曾子善分工管后勤时，我就有给他配个助手的想法，有个助手工作起来轻松一点，但更重要的还是出于‘一人为私，二人为公’的考虑。我把这个想法向朱书记和董副书记请示了，两位主要领导都同意。董副书记说他给县委办推荐一个人，后面就把肖金莲从县五交化公司调过来了。现在如果像刘会计昨天说的那样，曾子善和肖金莲两个人合伙虚开发票，然后一个在上面签字经手，一个签字同意报销，他们这样搞攻守同盟，如果找不到确凿的证据，你真的还就无话可说了。”
说到这里，李雨村把半睁着的眼睛闭了一会儿，说：“这样吧，今后县委办采购物资叫刘会计也参加，而且一定要参加，这对财务管理有好处，也是她刘会计的职责。我看就这么办。”
三
第二天上班，邬通将刘会计叫了进来。邬通问道：“你是不是有把握能够认定曾子善和肖金莲是合伙开了假发票的?是不是他们有些不好处理的公务开支，就以发票的形式处理了呢?现在这种情况哪个单位都是存在的呀。”
“他们还有什么不好处理的开支?县审计局对县里四大家的财务一直都是开绿灯的，凡是不好处理的开支，都是由肖金莲写领款条，曾子善签同意就提现金走了。”刘会计说，“你等等，我再去拿些纸条给你看。”
刘会计把装发票和账本的那个袋子提了过来。邬通翻着那些领款条，心里面暗暗吃惊，全都是些慰问款的领条呀。什么慰问地委领导家属住院5万元，慰问省直某厅领导车祸10万元，慰问中央某部领导小孩出国深造10万元……刘会计说你看那一卷大的，是慰问本县的。
邬通打开另一卷慰问款领条之后，发现每张的数额都让人吃惊，最小的是1万元，最多有10万元，而且张数很多，少说也有100多张，全是慰问县属特困企业和农村特困村组的，但是领条上写得非常笼统，既没有写清具体受慰问的企业名称或特困村组名，也没有写清慰问的原因。一般来说，县领导去下面搞慰问都是由县民政局拿钱，而且县电视台都要大张旗鼓地报道。邬通看了看落款的时间，也都是今年农历年前后的日期。
看完这些全部由肖金莲写经手曾子善写同意的领条之后，邬通吃惊得有点心潮起伏。但还是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问刘会计：“这都是些白条纸呀，你在财务上能通得过吗?”
“有县级领导开硬口拍硬胸了，到年底我们凭这些纸条去和盘仁宾馆结账，县财政局再以接待费的名目拨给盘仁宾馆。我们结了账之后就立即把这些领条销毁，销毁之前由曾子善和肖金莲核对领条的张数，他们好像怕我把领条藏起来。然后由我们三人面对面地烧掉领条。”刘会计停顿了一会儿，又说：“每次烧领条的时候三人必须都到场，县里有位主要领导发话了，说这是政治纪律，也是财务纪律，谁不听话，出事由谁负责。”
听刘会计说到这里，邬通感到更加吃惊，问：“这么多年县委办公室财务都是这么做的吗?每年慰问五六百万出去?”刘会计说：“就是那个朱聪明当县委书记之后想出的鬼点子，最近三四年都是这么做的，最多的一年光领条就接近一千万，我真有点害怕了。”
邬通这个时候除了吃惊之外还感到自己有点可怜，自己好歹也是个县委办的副主任，居然一直被蒙在鼓里了。
邬通定了定心说：“这样，今后办公室采购物资的时候，必须要有财会人员参加。李主任的意思是要你和曾子善、肖金莲共同参与采购，否则就不报销。”
四
第二个星期五的上午，会计室传来了争吵的声音，原来，肖金莲的嫂子要求报销20条大中华，但买烟的事刘会计根本不清楚，就根据昨天的新制度不给报销，吵起来了。
