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媳妇和东北婆婆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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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丽鹃很爱笑,笑起来连粉红的牙肉和有点暗黄的四环素牙一起暴露于人眼前。但她的好心情,自打婆婆公公来了以后,骤然转阴。她的厄运也从此开始了。
  
  1
  
  公婆来以前,丈夫亚平说:“爸妈想过来帮我们点儿忙。这新房子,从他们支援了首期以后,还没来看过呢!”
  丽鹃说:“好啊来吧,家里有人看门,上班放心些。你就说欢迎!”
  亚平说:“早就跟他们说了,丽鹃都盼他们来呢!这不,他们明天下午就到了。”
  他父母为首期15万慷慨捐赠了2万,自然就有了2万的权利。单看2万,不多,但总价50万的房子,若少那2万,就只能买43万的,不能挑现在这6复7楼的大房子。哪怕再差半年,这房子就不是50万了,而是100万!所以,这2万块,对于丽鹃的新家来说,是以小搏大,是四两拨千斤。是远水解决了近渴,是一辈子的感恩!
  这当然不是丽鹃的想法。丽鹃以为,2万就是2万,他父母赞助2万,她很感激,也打算以后加了利息还。
  “明天咱们一起去火车站接。”亚平收拾冰箱里的陈年老货,他妈眼里揉不得沙子。
  “不行!我明天下午有稿子得结,版面都空等着呢,你一人接不就行了吗?”
  “咱爸妈不是头一回来吗?你接都不接,他们得有想法。你做媳妇的,至少头两天得表现表现吧!”
  “喂!说清楚,谁爸妈?是你爸妈!别用个咱字,容易引起歧义。是!我工作不重要,你爸妈重要。没问题,我明天就辞了工作去接你爸妈去,不就一个月两三千块钱吗!哪比得上二老开心呀!”
  丽鹃第二天还是准点跟亚平在火车站焦急地等待迟了50分钟的火车。牺牲了她早上金条般的睡眠。
  典型的上海姑娘,人前精明人后娇嗲。
  四月天,公婆像刚从严冬大雪里钻出的洞熊,快给棉袄压垮了。公公一如既往地甩着两手在前头走,婆婆大包小袋耷挂得腰都直不起来地跟着走。
  跟婆婆比,皮靴皮短裙加薄羊绒外套的丽鹃,简直就是在赤道上生活了。
  
  2
  
  婚后,丽鹃对亚平的奴役拿捏得恰到好处,让亚平受用且甘愿。
  一周打扫一次卫生,体力活归亚平,技术活归丽鹃。分工自然,从无纠纷。
  这种平衡,在公婆到来的第一天就打破了。
  婆婆上下溜达一圈后,利落地归置行李。公公则一直坐在餐桌边抽烟。
  丽鹃心里嘀咕,“烟头要是掉到亚麻餐布上,那800块就泡汤了,明天赶快去配个玻璃台板”。
  “妈!出去吃饭吧!你们也累了,我们明天还要上班的。”丽鹃说。
  “出去干嘛呀?就在家吃吧!又不是外人。有啥吃啥。”
  丽鹃窘住了,求助地看着亚平。冰箱空空如也。
  “家里没吃的了,打算等你们来了一起去采买合你们胃口的。今天不在家吃了。明天吧!”亚平说。
  “什么话呀!妈都来了,哪能让自己孩子还在外头吃饭呢?我就是个贴身的厨子,自带饭票的保姆。你们都歇着去吧!甭管了。”
  “那好吧!丽鹃,你看看妈需要什么,跟着递递,我手里的活儿还没忙完,我上楼了。”
  丽鹃碍手碍脚地站在婆婆身后,跟着转圈儿。
  第一天晚上,家里吃的是酱油炒蛋兑的打卤面。
