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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说灾难是一面照妖镜。我在这里想说的是,灾难更是一面显微镜。显微镜下,我们自己的,彼此的,普通者的,非凡者的,几乎所有人的,曾经隐没在岁月静好之中的内心, 猛然被抖开,小到毫厘的一次选择,大到义无反顾的一场牺牲,那眉头紧蹙忍住的一滴泪水,那将众生扛在肩头的赴汤蹈火,通通分毫毕现,真真切切 ……于是,我们知道了,当疫情莫测如海,每一个人的内心,都是大海中的水滴,斑斓而真实地呈现出大海的质感。
2020年元月15日,我乘坐呼伦贝尔新开通的旅游列车进入草原腹地,窗外是白雪和青松组成的绝美视野,天地洁净而安详。朋友圈里隐隐传来消息,SARS、肺炎、武汉、有限人传人……我当时不是没有警觉,但是没有弹跳反应。
七年前,我看到一个热爱草原的年轻朋友发的微博,说有一匹马正在呼伦贝尔学院院墙外流浪,大约两天多了。我放大了图像一看,果然那马让人感到很落魄,衰毛累累,满身灰尘。我立即开车到了那里,见那匹马正如图片所说,正在车流和人流的尘嚣中,寻觅着可吃的草木,叫人十分心疼。我虽然想起了“冲动是魔鬼”一词,还是火烧火燎地给呼伦贝尔学院的一位领导打了电话求助。那位领导不久告诉我,已经将马交给了某单位。热爱草原的年轻朋友后来告诉我,他到某单位找见了这匹马,开始时被拴在院里,有草吃,到后来就不见了,他的询问无人理睬,他认为凡事皆有可能。他告诉我的时候带着埋怨的意思,此前我经常自我训诫“每逢大事有静气”,从这件事之后我变了,变得好像越来越能沉得住气了。
春节前,我慢条斯理地准备各种事宜,坐怀不乱地给呼伦贝尔号旅游列车写了两篇宣传短文,接着采买了一堆游牧之地的吃食,让我先生带着飞上海和女儿一家过年,他十分想念我们的小外孙女,我也是同样,但是我必须留在呼伦贝尔陪母亲过年。就在这时,听到钟南山说新冠肺炎可以人传人,腊月二十九,又传来武汉封城的消息,我知道坏了。
漫天白雪的呼伦贝尔依然是过年的氛围,无数私家车排气管滴下的水,把街道上的雪融化了,夜里又重新结冻,这样反复着,城市成了溜冰大道之网,到处可见一串串汽车追尾,人们依然前仆后继着去购物或者送禮。按我以往经验,呼伦贝尔天高地远,一般不会有什么值得惊慌的事情。如果上了新闻联播,也不过是因为气温降到负四十度以下而已,其他多大的状况到了这里,基本就是末端了。
我的自以为是使我陷入尴尬。我按计划陪母亲吃了年夜饭,半夜自驾返回鄂温克旗的寒舍。一路月朗星稀,大雪如水,不见一车一马。有种莫名的孤独袭来,刹那间心就矮了下去。是谁说过“大自然总是善于躲藏起来”,原来当万籁寂静之时,它会以压倒一切的姿态出场。我对自己说,你这个人类,多么渺小。
宅,对于写作者来说是长项。我初一没有下楼,在朋友圈得知疫情正愈演愈烈。初二上午,我戴上保暖用的纱布口罩外出,走了两家药店,见到的都是:酒精无货!口罩无货!售货员已经被问烦了,如果你追问一句何时能到货,她只回三个字,不知道。
问题是我的眼镜在这个时候坏了,久未使用的银行卡也被吞了,我常用的中成药,突然因一个大型体育活动变成了处方药,而开处方,需要去医院。这种由贯叶金丝桃和刺五加组成的药是兴奋剂吗?当地好像还没有接到停办十四届全国冬运会的指令,参加开幕式演出的人们还在准备初七的彩排,街上流光溢彩,上上下下空前认真,无疑是想好好把握这次大展城市魅力的机会。说句题外话,这种机会的确应该多一些,那么呼伦贝尔人就会越来越聪明,越来越谦逊,越来越多地使用一丝不苟、细节决定品质、分秒必争等词汇。我认为博大精深不是完美无缺的代名词,任何地域文化都有去粗取精的必要。另外,家里的大米快没有了,每天刚需一些绿叶菜,还有,厨房的下水管突然堵塞了,更重要的是,我以往每两天要进城一趟,看看老母亲。她生病以来,只要我不离开呼伦贝尔,我总是这样坚持着。母亲八十八岁了,虽然不能说话,但脑子非常清楚,当儿女出现在她眼前的时候,她都会露出笑容。让母亲多笑一次,对我们姐弟五个来说,刻不容缓。