肖金莲的嫂子和刘会计先后进了主任室。肖金莲的嫂子说这20条大中华还是刚过农历年没几天就拿走的。当时肖金莲在她嫂子的记账本上签了个字，注明了县委办支取大中华香烟20条，时间是2月15日。邬通从肖金莲嫂子的手里接过发票看了看，大中华的单价是每条780元，总额为15600元，肖金莲和曾子善签经手人和同意报销的时间却是今天的日期。刘会计对肖金莲的嫂子说：“你当着我们邬通主任说说，这20条大中华是什么时间支取的?”肖金莲的嫂子把手里的记账本递给邬通看，并用手指了指上面的一行字，说：“呐，写得很清楚的，2月15号。”刘会计继续当着邬通的面问肖金莲的嫂子：“那天一共拿过几次20条大中华?”回答说：“就只拿一次。”刘会计说：“你这20条大中华早就有人给你报过账了，不信你问问肖金莲去吧。”
邬通把发票退给肖金莲的嫂子，说，这张发票你暂时保管好，我先问问曾子善主任，你放心，县委办一定不会白拿你的烟不给钱的，我向曾主任问清楚了之后你再来报销。肖金莲的嫂子接过发票就走了。
肖金莲的嫂子走之后，刘会计去财务室拿来两张发票递给邬通看：“邬主任你看看这两张发票，都是大中华，都是20条，一张是曾子善报的，一张是肖金莲报的，签字的日子也是一样的，2月15号。”刘会计朝邬通看了看，接着说：“我看他们也真是让钱迷了心窍，搞这鬼事的手段也太愚蠢了。我知道，2月15号那天实际上就是董夏生副书记去盘州矿拜年用的那20条烟，本来就只拿了一次20条大中华，到现在为止，曾子善报销一次，肖金莲报销一次，今天她嫂子又来报销一次。”
“是不是以前还开支了公务用烟呢?”邬通问刘会计。
“县委办去年的账在年前就结清了的。各个宾馆、饭店、超市、批发部都知道县委办不会拖账，所以都赶在年前就把账结清了。我们也对那些店老板说过的，要求他们赶在年前来结账，因为有很多账我们还要在盘仁宾馆和县财政局之间作变通处理，往后面拖不得。农历年前所有烟、酒、茶叶和其它办公用品的结账都不会拖到年后，哪还有那么多20条一张一张的烟发票呢?”刘会计一激动，话就显得有点哆嗦。
另外一边，肖金莲把自己的嫂子骂得眼睛都睁不开，骂过之后拨通手机说，“你在忙什么?什么事?没事我打你电话发癫呀?我先过去了，你忙完就马上过来。”嫂子只在心里面猜测小姑子在给董夏生副书记打电话，要是在平时，她会劝小姑子几句，“你还在和他来往呀，你也应该为自己的以后打算一下了。”但这次却一直没敢吱声。
五
第二天刚上班的时候，董夏生笑容可掬地到了县委办的主任室，一阵寒暄之后，“听说你给财务后勤的几个同志开了个会?还搞了个新的规定出来了?”董夏生问。
“是的，是的。我想加强一下县委办财务后勤工作的管理力度。”邬通说。
“你作出了什么规定，我不会管得太细，但是有一条，你这个主持全面工作的副主任应该保持清醒的头脑，不管什么样的规定也好，办法措施也好，都不能影响县委办公室和整个县委机关工作的正常运转。”董夏生把话说到这里稍稍停顿了一会儿，他偏过脑袋把目光转向主任室的门口，接着又说：“农历年后，我受县委朱书记的委托，代表我们盘仁县四大家到盘州铜矿搞了一次走访慰问，也算是一次拜年，开销了8条大中华，”说到这里董夏生立即停了下来，“哦，好像是20条，对，就是20条大中华香烟。人家盘州铜矿是一家中央直属的大型企业，在我们县境内，每年对我们盘仁县的支持很大。有些事情嘛，我不好说得太细致，但是作为县委办公室的每一名工作人员，也包括你们正在住院的顶头上司县委办的一把手李雨村同志，都应该始终围绕县委工作的大局搞好各项服务工作。”
董夏生说这话的时候又把眼睛从主任室的门口移了回来，目光严肃地看着邬通，继续说：“那个刘会计也算是县委机关的老资格了，她那个脑子怎么就不能与时俱进呢?县委机关的财务后勤有一个办公室的副主任管着，又增加一个肖金莲同志做协助工作，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县委朱书记能放心，我这个分管党群口的县委副书记能放心，其他人都能放心，就是你一个做会计的不能放心吗?”