  饭后,原先一直包洗碗的亚平解放了——没抢过他妈。
  “你去吧!一个大男人,洗什么碗呀!站厨房里碍事儿!丽鹃也不用忙!我一个人操持就行了。”
  丽鹃客气了两声,就拿电视遥控器了。
  婆婆从厨房伸出头来,敲着碗说:“丽鹃啊!你看,这家里连个盛面的碗都没有,个个碗看着都像酒盅,人总不能趴锅沿上吸吧?你爸吃个晚饭,盛了14趟,刚张开嘴就没了。过日子得有个过日子的样儿,明儿我去添点大锅大碗大碟子。”
  第二天下班回来,丽鹃站在门口按门铃,亚平没迎出来。
  亚平坐沙发上看报纸。公公还是在餐桌边抽烟。
  “亚平!老婆回来了你都不接一下!”丽鹃撒娇着抱怨。亚平头都没抬。
  “这都到家门口了还接什么呀?把包给我。我替你挂上。”婆婆接过丽鹃手里的东西。
  丽鹃一眼望去惊呆了:家按婆婆的审美重新摆弄过了。餐桌上的亚麻台布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一次性塑料布。桌上的水晶花瓶也不见了。
  
  “我替你把桌布收起来了。那种高级货平时生活用不到的,那都是来客的时候应付着铺好看的。花瓶我也收柜了,放那里落灰。”婆婆的话跟着丽鹃的眼睛走。
  布艺沙发铺上了毛巾被,两条不同花色图案的毛巾塞在边边拐拐。“那沙发敞在空气里,没多久就不鲜亮了,要好看得懂得维护,平时不来人,蒙上个罩子有什么要紧的?来人再撤。”
  丽鹃很想说:要紧。很影响我生活的质量和我家居的心情。我可以和亚平滚在沙发上做爱,但现在就失了兴趣。忍了忍,没说。
  天哪,原本那幅著名的大浴女呢?!现在下面拉了几排绳子!在画面的主要部分,挂上了贺年卡!“妈!?”丽鹃声调有点提高。
  “你爸说了,整天在光屁股女人中间穿来穿去,觉得怪不适应的,我就想了个主意,把你们收抽屉里的贺年片都拿出来展示,又有节日气氛又健康。”
  丽鹃掉头进了卧室。卧室里,窗帘罕见地卷起,窗户都大敞着。对楼的灯光强烈,即便不开灯,屋里也能看得清爽。
  “吃饭啦!”婆婆喊。
  好家伙!脸盆里面一锅连菜带肉,白花花的肥肉。两盘蔬菜个个盘子大如满月,堆得尖高,说不清楚是炒的还是煮的。丽鹃面对着眼前喂牲口的粗瓷大碗暗哭:我的碎纹青花小瓷碗呢?怎么一夜间就回到了长征?
  丽鹃将大碗里的饭倒回锅里,又从橱里拿出自己的青花小碗。“我吃不下那么多,一口就够了。”尝了一口菜,猴咸。一片白菜叶子加一口米饭,就是丽鹃的晚饭。
  “我吃饱了,你们慢用。” 丽鹃说。
  厨房里传来他们一家三口的谈话,“你姐夫最近……”“你老姑现在替我们看家……”“你二姨上次开刀呢……”厨房里不时传来笑声。
  “生活就像是猪肉炖粉条。”丽鹃夜深的时候在电脑前敲击。“一锅烩是最便利的生活方法。省略过三碟四碗的修饰,关键要吃饱。简约是修饰这种生活方式的美丽辞藻。”
  
  3
  
  桌上有红烧肉。几天没闻着肉香了,虽然这盆红烧肉味道不甚地道,丽鹃还是欢快地吃了不少。“妈,你这红烧肉里放八角花椒了吧?其实我爸说,好吃的红烧肉是不放佐料的,就是酱油加糖和黄酒!”
  丽鹃吃得欢快,全然不顾婆婆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丽鹃每多一筷子下去,婆婆的脸色就越凝重一点。在红烧肉快见底的时候,婆婆的脸已经快下雨了。
  “吃点青菜,空口吃肉咸。”婆婆拐弯抹角地提醒。
  “等下喝点水就行了。”
  “多吃点饭。”
  “饭里都是淀粉,容易长胖。”
  婆婆欲言又止。
  “妈,你也吃啊!”
