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一个“少年犯”的故事
八月的阳光灼热刺眼,阿华抬起头眯着眼对着太阳笑了,他觉得这个夏天的阳光明媚而温暖。
今年4月,他拿到了自学考试专科文凭,在少管所度过十个春秋的阿华终于成为一名大学毕业生。
“十年……我看着它从面前走过,在我心里划下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父亲,请您相信,我会破茧而出,变成蝴蝶,找到彩虹!”日记里阿华这样写道。
犯罪
“该来的来了,今天领到中院的判决了:无期徒刑!无期,遥遥无期!跟死刑有什么区别?爸妈,你们自己保重!养我这么大,没好好孝敬你们,现在我才知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和精力,我不值得你们去救,只希望能给哥和妹作一个反面教材,提醒他们好好生活、踏实做人。就当从来就没有这样一个儿子吧,我的存在只会给你们带来无尽的痛苦!
哥、妹,千万别让老人伤心,你们多帮我尽一下孝道吧。
对不起,兄弟,杀死你后我才知道你的名字,愿你的家人从此幸福平安!”
1995年12月15日寒冬的一个深夜,阿华在少管所写下绝笔。
1994年,阿华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县城一中,阿华说,那时他是个好学生,父母对他寄予厚望。
一天晚上,喝酒后,与同学发生争执,阿华抽出刀朝同学胸口刺去……同学死了,阿华被判了无期徒刑,后改判成15年。
阿华说:“我永远忘不了抽出刀子刺向同学的那天:1995年10月3日。两天前,10月1日,我刚过了16岁生日!”吸了口烟,阿华抬起头,也没止住两行热泪,他说:“和多数少年一样,我也有过梦想,怀揣希望。可所有的希望在那一夜化为乌有,想到将度过15年铁窗生涯,我意识到是自己亲手扼杀了青春,我想到了自杀。”
父爱
1997年冬天,父亲第一次到少管所看望阿华,已两鬓斑白的父亲见到尚显稚嫩的阿华时,流下了眼泪,说:“儿啊,对不起,都怪我!”
父亲是个退伍军人,粗暴而缺乏沟通的教育方式让阿华产生了强烈的逆反心理,跟父亲之间曾有距离。然而,出事后,父子俩的心靠近了。
阿华在日记里写道:“我要用心做容器,将父亲的眼泪永远珍藏!”阿华说:“父亲的泪中有慈爱、心痛,有自责、悔恨。那一刻我才明白,父亲是爱我的,我活着就是对亲人最大的安慰!”阿华重新燃起了活下去的希望。
后来阿华知道,母亲因为接受不了他犯罪的事实,精神失常了,一家人为了治疗母亲的病,花光了所有积蓄,还欠下几十万元的外债。奶奶没有看见阿华最后一眼在无尽想念中走了。得知奶奶去世的那天夜里,阿华在日记里忏悔:奶奶,对不起!您劳苦了一辈子,晚年还要承受我这个不孝孙子带来的打击!我们说好的,等我挣到钱了给您买好吃的,请您原谅!来生再报答您!
自学
因为懂些医学常识,阿华被分到少管所医疗室。在那里,阿华有了更多时间读书学习,在共青团市委青少年维权部工作人员和少管所好心科长的鼓励和帮助下,阿华开始了一种不同的学习历程。
因为在医院,阿华有比监区孩子更多的学习机会。阿华用记日记的方式鼓励自己,用思念父母感受真爱。每天夜里是阿华最幸福的时刻,他说:“写日记时,我就知道,离出去的日子又近了一天。”
1998年5月,阿华考过了自学专科考试的第一科--生理学,这给阿华前所未有的鼓励,随后的几年,他陆续考过了15门课程。在离拿到自考专科文凭还差两科的那年,阿华因为表现良好提前5年走出了少管所。
为了让阿华不放弃,拿到专科文凭,少管所出面帮阿华联系了贵阳医学院,学校允许他旁听,得知自己还能走进大学校园时,阿华欣喜若狂。
2005年5月,阿华走出高墙,来到了梦想中的大学校园。虽是个旁听生,可阿华却感到幸福无比。第一次漫步在大学校园的林阴道上,阿华说:“大学的树、大学的风、大学的操场、大学的宿舍,还有老师、同学……一切都让我感到无比神圣。”那天,阿华跑遍了大学校园的每一个角落,躲在小树林里哭了。
2006年4月,阿华终于拿到了自学考试专科文凭。
迷茫
重获新生的阿华说:“漫步在大学校园的林阴道上,想到这十年来的悲观、挣扎、徘徊和绝望,八年多艰辛的自学路和自己曾犯下无法弥补的过错……我犹如做了一个悲喜交加的梦!路还很长,我会去踏实走好每一步,相信自己!”