邬通还是第一次听董夏生这么严肃的说话，心里面感到有点紧张，想申辩几句。董夏生的情绪却越说越激动了，“组织上信任你，决定由你邬通副主任来主持县委办的全面工作，这也是对你的考验，你还很年轻，应该好好珍惜这次机会。”
“我——”邬通抓住了董夏生说话停顿的机会，准备开口解释一下。
董夏生赶快伸出一只手，摇着他那又宽又厚的大手掌，说：“你什么都不用说，我都清楚。县委办的全面工作还是由你来主持，但是财务后勤方面的事，你就不用再插手了，由曾子善和肖金莲去处理。我现在交给你一个任务，就是做好那个刘会计的工作。”说完话便扬长而去。
六
这天下午，曾子善和肖金莲到了省城，他们是定期料理县委朱书记医药费去的，当然也算是去看望朱书记了。
朱书记的脑血管阻碍是一种慢性病，虽说来省城后病情有了好转，但是三两个月还出不了院。外面却有小道消息传说朱书记可能要另外任职，因为公务员条例上讲得很清楚，因病半年时间不能正常上岗的，要予以免职，待恢复健康能够正常上班后方可恢复职务。朱书记已经住院9个多月了，外面还传说盘仁县委书记的职务可能由姜县长来接替。这些小道消息当然也传到朱书记的耳朵里了。大家都清楚，现在人事上的议论，越是小道消息就越快，也好像越准确。
朱书记的爱人姓陈，是槐岭地区民政局救济科的科长，她一直在医院里侍候朱书记。一阵寒暄之后，朱书记在病床上说：“我想托你们给我办两件事情。”
陈科长从自己的手提包里取出了一个电话本，然后用医院里的一张处方单子照着写了起来。写完之后，她把处方单递给朱聪明。朱聪明在上面扫了一遍之后又递给曾子善。然后一双眼睛看着曾子善和肖金莲，说：“你们照着上面的名单和住址，找到他们，上面有地址，还有他们的手机和家里的座机号码，应该好找，都是住在省委大院里面的。每人买两瓶茅台和两条软中华，每人再封10万元现金的红包，就说是我对他们的关心表示感谢。一定说清楚我的姓名和盘仁县委书记这个职务，但不要说我在住院。说我这段时间工作忙没能亲自上门来拜访领导。这是第一件事情。”听朱书记说到这些，曾子善朝肖金莲看了看，肖金莲也不约而同把目光朝向曾子善，两人都觉得这事办起来不太方便。
朱聪明话音未落，肖金莲的眼泪却先落了下来。她开始只是抽泣，到后面就嚎啕大哭起来了，之后就将邬通告了一状，说邬通制定了一个新制度，做事没有以前方便了。
朱聪明气得说话都有些打颤了。曾子善说，“刚才肖金莲说的这些确实是个问题，我就怕邬通和那个刘会计会在县委机关的财务问题上惹个什么事端出来。”
“这个你们放心，有些资金和账务不好处理的，就按我以前对你们说的那样去作变通处理，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那个什么邬通和刘会计，我给董夏生挂个电话，要求他一定处理好。在县委领导身边工作的同志怎么能这么无法无天呢?都没个组织纪律，那还了得。”朱聪明说完这话，肖金莲也不再哭泣了。
之后，朱聪明交代第二件事情，照样是一张单子，照样是拜会，只是这次是地委领导，钱也只有8万了。
曾子善和肖金莲到省城和槐岭地委机关转了一圈，办完了朱书记交待的事情，往返一共花了4天时间。曾子善和肖金莲都清楚，必须要赶在朱聪明调走之前，把这次跑省里和地区的账务处理好。
第二天上班，肖金莲就给县民政局打了个电话，要求民政局赶快送一份全县特困村组和特困企业的名单，直接送到县委办的后勤组办公室。拿到名单后，肖金莲对照名单开始写领款条，名目仍然是慰问特困村组和特困企业。
写了一个多小时，肖金莲终于写完了所有的领款条，她用计算器算了算，然后对曾子善说：“省里是5份，地区13份。按照朱聪明说的数字，包括烟酒，一共是157.96万元，实际开支出去是54.96万元，节省了103万，董书记拿35万，你和我都少拿1万，34万算了。”
