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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乌鲁木齐出发,草草看天池一眼,经米泉、阜康、吉木萨尔、富蕴、奎屯,绕准噶尔盆地东沿公路,沿路瞥一眼火烧山,五彩湾,可拉麦里野驴保护基地,一日狂奔850公里,深夜抵达阿尔泰山脚下的布尔津。布尔津,哈萨克语意为欢快的河流。确实,额尔齐斯河,喀纳斯河,还有几条小河都在这里交汇,这是我国境内惟一的北冰洋水系。从天气预报上看到,阿尔泰地区春夏秋冬,时常风斜雨横,大雪如潮,水量供给充足,河水当然就欢快了。太阳冒花,我们乘车沿喀纳斯河要去看藏在深山的神湖了。上一座山,又一座山,一山更比一山高,不觉间已上得很高了。上第一座山时,我记住了山根下一个村庄的名字:土库汗村。哈语意为山下的村庄。那里有几间土坯房,有几株大柳树,田园萧疏,不闻人声犬吠,一家小卖部门窗用砖石砌了,褪色的招牌还端正挂着。紧依村庄的是哈萨克人的墓地,一律用精石砌成,装潢富丽典雅,像一座座宫殿。两山夹峙的一处山坳,怪石参差,进出只有一线险路,我想这里适合打伏击战。
200公里路程,说到也就到了。办完进山手续,订好哈萨克人的木板房,抬头一看,日已西斜,此时正是在山尖上看喀纳斯湖的好时节。
一条弯路可以乘车通往山腰,下车要登上1 800级石板与木板搭成的台阶。爬上山尖,就可俯视喀纳斯湖全貌了。不过,我只看了一眼,就不忍再看了。说实话我有些沮丧,我为喀纳斯的水抱屈。我说,把喀纳斯的水叫水太亏了,都以水冠名,水与水是有质的差别的。可喀纳斯湖的水还不得不与别的水叫同一个名字。其实,人处心积虑设计的语言漏洞是很大的,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吃亏占便宜都不必太过计较。把喀纳斯湖的水称为琼浆玉液,称为人头马、XO什么的也不会出大错,水是稠绿的,墨绿的,草绿的,浅绿的,世间能找到的绿色概念,喀纳斯都可天下绿色一湖收,且登峰造极。山上百草荟萃,金黄的,猩红的,嫩绿的,浅蓝深蓝的,漾漾荡荡,极目皆是。山风很烈,把水样骨肉女子的裙裾揭起来,把泥样蠢态男子的衣襟揭起来,人在看山看水,山水也在看人,看女人,也看男人。人在辨识山水的美丽与俗恶,山水也在给人判分着档次,虽然,人对山水絮絮叨叨,妄称知音,而山水终究无言,只用一双冷眼,把世情看穿。抬眼望,一雪峰金字塔样眼前矗立,白光盈盈,伸手可及。我诧问这是哪座神山,维族向导吐尼莎小姐说,那是友谊峰。这座雄踞三国边界名为友谊的雪峰,至今我仍可一口报出它的海拔高度:4 374米。友谊峰原来你在这里!我以为你是一个不可企及的所在,真所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我立时心痒手痒脚痒,身上无一处不痒。我申请登友谊峰,吐尼莎笑说,你知道它离这多远吗,我说也就20公里吧。她巧笑道:400公里。我以为她拿大话吓我,她顺手打开地图,果然那是一个遥远的去处。能见度太低,可以蔽人视线,太高,也会引发距离上的错觉。
就这样了,山该向你展示的,水该向你展示的,都展示了。太阳挂在遥远的天际,暧昧的斜光让每一个矮个的人,看见自己的身影,都有了迅速窜高比肩伟人的慰籍。车在半山等着,可我决意要徒步走小路回去。吐尼莎说,走小路要下3 000级非常陡滑的台阶,还有20公里河滩路,你是走不回去的。我说我意已决,10点开饭前,我一定赶回,决不耽搁集体行动。吐尼莎安顿了再安顿,把能想到的注意事项都反复说了,然后郑重道别。