很快,老朋友树君来了。他很忙,他母亲当时正因为重感冒住院,他的孩子一家又从上海回来过年。他从有限的备品中分出了两个一次性口罩和若干酒精给我。树君平日爱读书,不是学以致用那种,只是喜欢在书里漂游。他不让我下楼,戴着口罩,自己上了楼梯,两米之外把封好的塑料袋递给了我,还嘱咐我,要用酒精喷一下这袋子,说自己这些天正出入医院,必须有所防范。这不经意中的言语行为,透出了一个人骨子里的修养。
接着,我外甥来了,他给我带来妹妹没舍得用的两个n95口罩和一百毫升酒精,更给力的是他居然给我带了修理工。我们看到网上的广告,说一种蓝色的小蜡条放到下水管可以化解油污,便买了,隔几天放进去一根,不曾想反而堵塞了水管。修理工戴着口罩,一会蹲着,一会儿侧身躺下,拆下一组连着两个净水器的水管,清掉凝结的油污,又细细装好。没有看见他口罩后面的神情,只看到了他的满头大汗。我预想工钱或许加倍,结果他只收了三十元。这个时候,他原本该在家呆着,谁也不差这点钱。
大而无当的口号和咿咿呀呀呀的口水诗不适合民间的质朴生活,没有多少人关注。朋友圈里充满各种防疫提醒,我发现了一个蒙文版的,立马传了出去。这些年写草原,圈里群里很多牧民朋友,我知道一般牧民家都有孩子在外面上学或者打工,草原和北京紧相连,已经不只是歌词了,而是很现实的问题——常年留守牧场的老人们往往不认识汉文,在这个时段,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作家能做的事情太少了,为他们传递个有用的信息,对自己也是一丝安慰。
有了行头,我看过母亲,一通买买买,然后径直向远离尘嚣的大雪原深处开去。只有辽阔而清澈的草原能够让我一扫心头的阴霾。天蓝得犹如大海悬在空中,大地不染一丝烟尘,抓起一把雪看看,雪花有棱有角鲜活如初,清新的空气让人仿佛置身梦境。我摘下口罩,默默呼吸,享受洁净,享受安全。不远处,几匹马好像睡着了,一动不动地站立着,在阳光下简直漂亮极了。一个骆驼爬犁飞快地由远而近,我认出来了那戴着羔皮帽的鄂温克牧人是谁,他大约和我一样,太寂寞了,正拉着他的老婆孩子在雪地上兜风取乐。 草原上的人们常说——蒙古包里没有不能在一起喝奶茶的日子。谁能想到,这不能拥抱,不能握手,不能围在一起喝奶茶吃肉的日子还真的来了。我看见,他们一家三口都戴着口罩,不知他是否看到了我发的蒙文版朋友圈。好在他还没有看出我是谁,我迅速开车返回,不由泪目。
小朋友乌琼转来一个实时播报疫情变化的公众号,每天公布确诊、疑似和死亡的新冠肺炎患者的数量。当地平台也通知了,呼伦贝尔境内的满洲里和牙克石,都已经有了确诊病例。满洲里的患者是一个小伙子,他年前由武汉自驾过来,准备从呼伦贝尔出境,到俄罗斯西伯利亚一带旅游,走到满洲里就发病了,正在紧急救治;牙克石的患者是一个返乡人员,官方正大力寻找和他同一个车厢的接触者;接着海拉尔境内又出现了疑似病例……网上的消息更可怕,原本还有一半淡黄色的中国地图,几天就渐红了,乃至全覆盖。
期待着火神山,期待着雷神山,期待着新药出现,期待着拐点……我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安坐于案前。我正在写一位脱贫致富的农家妇女,她靠绑笤帚致富,带动了整个屯子的贫困户,她的故事是先苦后甜。节前我用视频询问她一些相关细节的时候,她朗朗有声地笑着,还把她的丈夫、大病初愈的儿子和品学兼优的女儿叫到手机前让我看。因为她的人生故事孜孜矻矻,历尽艰难,我拟的题目叫《她的幸福不是一朵花》,潜台词就是她的幸福来之不易。当我写到她当下的快乐和幸福,叙事的调子却无端地低沉起来。我失去了激情,因为我的脑袋嗡嗡响,里面全是疫情。看看微信微博,死亡离我们如此之近,并且让人猝不及防。