肖金莲说完之后就把慰问全县特困村组和特困企业的领款条和烟酒发票一把卷起来，递到了曾子善的面前，要他签“同意报销”几个字。
几天之后，邬通回家时，遇到在盘仁宾馆餐饮部当经理的文姐，得知肖金莲在盘仁宾馆开了30万元会议接待费，理由是县委办发福利。”
很快到了5月底。县委朱书记还在省城住院，李雨村的病情也没见好转，姜县长还是当他的县长，并没有接替朱聪明来县委办公楼上班。不过不久，刘会计就被抽调走了，邬通也被安排到了其它部门。
（原载于2007年第3期《清明》）
去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县委书记朱聪明与县委办公室主任李雨村先后躺进了医院。在李雨村住院之前，邬通被任命为代理主任。
邬通写得一手好文章，25岁就从县林业局下面一个国有林场选调到县委办来了，先做了六年文字秘书，接下来又当了快五年的县委办副主任，前后给四任县委书记写过讲话报告。当副主任期间，除了财务后勤之外，邬通主管过县委办几乎所有的业务工作。
县委书记和县委办主任都生病住院，县委办公室本应该清闲下来，但就在此时，刘会计找到邬通要汇报事情。
刘会计汇报的事情让邬通感到很为难。刘会计说完之后，邬通又问了她一遍：“你说的这些事情都有确凿证据吗?”刘会计对邬通这话有点愣怔，把放在邬通办公桌上的账本和一大卷发票朝邬通面前用力一推。
邬通知道自己是明知故问，可人家曾子善也是县委办的副主任，肖金莲是协助曾子善分管财务后勤工作的事务员。邬通不能立即表态怎么处理这件事，然后若有所思地说，一下子就是22万多呀，这不是个小数目啊。
刘会计说，他俩一个写经手，一个写同意，我作为单位的财会人员又不能不执行。但是这么严重的问题我如果不反映，也是我的失职。如果他俩还这么搞下去，肯定是要出大事的。邬通依然明知故问，他们这种搞法在财务上叫什么? “虚开发票。数额大了是要构成犯罪的。”刘会计说，“这属于典型的贪污。”
“这期间就千万别出这种烂事啊。”邬通当着刘会计的面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自己主持全面工作期间如果县委办发生了贪污案，我怎么向李雨村主任交待?县委朱书记和管干部的董副书记会怎么看待自己?政治上太不成熟了吧。
邬通对刘会计说，我想先找一找相关的县领导，征求一下他们的意见。朱书记和李主任生病住院，还有董副书记呀，董副书记管党群，县委办属于他管理的单位。
“你说董书记，董夏生?哼。”刘会计对董夏生很不以为然的样子，“你不知道姓董的和那个肖金莲是个什么关系?你邬主任这么聪明的人不是在装聋作哑吧。”邬通知道刘会计话里的意思。
于是，邬通带着刘会计到医院去见李雨村。李雨村看了一阵刘会计带来的账本和发票，把脸转向刘会计，问曾子善、肖金莲他俩这些东西都是到哪买的呀? 刘会计说，是从肖金莲嫂子的百货批发店买的。
刘会计说，发票每次都是肖金莲来财务室代她嫂子结账，上面有她签经手人，有曾子善签“同意报销”。我是一名财务人员，又不能不执行。但是，肖金莲第一次报销这些发票的时候我就问过她，这些烟酒怎么也不会要这么高的价格呀，我还说，花酒店和夜总会的烟酒也没这么贵……李主任，你也应该知道我夹在中间难做人呐。说到这里，眼泪居然滚了出来。
李雨村朝刘会计摆了摆手，说，“等我抽时间找一找曾子善和肖金莲吧，看究竟是个什么问题。”然后把刘会计打发回去。
邬通知道李雨村很犯难，但是刘会计反映的问题也很严重。他对李雨村说，问题的确是很严重了，刘会计刚才没说完，她对曾子善和肖金莲已经报销了的发票算了一下，仅仅价格一项就虚开了22万多。
“邬通你还是没弄懂我的意思。”李雨村对邬通不满地说，“你的意思是现在就把曾子善和肖金莲抓起来?这样做能行吗?”
