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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问她是不是一直在跟踪我。她笑，这笑似曾相识，是我那些越南裔的朋友才会有的笑。这种笑一直在她脸上持续，就像是不断提醒我是谁。这也是我早早搬离那个社区，一路向北来到明尼苏达的原因。这里有漫长的冬季，雪总是下个不停，隔着玻璃窗往外看，上天像是又给我们开了一扇门。
我让她进我的家门，不是因为她的锲而不舍，而是我突然想找个人说说话。我像是有一个多星期没说过一句话了。她也的确锲而不舍，除了给我连续发电邮，还给我电话留言，甚至在我家周围像个侦探似的徘徊。像她这样的年轻人还真是少见，她身上有一股子亚裔人的韧劲。可听她慢悠悠地讲英语，那股子轻佻劲头已经让她美国得彻头彻尾了。
她说她叫芙朗，不少东南亚裔的人都喜欢给自己起个法国名字，有些事情真是说不清楚，越是在反对什么，似乎越是想成为什么。她深陷在沙发里，因为身材娇小也就显得楚楚可怜。她的脑袋来回转动，活像一只东南亚鹦鹉，冷不丁一眼捉住我，死死盯着，那样子不撞南墙不死心。我想她为了能从我嘴里套出话来，和我睡一觉也会在所不惜的。我见过很多这样的记者，这倒激发了我身上古怪的斗志，她越是想，我越是不想成全，看她能怎么样。我喜欢欣赏她们这些人气急败坏的样子。
我说：“你要没有跟踪我，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会在家，即便我在家的话，你怎么就断定我会让你进来？”我的英语说得像本地人一样地道，已经有了明尼苏达口音了。
芙朗说：“据我所知，您已经很久没出过家门了。”
我说：“你到底是谁？”
芙朗像是和我说了一句越南语。我不是很懂，可我在那个社区住过好多年，他们铿锵的语调就像是鸭子在叫，我已经熟悉得头皮发麻了。
我说：“不要和我说那些鬼话，我是个美国人。”每当我这么说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在撒谎。
芙朗说：“我知道你有话说，而且你想让我坐在这里。”
我说：“你们真是无孔不入。”
芙朗说：“不是我们。是我。我知道你们这些人经历过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有些东西不会轻易消失，它们一直都在。”说完就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来。仔细端详一番，像是对这张照片还不够自信。她伸手递给我，手指娇小好看，指甲竟被涂成深蓝。
我没看照片，反倒盯着她。她把眼镜顺势摘掉了，似乎刚哭过，眼脸有些红肿。她看上去心事重重，并不是像我以为那样的心机重重。
不看照片，我也知道那个人就是我。我靠在船舷上向岸上的人挥手，周围是挤挤挨挨的人，那时候我多年轻呀。我在一群人中间，莫名其妙地成了镜头的中心。万万没想到，我曾被这样的长镜头定格过，我想应该又是法国人，他们喜欢这么干，更不可思议的是，后来这张照片竟然广为流传，我的脸突然成了一群人的脸，也就是说我的表情代表了一群人，甚至是那个荒谬的时代。每每说起印支难民时，这张照片就是最完美的证据。这张照片在告诉所有人，那个时代正在发生什么。
有那么一刹那，我走神了。这当然没有逃脱芙朗的眼睛。她也许正心花怒放，兴冲冲地等我上钩呢。她在等我说话，我也在等她说话。我看过照片了，也没什么好说的。一张老照片有什么好说的。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早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也不清楚她究竟想知道些什么。这对我无关紧要，我只是想和她说几句闲话。她在我面前其实不过是只可爱的鹦鹉。这让我想起我养过的那只东南亚鹦鹉，它在年前死掉了。是我杀了它，我不想看它活生生地受罪。它已经老透了，老得将自己脖子上的毛都啄光了。
有时我想，我还不如那只鹦鹉呢，它至少还有个人为它收尸。像我这样的人，倘若死在这栋空荡荡的房子里，不知道多久才能被人发现。
她说：“泰德。”
她一进门就这么叫我。看来她知道的比我预想得多。她喊我泰德的样子，有点像若琳。我从无人问津的尸体中抽神回来。
她继续说：“我见过若琳。若琳说不让我来找你，她说你是个混蛋。”她说若琳的语气，就像是若琳是她熟悉的老朋友。
提起若琳来，我就开始心惊肉跳。我以为自己早就忘了这个女人，芙朗一说，我还是难以自已。我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芙朗悠悠地说：“他们非让我干这个，也许我是最合适的人。我怀疑他们最初会选择我，就是为了让我干这个。”
我说：“你们这些人到底是干什么的。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些故事早就石沉大海了，即使不石沉大海，也没什么意义了。你们在干一件毫無意义的事。”
芙朗说：“我能不能喝一杯？”
她似乎不是我料想的那样，一门心思在我身上，一旦得逞又逃之夭夭。或者说，她的莫名忧郁已经成功骗取了我的信任。我开始想和她说点什么了。我又有什么好说的呢？他们想从我身上得到些什么？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不死的越南移民，死在家里不知道多久才会被发现，这样的人除了死还有什么新闻价值。即使死，也像是哗众取宠。
我说：“你想喝点什么。我这里到处都是酒。”
芙朗说：“看得出来，你是个老酒鬼。随便什么都可以，我只是需要酒精。”
我给她倒了一杯威士忌。她一饮而尽。我又给她倒了一杯。杯里的酒在她手心里摇晃。
她说：“泰德，我突然对你没兴趣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不想采访你了。”
她这么一说，我大惊失色，感觉到她身后的墙壁也跟着摇晃了一下。我忙说：“为什么？”说完后，我开始后悔，也许这又是她的鬼主意。
她说：“我不会再来找你了，若琳是对的。”
说完她就要起身，我忙拉住她。对这样的急转直下，我还没转过弯来。我继续问她为什么。她让我放手，我死活不放开。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死死拽着眼前这个陌生女孩，样子像是在哀求她。我这一辈子就这样，不停地哀求，到最后这种哀求仍不放过我。这是我骨子里的东西，我天生轻贱。芙朗只好复又坐下，不过对我早已没了丝毫兴趣。这么多天的努力，我的几句话就让她功亏一篑。她究竟是怎么想的？ 我说：“你就这么放弃了，值得吗？”
芙朗说：“我可以为了一句话只身来到这冰天雪地，也可以因为一句话就不顾一切地放弃，没什么大不了的。”
看我这副样子，她有些不忍，欲言又止。对这种廉价的同情我见得多了。我打算恢复从一开始就保持的那种骄傲姿态，心想她要走就走吧，就像从来没来过。我为自己刚才死死拽过她的胳膊而感到懊悔。我已经撑了好些年了，没想到被这个年轻女孩的几句话一戳即破，可见我又多么脆弱不堪呀。我望了一眼窗外纷扬的雪，不知道会下到什么时候。世界早就白茫茫一片了，这是我喜欢的世界的样子。我从南到北就是来看雪的，这样说下去，一切像是真的，或者本来就是真的。外面的雪蒙蔽了这个世界，雪就是来蒙蔽的。我也被蒙蔽了，我躲在这冰天雪地里，假装和他们那些人不一样，事实上，他们那些人一刻都未曾离开过我，我也一刻不曾消停地想念他们。我的逃是为了证明我在那里。在我人生里，我不愿提这个字。我这辈子总是在逃，直到逃无所逃为止。我也许根本不喜欢这没完没了的雪，有时候看久了，还会生出恐惧来。其实我怕这漫天的雪。
我说：“你不是想知道我在那艘船上究竟发生过什么吗？我从来没告诉过别人，我想说给你听。船长是个高棉人，不知道他是不是船长，反正所有人都听他的，他和我想象中的海盗不一样。他戴着眼镜，说话像个女人，但所有人都怕他。他杀人不眨眼……”
芙朗说：“我不想听了，你不是我要找的人。你说的话也不是我想听的。”
我说：“你们这些人像蛇一样，冷酷无情又狡猾多端。你走吧，滚得越远越好。虽然我还不知道你为什么来找我。”
芙朗起身说：“对不起。”
她向外走，走到玄关处，回头看我一眼。这一眼让我感到莫名其妙。要是我没理解错的话，这一眼分明饱含深情。像是情人的眼神，或许是我看错了。像我这样的人，她怎么会喜欢呢。不过等门啪的一声关上，我仍旧不能从她的深情回望里脱身而出，年轻女孩的一眼就能让人不能自拔。我死死盯着窗外，看她走在风雪里。
这真是奇怪的一天。
二
我决定去找若琳。我站在森林公园边界的小径上，想要马上见到若琳。这是我常走的路，不过在这样的风雪天里我还是头一遭。迎着风雪一路走下去，让我有点像林冲。我想起小时候在中国最南端观看地方戏的情景来了。舞台上的雪洋洋洒洒，我一直困惑于那些飞雪究竟是什么东西做的，后来弄清楚了又表现出极大的失望，所有的好奇到最后都不免让人失望。这样一个恶作剧似的戏台一旦在我内心驻扎下来，就开始向四周辐射，让我想起更多来。我不得不向森林深处走去，以此来驱散那些阴霾似的记忆。
我原路返回，深一脚浅一脚，脚下嘎吱嘎吱响，雪的松软让我感觉一切并没那么坚固。路上遇见几个白人，他们在路边堆雪人，用奇怪的眼神看我。也许只是我的臆测，他们那些眼神其实和我的肤色无关。只是因为这里很少能看到人。他们其实是想和我攀谈。我懒得搭理，我的眼里只有若琳，这让我走得更快了。我手里那条假模假式的拐杖也很像林冲的丈八蛇矛。当我走到那辆雪佛兰皮卡旁边时，我就打算立刻上路。我用拐杖敲了敲皮卡的车顶，一声清脆又有质地的鸣响吓到我了，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转念一想，我又为此感到兴奋。没多久，我就上路了。皮卡像是瘋了似的，直往前冲，向南方开拔。
一上路，发现这个世界并没想象中那么糟糕，我也没预想中那么老，老得脆弱不堪。我放着音乐，开着暖气，一切正在悄然变化。不知道是不是从芙朗的回眸一看开始的，我只是想变得年轻一点。我一路向南开，从未一口气开过这么久。我像是一下子就从风雪中冲了出来，几个小时过去，世界开始艳阳高照。我又闻到了那种熟悉的南方味道。
我继续向南，在汽车旅馆里歇了脚。那一夜，我乱梦纷纭，梦见奶奶坐在台下听戏，而我却在戏台上表演林冲夜奔。我提心吊胆，不知为何我就被推上台，扮成林冲的样子。所有人都在追我，而奶奶只是张着嘴笑，她那没牙的嘴一张开，就是个中空的洞。在我的记忆里，奶奶的嘴总是在咀嚼，在那个缺吃少喝的年代，也许只有咀嚼才能被真正阐释。奶奶张着嘴笑我，笑我一路逃，从没想过自己究竟是谁。我知道她死不瞑目，她死时也不知道我去了哪里。而我更不可能知道她的死，虽说我明明能想到她已经死了。第二天醒来，我才意识到奶奶是我生命中唯一的亲人，而我却上了那艘开赴墨西哥的难民船，一去不回。这个世界上，只有若琳知道这个故事。我已经迫不及待要见到若琳了。我又是为什么离开她呢，连我自己都忘了，不过我知道那时我想拼命离开她，她就是我的绳索，我脚下的一团火。她让我窒息，会把我烧成灰烬。
向南，向南。走了这么久，才知道我逃了那么远。我想突然站到若琳面前。没有什么是不值得原谅的。不知道她看到我突然站到她眼前，就这样摇晃着身子，她会怎样。她告诉芙朗的那些话，就是为了引诱我，让我千里奔袭来见她。我把皮卡停在小镇之外，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小镇仍没什么变化。剩下的路我要用孱弱的双腿走下去。我回头看那辆风尘仆仆的皮卡，当年我就是开着它一路向北的。
这些年我一直在北方辗转，像个流浪汉。我这辈子就是个流浪汉。不过我并不像流浪汉那样身无分文。我拿走了所有的钱，包括若琳的。我拿走了她的一切。在我消失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若琳估计始终不能相信我会如此凭空不见。对她来说，这多像个神奇的魔术呀。就这样把我从她身边变没了。我们之间并没发生过什么，连争吵也是屈指可数的。我们一直相敬如宾，是那个越南裔社区里最模范的一对。有时候连我们也不清楚，我们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某一天，我在电视里看到了北方的雪以及大兵似的高耸入云的松柏，我就知道接下来我要干什么了。整个计划就在几秒钟内完成。我要逃出去，逃出若琳的手掌心，就像多年前我逃出奶奶的手掌心一样。看电视里白雪皑皑，我突然想换个活法，如果我的人生是个汉堡的话，我想因此把它掰成两半。
我走在这条陌生又熟悉的小镇主干道上，没人知道我是谁。 我没有见到想见的若琳。从若琳家的房子里走出来一个陌生女人。我在敲门时其实早就料想到了，走出来的不会是若琳。不过她倒是有点像若琳，猛一看，还以为是她呢。我心跳加速，站在这个陌生人面前。我摇晃着身子，这已经是我和这个世界打交道的方式，总是一副醉醺醺的样子。事实上我滴酒未沾。不过当我发现这个眼前的女人不是若琳时，真想来那么一大口酒。我问她知道若琳吗？她摇头。也许若琳连名字也改了，改了个洋名字，像我一样。看那样子她也是个东南亚裔的。如果是，也许还能接着聊下去。没想到的是，从房子里又出来个白人老头，看了我一眼，就把门关上了。这个社区住进越来越多的白人，甚至是黑人，看街上玩球的小孩子，我已经看不出他们是些什么人了。
这也曾是我的房子。我摇摇摆摆地乱晃了一阵，寻找我熟悉的蛛丝马迹。它现在早已面目全非，连颜色也被他们这些人给换掉了。那时候是个白房子，我和若琳都喜欢白房子，确切地说，是若琳喜欢白房子。我傻站着，站不稳，猛地意识到自己的荒唐。我是那种一逃到底的人，怎么又回来了？除了羞辱，我还能得到些什么呢。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就让它永远过去吧。接着我想起芙朗，她回头看我的一刹那，我方寸大乱。我确定，我是从那一刻才打算回来的。是芙朗让我想起从前的往事来，往事像一阵风，穿透我的身体。我在北方不停地搬家，就是怕这些乱七八糟的记忆追上我，像狼似的死死咬住我。我还是回去吧，回到冰天雪地里。最好是死在那里，就像从来没有过我这个人。也许这才是我应有的报应。