  “妈不吃。妈少吃一口,你们孩子就多吃一口,这就是当妈的心。”婆婆当着公公和亚平的面只扒白饭,还把亚平夹到她碗里的肉又夹回亚平的碗里,两人为一块指甲盖大的肉拉扯得跟打架一样。丽鹃假装没看见:矫情!你若真是妈妈的心,就说妈不喜欢吃肉得了。这话不是明显说给我听的吗?我偏吃!
  吃完饭,丽鹃甩手上楼写稿子,留下亚平在楼下陪他妈。
  亚平妈生闷气,只顾干活,任凭亚平故意挑个话头逗她,她也不搭腔。
  丽鹃刚才肉吃多了,口干得紧,又不想下楼看婆婆的脸色,便站在二楼楼梯上喊;“亚平,帮我倒杯水。谢谢!”
  亚平正欲拿杯,看到妈妈的脸色已狼烟四起,盯着他的眼睛足有一百瓦灯泡的亮度,他突然畏缩了,“下来自己倒,没长手啊!”
  丽鹃登登冲下楼,直接站在亚平面前。
  “李亚平!不敢劳您大驾。不晓得前两天是谁哭着喊着硬要给我捏手捏脚倒洗脚水倒茶的。”丽鹃怦怦响地拿出茶杯,经过婆婆身边,眼睛朝天。
  亚平妈的胸口跟海啸似的汹涌起伏,一口怒气咽不下去。压低着声音说:“这像什么话呀!这话说的!简直!……”丽鹃假装没听见,径直上楼锁上书房的门。
  亚平等他妈睡了,才蹑手蹑脚地走到书房门口,叩一下停一下,“鹃,鹃,开门。”声音小得不能再小。
  丽鹃全当没听见。
  “鹃,开门啊!跟你说话!”
  丽鹃不开。
  “鹃啊,有话进去说。听见没?”亚平声音不敢提高,怕给妈听见。
  “干什么呢?半夜还不睡?你还让不让老人休息了?这么大孩子怎么不懂事儿?”亚平妈插着手,披着衣服站卧室门口训亚平。
  亚平刚才是缩着身子半蹲着喊丽鹃,突然就直起身子,站直了放开嗓子喊:“丽鹃开门!我书在里面,让我进去拿!”手下捶得也重了。
  里面一点回响都没有。
  “开门!”亚平用力捶着门,脚还踹了一下。
  “她不开,你非要叫她开?什么要紧的书,明儿早上拿不行?回去睡觉!”亚平妈吩咐,声音也特别扯高了喊。
  丽鹃在书房里躺在沙发上,含着话梅看小说,面色冷峻。我的家,我想睡哪儿睡哪儿。等老太太一睡着,我就回卧室。丽鹃想。
  半夜两点。丽鹃熄了灯往卧室走。她心想:李亚平要是敢把门反锁上,我明天就跟他离婚!
  一拧把手,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股暖意涌上心头。
  丽鹃轻手轻脚钻进被窝,将冰凉小脚搭在亚平的肚子上。亚平迷糊中用手攥着丽鹃的脚丫,揉了揉,将丽鹃的头揽进自己的胸膛,在丽鹃额头上一吻。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要做个好老婆,只为让亚平快乐。丽鹃想。
  次日一早,丽鹃欢快地奔下楼,罕见地亲热地叫了一声:“妈!早上好!”亚平妈原本胸中郁结的怨还没化开,只一声“妈”便烟消云散了,刚才还是八点二十的脸,突然就转到十点十分上了。
  丽鹃走后,亚平妈对亚平爸说:“说到底是个孩子,不懂事儿,要人教。心眼真是没的,我们大人不能跟她一般见识,你说是吧?不过我们亚平啊,爷们儿气不足,不太镇得住媳妇。”
  “谁也别镇谁,好好过日子就行了。”亚平爸说。
  周末丽鹃回娘家,午饭时手指当筷,妈妈还一个劲给她夹,怎么跟饿死鬼投胎一样?家里没吃啊?