邬通没想到李雨村会是这么个态度，坐在李雨村对面沉默着。李雨村说，你也回去吧，我明天把曾子善和肖金莲叫来问问，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二
第二天晚上，邬通又去医院见李雨村。李雨村说，“今天下午曾子善和肖金莲都到我这儿了，发票的事我问了，他们说有些公务开支不好销账所以就多开了。”
李雨村说话时眼睛半开半闭着，显得有些疲倦，“有些话本来是不应该对你说的，但你还年轻，对这里面的一些潜规则还不怎么熟悉，有的事我也只能稍微提醒一下，点到为止，更多的还要靠你自己慢慢去悟……”
“正副书记们和县委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在财务上是捆在一起的，而且只能捆在一起，我们的这个单位就是县委领导的办公室，办公室的全体工作人员，包括我这个挂了个常委职务的主任在内，都应该算是为县委各位领导服务的工作人员。县委领导的应酬很多，特别是现在，所有的应酬都是需要资金去扛着的。有些资金上的开支又不能体现在账面上，怎么办呢?当然只能作变通处理，由谁去变通呢?当然都是由办公室分工管后勤的副主任去落实。那么这个管财务后勤的副主任会不会假公济私中饱私囊，很多时候就完全依赖他的党性原则，靠他的自觉性了。曾子善分工管后勤时，我就有给他配个助手的想法，有个助手工作起来轻松一点，但更重要的还是出于‘一人为私，二人为公’的考虑。我把这个想法向朱书记和董副书记请示了，两位主要领导都同意。董副书记说他给县委办推荐一个人，后面就把肖金莲从县五交化公司调过来了。现在如果像刘会计昨天说的那样，曾子善和肖金莲两个人合伙虚开发票，然后一个在上面签字经手，一个签字同意报销，他们这样搞攻守同盟，如果找不到确凿的证据，你真的还就无话可说了。”
说到这里，李雨村把半睁着的眼睛闭了一会儿，说：“这样吧，今后县委办采购物资叫刘会计也参加，而且一定要参加，这对财务管理有好处，也是她刘会计的职责。我看就这么办。”
三
第二天上班，邬通将刘会计叫了进来。邬通问道：“你是不是有把握能够认定曾子善和肖金莲是合伙开了假发票的?是不是他们有些不好处理的公务开支，就以发票的形式处理了呢?现在这种情况哪个单位都是存在的呀。”
“他们还有什么不好处理的开支?县审计局对县里四大家的财务一直都是开绿灯的，凡是不好处理的开支，都是由肖金莲写领款条，曾子善签同意就提现金走了。”刘会计说，“你等等，我再去拿些纸条给你看。”
刘会计把装发票和账本的那个袋子提了过来。邬通翻着那些领款条，心里面暗暗吃惊，全都是些慰问款的领条呀。什么慰问地委领导家属住院5万元，慰问省直某厅领导车祸10万元，慰问中央某部领导小孩出国深造10万元……刘会计说你看那一卷大的，是慰问本县的。
邬通打开另一卷慰问款领条之后，发现每张的数额都让人吃惊，最小的是1万元，最多有10万元，而且张数很多，少说也有100多张，全是慰问县属特困企业和农村特困村组的，但是领条上写得非常笼统，既没有写清具体受慰问的企业名称或特困村组名，也没有写清慰问的原因。一般来说，县领导去下面搞慰问都是由县民政局拿钱，而且县电视台都要大张旗鼓地报道。邬通看了看落款的时间，也都是今年农历年前后的日期。
看完这些全部由肖金莲写经手曾子善写同意的领条之后，邬通吃惊得有点心潮起伏。但还是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问刘会计：“这都是些白条纸呀，你在财务上能通得过吗?”