我往回走，被一个人叫住。我不回头，继续向前走。有人大喊了一声，绍。我意识到我是跑不掉了。我又不得不走进过去。那些记忆是不会放过我的。总有一天它会回来报复的。比如身后这一声熟悉的声音。他又接着喊，绍。这个世界上没几个人知道我叫绍了。我一回头，有个老汉微笑着，是那种越南男人内敛的笑。我喊了声，朗。他就走上前来，和我拥抱。他还是那么健壮，胳膊硬邦邦的。
我只好跟着他回家。
他问我是不是回来找若琳的。
我说：“只是想回来看看。”
他说：“她早就搬走了，你走了没多久，她就走了，和你一样，再也没回来过。”说完回头看我一眼，看样子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话，又不方便说。要不是他，我也不会有若琳。是他把若琳带到我身边来的。他这么一说，我就想起，初次见若琳的情景来了，一晃三十年过去了。
若琳是为了找绍，才找到我的。那时我已经成了无可置疑的绍。也从未有人想过我究竟是不是绍。上了那艘船，我就成了绍，只有绍才有资格上那艘船，我只能是绍。若琳从来没见过绍，可她知道这辈子都只能属于绍。她是那种因为一句话就厮守终身的人，至少那时候她是那样的人。那天若琳站在朗的旁边，头发乱蓬蓬的，不用猜就知道她刚经历过什么。在太平洋上漂过的人才能真正体会一旦脚踏坚实的土地是什么感觉。有很多人都没有熬下去，死在路上，因此也就被喂了鲨鱼。朗说，这是若琳。朗接着说，这是绍。这样介绍古怪而多余，若琳为了能找到我，死也在所不惜的，不，她是为了绍。
绍叫李文绍，若琳叫陈若琳，绍和若琳都是出生在北越的中国人。若琳自始至终都没有怀疑过我不是绍的事实。我想她后来已经察觉到了，可等到她开始察觉的时候，我是不是真正的绍已经无关紧要了。要不她妥协了，嫁狗随狗，要不就是她爱上了不是绍的我，她宁肯假设我是真正的绍。
三十年前，我们第一次见面，当着朗的面。她一直低着头，两只手拼命地揉搓上衣的下摆。我一见她就喜欢上了。我很想一把抓住她，可我猜绍不会那么做。我像绍似的四处乱看，绍在紧张无措的时候，常常茫然四顾。从那天后，我们就没有分开，直到十年前的某个下午，我弃她而去。我们在新奥尔良的越南社区里生活了二十年。她很想要个孩子，事与愿违，我们未能如愿。我偷偷做过检查，是我的问题。后来我就说随缘吧，若琳是信佛的，她除了对着观音祈祷，也无计可施。这是她一生的遗憾，是我欠她的，没让她成为一个完整的女人。
在那之前她从来没见过绍，紹估计也没见过她。他们是媒妁之言。绍像是给她写过信，这个事情我从来没有求证过，似乎也没有必要。绍是她的未婚夫，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婚前没见过未婚夫的越南女孩大有人在。她们不知道将来究竟会面对什么样的男人。对于她们而言除了祈祷还能做些什么呢。若琳心中有佛祖，她连一只蚊子都舍不得拍死。后来我也跟着她吃斋念佛，只是我总不确定信。我这个人对什么都半信半疑，我不光吃斋念佛，还常去镇子上的教堂做弥撒，那时的我只是想让更多的人接受我，事实上我什么都不信，现在我连自己都不信了。
作为绍，我没什么好抱怨的。我想忘了之前的自己。绍就是我，我就是绍。
朗的胳膊搭在我的肩膀上。我感觉承受不住他身上的重量，很想一把推开他。我没有那样做，只是趔趄着身子亦步亦趋地走。他止不住地笑，看来非要和我喝一杯，他是毫不伪饰的，他是真的开心。他说：“没想到，还能再见你一面。早上出门的时候，就看到一只从来没见过的鸟，一定是从北方飞来的。我想可能会有不可预料的事情发生，果然就遇上了你。我们兄弟要好好喝一杯。”
一旦在他那越南风味极浓的客厅落座，我有一种从未离开的感觉。客厅墙壁上挂着他老婆的画像。他轻描淡写地谈起了一个女人的死。说临死前，是他帮她梳头化妆的。这是他们老家的习俗，人死是需要梳洗打扮一番的。他最后总结说，他算是对得起她了。他们是一起来的，在一艘船上经历过生死，算得上生死与共。我想给他老婆上炷香，被他制止住了。他说：“人死如灯灭，一了百了。”我记得从前他不是这样的。
我仍揪住不放，问他老婆回去过吗？我的意思是回过老家吗。他摇了摇头，说家都没了，回去还不是徒增伤心。这时候，他的笑脸一变，突然哽咽。我发现他真的老了，下巴颌上的肉抖抖索索，像食腐的兀鹫。从未见过他哭，这还是第一次。他一边哭，一边讲家乡的海边话。我有很久没听人说过了。他说的是海边的俚语，更像是中国客家话。我继续和他说英语，想止住他的悲伤。我已经离不开英语了。他也开始说英语了，那些家乡话就像是一种奇怪的呓语，横亘在我们之间。他说他老婆一辈子都不会讲英语，那个女人在曹营心在汉，她根本不知道这是新奥尔良，她就这么死了，死也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哪里。死前，她说她想吃一口墨鱼饼，终究也没有吃成。他说的是墙上的女人，她正笑着看我们俩。 朗很快从丧妻之痛中走出来，就像是猛地一回头，再一回头，川剧似的变了个脸。
朗说：“我们一直以为若琳去找你了，若琳除了找你，还能去哪里？这里举目无亲，她又能干什么？”
我说：“我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
三
到了晚上，朗和我都有些醉醺醺了。其间我们说了很多过去的事。他说的和我说的就像是两回事，我们因此争吵过。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或者说，我更希望这样，那些过去的事谁又能说了算呢。他记忆中的那个我根本不是我，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我究竟是谁，发生过什么。一个时代会淹没另外一个时代，我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不过我们仍不肯罢休，或者说我们还活在过去。很多人活到一定年纪，就开始倒着活了。
朗还有个儿子，去了北方，很久没回来过了。据朗说，自从在他妈妈的葬礼上匆匆一别后，就再也没回家。朗给他打电话，据我猜测，朗喝多了，就会给他儿子打电话。我不想听他们的对话，就借口上厕所。等我回来，电话已经挂掉了。朗如释重负，说非要带我乐呵乐呵。我知道他的意思。
我们叫了辆出租车，去了另外一个镇子。他在路上告诉我，这几年正是他最开心的日子，一到周末就出去寻开心。他没和我直说，我猜他可能有个老相好。这一点也不像他，在我印象里，他循规蹈矩，是那种从一而终的男人。看来人都会变的。他挤挤眼睛，那副耍坏的样子像是另外一个人。他带我去了一家酒吧，据他说酒吧老板是他同一艘难民船上过来的人。这种情分，一辈子忘不了，要是结下梁子的话，也是一辈子忘不了。看来他们是第一种。朗一进去，好多人都很把他当回事。这里的姑娘大多是东南亚裔的，看上去年龄都不小了。看到搔首弄姿的她们，我就想起报纸上关于她们的评论。那些大个头的美国白人喜欢光顾她们，除了异域风情的新体验，也可能让他们想到了遥远的过去。我们这些人就是供他们消遣的。
我不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脑子里乱糟糟的。看到酒吧里这些人，真想把我车里的那把猎枪拿出来。或者，我只是想一枪崩了自己。这么一想，我倒有些释然了。也许有一天，我会崩了自己。我和一个老姑娘打招呼。她至少有四十五岁了，还在这里卖春。这也是很多没有着落的印支移民的下场。不少从远洋船上下来的女孩子，都干了这个，或者干过这个。这个人比我预想的还要成熟稳重，或者说她也无力改变，这样的生活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她的话很少，没什么好说的，坐在我旁边，安静地抽烟。她让我想到若琳，我因此有点心疼她，接着便随便聊了聊，问她什么时候来的美国，老家在哪里。她的英文有浓重的东南亚口音，也像若琳一样。我们这些人说起英语来拙嘴笨舌，像是喊口号。从讲英语这一点上，我和他们不一样，我很快就学得像模像样，不少人会误以为我出生在美国。
她在说什么，我没听清楚。她凑在我耳朵边说话，看来她是果真喜欢我，就像朗见到我是由衷地开心。这个世界真假难辨，可我知道这个女人值得我相信。我拉着她就出了酒吧，后来她就拉着我去她家。她家就是用来干这个的。她们这些人常把客人往家里领，当然更多是去汽车旅馆。从这点上看，我是让她可以放心的人。
我们一路聊下去，路上她说她回过老家。她出生在南中国海的一个小岛上，和若琳的老家不远。我想讓她说得详细一点，她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想说下去了。她倒反问我，想打听我从哪里来，怎么来的。我突然想到若琳会不会像她似的回老家了，而且一去不复返。想到这里，我就停住了脚步。她回头看我，问我怎么了。
我说了一句：“她真的回老家了。”
她问：“你说的是谁。”
我说：“若琳。”
她问：“若琳是谁。”
我说：“你给我闭嘴。”
她就闭嘴了，不过仍在我旁边站着。这些女人不会因为这些话生气的，即便生气，她们通常也会忍着。
我不打算去她家了。我没了兴致。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直冲上来。可芙朗明明见过她，想到这里，我又为自己方才的臆想感到羞愧。羞愧的是，若琳的一举一动对我竟如此重要。这是我始料未及的。
这个女人一直跟着我，像是跟定我了。我说：“对不起。”
她说：“你这个人真怪。”
我说：“我们这些人都有点怪。”
她说：“没错，我们这些人都有点怪。”
我还是没有去她家。我们又回到酒吧。朗不见了，朗去了该去的地方。我坐着喝酒，没有什么比喝酒更值得我做的事了。她仍坐在我旁边，安静地抽烟。她跟定我了。我并不知道她叫啥，或者她说的时候我根本没在意。再说了，即便她说了，也不一定是真名字，这些人没什么真名字。我咬着她的耳朵说：“我以后就喊你若琳。”
她也咬着我的耳朵说：“你让我叫啥，我就叫啥。”
我有些激动，后来一想这也是她们惯用的路数。她也许一直在等待，等我这样的人。可我这样的人何其多呀，因此在我看来，只要是这人说得过去，她就是这副跟定别人的样子。我看着她的侧脸，想她是不是害怕孤独终老呀。像她这个年龄，也许每天都在算计后半生。我在酒吧的黑暗里偷笑，我想孤独终老并没什么不好。
酒越喝越多，我们似乎更加沉默。常常很久不说一句话。她也跟我耗上了，真希望她去别的地方做做她的生意。另外一桌的白人朋友像是对她有兴趣，偶尔向这边偷看。这些东南亚女人娇小玲珑，头发挽起来扎个髻，煞是好看。我伸手过去摸了摸她的头发。她一动不动，等我再侧过来时，发现她的眼泪滚下来。也许突然想起什么伤心事来了，我拍了拍她的另一侧肩膀。她也就顺势掉进了我的怀里。
她说：“谢谢你给我一个这么好听的名字。从此我就叫若琳。”
我搂着她，想起多年前搂着若琳的样子来了。我忍不住亲她的脸。她一口咬住我的嘴唇。我知道她来真的了。我们后来还是去了她家。在她家的小床上，她说起了她是怎么来的美国。也许这样的故事她早已说过很多遍了，可我还是信了。等她睡着了，我一遍遍想象一个十五岁小姑娘的悲惨遭遇。我从她四十五岁的样子去推测她的十五岁。她站在另一艘大船上回头看她们家那艘小船。我不住地想那该是什么样的眼神。寥寥几句，她就被送人了，到了那艘船上过活。她一家人也是为了活命，她说她永远也忘不了全家人如释重负的样子。也就是说要不是她，她家渔船上所有的财产将被那群海盗横扫殆尽，一家人也就没了活路。她说那个海盗和她想象中不一样。她给我描述那个人的样子，一直说他对她不错，他是她的第一个男人，真正意义上的，我根本不懂她所说的真正意义。说到这里的时候，她笑了，是那种苦笑。他对她真的不错，带她去了香港，把她转手卖了，后来再也不见踪影。她还以为后半生会在海上一直跟着他呢。接下来她幸运地得以逃脱，并混迹在一群难民中，成了一个乞丐。她说还不如乞丐，乞丐还能东奔西走，这些难民被关在某个地方没有自由，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后来她随那些人上了一艘不知去向的船，在海上漂漂荡荡许多天就来到了美国。她说她在船上遇到最有意思的事是，看人生孩子，活生生的，她永远也忘不了那股血腥气。那时候她才知道人和动物并没什么区别，说到这里，就悲叹一声，说感觉船上的人就是一群畜生。她说她从来没想过生孩子，可就在我进入她身体的一刹那，她冷静地说想为我生个孩子。她是不是也对别人这么说过？反过来说，在我进入的那一刻，她怎么会如此冷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第二天我们三个人开车去了一处峡谷，除了我和她，还有朗。是我提议要去的，朗有些不情愿，不过最终遂了我的心愿。我也是突然想去那里看看。我这个人总是这样，会突然想去干点什么，让人摸不着头脑。
这个峡谷不大，不过已经足以让我们感到兴奋。平整的一块土地突然就裂开了一道缝，像是地狱正在敞开一道门。她一直让我喊她若琳，本来不想带她去的，她像个小孩子，嚷嚷着非要去。况且她一直让我喊她若琳，我哪能拒绝若琳呢。
朗没想到我会带个女的。一路上没怎么说话，心事重重的。我们谈起若琳的遭遇，当然是身边的这个若琳。我们说着说着，就像是在说自己的心事。好在我们逃脱了，并过上了美国人的生活。朗突然说：“这是我们想要的吗？”我不知道，若琳也不知道。
那辆皮卡跟了我很多年，带着我们三个人一路狂飙，驶向渺无人烟的地方。进了深山以后，我们停下来，我就把藏在后备箱里的猎枪端了出来。像是有预谋似的，将猎枪对准了峡谷旁边的森林，接着就对准了朗。朗没有想到，我会把枪对准他。我也没想到，我只是想和他开个玩笑。我说过，自从对准一个真正的人以后，我总想端着枪来瞄准。也许我瞄准的那一刻，根本没想我正在瞄准朗。
这也是没什么，只是朗的表现大出我的意料。
他突然跪下来。双手上举，做投降的姿势，大声地哀求我。从来没人这么哀求过我。我这辈子似乎都是那个下跪的人。现在反过来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或者正在发生什么。他痴痴望着我，让我饶了他，他说这是他这辈子最不应该做的事。我恍然所悟，从前的某段记忆涌上来。他说的是他和若琳的事。之前我从不相信，不过他就这么跪着，还有什么值得辩驳的呢。旁边的若琳也吓了一跳，问我们怎么了。朗让她滚，滚远点。我喝住他，说：“该滚远的人是你，你这个混蛋。”