又从朋友圈里接到很多警示,公共场合,气溶胶,飞沫,一支大家共用的签字笔,与感染者前后脚在自动取款机上刷了卡等等小细节,都有人传染人的可能;房间要通风,地漏要拿装水的塑料袋堵上,接过他人传递的物品要用酒精消毒……恰恰这时,片警来入户调查,让我填写一些个人信息,我接过他手中的笔就用了,过了挺长时间想起来,连忙追加洗手程序,却为时已晚。那是一支无数个人用过的笔,细思不由极恐。反过来站在片警的角度想想,他岂不更危险?我无法找到这个片警,心里好像怀了鬼胎,更加坐卧不安。
突然想到小区超市,那里平日是个居民枢纽,信息由此汇集又流向四面八方。小区老板夫妻,是不卑不亢的两个人,你来了,愿意买就买,不愿意买,也不向你推销,我算好几年的老顾客了,也不叫你个姐啥的。他家的货好,小贵。老板每天开着小面包车到批发市场零揪,每次上货很少,就像给自己家买菜似地,精挑细选过了才上。我跟他说了片警的事儿,他说片警手里有消毒酒精,没问题。接着又问我缺不缺酒精,我说快没了。他说,那你下午拿瓶子来吧。看看我的神情,他又接着说,我托人上了点,原价给大家。下午我果然拿到了平价的酒精。我说太谢谢了,他说不用,然后就忙自己的去了。
与此同时,在网上看到有卖口罩的,价钱高于平常两三倍。卖主也是个熟人,平常总是处于义愤填膺的状态,看他的朋友圈,永远都是忧国忧民,嬉笑怒骂。我不想使用发国难财这个字眼,但的确当头挨了一闷棍。同时,我还有点纠结,我可以不出屋,可是身边的晚辈们比我更需要口罩。买呢,还是不买?
女儿女婿为我们在城区买了个电梯房,节前已经装修完毕,水电煤气尚在调试阶段,正该去看看有无疏漏,没想到新小区也不能随便出入了。那天寒风瑟瑟,几位物业管理人员和一位看似机关干部的中年女性把守着大门。庚子之春,天有不测,一场雪连着一场雪,气温降到零下三十六度,那位女性已是一脸疲惫,一头霜花。他们看了我的车牌,说登记测温后可以进去,最好补办一下出入证。我没有进去,转身到社区去办出入证。
接待我的是一个年轻女子,她同时接待着好几个人,并不断地说电话,还要和其他工作人员沟通情况。我告诉她自己不常住这个小区,只是来看看房子。我以为自己健康,有合法身份证,没有理由不给我办。没想到她说不行——你就在你现在的小区呆着,不能乱窜。我说你……她打断我的话,飞快地呛我:“谁知道你是不是一个病毒。”这话说得真是——火气忽一下升到我的头顶。我强克制住自己,我说我知道你忙,可也不能这样说话啊!谁知我话音未落,她突然就哽咽起来,看样子马上就要啕嚎大哭,嘴里叨叨着:“我从早上六点出来到现在,我……”
我呆呆地看着她。她穿着肥大的男式制服,戴着口罩。也许这是一个哺乳期的母亲?也许这是一个心怀委屈的妻子?或者是一个焦躁的孕妇?我说好好好,我不办了行不行?作为一个一把年纪的老阿姨,我承受不了任何女性的眼泪。
回家一看微信,口罩只剩最后几个了,很无奈地买了下来。卖家说,他只用一个上午把到货的口罩全卖光了,他为此高兴,感觉雪中送炭,手有余温。我想,他这样在有限的朋友圈里零售口罩,一上午能有多大的销售额呢?他的店铺停业了,他也是要吃饭的呀。理解了,我也就不拧巴了。
心里的感恩之情一点点蕴积,正月十五在朋友圈脱口而出——今天是元宵节,没有什么吃元宵的心情。能够安全地宅在家里,有饭吃,有书读,已经非常感恩。感恩为了百姓赴汤蹈火的白衣天使,感恩为我们筑起血肉长城的子弟兵,感恩为我们的生活坚持工作的各行各业的人们!愿为战胜疫情做着实实在在哪怕很小很小之事的普通人安好,愿我们的民族、我们的国家安好!