“有县级领导开硬口拍硬胸了，到年底我们凭这些纸条去和盘仁宾馆结账，县财政局再以接待费的名目拨给盘仁宾馆。我们结了账之后就立即把这些领条销毁，销毁之前由曾子善和肖金莲核对领条的张数，他们好像怕我把领条藏起来。然后由我们三人面对面地烧掉领条。”刘会计停顿了一会儿，又说：“每次烧领条的时候三人必须都到场，县里有位主要领导发话了，说这是政治纪律，也是财务纪律，谁不听话，出事由谁负责。”
听刘会计说到这里，邬通感到更加吃惊，问：“这么多年县委办公室财务都是这么做的吗?每年慰问五六百万出去?”刘会计说：“就是那个朱聪明当县委书记之后想出的鬼点子，最近三四年都是这么做的，最多的一年光领条就接近一千万，我真有点害怕了。”
邬通这个时候除了吃惊之外还感到自己有点可怜，自己好歹也是个县委办的副主任，居然一直被蒙在鼓里了。
邬通定了定心说：“这样，今后办公室采购物资的时候，必须要有财会人员参加。李主任的意思是要你和曾子善、肖金莲共同参与采购，否则就不报销。”
四
第二个星期五的上午，会计室传来了争吵的声音，原来，肖金莲的嫂子要求报销20条大中华，但买烟的事刘会计根本不清楚，就根据昨天的新制度不给报销，吵起来了。
肖金莲的嫂子和刘会计先后进了主任室。肖金莲的嫂子说这20条大中华还是刚过农历年没几天就拿走的。当时肖金莲在她嫂子的记账本上签了个字，注明了县委办支取大中华香烟20条，时间是2月15日。邬通从肖金莲嫂子的手里接过发票看了看，大中华的单价是每条780元，总额为15600元，肖金莲和曾子善签经手人和同意报销的时间却是今天的日期。刘会计对肖金莲的嫂子说：“你当着我们邬通主任说说，这20条大中华是什么时间支取的?”肖金莲的嫂子把手里的记账本递给邬通看，并用手指了指上面的一行字，说：“呐，写得很清楚的，2月15号。”刘会计继续当着邬通的面问肖金莲的嫂子：“那天一共拿过几次20条大中华?”回答说：“就只拿一次。”刘会计说：“你这20条大中华早就有人给你报过账了，不信你问问肖金莲去吧。”
邬通把发票退给肖金莲的嫂子，说，这张发票你暂时保管好，我先问问曾子善主任，你放心，县委办一定不会白拿你的烟不给钱的，我向曾主任问清楚了之后你再来报销。肖金莲的嫂子接过发票就走了。
肖金莲的嫂子走之后，刘会计去财务室拿来两张发票递给邬通看：“邬主任你看看这两张发票，都是大中华，都是20条，一张是曾子善报的，一张是肖金莲报的，签字的日子也是一样的，2月15号。”刘会计朝邬通看了看，接着说：“我看他们也真是让钱迷了心窍，搞这鬼事的手段也太愚蠢了。我知道，2月15号那天实际上就是董夏生副书记去盘州矿拜年用的那20条烟，本来就只拿了一次20条大中华，到现在为止，曾子善报销一次，肖金莲报销一次，今天她嫂子又来报销一次。”