这句话脱口而出，朗因此匍匐下来。在朗想来，我是蓄谋已久。来这么荒凉的地方，毫无疑问是为了复仇，过来结果了他。可我为什么还带着个女的呢。也许他也说不清，但当我端着枪对着他的时候，他猜测担心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他说一直等着这一天，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
也就是说，我的逃离在他看来就是因为他和若琳。其实我已经不在乎了。在我在乎的时候，我还不知道，等到我知道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乎了。
我仍旧端着那把猎枪。枪口指着他的脑袋，甚至向前一步，将枪口顶住他的天灵盖。这一刻，我突然感觉兴奋，原来不止是我欠这个世界的，这个世界也有欠我的。
我让他讲讲他和若琳的故事，从头开始直至后来。
等他一讲完，我就让他一个人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很难过。他是我的好兄弟，他帮过我很多忙。等他走远，我喊了一声，朗。他没听到，或者假装没听到，径直向前。他的身影越来越小，后来就不见了。我不愿在若琳面前掉眼泪。她猜出了我的心事，就说去大峡谷吧。我们就向山的更深处走去。
我扛着那把猎枪，像是个去打猎的人。
四
后来我开着皮卡一路向北，把若琳忘在了一个汽车旅馆里了。像是我早就有了这个心思。事实上我并没有。我只是从旅馆的房间里走出来，才突然决定一个人向北的。我能想象她的失望，可我就是这样。我给不了她什么。
她在床上还说了一桩往事，和我有关。我早就忘记了，或许本身就是子虚乌有。她说我和她好过一阵子，她这么说，吓了我一跳。这样一说，我再看看她那双呆滞的眼神，脊背发凉。我想她的脑子可能出了问题。她不停地问我，果真不记得了吗。我想了又想，也许有这么一回事。我想起一个女的来了，不過我从来没想过她就是那个女的。我背着若琳，和别的女人也好过，不过屈指可数。她说起从前，说我喝醉了，和她睡了一晚，什么也没发生，第二天给她留下很多钱。她说一看我就是个十足的好人。后来也见过我几次，只是远远看着，从没走近过。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想到我又出现了。她见到我的那一刻，简直快发疯了。她说那一刻就想过另外一种生活，一见到我就想从头开始。
我想她记错人了。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她终究和我无关。我一路开，一路笑。
我向着北方去找芙朗。我要问问她在哪里见到过若琳。他们这些人究竟想干什么。我记得她在电邮里告诉我她为一家电视台工作。没什么说的，我就直奔那家电视台。经过几个小时的跋涉，我到了那个城市，很快通过GPS找到电视台所在的那栋大楼。我给她打电话。几个小时前，我在遥远的南方不会给她打电话，不是怕打草惊蛇，我就是想让她知道我在楼下。一个怪老头守在电梯门口等她，想想就挺刺激的。
芙朗从电梯里走出来。她说：“我知道你会来找我的。”
也许她在接我电话的时候，就已经难掩兴奋了。我自动上门，并没让她措手不及。她在守株待兔。我问：“为什么。”
她说：“你是个喜欢问为什么的老头。”
我说：“我有那么老吗，别看我拄着拐杖。我拄着拐杖，只是为了好玩。我从来不需要拐杖。你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活下来的？我是个下水道清淤工人。我在下水道里习惯用根棍子探路，等我离开下水道的时候，我也习惯了手上有根棍子。你看看有我这么活蹦乱跳的老头吗？”
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喜欢她。我想让自己变得年轻。并且丝毫不掩饰让自己显得年轻的想法。
她说：“现在的老头都活蹦乱跳。我们还是找个地方去展现你的肌肉吧。”
我屁颠儿屁颠儿地跟着。手中的拐杖有点像卓别林的，在我身体周围上下翻飞。不小心碰了下她的屁股。也许是我故意的。她回头看我，说我还是个脏老头。我连连说对不起。我想我是真的喜欢上她了。我来找她，可能不是因为若琳，冥冥中我真正想找的人是她。也许在我见她第一眼，我就喜欢上她了。我在她身后继续想下去，我一路向南的真实的原因，是为了她。想到这里，我突然感觉自己骗了若琳。为了抵消这种欺骗的感觉，我迅速将话题回到若琳身上来。
我问：“你真的见过若琳吗。” 她笑而不语。我很像她手里的玩具。
我继续发问：“你有没有见过若琳。”
她说：“这很重要吗。一点也不重要。”
我说：“那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找到我又是为了什么？”
她说：“你真是个爱问为什么的脏老头。”
说到这里，我们已经在咖啡馆落座了。我拿着拐杖对准她，就像端着我那把猎枪。我说：“假如这是把枪的话，我就想扣动扳机，让子弹穿过你漂亮的脑袋。”她算不上好看，但不知怎地，对我来说，她好看得让我不忍直视。我有点怕她，就像多年前我有点怕若琳一样。她好像很享受我对她的无可奈何。
我的拐杖一抬，就像是枪口微微一挑。她做了个中枪的动作，捂住胸口。她的胸很大，大得不像话，长在一个娇小的亚裔女人身上有点怪异。她一捂胸，我还真有些激动。我说：“是脑袋，不是胸口，你这个笨蛋。”
她说：“我喜欢胸口中枪。我的胸口早该中一枪了。”她似乎也对那对硕大的胸感到懊恼。
我们不正经了一段时间。也许这段不正经，是她故意配合我的。他们这些人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得多。我在她那里也许不止是个玩具，还是个工具。她后来严肃下来，说起那些不近人情的话来。她说三十年过去了，他们正在做一系列节目，就是印支难民三十年之现状的调查。我说我不喜欢“难民”，还是“移民”这个词更好一点。她不置可否，继续说下去，说我是那个越南社区里英语说得最好的人，所以才来找我。说到这里，又露出那种熟悉的笑，只在越南女孩脸上才看到的那种略显羞涩又像是挑逗的笑容。她不忘调侃我，说我的英语并没她想象中那么好。
我说：“这是你突然决定放弃我的真实原因吗。”
她说：“当然不是。我突然觉得你很适合做我的爸爸。假设我的爸爸是你的话，倒是挺不错的。因此我不太希望我的爸爸去上我的节目。”
我晕头转向，说：“没想到你还有这么特殊的嗜好。”
她郑重地问我：“你愿意吗。”
我还没来得及细想就答应了她。我问：“接下来，我该做些什么呢。”
她说：“去见我的妈妈。她快死了，临死前，她就想见我爸爸一眼。”
我说：“你在开玩笑吧。难道她不认识你爸爸吗。让她知道你骗她，真是死不瞑目。”
她说：“她不是我亲生妈妈。我不知道我从哪里来。听我这个妈妈说，我是在难民船上出生的。后来我的亲生妈妈就把我送了人，你猜后来发生了什么？”
她说完这些话，让我想起那个酒吧女人的话来。她说她在船上见过女人生孩子。
我说：“她自杀了。电影里的故事都是这样演下去的。”
她笑了，端详我，望穿我。我想我猜对了。她其实没有看我，她在想那艘船上的事。
她转而恶狠狠说：“你以为我在撒谎。”
我说：“撒谎也没关系。你说什么我都相信。”
她说：“你这个混蛋。”
我说：“接着说下去。”
她说：“如你所料，她自杀了，从船上一跃而下，跳进了太平洋。她也许根本没想过我会活下来。我几经辗转，最后落到我现在这个妈妈手里，她因为我这个累赘连个舞女都做不成。她这辈子真是不容易，到死还放心不下我。”
我说：“你这么一说，我真想见见她。”
她说：“别以为她是个好人。她只是除了我之外一无所有。收养我是她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她不顺心的时候，就会挖苦我，说要不是我，她会过上别人的生活。这辈子马上就要结束了，后悔也是无济于事，因此她到死对我还是不放心。她只能把赌注押在我身上。”
我说：“你这点倒是和我很像，喜欢给自己找借口。”
她说：“看来你已经把自己当爸爸了。”
我说：“我从来没当过爸爸。不知道当爸爸究竟什么感受。要是真有个像你这样的女儿，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还是很难当自己是个父亲，你在我眼前仍是个女人。你让我开始自责了。”
她说：“你和那些人一点也不一样。你和我想象的也不一样。我感觉我没找错人，你就是我要找的人。说说你在北方的生活，或者随便说说什么。我已经不想说我的事了。我现在满脑子都是我妈妈躺在病床上的样子。我受不了那种慈祥的眼神，我很少去看她，并不是不想去看她，我害怕她言不由衷地对我好。你明白吗。”
我说：“也许你想错了。她可能感觉收养你是她这辈子做对了的事情。”
她说：“有时候我想，什么样的女人会舍弃自己出生不久的孩子选择自杀呢。我想象不出。我可能也遗传了这种基因，有时候我也想象不出我会做出什么来。我的骨子里就有这种疯狂和决绝。”
我说：“你天天做采访，难道还没有了解那些人和那个时代吗。也许你根本就想象不到，他们经历过什么。”
她说：“起初我不愿做这个什么移民调查之类的，在我看来，这是那些人在对付我。或者说是对我黄色皮肤的一种嘲讽。现在我不这么想了，我喜欢上这个事情。我采访了不少人，我喜欢他们这些人。他们比我想象的更加隐忍，他们身上像是一个个宝藏，我要是个小说家的话，我会写下来。”
我说：“我不敢和你说我的故事了，害怕被你写下来。”
她说：“我是个记者。我不会乱寫的。我只会背叛你。我们记者就是骗子和叛徒。”说完旁若无人地大笑。我没见过我熟悉的那些女人这样大笑过，她是个彻头彻尾的美国人。只有美国人才会露出大白牙，笑给别人看。
我沉默了。我保持沉默，是为了观察她，并故意表现出心不在焉来。
她接着说：“我没有见过若琳。从来没见过。我骗了你。可我在你们那个社区里，听说过你和若琳的故事。我不想骗你的。最初我很希望找到你们俩，一起上我们的节目，说说那些尘封的往事。后来我就不想这样了。再说了，我也没找到若琳。你们为什么不要孩子？”
我说：“这就是命吧，或者说是报应。不过这也没什么。” 她说：“那你为什么突然离开若琳，你们发生过什么吗？”
我笑起来，在我见到朗之前，我会有另外一个答案。我说：“她和我一个最好的兄弟好上了。”
她摇摇头，说：“好烂俗的故事。”
我说：“我也是才知道，比你早知道了几个小时吧。”
她说：“也就是说，你离开若琳和这个事无关。”
我说：“我想换种生活而已。接下来我就做了十年的下水道工人。我不后悔，没什么好后悔的。这就是我。从前我还做过更疯狂的事情。”
这时她的手机响了。她摁掉了，想继续听我说。我不打算说下去了。我从来没说过那些事，而且这样说给她听，总觉得哪里不对。我没说下去。她的手机又顽固地响了。她去接电话了。我想了想若琳究竟去了哪里，会不会回了老家，或者是中国南端那个海边小城。她已经知道了真正的绍在那里，她去找他了。这么一想，我感到沮丧，感觉我这个人是多余的，那些年月也是多余的。
芙朗很快回来了。她的样子像是正准备结束一段恋情。后来又被我猜中了。我总是能猜中发生在她身上的一些事情，这让她对我刮目相看。反过来说，她觉得我有点危险了。
她说：“那个白鬼只是想上我，一见我就想上我。我给他提供了所有越南姑娘的想象。和我在一起，能让他像个身经百战的美国大兵。他却从来没想过我要什么。而且他还是有妇之夫。有时我真想杀了他。”
我说：“我可以帮你杀了他。”
她说：“你在开玩笑吧。”
我说：“我从不在杀人这个事情上开玩笑。我可以杀了他。我的车后座上有一把不止可以枪杀野鸡的猎枪。必要的时候，也可以把人的脑袋穿个这么大的洞。”我用手作比画，好让她看清多大个洞。
她说：“我只是开个玩笑。”
我说：“我也是开个玩笑。”
我们笑作一团。我发现我们之间的某些东西正在发生变化。她开始信任我，是那种由衷地信任。我能体会到那种感觉。就像我对朗的信任，即便他和若琳发生过什么，我依然信任他。
五
我去见了芙朗的妈妈。她没几天好活了，样子像是随时会死。我看着她睁大的眼睛，瞳孔似乎正在放大。这当然是我的错觉，医生说她并没看上去那么脆弱。她只是感觉自己要死了。当一个人有这种感觉的时候，整张脸就是一副死相。
其间我一直在观察芙朗。她并不是她说的那样，看得出她爱她。她坐在旁边，整个人时刻为妈妈的情绪所动容。生怕妈妈突然发生什么，让她措手不及。她的警惕来自于对妈妈不由自主地关心。
芙朗妈妈初见我时，表现出的激动不安让我很难受。进门之前，我已经有所准备，可仍感觉准备不足。没想到我对她如此重要。最初我以为我的出现只是用来满足一下她的好奇心。她紧紧握着我的手，应该算不上握，是抓，她的手像是鸡爪子，又像是藤条，看上去羸弱，却死死抓着你。她哆哆嗦嗦地说：“终于找到你了。”
她一直不松手，我的額头上开始冒汗。开始担心她因我又活转过来，或者一脑袋栽下去一命呜呼。这两种可能都不是我想要的。后来还是芙朗帮我解围，她站在我们中间，就像是站在一对父母中间。我们因她的存在，更像一家人。
好像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也该像个犯了错的男人。不过她很快原谅了我。她可能早就原谅我了。只是没想到我竟然不可思议地出现在她面前，就像生活的另外一种可能，放在她面前任她选择似的。她一笑，才有了点人样子。她说：“我们找了你很久。你是不是故意躲了起来？”
她的英语说得不错。她的嘴唇一直在抖，我挺担心她和我说家乡俚语的。我想她不会的，英语说得这么好的人，会想方设法来表现她说得好。我说得没错，她没打算说起家乡话。我们这些从海上逃亡过来的人，只要一见面，就想说家乡话。即使说起来南腔北调，谁也听不懂谁说的，但也要硬说下去，像是可以证明自己，也是为了证明别人。这个世界上，没有谁可以证明谁。