“相信自己!”并没有给走出高墙后的阿华带来一帆风顺。第一次找工作,阿华问一个私人诊所的医生:“您这里要人帮忙吗?”医生犀利的目光射向阿华,还没等到答复,他就跑了,阿华害怕别人问他哪个大学的?学什么专业?有什么工作经验?
后来,在共青团贵阳市委的帮助下,阿华找到一份工作,在一家公司打杂,每月200元。阿华说,那是段艰辛的日子,他每天夜里鼓励自己:坚持下去!阿华说,世俗的眼睛似乎要将他结疤的伤口再次揭开,他一忍再忍。直到有一天,一个同事用恶毒的语言伤害了他,阿华没有争辩,放下手中的笤帚,转头走出了公司。
阿华感到迷茫,我還有未来吗?张老师的出现,帮助阿华从迷茫的十字路口找到归途。张老师对他说,既然社会不能接纳,你为什么不凭自己的能力,打拼出一片新天地?
今年春天,阿华借了2万元,与张老师一起开了一家注册资本为10万元的公司,阿华说,我想把中国优良传统美德撒播在孩子的心田,别重蹈我的覆辙。
心愿
阿华说,他感激给他点亮人生航灯的人,但社会的偏见让阿华意识到,少年犯在社会立足是件难事。他说,飞扬出少管所后,共青团贵阳市委帮他15次找工作未成。阿华犯错那年,他所在的少管所有800多个孩子,他去年从少管所出来,所里少年犯增加到2500多个。阿华说:“我也曾经是‘好孩子’,只是在人生的路上摔了一跤,如果有人扶一下,拉一把,我们就会走上正轨。我们多么渴求全社会用爱来接纳我们,少年犯需要关爱!”
共青团贵阳市委青少年维权部蔡云说,文化素质偏低、没有工作经验、没有专业技能,加上曾经的污点,许多少年犯走上社会后被孤立、歧视,一些孩子甚至重新走上犯罪道路。他说,预防青少年犯罪、帮助少年犯寻找回正确的人生目标,是全社会的责任。
从绝望到希望,从颓废到振作,阿华说,社会是美好的,人性是善良的,真诚而踏实地生活才能得到幸福,曾经犯错的少年要自强不息,才能寻找到彩虹。
如今已坠入爱河的阿华说:“我是幸运的孩子,愿所有和我一样的少年犯都能幸福!”
记者手记:让世界多一点爱
采访中,阿华不住对我说:“你在做一件好事,帮帮少年犯吧!”
阿华总是小声说话,怯怯懦懦。他说,这是16岁以后形成的习惯,他害怕直视别人的眼睛,“谁叫我是少年犯呢!”阿华不断重复着这句话。
我始终开不了口提及“少年犯”这个字眼和他的过去,怕阿华重陷痛苦的深渊,直到阿华说“我16岁那年成了一名少年犯”,打开他不堪回首的尘封往事。
阿华说,每当想起高墙内如他一样的孩子,除了心疼,就是无奈。一个比他晚出来的孩子,走上社会无人关爱,也没有正当工作,再次杀人后,成为通缉犯。另一个少年犯朋友因15次找工作碰壁,开始憎恨社会,对生活感到绝望。
面对重复犯罪的少年犯增多,阿华无奈自己无力改变什么,他只想用他的经历鼓励这些孩子,坚信还有未来!呼吁社会,让世界多一点爱!
阿华告诉我,他参加过两次公判大会,看到哭得死去活来的父母,他痛彻心肺。阿华烧掉了大部分日记,十年高墙内的春秋让他感到害怕,可阿华越来越觉得他该记住那段岁月,亲人为他的错一起承受了惩罚。一个曾被认为前途无量的少年,一夜间所有的希望破灭,妈妈疯了,奶奶带着思念和遗憾走了。因为打官司和医治妈妈的病,家里欠下几十万元外债,爸爸苦苦撑着这个家,只为等到阿华走出高墙那天一家团圆。
阿华说,我不能只为自己而活!
烟雾中,我看到阿华泪流满面,为自己宝贵的青春流泪,为操劳的父母流泪。十年,人生有多少个十年呢?阿华在高墙内度过了人生最宝贵的十年,父母在高墙外煎熬了十年。
工作还未上轨的阿华还没有固定的住处,在临时办公室里,白天的沙发就是他晚上的床。阿华正在用行动回报父母,他不觉得苦,他说,还有什么比忍受十年孤苦的青春更让人害怕呢?
一盒烟抽完后,我再也不忍揭开阿华的伤,要了阿华没烧掉的日记,阿华红着眼睛送我出门。
一路上我不住地想:世上还有多少如阿华一样的孩子?他们是否也对生活感到绝望?天下有多少为深爱儿女两鬓霜白的父母?有多少家庭还在痛苦的泪水中煎熬?夜空闪烁着星星,迎着晚风,我的泪再也忍不住掉下来。
(注:文中阿华为化名)
编辑:卢劲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