  “你不晓得亚平妈烧菜多难吃,来了6天,吃了5天猪肉炖白菜,烧个红烧肉,什么料都往里面放,肉里一股姜味道。他妈以折磨自己为快乐,光干活不吃饭,我都不晓得她是怎么活下来的。”
  “哼。她这是苦肉计,是做规矩给你看的,意思是她们家媳妇就是这样当。你别理她,装看不见。我养女儿,不是给人家当老妈子的。”
  这边亚平妈也在跟亚平絮话:“亚平啊,丑妻薄田破棉袄是男人的三个宝。丽鹃好看,可到家不是一坐就是一躺,床乱得像猪圈一样照样刨个空就卧下去了。没事的时候要么看电视要么搞电脑,我来一看,家里灰都落多厚。冬衣被子什么的,见个太阳就要搬出来晒,油烟机用完就要擦,不擦以后堵上了就废了。人都说南方女人勤快,怎么我看她一点不像南方人?还有,她好像还特别好吃。嘴不停地嚼着。吃饭的习惯尤其差,光吃菜不吃饭。菜是留着看的,目的是就饭,她倒好,空嘴吃肉,一块接一块,也不晓得让让老人让让男人,眼里没旁人。我拐弯说她吧,她还说吃饭胖。哦!吃饭胖,吃肉反倒瘦了?你看她那天晚上的脾气!万一哪天你遭遇个什么,她肯定不是陪你落难的人。想当年文革的时候,受批判的都是才子,身边的佳人多少都逃脱了,守在身边的不是乡下的原配就是以前的丫鬟。我怕你万一有个什么事儿,经不起她的打击。”
  亚平宽慰他妈说:“不至于的,妈。丽鹃在上海女孩里还算好的,至少不虚荣。我不就是一普通工薪阶层吗?现在这年代,有几家吃不起肉的,她吃点东西,你别老盯着她,你搞得我都不自在。”
  “她那叫吃点东西?一碗红烧肉我切28块,你吃8块,你爸吃7块,她一人吃13块!这盆肉要是在家里,兑点萝卜土豆,我跟你爸能吃一个星期!还有你看你们那一柜子衣服!一个人有几个身子啊!煤气电费电话手机,出门坐车,哪样不要钱?看着挣得多,这里花花,那里花花,一个月存不下几个,需要钱的时候哭天喊地都不灵。妈是过来人,你们没经历过的,妈不能看着你们走在河边还不拉一把。你们那日子,过得太悬了!”
  亚平点头。过会儿,问:“妈,你们都来一个星期了,是不是该跟丽鹃父母见个面儿?一起出去吃顿饭吧!”
  “谁请?”
  “当然我们请啦!”
  “出去吃什么?不就是聚一起聊聊吗?出去吃地方不敞快,人还拘束,不如在家吃,要不,叫她父母下个礼拜来家吃顿饭?”
  亚平想想,说:“好吧!您记得多买点菜!”
  
  4
  
  下周日,丽鹃妈妈把所有的首饰包括镀金的都披挂上,隆重上路。老俩口带着一瓶绍兴黄酒和一把巴拿马香蕉进了闺女的家。
  “哟!亲家母!我老早想来看你了!一直抽不出空,到今天才见哦!”丽鹃妈拿出独创的翻手为云复手为雨的热络功夫,“亲家母一看身体就很好的,不像我,病病歪歪的,做不动活。你看这个家,你一来,整理得雪亮!这都是你的功劳啊!能者多劳啊!真是辛苦你了!”丽鹃妈拉着亚平妈的手亲热地满屋乱转。
  “哪里哦!我身体也不行啊!硬撑着多干点,这样小孩子就少干点。我这血压也高,还有冠心病,急不得也气不得的。我就是想,趁我在这里教教丽鹃,等我们以后走了,她一个人也能把日子过好。”
  “哎呀,亲家母,我家丽鹃从小在家都给我们惯坏了,家务事是从来不干的。到结婚了发现她什么都不会干,迟了,再教也教不会了。所以当时结婚的时候我就把丽鹃拜托给亚平了,叫亚平多照顾照顾她。”
  “不迟不迟,谁天生是会干的? 多干干自然就会了。女同志一般都有这个天分,一教就上手。”
  “现在小孩子工作都忙,又不像我们当年,现在动不动就下岗裁员,头上悬把刀,工作起来不拼命不行的。新时代了男女平等,我们也不讲谁多做谁少做,谁有空谁做,你说是不是啦?”