我和若琳除了说英语，就是客家话，客家话是中国的地方方言。她喜欢我用客家话读中国诗给她听，她说我们中国的诗歌真是美极了，读每一首都让人想哭。我们从没怀疑过自己是中国人的事实，虽说我们住在越南社区里。要是有个华人来访，我们会高兴得不得了，像是老家来了人。若琳不在的日子，我已经很少说客家话了。就在病床上的她松开手的那一刻，我想起给若琳读诗时的场景来了。我忍不住掉了眼泪。
三个人陷入沉默。窗外有嗡嗡声，或许是割草机的声音，要不是有这种声音飘进来，我可能会落荒而逃。我不该答应芙朗的。我会情不自禁想起芙朗的那个亲生父亲，这让我有点受不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之前想说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我只是低着头，假装忏悔或者感激。芙朗妈妈说什么，我都会点头。我对不起这个女人。
在芙朗妈妈看来，我可能是个木讷的人。这更像符合她对我的想象。一个老实巴交的移民，没有任何想象力，对于突然多出个女儿来，有点无所适从。她为了让我更放松，当然这也是我对她的臆测，她决定单独和我谈谈。芙朗出去的时候，略显不安，她可能怕我露馅。她从我身旁走过，什么也没说。我知道她想要说什么，意思是让我别乱说话。我不想让她失望，也不想让她的妈妈失望。我微笑着扫了一眼芙朗的背影，这样的细节不可能逃过芙朗妈妈的眼睛。她正在沉默中观察我。
整个病房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我突然放松下来。病床上的女人给了我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像是我的某一种结局。我是来照顾若琳的，我们俩白头偕老了。我问她是否想吃点什么。这只是个开场白，也代表我已经放松下来了。她说让我好好坐着，并认真端详我身上的一切。她问我老家在哪里。我说了绍的故乡，我说我爷爷是中国渔民。当然是绍的爷爷。她说她也是，不过她也记不清楚了，也许更早。他又问我会说越南语吗，我说我不会。她说其实我们都是中国人，不过她会说越南语，芙朗因此也会一点。
她说：“没想到摇身一变，我们又成了美国人。而且会死在美国，一想到死在美国，我就难过极了。” 我说：“我要好好谢谢你。要不是你，我怎么会想到我还会有个女儿。”我这么说有点像调侃，我这个人就是这样，说什么话就像是在调侃。为这句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我低下了头。
她说：“你不知道吗，难道一直都不知道吗？”
我说：“我以为她们都死了。她们也以为我死了。”这是我想好的词，终于有机会说出来了。
她说：“其实不怪你，应该怪那个年代。可是那个年代又有什么可埋怨的呢。关键我们也不知道埋怨谁。是谁让我们变成这样的，我一直在问自己。我没有答案。这就是我们这些人的命。”
我说：“你说得对。年龄大了就开始信命。我是信主的，愿上帝保佑我们。”这不是芙朗交代我说的，这是我现编的。我突然想变成一个信主的人。我很想和她聊聊上帝。当然连我自己也沒想到。
她说：“小时候我们信妈祖。我们这些渔民都信妈祖。这么多年过去了，我都忘了我还信过妈祖。”
我说：“你想回去看看吗。”
她说：“回不去了。我也不想回去。如果我死了，就让芙朗把我的骨灰撒在太平洋里。我早该死了，还能活这么久，是妈祖的天恩。从小我就知道我不是个好命的人。”
我说：“你是。你有芙朗。”
她说：“芙朗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分。不是她，我撑不到今天。她知道我想要什么，今天就把你带来了。我知道她最懂我。”
我说：“你也最懂芙朗。”
她说：“我不懂她。我不知道她天天在干什么，我也不知道她天天在想什么。不像她小时候，只要她看看我，我就知道她想要啥。我第一眼见到她，我就知道这辈子和她分不开了。有人劝我不要领养她，说我还没有结婚，还是好好想想自己的后半辈子。我没想过，我不后悔。”
我没什么好说的了，并想让她好好说下去。她却不说话了，冷冷看着我。她像是有了意外的发现。
她突然问我：“你为什么来这里？”
我猜她的意思是说我为什么才来这里。我猜错了。她在质问我。她说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个冒牌货。可她并不想拆穿我，后来忍无可忍，还是决定戳破我。是我不经意间的洋洋自得伤害了她。比如谈论上帝，她说我有什么资格在她面前谈论上帝？我顺水推舟也就承认了，我也并不想这样，只是想帮帮芙朗。
我说：“我喜欢芙朗。”
她恶狠狠地指着我说：“你不能喜欢她。像你这样的人，不配喜欢她。”
我问她：“什么样的人才配？”
她说她不知道，反正我这样的人不配。我说喜欢她，并不是她想的那种喜欢。我希望能像父亲那样喜欢她。她不说话了。
沉默再次蔓延过来。窗外的嗡嗡声也不见了。我受不了这样的沉默，就突然背起王维的诗来了，像多年前我面对着若琳。我用客家话徐徐地背下去：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诗了。并不是它有多打动我。读它的时候，就像是在念南无阿弥陀佛。这么多年来，我背下来不少诗，说实在的，这些诗的存在也许才是我能撑下去的缘由。比如我在下水道里一步步走下去的时候，我就一首首念这些诗。
这首诗让我平静下来。芙朗妈妈却变得异常激动，问我是怎么认识芙朗的。她对我突然念诗感觉莫名其妙，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可能会让她意识到我是个危险人物。
我还没来得及张口说话。芙朗就来电话了。我以为她一直在门外偷听。她给我的感觉就是个很会偷听的人。这首诗我也像是读给她听的。她在电话里大喊，说有个男的想要杀了她。她大声喊HELP。最初我猜想是个恶作剧，不过我仍以最快的速度冲了出去。我也没想到我还能跑这么快。我脚下生风，像是从下水道的生活里一跃而出。我奔向皮卡，端出我的猎枪，直奔向芙朗。芙朗和一个中年白人正在对峙。两个人在太阳下一动不动，互相盯着对方。芙朗的个头很矮，为了能和那个男人对视，不得不仰着头。这并没让她处于劣势。男人出手了，推了她一把。她仍不罢休，继续向前，保持原来激扬的姿态。我大吼了一声，并将枪口对准了那个中年白人。
后来芙朗说有我这样的爸爸真好。那个中年白人就是她说的有妇之夫，她爱上的那个人。她为了惩罚他，将他们两个人的床照发给了他的老婆。那人因此勃然大怒，嚷嚷着要杀了她。她说她其实早就想这样了，只是见到我之后才觉得非这样做不可。她说从我身上发现这一切没什么大不了。我们又一次笑成一团，不过她是笑中带泪的，我知道她很难过。她的笑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我们一起嘲笑那个白人的落荒而逃。
当我们平静下来时，我们又转向了另外一个话题，说起我念的唐诗，说到我被拆穿，又说到芙朗的亲生妈妈。我说她很可能不是自杀，我只是乱猜。她一下子被我的话击中了。我很想安慰她两句。她却打断我，郑重地问我：“泰德，你是叫李文绍吗。”她说她是绍的女儿。没错，她是绍的亲生女儿。她斩钉截铁地重复。我被她镇定的样子弄得哭笑不得，在我看来她这么明目张胆地编造故事，是对我的蔑视。不过我感到温暖，这么多年了，还没有人对我这么好，把我当成个真正的人，刻意靠近我。对很多人来说，我只不过是个脏兮兮的下水道工人，况且我垂头丧气的样子，让很多人感觉我是个不小的麻烦，说不定会对他们做些什么。
芙朗说到一封信，来自遥远的地球的另一面。是她最近才收到的。这封信才是让她寻找我的真实原因。信是芙朗的一个阿姨写给她的，这个阿姨曾在美国待过不少年，后来又回了越南，住在胡志明市。这是信上说的。那人像是知晓芙朗亲生妈妈的一切，不过信上并没提太多。关于这个阿姨明明知道芙朗是个孤儿却坐视不管，并且这么多年过去了才给芙朗写信等等诸多疑点已经变得不重要了，至少目前看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芙朗的亲生父亲真的是绍吗？我见绍的时候，他未婚，而且他的未婚妻是若琳。
芙朗找我，是真的在找亲生父亲。可令她意想不到的是，我根本不是绍。这让我更加想去找绍，三十年过去了，但愿他还活着。他还能认识我。 和芙朗分开后，我突然感觉她不像是在撒谎。她是那种一旦认真就会认真到让人吃惊的人。我想着她的话，因此想起绍，想到绍和我说话时的样子。那么多年过去了，他像是从来没离开过我，一旦想起他来，他就像是正在我的房间里踱步，猛地回头看我一眼。三十年前，我们在中国最南端的海边小城里成了最要好的朋友。我是本地人，而他是从海上漂来的客家人，我不知道他们这些人从哪里来的，他们也操着和我们一样的客家话。可我们这些本地人并不喜欢他们，说他们是外国人，想让他们滚回海上去。绍常常提着一个神秘的手提箱，他是个做生意的好手。箱子里有很多我没见过的宝贝。在那个贫瘠的年代里，我多么想见见箱子里究竟藏着些什么鬼东西。手提箱一被打开，我吃了一惊，那些洋玩意让我觉得世界很大，还有好多我不知道的事情正在发生，从那一刻起，我就暗下决心跟定他了。
他在那个城市里走街串巷，偷偷卖他说的那些宝贝。绍有的是路子，他从朋友那里贩来不少这些东西，都是从越南过来的走私货，我们因此赚了不少钱。这些黑胶唱片还有手表，让我们在小城里很受欢迎。那是八十年代初，那个城市正在蠢蠢欲动。我从未想过绍是怎么拿到货的，那时候我感觉他是和黑胶唱片融为一体的，现在想来真是不简单，从这点上看，芙朗是她的女儿是极有可能的。他咧嘴笑得的样子和芙朗的确有些相像。我一边想那些过去的事，一边一口口喝威士忌，我很快喝得醉醺醺了。
芙朗在凌晨给我打电话，我从来没在凌晨接过电话。我被电话吵醒，让我感到愤愤不平。可我一听是芙朗，我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她说生活在不停和她开玩笑，她睡不着，想和我说说话。我们谈了很久，说起了那个真正的绍。我们已经知道了接下来该做什么了。我们要去中国。
六
再次看到芙朗，已经是去飞机场的路上了。她是绍的女儿，让我觉得怪怪的。我因此变得严肃正经起来，不得不像个父亲。芙朗却分外轻松，她说再也不怕我这个脏老头会做出什么来了。之前她一直把我当成绍，因此特别害怕对我失望。发现绍另有其人，她就不用这样想了。她后来竟然说是陪我去的中国，看我这么老，不忍心让我一个人独自上路，她是慈悲为怀。她表现出对绍的漠不关心来，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不管怎样，这都会让我感到轻松。
我们的飞机在太平洋上空飞翔。我把那辆皮卡和那把猎枪丢在了美国。隔着舷窗向下望，还能看到太平洋里的美丽小岛，这只是我的想象，我不愿向下望。芙朗对我来说就是这样的小岛。我挨着她，胳膊触碰着胳膊。那一刻，我很希望飞机往回飞，飞回美国，飞到新奥尔良。我后悔告诉她我不是绍了。我就是绍，我是她的父亲，我有一个这样漂亮的女儿。让芙朗搀着我，走在那个小镇的主干道上，让所有人都来看看，我有个漂亮女儿。可我现在，却正把她拱手让人。
她坐在我旁边，戴着耳机听音乐，也不和我说话。我们像是一起去旅行，而且早就习惯了这种旅行，让我感觉所有一切都不过尔尔。后来我就睡着了，梦里我见到了绍。绍和若琳在一起，他们一起来接我。下飞机的时候，我却走不动了，两条腿像是别人的。后面的人一直在催我下飞机，可我就是一步也动弹不得。绍和若琳紧紧相拥，仰着头看我。他们的样子像是在议论我，后来就开始嘲笑我了。我不知道是谁猛地推了我一把，我就一头栽下去了，接着我醒了。
飞机一落地，芙朗兴奋地尖叫。她说：“中国，我来了。”我没想到她会这样，她竟然说她早想来看看了。还说让我陪她爬长城，去看大熊猫。好像她来中国是来爬长城和看大熊猫的。她似乎已经忘了是来找绍的。她一路的沉静和她下飞机后的样子判若两人。她对我来说是个谜。她越是这样，我越是感到悔恨，我应该一辈子做绍的。
我没有陪她去爬长城。我想早点见到绍。她说：“我一点也不想见他了，上飞机之前，我还有一点好奇心，现在一点也没有了。他在我眼里，还不如一只大熊猫。”她要去看大熊猫了，她说一不二，我怎么劝她都无济于事。她丢下了我。在中国这块古老的土地上，我四下张望，感觉自己孤苦无依。这曾是我的家乡，现在却让我有一种异国他乡的感觉。我又想起一首诗来：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我开始练习那一句句生疏的中国话。可我说的客家话，对于习惯了说普通话的中国老百姓来说，简直还不如英语好懂。因此我又只能说英语。
等我赶到绍所在的那个城市，我几乎不认识这个曾经生我养我的地方了。它变得面目全非，我还以为又来到了新奥尔良。甚至我还有一种又去了纽约的感觉。人山人海，想找到绍绝非易事，况且他也很可能改了名字。我们中的不少人到了个新地方总会给自己改个新名字，像是个重新开始的仪式，为自己寻个好兆头。我不得不借助一个华侨接待中心的组织，才有可能找到绍。他们说没问题，不过有好几个绍，不知道我要找哪一个。
我浏览了一下这些人的资料。当我看到一个叫黄德泰的名字时，我差点不能自已。要不是旁边还有人在，我很可能会摸摸这三个字，还会掉几滴眼泪。我指了指黄德泰这三个字，说就是他。旁边的人问我确定吗。听他的意思，像是这个人让他们有些不确定，或者说这个人已经死了。当时我别提多紧张了，生怕这个人会说出黄德泰已经死了的话。我的身子开始摇晃，连下巴颌也在颤抖。我在等着命运的审判，等着那个已经被我忘掉的海上之神的审判。
见我再三确认就是这个叫黄德泰的人，那些陪同我的人开始两眼放光。我确定黄德泰没有死，而且情境似乎相反，这个黄德泰很可能过得不错。连我这样和他沾亲带故的人，都让他们感觉到惊奇。后来他们说，黄德泰是个了不起的人，是鱼嘴镇上最有钱的人。说到鱼嘴镇，我的眼眶又是一热，这可是我出生的地方。他们还问我，我和他究竟什么关系。我说是兄弟。他们笑了，开始帮我联系这个叫黄德泰的人。他们似乎不相信黄德泰突然冒出个兄弟来。
令他们意想不到的是，我才是真正的黄德泰。黄德泰是我爷爷给我起的名字。为了不忘掉這三个字，我给自己起个叫泰德的美国名字。黄德泰，黄德泰，我在嘴里不停默念。