“是不是以前还开支了公务用烟呢?”邬通问刘会计。
“县委办去年的账在年前就结清了的。各个宾馆、饭店、超市、批发部都知道县委办不会拖账，所以都赶在年前就把账结清了。我们也对那些店老板说过的，要求他们赶在年前来结账，因为有很多账我们还要在盘仁宾馆和县财政局之间作变通处理，往后面拖不得。农历年前所有烟、酒、茶叶和其它办公用品的结账都不会拖到年后，哪还有那么多20条一张一张的烟发票呢?”刘会计一激动，话就显得有点哆嗦。
另外一边，肖金莲把自己的嫂子骂得眼睛都睁不开，骂过之后拨通手机说，“你在忙什么?什么事?没事我打你电话发癫呀?我先过去了，你忙完就马上过来。”嫂子只在心里面猜测小姑子在给董夏生副书记打电话，要是在平时，她会劝小姑子几句，“你还在和他来往呀，你也应该为自己的以后打算一下了。”但这次却一直没敢吱声。
五
第二天刚上班的时候，董夏生笑容可掬地到了县委办的主任室，一阵寒暄之后，“听说你给财务后勤的几个同志开了个会?还搞了个新的规定出来了?”董夏生问。
“是的，是的。我想加强一下县委办财务后勤工作的管理力度。”邬通说。
“你作出了什么规定，我不会管得太细，但是有一条，你这个主持全面工作的副主任应该保持清醒的头脑，不管什么样的规定也好，办法措施也好，都不能影响县委办公室和整个县委机关工作的正常运转。”董夏生把话说到这里稍稍停顿了一会儿，他偏过脑袋把目光转向主任室的门口，接着又说：“农历年后，我受县委朱书记的委托，代表我们盘仁县四大家到盘州铜矿搞了一次走访慰问，也算是一次拜年，开销了8条大中华，”说到这里董夏生立即停了下来，“哦，好像是20条，对，就是20条大中华香烟。人家盘州铜矿是一家中央直属的大型企业，在我们县境内，每年对我们盘仁县的支持很大。有些事情嘛，我不好说得太细致，但是作为县委办公室的每一名工作人员，也包括你们正在住院的顶头上司县委办的一把手李雨村同志，都应该始终围绕县委工作的大局搞好各项服务工作。”
董夏生说这话的时候又把眼睛从主任室的门口移了回来，目光严肃地看着邬通，继续说：“那个刘会计也算是县委机关的老资格了，她那个脑子怎么就不能与时俱进呢?县委机关的财务后勤有一个办公室的副主任管着，又增加一个肖金莲同志做协助工作，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县委朱书记能放心，我这个分管党群口的县委副书记能放心，其他人都能放心，就是你一个做会计的不能放心吗?”