先生决定提前离开上海返回。他从上海出发时全副武装,由女婿用私家车送到机场,经严格检测后登上旅客稀少的飞机,降落后一出机场,立刻被我用酒精进行了笼罩式喷雾。我将他用私家车载回家,时值夜半,未和任何人有过交集。
不管被传染的系数到底多大,矫枉必须过正。一旦,万一,最正确的选择就是把病毒关在自己家门内——这个家庭里一向互相口诛笔伐的两大派,关键时刻竟然无比志同道合,即刻结成命运共同体。我们用电话拜托妹妹照看好老母亲,约好两周之后和她们见面。便各自抱着手边的功课,遁入单独的空间。
关心则乱。“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何其难也!你的亲人在远方,你的同胞在受难,你不是冷血动物,岂能安之若素?书本在手,手机却越发不可替代,如果说世界正命悬一线,那么手机是希望的窗口。主流媒体,朋友圈,亲友群,各种网站的声音,窗外物业人员的不断提醒,全中国全世界与疫情搏斗的呐喊,都从这个窗口涌到我的心里。
這个世界正在经历排山倒海一般的震荡!
快啊,快!
呼伦贝尔医院呼吸与危重症医学科主任史瑞峰,今年年底就要退休了,当她接到医院的电话之后,二话没说,买了机票就从北京返回呼伦贝尔,立即奔向满洲里,投入呼伦贝尔第一例新冠肺炎患者的救治。2003年,面对呼伦贝尔的第一例 sars患者,她说,一生所学,报效国家,舍我其谁?便和第一例患者同时入驻隔离区,直到圆满完成任务。十七年后,她又做了新的排头兵——患者出院了,她还在隔离状态,当得知又有新患者出现,她说,疫情不退,我不退!
快啊,快!
莫力达瓦达斡尔族自治旗医院的呼吸科医生杨永峰,门诊时发现了当地第一例新冠肺炎患者,他迅速将诊室彻底消毒,请示了领导,只身一人担起门诊重任。由于治疗需要,必须将患者送到二百公里之外的扎兰屯传染病院治疗。一路上他为了照顾患者,始终和患者一起坐在封闭的救护车里。当他终于把患者安全交到当地医生的手里,由于天气极寒,他的眼镜和防护镜已经完全被水气蒙住,什么也看不清了,他坚持着用手摸着,处理好了患者的被子,避免了病毒传播。他返回到莫力达瓦以后,医院又确诊了两例新冠肺炎患者,也需要送到扎兰屯传染病医院治疗。他说,还是我来,我已经有经验了……他不害怕吗?
终于有了好消息。在满洲里医院治疗的武汉小伙子痊愈出院了,当他走出隔离区,挥手和医生护士告别的时候,他告诉记者,是他们救活了我,可是我至今都不知道他们长的什么样……
纵使相逢应不识。我不知道你是谁,我却知道你为了谁。
与此同时,莫名的黑蝙蝠也从手机的窗口里不断飞旋而出……惊恐,绝望,谣言,欺骗,谜团,不无存在。我们都在惊涛骇浪之中,每一个心灵都经历着冲撞,起伏,洗涤,锤炼,然后徐徐落下,像千万个水珠,融入茫茫的大海,再一次成为茫茫的大海。
我们的生命里充溢着这个时代,这个时代将和一个民族的苦难成长一起载入历史。
就这样自我隔离,手捧手机,我日夜祈盼。
快啊,快!尘埃落定,万物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