  “亚平工作忙啊!他有心多做,就怕分不了身。而且男同志到底心粗,很多事情是做不了的,比方讲缝纫啊,拾掇啊,男女分工还是不同的。大力气的活儿自然是男人干,这我不向着我儿子,小东小西的,还要丽鹃多担待点。”
  “亲家母,你这话说的!现在还有什么力气活儿?煤气又不用罐子,煤球也不要做,家具都买现成的,不用打。一个家,讲来讲去不就是洗洗涮涮的小事情吗?至于缝纫,现在谁还自己家里缝被子绣枕头啊?一床被套弄堂口的加工厂才卖18块,有的用了。我家里缝纫机早都扔掉了。你就不要太操小辈的心了,随他们去吧!你在的时候,愿意做就做做,不愿意做,请个钟点工,一小时才5块,大家省力气。”
  亚平妈听完,一口气提不上来,差点没憋过去。有其母必有其女,原来丽鹃的妈是这样的!
  两个妈绵里藏针各不相让,酒席上刀光剑影,暗力频施。由于道行较深,俩妈没啥不自在,俩孩子除了吃饭,啥都说不出了。
  父亲大多寡言,除了你敬一杯我敬一杯,大部分时间看各自的老婆表演。
  丽鹃和亚平送父母去车站。
  亚平爸说:“一瓶破马尿,三只烂香蕉,我都替他们害臊。他爸爸一点不顾人的,自顾自就把那酒喝完了。还打着送给我喝的旗号。筷头像雨点,难怪丽鹃不晓得让人,原来这点是跟她爸爸学的。”
  亚平妈也叹气:“丽鹃的妈也是不懂事,当我们面就叫她爸爸去给她拿筷子,她妈妈都这样使唤她爸爸,丽鹃能不使唤我们儿?还有,你看看她妈妈的穿戴,印度人身上挂的金子都没她多,不晓得还以为她是妓院老鸨。当娘的一点娘的样子都没有。难怪丽鹃穿衣服舍得,一套几百上千。我发现丽鹃这孩子,把父母俩的缺点都拿来了!好吃懒做,没一点优点。”
  丽鹃妈一上汽车,就跟丽鹃爸说:“死老太婆想让我家女儿给她当丫头使,口蜜腹剑,口口声声说出力气的活她儿子干,什么叫力气?现在除了床上使把力气,哪里还用得到力气?我给她顶回去了。你看看她穿的那衣服,去年水灾我捐的都比她穿的好。讲起来也是有工作的,故意弄一副忆苦思甜相给我们看,也没看她多发财咯!钱肯定都塞她女儿那里去了。结婚才出两万块!上海这种地方,两万块扔到地上打发要饭花子差不多。她那儿子就该算是入赘我家的,干点活儿不应该啊?人家小夫妻本来过得快快活活的,她非要来插一杠子,早早滚回去才好。”
  丽鹃爸附和道:“你讲的一点不错。他爸爸喝酒,他妈妈都在旁边站着倒的,他爸爸吃饭的时候把碗就往他妈妈手里一塞,他妈妈就跑过去盛了。北方佬真不能找,太封建,一点不晓得疼女人,女人是用来疼的,他们倒好,女的当畜生一样地使。亚平倒好像不像他爸爸那么大男子主义,以前丽鹃讲还给她倒洗脚水的。”
  “那是他父母不在。他父母在了,给他灌输灌输,他迟早有样学样。”
  丽鹃和亚平走在回家的路上。
  “今天这顿饭吃得真难受,你妈就不停地叽歪,‘这盘白菜才一块钱一斤吧?’‘这个肉到底是红烧肉啊还是炒肉丁?切那么小?’请她来吃饭,我妈忙一整天,她就坐着等吃,还不说点好听的。”
  “你妈省事啊?我爸喝的还是自己带的酒呢,你看她心痛的,干嘛呀?还想存下来给你爸爸喝啊?还有,你妈是不是没请过客啊?花生米,豆腐干……不会做,卤鸭楼下就有卖,干嘛不舍得?我昨天还给她200块,意思就是怕她不舍得花钱,算我请的。我做媳妇的自己请自己父母吃饭,还有什么讲头?就这,她还想抠下去一大块。我怀疑今天的菜钱她最多花到50块了。”