三十年前我叫黄德泰，而黄德泰叫李文绍，我们都喊他绍。我看着黄德泰的资料，就想起二十岁之前的我。上船那年我二十岁，绍比我大两岁。令我意想不到的是，等我走了之后，他竟然真把名字改成了黄德泰，并让更多的人知道了黄德泰，而我把绍带到了美国，成为一个无人问津的下水道清淤工人。这样的对比让我心乱如麻，很想找个机会借此溜掉。我不停去厕所，每一次我都想逃之夭夭。我害怕见到黄德泰，害怕见到他一副洋洋自得的样子。要是芙朗在就好了，那一刻我恨芙朗，我是为她而来的，而她却溜掉了，像是我自己要来见黄德泰似的。在那个接待室里，我无路可逃，我清楚这种无路可逃的感觉迟早会来。 我拿出一只骰子出来。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只骰子早就色泽暗淡了，像是被很多人摸过，摸得灰头土脸。这还是我第一次拿出来示人，而且已经到了必须拿出来的时候了。它一直跟着我，没有它就没有绍，没有美国的泰德。我一直对这只骰子耿耿于怀。这只骰子意味着我的失去和得到，我从来就没有放下过。就在一遍遍掷这个三十年前的旧骰子的时候，黄德泰进来了。他轻声喊了我一声，阿泰。三十年没人这么喊我了。我被这一声吓坏了。我回头看他，他像是早就猜出是我来了。我说：“是我。”之前我都喊他绍哥。
他说：“我以为你死了。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会不会是你。”绍像是一直在说客家话，似乎没学过说普通话，常说普通话的人再来说客家话，就会让人感觉怪怪的。他没给我那种怪怪的感觉，他的话可以让我轻易就回到过去，回到那个荒凉的小渔村。
绍的脸变大了，大了一圈，这让他很像个大人物。他的眼睛仍然像鹰一样，准确凶狠，毫不留情。这也是我一下子就发现进来的人是他的强有力的证据。我一直有点怕他，就是因为这双眼睛。可我知道他事实上温柔得可怕，遇事优柔寡断，常常问我该怎么办。那双鹰一样的眼睛似乎是来对付他自己的。绍曾经说过他倒是有点怕我，说不知道我下一步会做出什么来。我是那种让人提心吊胆的人。我们俩迥然不同，但又像是趋于一致，就是让人不放心，也让我们自己不放心，因此那只骰子就变得异常重要。骰子一掷，事情就变得简单了。他看到桌子上那只骰子，我们相视一笑，接下来我又轻轻一掷，骰子就在桌子上滚开了。大就听他的，小就听我的。四五六为大，一二三为小，世界在骰子面前简单到只有大小。那张船票就是这么归我的。那是仅有的一张船票。我因此成了那艘船上的李文绍，而他不得不成了黄德泰。
那一张船票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一种不一样的生活。这张船票如同上天的恩赐。绍没有必要和我分享的，它是属于他的，本来就属于他，而且只有他的独特归侨身份才有资格上那艘远洋船。他是真正的移民，而我是土生土长的中国渔民的孩子。海上漂荡的那些船只都是在等他们的，和我们这些人一点关系也没有。那张船票在他手上呼啦啦响，对我是个巨大的诱惑。那些天，我正陷入被人围追堵截中，很想找机会脱身。头几年，我干过不少坏事，一些人还因为我锒铛入狱，后来世界变了，我也没想到会变得如此之快。他们平反了，一些人纷纷出狱。我常常害怕他们会在街角堵我，杀我个措手不及。我太想上那艘难民船了，尽管我不太知道它能带我到哪里。我骨子里就有逃亡的基因，这大概也是我能和绍这样的人混在一起的原因吧。他们的生活让我感觉新鲜刺激，每一天似乎都不一样。绍也想走，他真是个好兄弟，说还是掷骰子吧，让上天来决定究竟谁去。骰子一掷，结果是个小，我赢了。我说再掷一次。轻易就夺取了他该有的东西，我还是感觉说不过去。他说我们从来不掷第二次。骰子在滚动的时候，我就有预感，那张船票会是我的。我赢了那张船票，天知道我有多开心。那时候我一心想走，不管去哪里。我们约好了，只要我在外面混好了，就来接他和我的奶奶。一晃三十年过去了，骰子仍在桌子上滚。
还记得我上船那一天，我让他好好照顾我的奶奶。奶奶根本不知道她再也见不到我了。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可我不用问绍，就知道她肯定死了。在那个小渔村我只有一个奶奶，这和绍只有一个爷爷是一样的。我们都是孤儿，我的父母死在了渔船上（我一点印象也没有了），而他的父母是怎么死的，连他也不清楚，至今还是个谜。在那个年代，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人命如草芥。我们相识是在一次本地人和归侨之间的群殴上，本地人和归侨之间总是因为土地而不断纷争。我是本地人，而他是归侨，这算得上不打不相识。从那时候起，我才知道他们这些人和我们一样。我没把他们当外人。后来我们又遇上了，他问我要不要跟着他做生意，他因此把他的魔箱打开了。我被那个新世界吸引住了，那只箱子里总会变出一些奇奇怪怪的新鲜玩意。我始终没搞清楚，那些东西究竟是怎么来的。他有不少秘密，那时我并没这样想过。我只觉得他是我的好兄弟，我醉心于桃园三结义或者梁山一百单八将的美好想象中。我们镇中心的戏台上，天天上演那样的故事。
骰子最后落定了，又是小，还是我说了算。我说：“我又赢了。”
他说：“是的，你赢了，你把我的若琳也赢走了。”
他这么一说，我就知道若琳来过。真让我吃了一惊，可我还是面不改色，说：“我还赢了你一个女儿。”后来我说起芙朗。他的鹰眼一闪，我就知道这是真的。芙朗没骗我。这又是一段不为人知的隐秘故事。他问了问芙朗是怎么找到我的。对于突然多出个女儿来，他似乎一点也没感到意外，像是理所应当。这让我感到沮丧。也许是他见惯不惊了。他对什么都不吃惊，让我有点难过。我本来是想吓他一跳，没想到所有这一切都似乎在他意料之中。
他说：“我也赢走了你的一切。”
他开车带着我四处转转，不停地问我对所到之处还有印象吗？我没有兴趣，其间我一直在想，他为什么闭口不谈芙郎，表现出令人不安的冷漠来。我很想问问他为什么，始终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开口。后来我见到他一大家子人，更不能谈起芙朗了。他现在果真是子孙满堂。我这样一个孤苦老人坐在他们中间，显得极为难堪。我被他们簇拥着，无话可说。
有个孩子问我：“你真叫黄德泰吗。”
我点点头，他们对我真的叫黄德泰感到不可思议。这孩子是绍的孙子。
我还见到了绍的老婆。她也对我充满好奇。她是不是在想，上船的如果是绍，她嫁的人就会是我，一旦是我，又会怎样呢。
一看她就是本地人，不像是归侨，而且她的普通话说得不错。坐在她旁边的绍，很快就被淹没了。绍这些年的日子因此一览无余了。我更加无话可说，除了对着这个女人笑。我甚至萌生一种对不起绍的感觉。
那一顿饭对我来说是个不小的折磨。饭后，我和绍又单独在一起了。我们去了码头，一起面对那些来往的渔船。绍哭了，我没想到他会哭。他的哭让我措手不及。我还在感受那些渔船的鳞次栉比，就像是时间在我们面前展開了。他一掉泪，我也难以自已，和他一起哭起来。两个老头对着一片海抱头痛哭。我才知道他一直在压抑中。我又一次想起芙朗，很希望她能看到我们这一幕。 绍说：“你走后，我一直想走，一次也没走成。有一次我差点走成了，我已经到了香港，在那里滞留了一个月。他们还是把我遣送回来了。我就永远成了黄德泰。去年，我女儿去了美国，她让我去。我想了很久，决定不去了。再也不想去了。当我发现这一切变得轻而易举的时候，我一点也没兴趣了。还是老死在这里吧。”
为了让他没那么难过，我撒了谎。我说：“我也一直想回来，可一次也没回成。”事实上我从没想过走回头路。我接着说：“我羡慕你，我现在是孤家寡人。我死在家里，都没人收尸。”
绍让我留下来，说要为我养老。我淡淡一笑。那一刻我突然想到了若琳，若琳才是那个为我收尸的人，当然我要死在她前面。我会死在她前面的。
我问到了若琳。他说若琳的确来过，那也是他第一次见到若琳，不过她很快就走了。绍说她不告而別。我猜她是落叶归根了。我知道她在哪里。这么一想，我变得兴冲冲的。我还是想找她。我的后半辈子不能没有她。
七
我一直在等芙朗。芙朗不来，我没办法离开。我和绍没什么好说的了。他似乎也和我没什么说的。该说的都说完了，不该说的也不会说的。后来我们就很少见面了。我们俩不约而同等芙朗现身。
那些天，我去了一次奶奶的坟前，一次就足够了。绍陪我去的，他要不去，我连地方也找不到。路上他谈起了奶奶临终的岁月。他没说太多，我就知道奶奶死得凄楚。绍是怕我过于伤心。我也纳闷自己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过，这让我感到惭愧。
那块黑岑岑的墓碑快要被杂草淹没了，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清理干净，让奶奶的名字一点点见了天日。当然，奶奶连名字也没有的，墓碑上只写了个“黄氏”。我并没有哭出来，虽然我在路上酝酿了很久，等我真正面对一块墓碑的时候，我感到了恐惧。像是那座坟里埋葬的不是我奶奶，而是我自己。我很快就仓皇逃离了，绍在后面追我。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腿脚不利索，我拄着拐杖也比他走得快。
再次见到绍，芙朗已经回来了。也许是芙朗并没从长城和熊猫身上找到她想要的东西，因此显得有些沮丧，或者她对这样三个人围坐在一起的场景感到厌倦。反正，她有些不屑一顾，仿佛随时会离开。当绍说到她的亲生妈妈时，她才有了一丝热情。如果没有芙朗，绍会把这些故事烂到肚子里的。绍的经历比我想象的还要错综复杂，他还有过一个有夫之妇的情人。芙朗的妈妈大着肚子逃出来找绍，如果这个女人没有死在海上，而我已经有了若琳，再来一个，真不知如何替绍收拾残局。绍又一次痛哭流涕，一直祈求芙朗的原谅。那她为什么选择跳海呢，绍也弄不清楚，并说她不是那种一死了之的人。在绍的缓缓叙述中，芙朗像是对他多了几分好感，话也渐渐多起来。可他们是无法对话的，一个说客家话，一个讲英语，我也就显得更加重要。我是他们父女的翻译。绍说了很多话。他像是要把一辈子的话说完。他不止说给芙朗听，更多的是说给我听。我也因此想起那些年月，想起那一张张逃亡的脸。
和绍分开后，芙朗说她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一个父亲。她一点也不像他，不过也让她看到了自己的内心深处。也就是说她的内心可能住着这么一个人，像绍一样的人。她有可能变成另外一个人的。她说她更像我，总是让人提心吊胆。她本来可以成为一个温柔又安静的人，哪怕有多艰难，她身上有这种基因。我被她的话打动了。她也许只是随便说说，可我还是差点掉眼泪。
她冷不丁地问我：“这会不会是假的？感觉像一场梦。”
我说：“我也老这么问自己。”
她说：“我还是觉得你才是我的爸爸。”
我想让芙朗留下来，和绍叙叙父女之情。芙朗没兴趣，她感觉没有白来就够了，不想节外生枝。也就是说她只是过来看一眼，而且令她欣喜的是，她没有失望，她喜欢他，喜欢这个叫绍的老年男人。她没什么留下来的必要。她要和我一起去找若琳，她想见见若琳。正当我们启程去找若琳的时候，我接到一个电话。
找我的人是另一个若琳。
我说：“若琳来了。”
芙朗也为我感到高兴，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见她了。
我说：“是另一个若琳。”
她说：“怎么又跑出来一个若琳。”
我说：“这个若琳是个舞女。”
芙朗说：“你真是个脏老头。”
我把这个若琳的故事讲给她听。我们又一次笑作一团。我们像老朋友那样勾肩搭背。
芙朗突然郑重地告诉我说：“你可能再也找不着那个若琳了。你把她弄丢了。”
我又想掷骰子了，骰子一掷，世界就扑面而来了。
我问她是不是一直在跟踪我。她笑，这笑似曾相识，是我那些越南裔的朋友才会有的笑。这种笑一直在她脸上持续，就像是不断提醒我是谁。这也是我早早搬离那个社区，一路向北来到明尼苏达的原因。这里有漫长的冬季，雪总是下个不停，隔着玻璃窗往外看，上天像是又给我们开了一扇门。
我让她进我的家门，不是因为她的锲而不舍，而是我突然想找个人说说话。我像是有一个多星期没说过一句话了。她也的确锲而不舍，除了给我连续发电邮，还给我电话留言，甚至在我家周围像个侦探似的徘徊。像她这样的年轻人还真是少见，她身上有一股子亚裔人的韧劲。可听她慢悠悠地讲英语，那股子轻佻劲头已经让她美国得彻头彻尾了。
她说她叫芙朗，不少东南亚裔的人都喜欢给自己起个法国名字，有些事情真是说不清楚，越是在反对什么，似乎越是想成为什么。她深陷在沙发里，因为身材娇小也就显得楚楚可怜。她的脑袋来回转动，活像一只东南亚鹦鹉，冷不丁一眼捉住我，死死盯着，那样子不撞南墙不死心。我想她为了能从我嘴里套出话来，和我睡一觉也会在所不惜的。我见过很多这样的记者，这倒激发了我身上古怪的斗志，她越是想，我越是不想成全，看她能怎么样。我喜欢欣赏她们这些人气急败坏的样子。
我说：“你要没有跟踪我，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会在家，即便我在家的话，你怎么就断定我会让你进来？”我的英语说得像本地人一样地道，已经有了明尼苏达口音了。
芙朗说：“据我所知，您已经很久没出过家门了。”
我说：“你到底是谁？”
芙朗像是和我说了一句越南语。我不是很懂，可我在那个社区住过好多年，他们铿锵的语调就像是鸭子在叫，我已经熟悉得头皮发麻了。
我说：“不要和我说那些鬼话，我是个美国人。”每当我这么说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在撒谎。
芙朗说：“我知道你有话说，而且你想让我坐在这里。”
我说：“你们真是无孔不入。”
芙朗说：“不是我们。是我。我知道你们这些人经历过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有些东西不会轻易消失，它们一直都在。”说完就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来。仔细端详一番，像是对这张照片还不够自信。她伸手递给我，手指娇小好看，指甲竟被涂成深蓝。
我没看照片，反倒盯着她。她把眼镜顺势摘掉了，似乎刚哭过，眼脸有些红肿。她看上去心事重重，并不是像我以为那样的心机重重。