有一句向来被奉为至理名言的话是这样说的:向上的路与向下的路是同一条路。喀纳斯的路划定了这条名言的适用范围。向上是沿山脊走的,平坦些,宽展些,向下是从山头直戳戳往山脚走,垂直一线,条条倒挂。世间所有的胜景都是神居之地,不情愿让凡夫俗子打扰,喀纳斯的山水为何要远离尘嚣,其深意不可不察焉。突然天外涌来一潭水,突然天外落下一座山,山,直上直下,湖,平起平落。站在湖边看山,一抬头,头晕了,站在山顶看水,一低头,眼花了。青石板台阶搭成云梯,从上向下走,好似在做自由落体运动,一脚踏空,身无挂碍,便可过一把高台跳水的瘾了。开始是记诵着台阶走的,数到两千阶,不敢分心了,全心全意瞄准每一台阶,全心全意保证每一脚都能准确地踩在台阶上。喀纳斯的石板光滑如水如冰,纤尘不染。水至清无鱼,人至清无朋,石板至光至洁,对脚板便少了缀附。腿软了,头晕了,腰疾发作了,而此时,腿不敢软,头不敢晕,腰疾也得置之脑后,一脚一脚保证踏在光洁如水如冰的石板上。我明白,每一脚都是我的人生至要。
不知道是怎样下山的,居然到了山底,山尖铺着一层夕阳余晖,山根已经夜幕低垂了。落日之后的湖水才是水了,清冽水意扑面而来,拥吻我这个把好山好水当神敬的俗人。山根散落的碎石片如扑克牌,一片片坚硬舒展,不惮沉重,拣起一片装在包里。这可是喀纳斯的石片呀。
湖边平地松柏成林,一株株挺直腰向高空猛窜,树下是杂草,黄煞煞一片,红扑扑一片,绿茵茵一片,黑乌乌一片,在西洋油画中我是见过的,原以为是画家的神思妙笔,今日才知竟是写真。还有20公里路程,心力耗在山上了,游人都收兵回营了,山水一人,爬也得独自爬回去。拣起一根树枝权充拐杖,沿从喀纳斯湖溢出的喀纳斯河,向下游驻地蹒跚而去。
10时差5分,我赶回驻地。老少爷们儿们心急如焚,吐尼莎坐卧不宁。见我囫囵归来,虽狼狈些,人样儿还算齐全。皆大欢喜,一屋笑声。一盘那仁端上来,几瓶奶酒端上来,哈族主人以本民族的待客礼节,双腿跪地,亲执利刃,一板一眼,刀舞莲花,霎时,一只肥羊分解得肉是肉,骨是骨,停停当当,香香嫩嫩。
心力已尽,而意犹未尽。意犹未尽啊,如此好山好水,一生哪得几回游,又是夜里的好山好水,怎可一枕黄梁错过?我决意要去喀纳斯河边走一走。吐尼莎慨然要去,阿女士一心要去,张先生也要去,良辰美景,如何不去。西天夜沉,河似玉带,在夜幕下起舞弄清影。沿绵密松林夹河而走,松涛声,流水声,声声在耳,一条一米宽的木板路依河穿林而走。什么也看不见,两脚替代了两眼,凭着脚板对木板的感觉摸索而行。我策杖在前,走一步,敲出的的笃笃的震响,这里要拐弯,这里有树枝挡路,这里有裂孔,一声声往后传。猛不防,一根横斜的松枝扫在我眼睛上,顿时,针扎锥刺,双泪滚滚。我强忍住痛,的的笃笃,一声声口令,响彻在暗夜下的喀纳斯河边。两个小时后,摸出松林,上了河边台地。只知驻地要返身回走,却找不见路。都忘了带手电筒,台地上,松林荒草遍布,壕沟塄坎处处,东撞西闯,彻底迷路了,连回程的方向都无法确定。原路返回更不可能:原路在哪?乱冲乱撞一小时,乍见不远处有火光,趋近一看,正在举办篝火晚会。吐尼莎上前打探,弄清了方向,凌晨4时,方才赶回驻地。
这两天时间,乘车1 000多公里,上下台阶4 800级,半天半夜在湖边河边步行近40公里,天不亮,强忍腰痛腿痛眼痛,又爬起来陪大伙沿昨晚走过的木板路再走一个来回。回归集体,便以集体的意志为意志。这一番丈量,喀纳斯的草木山水便是我永久的记忆了。山因攀登而雄奇,水因涉足而旖旎,不登不涉,走马观花,浮皮潦草,人走了,山水之缘也就散了,山还是那个山,水还是那个水,你还是那个你,好山好水,干卿底事,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