  原本一场应该是相见欢的聚会,没有一个人高兴。
  “丽鹃来洗碗!我收拾屋子。”亚平妈干脆由以前的鼓励式教育方式直接跳跃到命令式。
  丽鹃转头看看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亚平。亚平顶住火焰喷射枪的威力,稳如泰山。
  “亚平!我洗碗,你来帮忙,不然洗不干净。”丽鹃压住火头,尽量带出点娇嗔地说。
  “都那么大人了,几个碗有什么洗不干净的?洗不干净要学,多洗洗就干净了。我站着陪你,咱们娘们也说说话,让他们爷们儿忙去。”亚平妈开始把围裙往丽鹃身上系。
  “不用陪,我自己一个人洗,还快点儿。”丽鹃到处找橡皮手套,戴上以后开始打开水龙头。
  “水开一半就够啦,不然溅了一身。”亚平妈慌里慌张地把龙头关小。
  “洗洁精哪能那样往池子里倒呀!洗一次碗用半瓶!你该拿块抹布,倒抹布上一个一个擦过来,这样不浪费。”亚平妈一把抢过洗洁精的瓶子,小心挤一点在抹布上,递给丽鹃。“洗碗就刷一面儿?就跟你化妆似的,只画半个脸?”
  洗完,丽鹃脱下手套就走出厨房,任凭亚平妈在身后喊:“洗碗不洗锅?灶台不用擦?这哪像干活的样儿?不诚心嘛!丽鹃,这还有个锅呢!”
  丽鹃掉头走进厨房,“你要我干活,就得按我的方法,看不惯你就自己干。这个锅是我特意不洗的,因为根据你的节省程度,我认为这个锅底还有两滴油,完全可以留着炒下盆菜。”说完,脚步咚咚地上了楼,恨不能把地板踩通。
  丽鹃的婆婆还真拿手指沿着锅边下着狠力逛一圈,又把手指头在盛剩油的碗边仔细刮干净,说,现在不就行了?
  亚平表面上不动声色,内心里如热锅的蚂蚁。他现在终于理解了当年为什么宝玉、顺治、海灯,一系列的人最终走向了出家的路。主要是有家还不如没家来得轻松。亚平多做点活儿是不在意的,现在的痛苦已经完全超越了干活。
  丽鹃一躺下,亚平就一把箍住丽鹃,“老婆我求你了,你晓得我娘不舍得我干活,你非要喊我,这不是叫我难看?私下里我当牛做马都行,只要你愿意,我驮着你在这个房间里溜达到天明,你能不能给我在我娘前面留点面子?”
  丽鹃冷冷说:“死一边去,少碰我。李亚平我告诉你,我今天已经很给你妈面子了。下次她要是再敢直呼我名字让我干活儿,我把她包拎到外面去请她滚蛋。家里的活,她爱干不干,没谁请她干,不要每天一看到我回家就又捧心口又托腰给我看。六十的人了,装西施啊?这家是我的,不能她说了算,她要么不干,放那里我想什么时候干就什么时候干,我想一个礼拜洗一次衣服就一个礼拜洗一次,请她闭上嘴巴,不要告诉我这件要手洗那件要泡,我干活的方法就是都放洗衣机里绞。我一天单位9小时,路上3小时,回来还要加班写文章赚外快,她是不是想把我逼死啊?还有,我买的衣服,每一分钱都是我血汗挣的,没从她腰里掏过半毛,她有什么资格嫌贵嫌便宜?她儿子你挣的钱,我作为老婆花也是应该的,她有什么可难受?她没想过她儿子要是没老婆,出去嫖妓打一炮也要好几百。你娘没来以前的大半年里,我没冻着你也没饿着你,家具也没塌,衣服也没蛀。她没来以前,我们俩吵架的记录为零。她一来,整个家叫我都透不过气来,明明是我买的房子,现在我倒变得没地方去了,整天一想到回家我就恶心。跟你老娘讲,我不吃不喝卖身借债都把她两万块还她,请她以后不要来了。她到底什么时候走?”