不看照片，我也知道那个人就是我。我靠在船舷上向岸上的人挥手，周围是挤挤挨挨的人，那时候我多年轻呀。我在一群人中间，莫名其妙地成了镜头的中心。万万没想到，我曾被这样的长镜头定格过，我想应该又是法国人，他们喜欢这么干，更不可思议的是，后来这张照片竟然广为流传，我的脸突然成了一群人的脸，也就是说我的表情代表了一群人，甚至是那个荒谬的时代。每每说起印支难民时，这张照片就是最完美的证据。这张照片在告诉所有人，那个时代正在发生什么。
有那么一刹那，我走神了。这当然没有逃脱芙朗的眼睛。她也许正心花怒放，兴冲冲地等我上钩呢。她在等我说话，我也在等她说话。我看过照片了，也没什么好说的。一张老照片有什么好说的。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早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也不清楚她究竟想知道些什么。这对我无关紧要，我只是想和她说几句闲话。她在我面前其实不过是只可爱的鹦鹉。这让我想起我养过的那只东南亚鹦鹉，它在年前死掉了。是我杀了它，我不想看它活生生地受罪。它已经老透了，老得将自己脖子上的毛都啄光了。
有时我想，我还不如那只鹦鹉呢，它至少还有个人为它收尸。像我这样的人，倘若死在这栋空荡荡的房子里，不知道多久才能被人发现。
她说：“泰德。”
她一进门就这么叫我。看来她知道的比我预想得多。她喊我泰德的样子，有点像若琳。我从无人问津的尸体中抽神回来。
她继续说：“我见过若琳。若琳说不让我来找你，她说你是个混蛋。”她说若琳的语气，就像是若琳是她熟悉的老朋友。
提起若琳来，我就开始心惊肉跳。我以为自己早就忘了这个女人，芙朗一说，我还是难以自已。我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芙朗悠悠地说：“他们非让我干这个，也许我是最合适的人。我怀疑他们最初会选择我，就是为了让我干这个。”
我说：“你们这些人到底是干什么的。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些故事早就石沉大海了，即使不石沉大海，也没什么意义了。你们在干一件毫無意义的事。”
芙朗说：“我能不能喝一杯？”
她似乎不是我料想的那样，一门心思在我身上，一旦得逞又逃之夭夭。或者说，她的莫名忧郁已经成功骗取了我的信任。我开始想和她说点什么了。我又有什么好说的呢？他们想从我身上得到些什么？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不死的越南移民，死在家里不知道多久才会被发现，这样的人除了死还有什么新闻价值。即使死，也像是哗众取宠。
我说：“你想喝点什么。我这里到处都是酒。”
芙朗说：“看得出来，你是个老酒鬼。随便什么都可以，我只是需要酒精。”
我给她倒了一杯威士忌。她一饮而尽。我又给她倒了一杯。杯里的酒在她手心里摇晃。
她说：“泰德，我突然对你没兴趣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不想采访你了。”
她这么一说，我大惊失色，感觉到她身后的墙壁也跟着摇晃了一下。我忙说：“为什么？”说完后，我开始后悔，也许这又是她的鬼主意。
她说：“我不会再来找你了，若琳是对的。”
说完她就要起身，我忙拉住她。对这样的急转直下，我还没转过弯来。我继续问她为什么。她让我放手，我死活不放开。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死死拽着眼前这个陌生女孩，样子像是在哀求她。我这一辈子就这样，不停地哀求，到最后这种哀求仍不放过我。这是我骨子里的东西，我天生轻贱。芙朗只好复又坐下，不过对我早已没了丝毫兴趣。这么多天的努力，我的几句话就让她功亏一篑。她究竟是怎么想的？ 我说：“你就这么放弃了，值得吗？”
芙朗说：“我可以为了一句话只身来到这冰天雪地，也可以因为一句话就不顾一切地放弃，没什么大不了的。”
看我这副样子，她有些不忍，欲言又止。对这种廉价的同情我见得多了。我打算恢复从一开始就保持的那种骄傲姿态，心想她要走就走吧，就像从来没来过。我为自己刚才死死拽过她的胳膊而感到懊悔。我已经撑了好些年了，没想到被这个年轻女孩的几句话一戳即破，可见我又多么脆弱不堪呀。我望了一眼窗外纷扬的雪，不知道会下到什么时候。世界早就白茫茫一片了，这是我喜欢的世界的样子。我从南到北就是来看雪的，这样说下去，一切像是真的，或者本来就是真的。外面的雪蒙蔽了这个世界，雪就是来蒙蔽的。我也被蒙蔽了，我躲在这冰天雪地里，假装和他们那些人不一样，事实上，他们那些人一刻都未曾离开过我，我也一刻不曾消停地想念他们。我的逃是为了证明我在那里。在我人生里，我不愿提这个字。我这辈子总是在逃，直到逃无所逃为止。我也许根本不喜欢这没完没了的雪，有时候看久了，还会生出恐惧来。其实我怕这漫天的雪。
我说：“你不是想知道我在那艘船上究竟发生过什么吗？我从来没告诉过别人，我想说给你听。船长是个高棉人，不知道他是不是船长，反正所有人都听他的，他和我想象中的海盗不一样。他戴着眼镜，说话像个女人，但所有人都怕他。他杀人不眨眼……”
芙朗说：“我不想听了，你不是我要找的人。你说的话也不是我想听的。”
我说：“你们这些人像蛇一样，冷酷无情又狡猾多端。你走吧，滚得越远越好。虽然我还不知道你为什么来找我。”
芙朗起身说：“对不起。”
她向外走，走到玄关处，回头看我一眼。这一眼让我感到莫名其妙。要是我没理解错的话，这一眼分明饱含深情。像是情人的眼神，或许是我看错了。像我这样的人，她怎么会喜欢呢。不过等门啪的一声关上，我仍旧不能从她的深情回望里脱身而出，年轻女孩的一眼就能让人不能自拔。我死死盯着窗外，看她走在风雪里。
这真是奇怪的一天。
二
我决定去找若琳。我站在森林公园边界的小径上，想要马上见到若琳。这是我常走的路，不过在这样的风雪天里我还是头一遭。迎着风雪一路走下去，让我有点像林冲。我想起小时候在中国最南端观看地方戏的情景来了。舞台上的雪洋洋洒洒，我一直困惑于那些飞雪究竟是什么东西做的，后来弄清楚了又表现出极大的失望，所有的好奇到最后都不免让人失望。这样一个恶作剧似的戏台一旦在我内心驻扎下来，就开始向四周辐射，让我想起更多来。我不得不向森林深处走去，以此来驱散那些阴霾似的记忆。
我原路返回，深一脚浅一脚，脚下嘎吱嘎吱响，雪的松软让我感觉一切并没那么坚固。路上遇见几个白人，他们在路边堆雪人，用奇怪的眼神看我。也许只是我的臆测，他们那些眼神其实和我的肤色无关。只是因为这里很少能看到人。他们其实是想和我攀谈。我懒得搭理，我的眼里只有若琳，这让我走得更快了。我手里那条假模假式的拐杖也很像林冲的丈八蛇矛。当我走到那辆雪佛兰皮卡旁边时，我就打算立刻上路。我用拐杖敲了敲皮卡的车顶，一声清脆又有质地的鸣响吓到我了，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转念一想，我又为此感到兴奋。没多久，我就上路了。皮卡像是瘋了似的，直往前冲，向南方开拔。
一上路，发现这个世界并没想象中那么糟糕，我也没预想中那么老，老得脆弱不堪。我放着音乐，开着暖气，一切正在悄然变化。不知道是不是从芙朗的回眸一看开始的，我只是想变得年轻一点。我一路向南开，从未一口气开过这么久。我像是一下子就从风雪中冲了出来，几个小时过去，世界开始艳阳高照。我又闻到了那种熟悉的南方味道。
我继续向南，在汽车旅馆里歇了脚。那一夜，我乱梦纷纭，梦见奶奶坐在台下听戏，而我却在戏台上表演林冲夜奔。我提心吊胆，不知为何我就被推上台，扮成林冲的样子。所有人都在追我，而奶奶只是张着嘴笑，她那没牙的嘴一张开，就是个中空的洞。在我的记忆里，奶奶的嘴总是在咀嚼，在那个缺吃少喝的年代，也许只有咀嚼才能被真正阐释。奶奶张着嘴笑我，笑我一路逃，从没想过自己究竟是谁。我知道她死不瞑目，她死时也不知道我去了哪里。而我更不可能知道她的死，虽说我明明能想到她已经死了。第二天醒来，我才意识到奶奶是我生命中唯一的亲人，而我却上了那艘开赴墨西哥的难民船，一去不回。这个世界上，只有若琳知道这个故事。我已经迫不及待要见到若琳了。我又是为什么离开她呢，连我自己都忘了，不过我知道那时我想拼命离开她，她就是我的绳索，我脚下的一团火。她让我窒息，会把我烧成灰烬。
向南，向南。走了这么久，才知道我逃了那么远。我想突然站到若琳面前。没有什么是不值得原谅的。不知道她看到我突然站到她眼前，就这样摇晃着身子，她会怎样。她告诉芙朗的那些话，就是为了引诱我，让我千里奔袭来见她。我把皮卡停在小镇之外，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小镇仍没什么变化。剩下的路我要用孱弱的双腿走下去。我回头看那辆风尘仆仆的皮卡，当年我就是开着它一路向北的。
这些年我一直在北方辗转，像个流浪汉。我这辈子就是个流浪汉。不过我并不像流浪汉那样身无分文。我拿走了所有的钱，包括若琳的。我拿走了她的一切。在我消失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若琳估计始终不能相信我会如此凭空不见。对她来说，这多像个神奇的魔术呀。就这样把我从她身边变没了。我们之间并没发生过什么，连争吵也是屈指可数的。我们一直相敬如宾，是那个越南裔社区里最模范的一对。有时候连我们也不清楚，我们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某一天，我在电视里看到了北方的雪以及大兵似的高耸入云的松柏，我就知道接下来我要干什么了。整个计划就在几秒钟内完成。我要逃出去，逃出若琳的手掌心，就像多年前我逃出奶奶的手掌心一样。看电视里白雪皑皑，我突然想换个活法，如果我的人生是个汉堡的话，我想因此把它掰成两半。
我走在这条陌生又熟悉的小镇主干道上，没人知道我是谁。 我没有见到想见的若琳。从若琳家的房子里走出来一个陌生女人。我在敲门时其实早就料想到了，走出来的不会是若琳。不过她倒是有点像若琳，猛一看，还以为是她呢。我心跳加速，站在这个陌生人面前。我摇晃着身子，这已经是我和这个世界打交道的方式，总是一副醉醺醺的样子。事实上我滴酒未沾。不过当我发现这个眼前的女人不是若琳时，真想来那么一大口酒。我问她知道若琳吗？她摇头。也许若琳连名字也改了，改了个洋名字，像我一样。看那样子她也是个东南亚裔的。如果是，也许还能接着聊下去。没想到的是，从房子里又出来个白人老头，看了我一眼，就把门关上了。这个社区住进越来越多的白人，甚至是黑人，看街上玩球的小孩子，我已经看不出他们是些什么人了。
这也曾是我的房子。我摇摇摆摆地乱晃了一阵，寻找我熟悉的蛛丝马迹。它现在早已面目全非，连颜色也被他们这些人给换掉了。那时候是个白房子，我和若琳都喜欢白房子，确切地说，是若琳喜欢白房子。我傻站着，站不稳，猛地意识到自己的荒唐。我是那种一逃到底的人，怎么又回来了？除了羞辱，我还能得到些什么呢。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就让它永远过去吧。接着我想起芙朗，她回头看我的一刹那，我方寸大乱。我确定，我是从那一刻才打算回来的。是芙朗让我想起从前的往事来，往事像一阵风，穿透我的身体。我在北方不停地搬家，就是怕这些乱七八糟的记忆追上我，像狼似的死死咬住我。我还是回去吧，回到冰天雪地里。最好是死在那里，就像从来没有过我这个人。也许这才是我应有的报应。
我往回走，被一个人叫住。我不回头，继续向前走。有人大喊了一声，绍。我意识到我是跑不掉了。我又不得不走进过去。那些记忆是不会放过我的。总有一天它会回来报复的。比如身后这一声熟悉的声音。他又接着喊，绍。这个世界上没几个人知道我叫绍了。我一回头，有个老汉微笑着，是那种越南男人内敛的笑。我喊了声，朗。他就走上前来，和我拥抱。他还是那么健壮，胳膊硬邦邦的。
我只好跟着他回家。
他问我是不是回来找若琳的。
我说：“只是想回来看看。”
他说：“她早就搬走了，你走了没多久，她就走了，和你一样，再也没回来过。”说完回头看我一眼，看样子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话，又不方便说。要不是他，我也不会有若琳。是他把若琳带到我身边来的。他这么一说，我就想起，初次见若琳的情景来了，一晃三十年过去了。
若琳是为了找绍，才找到我的。那时我已经成了无可置疑的绍。也从未有人想过我究竟是不是绍。上了那艘船，我就成了绍，只有绍才有资格上那艘船，我只能是绍。若琳从来没见过绍，可她知道这辈子都只能属于绍。她是那种因为一句话就厮守终身的人，至少那时候她是那样的人。那天若琳站在朗的旁边，头发乱蓬蓬的，不用猜就知道她刚经历过什么。在太平洋上漂过的人才能真正体会一旦脚踏坚实的土地是什么感觉。有很多人都没有熬下去，死在路上，因此也就被喂了鲨鱼。朗说，这是若琳。朗接着说，这是绍。这样介绍古怪而多余，若琳为了能找到我，死也在所不惜的，不，她是为了绍。
绍叫李文绍，若琳叫陈若琳，绍和若琳都是出生在北越的中国人。若琳自始至终都没有怀疑过我不是绍的事实。我想她后来已经察觉到了，可等到她开始察觉的时候，我是不是真正的绍已经无关紧要了。要不她妥协了，嫁狗随狗，要不就是她爱上了不是绍的我，她宁肯假设我是真正的绍。
三十年前，我们第一次见面，当着朗的面。她一直低着头，两只手拼命地揉搓上衣的下摆。我一见她就喜欢上了。我很想一把抓住她，可我猜绍不会那么做。我像绍似的四处乱看，绍在紧张无措的时候，常常茫然四顾。从那天后，我们就没有分开，直到十年前的某个下午，我弃她而去。我们在新奥尔良的越南社区里生活了二十年。她很想要个孩子，事与愿违，我们未能如愿。我偷偷做过检查，是我的问题。后来我就说随缘吧，若琳是信佛的，她除了对着观音祈祷，也无计可施。这是她一生的遗憾，是我欠她的，没让她成为一个完整的女人。
在那之前她从来没见过绍，紹估计也没见过她。他们是媒妁之言。绍像是给她写过信，这个事情我从来没有求证过，似乎也没有必要。绍是她的未婚夫，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婚前没见过未婚夫的越南女孩大有人在。她们不知道将来究竟会面对什么样的男人。对于她们而言除了祈祷还能做些什么呢。若琳心中有佛祖，她连一只蚊子都舍不得拍死。后来我也跟着她吃斋念佛，只是我总不确定信。我这个人对什么都半信半疑，我不光吃斋念佛，还常去镇子上的教堂做弥撒，那时的我只是想让更多的人接受我，事实上我什么都不信，现在我连自己都不信了。