邬通还是第一次听董夏生这么严肃的说话，心里面感到有点紧张，想申辩几句。董夏生的情绪却越说越激动了，“组织上信任你，决定由你邬通副主任来主持县委办的全面工作，这也是对你的考验，你还很年轻，应该好好珍惜这次机会。”
“我——”邬通抓住了董夏生说话停顿的机会，准备开口解释一下。
董夏生赶快伸出一只手，摇着他那又宽又厚的大手掌，说：“你什么都不用说，我都清楚。县委办的全面工作还是由你来主持，但是财务后勤方面的事，你就不用再插手了，由曾子善和肖金莲去处理。我现在交给你一个任务，就是做好那个刘会计的工作。”说完话便扬长而去。
六
这天下午，曾子善和肖金莲到了省城，他们是定期料理县委朱书记医药费去的，当然也算是去看望朱书记了。
朱书记的脑血管阻碍是一种慢性病，虽说来省城后病情有了好转，但是三两个月还出不了院。外面却有小道消息传说朱书记可能要另外任职，因为公务员条例上讲得很清楚，因病半年时间不能正常上岗的，要予以免职，待恢复健康能够正常上班后方可恢复职务。朱书记已经住院9个多月了，外面还传说盘仁县委书记的职务可能由姜县长来接替。这些小道消息当然也传到朱书记的耳朵里了。大家都清楚，现在人事上的议论，越是小道消息就越快，也好像越准确。
朱书记的爱人姓陈，是槐岭地区民政局救济科的科长，她一直在医院里侍候朱书记。一阵寒暄之后，朱书记在病床上说：“我想托你们给我办两件事情。”
陈科长从自己的手提包里取出了一个电话本，然后用医院里的一张处方单子照着写了起来。写完之后，她把处方单递给朱聪明。朱聪明在上面扫了一遍之后又递给曾子善。然后一双眼睛看着曾子善和肖金莲，说：“你们照着上面的名单和住址，找到他们，上面有地址，还有他们的手机和家里的座机号码，应该好找，都是住在省委大院里面的。每人买两瓶茅台和两条软中华，每人再封10万元现金的红包，就说是我对他们的关心表示感谢。一定说清楚我的姓名和盘仁县委书记这个职务，但不要说我在住院。说我这段时间工作忙没能亲自上门来拜访领导。这是第一件事情。”听朱书记说到这些，曾子善朝肖金莲看了看，肖金莲也不约而同把目光朝向曾子善，两人都觉得这事办起来不太方便。
朱聪明话音未落，肖金莲的眼泪却先落了下来。她开始只是抽泣，到后面就嚎啕大哭起来了，之后就将邬通告了一状，说邬通制定了一个新制度，做事没有以前方便了。
朱聪明气得说话都有些打颤了。曾子善说，“刚才肖金莲说的这些确实是个问题，我就怕邬通和那个刘会计会在县委机关的财务问题上惹个什么事端出来。”
“这个你们放心，有些资金和账务不好处理的，就按我以前对你们说的那样去作变通处理，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那个什么邬通和刘会计，我给董夏生挂个电话，要求他一定处理好。在县委领导身边工作的同志怎么能这么无法无天呢?都没个组织纪律，那还了得。”朱聪明说完这话，肖金莲也不再哭泣了。
之后，朱聪明交代第二件事情，照样是一张单子，照样是拜会，只是这次是地委领导，钱也只有8万了。
曾子善和肖金莲到省城和槐岭地委机关转了一圈，办完了朱书记交待的事情，往返一共花了4天时间。曾子善和肖金莲都清楚，必须要赶在朱聪明调走之前，把这次跑省里和地区的账务处理好。
第二天上班，肖金莲就给县民政局打了个电话，要求民政局赶快送一份全县特困村组和特困企业的名单，直接送到县委办的后勤组办公室。拿到名单后，肖金莲对照名单开始写领款条，名目仍然是慰问特困村组和特困企业。
写了一个多小时，肖金莲终于写完了所有的领款条，她用计算器算了算，然后对曾子善说：“省里是5份，地区13份。按照朱聪明说的数字，包括烟酒，一共是157.96万元，实际开支出去是54.96万元，节省了103万，董书记拿35万，你和我都少拿1万，34万算了。”
肖金莲说完之后就把慰问全县特困村组和特困企业的领款条和烟酒发票一把卷起来，递到了曾子善的面前，要他签“同意报销”几个字。
几天之后，邬通回家时，遇到在盘仁宾馆餐饮部当经理的文姐，得知肖金莲在盘仁宾馆开了30万元会议接待费，理由是县委办发福利。”
很快到了5月底。县委朱书记还在省城住院，李雨村的病情也没见好转，姜县长还是当他的县长，并没有接替朱聪明来县委办公楼上班。不过不久，刘会计就被抽调走了，邬通也被安排到了其它部门。
（原载于2007年第3期《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