  亚平火也大了:“第一,你不要把自己等同于妓女,让我睡在你身边觉得肮脏;第二,她是我娘,她就是一分钱不出,把我养那么大,送我上大学,她来我这里住,我孝顺她也是应该的;第三,你是我老婆,她说什么你就得听着,等你以后做婆婆了,你试试受媳妇气的滋味!第四,我不知道我娘什么时候走,也不打算问她,她爱怎么住怎么住,你不喜欢也就这样了,你敢气我娘,我叫你好看!”
  “李亚平!那我也告诉你,第一,我绝对不会为你家传宗接代,你爸妈已经把我吓怕了!第二,我若真有孩子,目的一定是希望孩子幸福,绝对不会去无中生有无事生非平地添乱!第三,你把我逼急了,我现在就把你娘甩出去,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叫我好看!”
  丽鹃虽然把声音压得低到跟耳语一样,但鱼死网破的决绝一览无余。光着脚丫站在地板上,随时准备拉开把手冲出去。
  僵持中,亚平率先像泻了气的皮球,一脸的失败与沮丧,难过地摇着头阻止丽鹃说:“好好,你狠,我投降。算我求你了,行不?鹃,求你看在我们组一个家不容易的份上,给我娘一个笑脸行不?我求你了。”亚平跪在床上,头深深地埋进被子里。
  高大健硕的亚平,蜷缩成猫一样。丽鹃原本要杀出血路的意念,突然就放弃了。她摸着亚平的头说:“亚平,别这样,我尽量好吧?我尽量不跟你妈正面冲突。我真的忍很久了。”丽鹃开始哭泣。
  丽鹃不是个爱哭的女人,亚平很少看丽鹃如此伤痛。委屈、娇怨混着眼泪鼻涕流了亚平一身。叫亚平看着心疼。
  
  5
  
  丽鹃恪守承诺,不跟婆婆正面冲突。不冲突不代表归顺,利刃当头,剑走边锋,这样做的代价是,丽鹃开始有家不能回了。
  丽鹃特地去办了张健身季度卡,打算一周去健身房跳三次健美操。她心里给婆婆设定的居住期限,也就是她决定不卑不亢地忍耐的期限是,三个月。
  丽鹃每天回家已月明星稀,基本不用和老人照面。家对她而言,也就是个床铺,礼节性地喊声妈。这个“妈”字,对丽鹃而言,不代表任何感情色彩或家庭关系,跟出去买早点的时候喊人“师傅”或在办公室里称呼“刘编”一样,就是一个称谓。
  丽鹃每天在安排好活动以后,只礼节性地给亚平打个电话说:“我今天晚上不回去吃饭了。”便无话。两人之间的对话在骤减,从以前的无话不谈,到现在的言简意赅。以前丽鹃手指给抽屉夹了一下都要打电话去跟亚平投诉以搏得几声小乖乖。现在,丽鹃变得跟石头一样刚硬。
  亚平妈开始极其不爽。她的表演完全没有观众,她干了活却感觉是对着空气打拳。她干了,丽鹃表现出愧疚,惴惴不安,甚至是愤怒,她都觉得力有所值。现在是,她干了,完全没有任何反应,没人看见!
  于是积怨在丽鹃某日又去跳操的时候爆发了。
  做饭时,亚平妈把面盆重重地磕在桌子上。“眼里一点没有老人,我想着她这一段儿不回来吃,怕是不合口味,忙着换。她不爱吃猪肉炖白菜,我改炖土豆,她不爱吃馒头,我改发包子,什么都顺着她的意,怎么就不能唤她回家吃顿饭呢?我这婆婆当的,真是窝囊!”
  亚平说:“您多心了。她不回来不是去跳操了吗?健身是好事儿,您这不是跟自己怄气吗?”
  “健身?健什么身?家里那么多活儿,干一遍就够健了,还非得花钱到外头蹦弹。我哪天不是一头一脸的汗?也没见她伸把手。又是减肥又是运动。少吃点肉,多做点活儿,什么都有了。我看她是不花钱难受。你别跟着后头护!你那媳妇就你惯的!一点型都没了。好吃懒做,目中无人。她眼里有我吗?”