作为绍，我没什么好抱怨的。我想忘了之前的自己。绍就是我，我就是绍。
朗的胳膊搭在我的肩膀上。我感觉承受不住他身上的重量，很想一把推开他。我没有那样做，只是趔趄着身子亦步亦趋地走。他止不住地笑，看来非要和我喝一杯，他是毫不伪饰的，他是真的开心。他说：“没想到，还能再见你一面。早上出门的时候，就看到一只从来没见过的鸟，一定是从北方飞来的。我想可能会有不可预料的事情发生，果然就遇上了你。我们兄弟要好好喝一杯。”
一旦在他那越南风味极浓的客厅落座，我有一种从未离开的感觉。客厅墙壁上挂着他老婆的画像。他轻描淡写地谈起了一个女人的死。说临死前，是他帮她梳头化妆的。这是他们老家的习俗，人死是需要梳洗打扮一番的。他最后总结说，他算是对得起她了。他们是一起来的，在一艘船上经历过生死，算得上生死与共。我想给他老婆上炷香，被他制止住了。他说：“人死如灯灭，一了百了。”我记得从前他不是这样的。
我仍揪住不放，问他老婆回去过吗？我的意思是回过老家吗。他摇了摇头，说家都没了，回去还不是徒增伤心。这时候，他的笑脸一变，突然哽咽。我发现他真的老了，下巴颌上的肉抖抖索索，像食腐的兀鹫。从未见过他哭，这还是第一次。他一边哭，一边讲家乡的海边话。我有很久没听人说过了。他说的是海边的俚语，更像是中国客家话。我继续和他说英语，想止住他的悲伤。我已经离不开英语了。他也开始说英语了，那些家乡话就像是一种奇怪的呓语，横亘在我们之间。他说他老婆一辈子都不会讲英语，那个女人在曹营心在汉，她根本不知道这是新奥尔良，她就这么死了，死也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哪里。死前，她说她想吃一口墨鱼饼，终究也没有吃成。他说的是墙上的女人，她正笑着看我们俩。 朗很快从丧妻之痛中走出来，就像是猛地一回头，再一回头，川剧似的变了个脸。
朗说：“我们一直以为若琳去找你了，若琳除了找你，还能去哪里？这里举目无亲，她又能干什么？”
我说：“我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
三
到了晚上，朗和我都有些醉醺醺了。其间我们说了很多过去的事。他说的和我说的就像是两回事，我们因此争吵过。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或者说，我更希望这样，那些过去的事谁又能说了算呢。他记忆中的那个我根本不是我，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我究竟是谁，发生过什么。一个时代会淹没另外一个时代，我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不过我们仍不肯罢休，或者说我们还活在过去。很多人活到一定年纪，就开始倒着活了。
朗还有个儿子，去了北方，很久没回来过了。据朗说，自从在他妈妈的葬礼上匆匆一别后，就再也没回家。朗给他打电话，据我猜测，朗喝多了，就会给他儿子打电话。我不想听他们的对话，就借口上厕所。等我回来，电话已经挂掉了。朗如释重负，说非要带我乐呵乐呵。我知道他的意思。
我们叫了辆出租车，去了另外一个镇子。他在路上告诉我，这几年正是他最开心的日子，一到周末就出去寻开心。他没和我直说，我猜他可能有个老相好。这一点也不像他，在我印象里，他循规蹈矩，是那种从一而终的男人。看来人都会变的。他挤挤眼睛，那副耍坏的样子像是另外一个人。他带我去了一家酒吧，据他说酒吧老板是他同一艘难民船上过来的人。这种情分，一辈子忘不了，要是结下梁子的话，也是一辈子忘不了。看来他们是第一种。朗一进去，好多人都很把他当回事。这里的姑娘大多是东南亚裔的，看上去年龄都不小了。看到搔首弄姿的她们，我就想起报纸上关于她们的评论。那些大个头的美国白人喜欢光顾她们，除了异域风情的新体验，也可能让他们想到了遥远的过去。我们这些人就是供他们消遣的。
我不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脑子里乱糟糟的。看到酒吧里这些人，真想把我车里的那把猎枪拿出来。或者，我只是想一枪崩了自己。这么一想，我倒有些释然了。也许有一天，我会崩了自己。我和一个老姑娘打招呼。她至少有四十五岁了，还在这里卖春。这也是很多没有着落的印支移民的下场。不少从远洋船上下来的女孩子，都干了这个，或者干过这个。这个人比我预想的还要成熟稳重，或者说她也无力改变，这样的生活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她的话很少，没什么好说的，坐在我旁边，安静地抽烟。她让我想到若琳，我因此有点心疼她，接着便随便聊了聊，问她什么时候来的美国，老家在哪里。她的英文有浓重的东南亚口音，也像若琳一样。我们这些人说起英语来拙嘴笨舌，像是喊口号。从讲英语这一点上，我和他们不一样，我很快就学得像模像样，不少人会误以为我出生在美国。
她在说什么，我没听清楚。她凑在我耳朵边说话，看来她是果真喜欢我，就像朗见到我是由衷地开心。这个世界真假难辨，可我知道这个女人值得我相信。我拉着她就出了酒吧，后来她就拉着我去她家。她家就是用来干这个的。她们这些人常把客人往家里领，当然更多是去汽车旅馆。从这点上看，我是让她可以放心的人。
我们一路聊下去，路上她说她回过老家。她出生在南中国海的一个小岛上，和若琳的老家不远。我想讓她说得详细一点，她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想说下去了。她倒反问我，想打听我从哪里来，怎么来的。我突然想到若琳会不会像她似的回老家了，而且一去不复返。想到这里，我就停住了脚步。她回头看我，问我怎么了。
我说了一句：“她真的回老家了。”
她问：“你说的是谁。”
我说：“若琳。”
她问：“若琳是谁。”
我说：“你给我闭嘴。”
她就闭嘴了，不过仍在我旁边站着。这些女人不会因为这些话生气的，即便生气，她们通常也会忍着。
我不打算去她家了。我没了兴致。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直冲上来。可芙朗明明见过她，想到这里，我又为自己方才的臆想感到羞愧。羞愧的是，若琳的一举一动对我竟如此重要。这是我始料未及的。
这个女人一直跟着我，像是跟定我了。我说：“对不起。”
她说：“你这个人真怪。”
我说：“我们这些人都有点怪。”
她说：“没错，我们这些人都有点怪。”
我还是没有去她家。我们又回到酒吧。朗不见了，朗去了该去的地方。我坐着喝酒，没有什么比喝酒更值得我做的事了。她仍坐在我旁边，安静地抽烟。她跟定我了。我并不知道她叫啥，或者她说的时候我根本没在意。再说了，即便她说了，也不一定是真名字，这些人没什么真名字。我咬着她的耳朵说：“我以后就喊你若琳。”
她也咬着我的耳朵说：“你让我叫啥，我就叫啥。”
我有些激动，后来一想这也是她们惯用的路数。她也许一直在等待，等我这样的人。可我这样的人何其多呀，因此在我看来，只要是这人说得过去，她就是这副跟定别人的样子。我看着她的侧脸，想她是不是害怕孤独终老呀。像她这个年龄，也许每天都在算计后半生。我在酒吧的黑暗里偷笑，我想孤独终老并没什么不好。
酒越喝越多，我们似乎更加沉默。常常很久不说一句话。她也跟我耗上了，真希望她去别的地方做做她的生意。另外一桌的白人朋友像是对她有兴趣，偶尔向这边偷看。这些东南亚女人娇小玲珑，头发挽起来扎个髻，煞是好看。我伸手过去摸了摸她的头发。她一动不动，等我再侧过来时，发现她的眼泪滚下来。也许突然想起什么伤心事来了，我拍了拍她的另一侧肩膀。她也就顺势掉进了我的怀里。
她说：“谢谢你给我一个这么好听的名字。从此我就叫若琳。”
我搂着她，想起多年前搂着若琳的样子来了。我忍不住亲她的脸。她一口咬住我的嘴唇。我知道她来真的了。我们后来还是去了她家。在她家的小床上，她说起了她是怎么来的美国。也许这样的故事她早已说过很多遍了，可我还是信了。等她睡着了，我一遍遍想象一个十五岁小姑娘的悲惨遭遇。我从她四十五岁的样子去推测她的十五岁。她站在另一艘大船上回头看她们家那艘小船。我不住地想那该是什么样的眼神。寥寥几句，她就被送人了，到了那艘船上过活。她一家人也是为了活命，她说她永远也忘不了全家人如释重负的样子。也就是说要不是她，她家渔船上所有的财产将被那群海盗横扫殆尽，一家人也就没了活路。她说那个海盗和她想象中不一样。她给我描述那个人的样子，一直说他对她不错，他是她的第一个男人，真正意义上的，我根本不懂她所说的真正意义。说到这里的时候，她笑了，是那种苦笑。他对她真的不错，带她去了香港，把她转手卖了，后来再也不见踪影。她还以为后半生会在海上一直跟着他呢。接下来她幸运地得以逃脱，并混迹在一群难民中，成了一个乞丐。她说还不如乞丐，乞丐还能东奔西走，这些难民被关在某个地方没有自由，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后来她随那些人上了一艘不知去向的船，在海上漂漂荡荡许多天就来到了美国。她说她在船上遇到最有意思的事是，看人生孩子，活生生的，她永远也忘不了那股血腥气。那时候她才知道人和动物并没什么区别，说到这里，就悲叹一声，说感觉船上的人就是一群畜生。她说她从来没想过生孩子，可就在我进入她身体的一刹那，她冷静地说想为我生个孩子。她是不是也对别人这么说过？反过来说，在我进入的那一刻，她怎么会如此冷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第二天我们三个人开车去了一处峡谷，除了我和她，还有朗。是我提议要去的，朗有些不情愿，不过最终遂了我的心愿。我也是突然想去那里看看。我这个人总是这样，会突然想去干点什么，让人摸不着头脑。
这个峡谷不大，不过已经足以让我们感到兴奋。平整的一块土地突然就裂开了一道缝，像是地狱正在敞开一道门。她一直让我喊她若琳，本来不想带她去的，她像个小孩子，嚷嚷着非要去。况且她一直让我喊她若琳，我哪能拒绝若琳呢。
朗没想到我会带个女的。一路上没怎么说话，心事重重的。我们谈起若琳的遭遇，当然是身边的这个若琳。我们说着说着，就像是在说自己的心事。好在我们逃脱了，并过上了美国人的生活。朗突然说：“这是我们想要的吗？”我不知道，若琳也不知道。
那辆皮卡跟了我很多年，带着我们三个人一路狂飙，驶向渺无人烟的地方。进了深山以后，我们停下来，我就把藏在后备箱里的猎枪端了出来。像是有预谋似的，将猎枪对准了峡谷旁边的森林，接着就对准了朗。朗没有想到，我会把枪对准他。我也没想到，我只是想和他开个玩笑。我说过，自从对准一个真正的人以后，我总想端着枪来瞄准。也许我瞄准的那一刻，根本没想我正在瞄准朗。
这也是没什么，只是朗的表现大出我的意料。
他突然跪下来。双手上举，做投降的姿势，大声地哀求我。从来没人这么哀求过我。我这辈子似乎都是那个下跪的人。现在反过来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或者正在发生什么。他痴痴望着我，让我饶了他，他说这是他这辈子最不应该做的事。我恍然所悟，从前的某段记忆涌上来。他说的是他和若琳的事。之前我从不相信，不过他就这么跪着，还有什么值得辩驳的呢。旁边的若琳也吓了一跳，问我们怎么了。朗让她滚，滚远点。我喝住他，说：“该滚远的人是你，你这个混蛋。”
这句话脱口而出，朗因此匍匐下来。在朗想来，我是蓄谋已久。来这么荒凉的地方，毫无疑问是为了复仇，过来结果了他。可我为什么还带着个女的呢。也许他也说不清，但当我端着枪对着他的时候，他猜测担心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他说一直等着这一天，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
也就是说，我的逃离在他看来就是因为他和若琳。其实我已经不在乎了。在我在乎的时候，我还不知道，等到我知道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乎了。
我仍旧端着那把猎枪。枪口指着他的脑袋，甚至向前一步，将枪口顶住他的天灵盖。这一刻，我突然感觉兴奋，原来不止是我欠这个世界的，这个世界也有欠我的。
我让他讲讲他和若琳的故事，从头开始直至后来。
等他一讲完，我就让他一个人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很难过。他是我的好兄弟，他帮过我很多忙。等他走远，我喊了一声，朗。他没听到，或者假装没听到，径直向前。他的身影越来越小，后来就不见了。我不愿在若琳面前掉眼泪。她猜出了我的心事，就说去大峡谷吧。我们就向山的更深处走去。
我扛着那把猎枪，像是个去打猎的人。
四
后来我开着皮卡一路向北，把若琳忘在了一个汽车旅馆里了。像是我早就有了这个心思。事实上我并没有。我只是从旅馆的房间里走出来，才突然决定一个人向北的。我能想象她的失望，可我就是这样。我给不了她什么。
她在床上还说了一桩往事，和我有关。我早就忘记了，或许本身就是子虚乌有。她说我和她好过一阵子，她这么说，吓了我一跳。这样一说，我再看看她那双呆滞的眼神，脊背发凉。我想她的脑子可能出了问题。她不停地问我，果真不记得了吗。我想了又想，也许有这么一回事。我想起一个女的来了，不過我从来没想过她就是那个女的。我背着若琳，和别的女人也好过，不过屈指可数。她说起从前，说我喝醉了，和她睡了一晚，什么也没发生，第二天给她留下很多钱。她说一看我就是个十足的好人。后来也见过我几次，只是远远看着，从没走近过。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想到我又出现了。她见到我的那一刻，简直快发疯了。她说那一刻就想过另外一种生活，一见到我就想从头开始。
我想她记错人了。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她终究和我无关。我一路开，一路笑。