  丽鹃回来时,已经被娘再次洗过脑子的亚平坐沙发上等她。亚平不能再跟丽鹃提什么要求了。亚平说的,丽鹃都做到了。至于爱和尊敬,这是无法要求的。
  “丽鹃,这么晚才回来?太累了,身体受不了,以后还是回家来吃饭吧!一家人团团圆圆的多好?”丽鹃一耳朵就听出来这是婆婆耳提面命的结果,婆婆的不入耳到了亚平这里不晓得擦了几斤粉戴了几朵花才变得如此柔和动听。
  “不必了。这个家是你的,不是我的,什么时候你妈走了,什么时候我回来,我也按你说的做了,不冲突。”
  亚平又一个夜晚面对丽鹃冰冷的背。
  眼见丽鹃离自己越来越远,而娘的怨气生生不息,亚平想想,决定委婉劝娘回去。可这句拒绝的话不能从亚平的口里说出。亚平在单位里跟他姐打了个电话,口气里的无奈让他姐一听就明白了。“丽鹃容不下我妈吧?”
  “不是,是我妈容不下丽鹃。”
  隔两天,亚平妈就接到亚平姐姐冠华的电话,说是看家的姑姑要回乡下,牡丹江的房子没人看,怕东西被偷,赶紧回去吧!亚平的妈思度了一下,便决定放弃这边的阵地,先守好大本营。
  “亚平啊!你老姑那边出了点事儿,我们先回去一段时间,等解决了再过来长住一段时间你看好不?”
  亚平心知肚明,却又要做出郁闷不舍的表情,因为暗地里背着父母做的不孝的事情,因此挽留的话越发显得发自肺腑:“妈!你这才来,我都没来得及带您去大上海逛逛,怎么突然就要走呢?家里又没啥值钱东西,您多住一段时间,我得让您享享福再走。”
  “这孩子,怕什么呀,来日方长,你这里有家了,我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还用特地去逛?你见过谁住北京天天去参观故宫?以后常来,有得是机会。”
  亚平没敢多挽留,怕表演太过热情而果真打动母亲的心,“那……过一阵子天凉了你们再过来。”
  苦甜参半的亚平将这个激动人心的消息在丽鹃半夜回家的第一时间大声告诉了丽鹃。“妈要走了!
  消息突然,丽鹃第一反应是掩饰不住地惊喜:“真的啊!”嘴巴快乐得快咧到耳朵根儿了,那种亚平久违的笑容。而此刻,亚平的妈正在厨房里假装切水果暗自抬眼看丽鹃的表情。
  丽鹃意识到自己喜悦过于外露,于是罕见地走到厨房,站在亚平妈的身后,假惺惺地依依不舍:“妈怎么说走就走?不多住几天了?”
  亚平妈明知这话就跟皇后盼着太后驾崩却整日恭祝自己长寿一样的虚伪,但分手在即,不想捅破那层假面的纸,便也应承着:“家里没人看了,不走不行了,真舍不得你。”
  于是,在作出决定的那夜,一家人罕见地其乐融融,没话找话。
  “你妈什么时候走?”丽鹃一关上卧室的门就单刀直入。
  “我想过了这个星期天再让她走,她从来到现在,哪都没去转过,带她去看看上海,照几张相,回去也有点吹的资本。”
  “又不是不带她去,哪回说要出去逛,还没出门就算车钱和外头花费。最后的总结发言就是哪里都不如家舒坦,不去。我有什么办法?不过,这次的确该带她出去走走,我一直想给她买件衣服。趁这个机会吧!”
  “鹃宝贝,你真懂事!”
  那夜的放松不言而喻,两人由穷山恶水突然就步入一马平川。亚平假装捧本专业书心不在焉地翻着,不时将手伸入丽鹃的底裤,一下一下地撩拨。丽鹃因为心情豁然开朗而全身心跃动,搔首弄姿地拿手在亚平的胸前画小圈圈,皱着鼻子捏着嗓子发嗲:“你在干嘛呀?手不老实。”
  亚平面不改色,神态安祥地回答:“不干嘛,湿湿手,好翻书。”
  “哎呀!你讨厌!……”
  熄灯。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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