我向着北方去找芙朗。我要问问她在哪里见到过若琳。他们这些人究竟想干什么。我记得她在电邮里告诉我她为一家电视台工作。没什么说的，我就直奔那家电视台。经过几个小时的跋涉，我到了那个城市，很快通过GPS找到电视台所在的那栋大楼。我给她打电话。几个小时前，我在遥远的南方不会给她打电话，不是怕打草惊蛇，我就是想让她知道我在楼下。一个怪老头守在电梯门口等她，想想就挺刺激的。
芙朗从电梯里走出来。她说：“我知道你会来找我的。”
也许她在接我电话的时候，就已经难掩兴奋了。我自动上门，并没让她措手不及。她在守株待兔。我问：“为什么。”
她说：“你是个喜欢问为什么的老头。”
我说：“我有那么老吗，别看我拄着拐杖。我拄着拐杖，只是为了好玩。我从来不需要拐杖。你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活下来的？我是个下水道清淤工人。我在下水道里习惯用根棍子探路，等我离开下水道的时候，我也习惯了手上有根棍子。你看看有我这么活蹦乱跳的老头吗？”
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喜欢她。我想让自己变得年轻。并且丝毫不掩饰让自己显得年轻的想法。
她说：“现在的老头都活蹦乱跳。我们还是找个地方去展现你的肌肉吧。”
我屁颠儿屁颠儿地跟着。手中的拐杖有点像卓别林的，在我身体周围上下翻飞。不小心碰了下她的屁股。也许是我故意的。她回头看我，说我还是个脏老头。我连连说对不起。我想我是真的喜欢上她了。我来找她，可能不是因为若琳，冥冥中我真正想找的人是她。也许在我见她第一眼，我就喜欢上她了。我在她身后继续想下去，我一路向南的真实的原因，是为了她。想到这里，我突然感觉自己骗了若琳。为了抵消这种欺骗的感觉，我迅速将话题回到若琳身上来。
我问：“你真的见过若琳吗。” 她笑而不语。我很像她手里的玩具。
我继续发问：“你有没有见过若琳。”
她说：“这很重要吗。一点也不重要。”
我说：“那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找到我又是为了什么？”
她说：“你真是个爱问为什么的脏老头。”
说到这里，我们已经在咖啡馆落座了。我拿着拐杖对准她，就像端着我那把猎枪。我说：“假如这是把枪的话，我就想扣动扳机，让子弹穿过你漂亮的脑袋。”她算不上好看，但不知怎地，对我来说，她好看得让我不忍直视。我有点怕她，就像多年前我有点怕若琳一样。她好像很享受我对她的无可奈何。
我的拐杖一抬，就像是枪口微微一挑。她做了个中枪的动作，捂住胸口。她的胸很大，大得不像话，长在一个娇小的亚裔女人身上有点怪异。她一捂胸，我还真有些激动。我说：“是脑袋，不是胸口，你这个笨蛋。”
她说：“我喜欢胸口中枪。我的胸口早该中一枪了。”她似乎也对那对硕大的胸感到懊恼。
我们不正经了一段时间。也许这段不正经，是她故意配合我的。他们这些人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得多。我在她那里也许不止是个玩具，还是个工具。她后来严肃下来，说起那些不近人情的话来。她说三十年过去了，他们正在做一系列节目，就是印支难民三十年之现状的调查。我说我不喜欢“难民”，还是“移民”这个词更好一点。她不置可否，继续说下去，说我是那个越南社区里英语说得最好的人，所以才来找我。说到这里，又露出那种熟悉的笑，只在越南女孩脸上才看到的那种略显羞涩又像是挑逗的笑容。她不忘调侃我，说我的英语并没她想象中那么好。
我说：“这是你突然决定放弃我的真实原因吗。”
她说：“当然不是。我突然觉得你很适合做我的爸爸。假设我的爸爸是你的话，倒是挺不错的。因此我不太希望我的爸爸去上我的节目。”
我晕头转向，说：“没想到你还有这么特殊的嗜好。”
她郑重地问我：“你愿意吗。”
我还没来得及细想就答应了她。我问：“接下来，我该做些什么呢。”
她说：“去见我的妈妈。她快死了，临死前，她就想见我爸爸一眼。”
我说：“你在开玩笑吧。难道她不认识你爸爸吗。让她知道你骗她，真是死不瞑目。”
她说：“她不是我亲生妈妈。我不知道我从哪里来。听我这个妈妈说，我是在难民船上出生的。后来我的亲生妈妈就把我送了人，你猜后来发生了什么？”
她说完这些话，让我想起那个酒吧女人的话来。她说她在船上见过女人生孩子。
我说：“她自杀了。电影里的故事都是这样演下去的。”
她笑了，端详我，望穿我。我想我猜对了。她其实没有看我，她在想那艘船上的事。
她转而恶狠狠说：“你以为我在撒谎。”
我说：“撒谎也没关系。你说什么我都相信。”
她说：“你这个混蛋。”
我说：“接着说下去。”
她说：“如你所料，她自杀了，从船上一跃而下，跳进了太平洋。她也许根本没想过我会活下来。我几经辗转，最后落到我现在这个妈妈手里，她因为我这个累赘连个舞女都做不成。她这辈子真是不容易，到死还放心不下我。”
我说：“你这么一说，我真想见见她。”
她说：“别以为她是个好人。她只是除了我之外一无所有。收养我是她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她不顺心的时候，就会挖苦我，说要不是我，她会过上别人的生活。这辈子马上就要结束了，后悔也是无济于事，因此她到死对我还是不放心。她只能把赌注押在我身上。”
我说：“你这点倒是和我很像，喜欢给自己找借口。”
她说：“看来你已经把自己当爸爸了。”
我说：“我从来没当过爸爸。不知道当爸爸究竟什么感受。要是真有个像你这样的女儿，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还是很难当自己是个父亲，你在我眼前仍是个女人。你让我开始自责了。”
她说：“你和那些人一点也不一样。你和我想象的也不一样。我感觉我没找错人，你就是我要找的人。说说你在北方的生活，或者随便说说什么。我已经不想说我的事了。我现在满脑子都是我妈妈躺在病床上的样子。我受不了那种慈祥的眼神，我很少去看她，并不是不想去看她，我害怕她言不由衷地对我好。你明白吗。”
我说：“也许你想错了。她可能感觉收养你是她这辈子做对了的事情。”
她说：“有时候我想，什么样的女人会舍弃自己出生不久的孩子选择自杀呢。我想象不出。我可能也遗传了这种基因，有时候我也想象不出我会做出什么来。我的骨子里就有这种疯狂和决绝。”
我说：“你天天做采访，难道还没有了解那些人和那个时代吗。也许你根本就想象不到，他们经历过什么。”
她说：“起初我不愿做这个什么移民调查之类的，在我看来，这是那些人在对付我。或者说是对我黄色皮肤的一种嘲讽。现在我不这么想了，我喜欢上这个事情。我采访了不少人，我喜欢他们这些人。他们比我想象的更加隐忍，他们身上像是一个个宝藏，我要是个小说家的话，我会写下来。”
我说：“我不敢和你说我的故事了，害怕被你写下来。”
她说：“我是个记者。我不会乱寫的。我只会背叛你。我们记者就是骗子和叛徒。”说完旁若无人地大笑。我没见过我熟悉的那些女人这样大笑过，她是个彻头彻尾的美国人。只有美国人才会露出大白牙，笑给别人看。
我沉默了。我保持沉默，是为了观察她，并故意表现出心不在焉来。
她接着说：“我没有见过若琳。从来没见过。我骗了你。可我在你们那个社区里，听说过你和若琳的故事。我不想骗你的。最初我很希望找到你们俩，一起上我们的节目，说说那些尘封的往事。后来我就不想这样了。再说了，我也没找到若琳。你们为什么不要孩子？”
我说：“这就是命吧，或者说是报应。不过这也没什么。” 她说：“那你为什么突然离开若琳，你们发生过什么吗？”
我笑起来，在我见到朗之前，我会有另外一个答案。我说：“她和我一个最好的兄弟好上了。”
她摇摇头，说：“好烂俗的故事。”
我说：“我也是才知道，比你早知道了几个小时吧。”
她说：“也就是说，你离开若琳和这个事无关。”
我说：“我想换种生活而已。接下来我就做了十年的下水道工人。我不后悔，没什么好后悔的。这就是我。从前我还做过更疯狂的事情。”
这时她的手机响了。她摁掉了，想继续听我说。我不打算说下去了。我从来没说过那些事，而且这样说给她听，总觉得哪里不对。我没说下去。她的手机又顽固地响了。她去接电话了。我想了想若琳究竟去了哪里，会不会回了老家，或者是中国南端那个海边小城。她已经知道了真正的绍在那里，她去找他了。这么一想，我感到沮丧，感觉我这个人是多余的，那些年月也是多余的。
芙朗很快回来了。她的样子像是正准备结束一段恋情。后来又被我猜中了。我总是能猜中发生在她身上的一些事情，这让她对我刮目相看。反过来说，她觉得我有点危险了。
她说：“那个白鬼只是想上我，一见我就想上我。我给他提供了所有越南姑娘的想象。和我在一起，能让他像个身经百战的美国大兵。他却从来没想过我要什么。而且他还是有妇之夫。有时我真想杀了他。”
我说：“我可以帮你杀了他。”
她说：“你在开玩笑吧。”
我说：“我从不在杀人这个事情上开玩笑。我可以杀了他。我的车后座上有一把不止可以枪杀野鸡的猎枪。必要的时候，也可以把人的脑袋穿个这么大的洞。”我用手作比画，好让她看清多大个洞。
她说：“我只是开个玩笑。”
我说：“我也是开个玩笑。”
我们笑作一团。我发现我们之间的某些东西正在发生变化。她开始信任我，是那种由衷地信任。我能体会到那种感觉。就像我对朗的信任，即便他和若琳发生过什么，我依然信任他。
五
我去见了芙朗的妈妈。她没几天好活了，样子像是随时会死。我看着她睁大的眼睛，瞳孔似乎正在放大。这当然是我的错觉，医生说她并没看上去那么脆弱。她只是感觉自己要死了。当一个人有这种感觉的时候，整张脸就是一副死相。
其间我一直在观察芙朗。她并不是她说的那样，看得出她爱她。她坐在旁边，整个人时刻为妈妈的情绪所动容。生怕妈妈突然发生什么，让她措手不及。她的警惕来自于对妈妈不由自主地关心。
芙朗妈妈初见我时，表现出的激动不安让我很难受。进门之前，我已经有所准备，可仍感觉准备不足。没想到我对她如此重要。最初我以为我的出现只是用来满足一下她的好奇心。她紧紧握着我的手，应该算不上握，是抓，她的手像是鸡爪子，又像是藤条，看上去羸弱，却死死抓着你。她哆哆嗦嗦地说：“终于找到你了。”
她一直不松手，我的額头上开始冒汗。开始担心她因我又活转过来，或者一脑袋栽下去一命呜呼。这两种可能都不是我想要的。后来还是芙朗帮我解围，她站在我们中间，就像是站在一对父母中间。我们因她的存在，更像一家人。
好像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也该像个犯了错的男人。不过她很快原谅了我。她可能早就原谅我了。只是没想到我竟然不可思议地出现在她面前，就像生活的另外一种可能，放在她面前任她选择似的。她一笑，才有了点人样子。她说：“我们找了你很久。你是不是故意躲了起来？”
她的英语说得不错。她的嘴唇一直在抖，我挺担心她和我说家乡俚语的。我想她不会的，英语说得这么好的人，会想方设法来表现她说得好。我说得没错，她没打算说起家乡话。我们这些从海上逃亡过来的人，只要一见面，就想说家乡话。即使说起来南腔北调，谁也听不懂谁说的，但也要硬说下去，像是可以证明自己，也是为了证明别人。这个世界上，没有谁可以证明谁。
我和若琳除了说英语，就是客家话，客家话是中国的地方方言。她喜欢我用客家话读中国诗给她听，她说我们中国的诗歌真是美极了，读每一首都让人想哭。我们从没怀疑过自己是中国人的事实，虽说我们住在越南社区里。要是有个华人来访，我们会高兴得不得了，像是老家来了人。若琳不在的日子，我已经很少说客家话了。就在病床上的她松开手的那一刻，我想起给若琳读诗时的场景来了。我忍不住掉了眼泪。
三个人陷入沉默。窗外有嗡嗡声，或许是割草机的声音，要不是有这种声音飘进来，我可能会落荒而逃。我不该答应芙朗的。我会情不自禁想起芙朗的那个亲生父亲，这让我有点受不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之前想说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我只是低着头，假装忏悔或者感激。芙朗妈妈说什么，我都会点头。我对不起这个女人。
在芙朗妈妈看来，我可能是个木讷的人。这更像符合她对我的想象。一个老实巴交的移民，没有任何想象力，对于突然多出个女儿来，有点无所适从。她为了让我更放松，当然这也是我对她的臆测，她决定单独和我谈谈。芙朗出去的时候，略显不安，她可能怕我露馅。她从我身旁走过，什么也没说。我知道她想要说什么，意思是让我别乱说话。我不想让她失望，也不想让她的妈妈失望。我微笑着扫了一眼芙朗的背影，这样的细节不可能逃过芙朗妈妈的眼睛。她正在沉默中观察我。
整个病房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我突然放松下来。病床上的女人给了我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像是我的某一种结局。我是来照顾若琳的，我们俩白头偕老了。我问她是否想吃点什么。这只是个开场白，也代表我已经放松下来了。她说让我好好坐着，并认真端详我身上的一切。她问我老家在哪里。我说了绍的故乡，我说我爷爷是中国渔民。当然是绍的爷爷。她说她也是，不过她也记不清楚了，也许更早。他又问我会说越南语吗，我说我不会。她说其实我们都是中国人，不过她会说越南语，芙朗因此也会一点。
她说：“没想到摇身一变，我们又成了美国人。而且会死在美国，一想到死在美国，我就难过极了。” 我说：“我要好好谢谢你。要不是你，我怎么会想到我还会有个女儿。”我这么说有点像调侃，我这个人就是这样，说什么话就像是在调侃。为这句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我低下了头。
她说：“你不知道吗，难道一直都不知道吗？”
我说：“我以为她们都死了。她们也以为我死了。”这是我想好的词，终于有机会说出来了。
她说：“其实不怪你，应该怪那个年代。可是那个年代又有什么可埋怨的呢。关键我们也不知道埋怨谁。是谁让我们变成这样的，我一直在问自己。我没有答案。这就是我们这些人的命。”
我说：“你说得对。年龄大了就开始信命。我是信主的，愿上帝保佑我们。”这不是芙朗交代我说的，这是我现编的。我突然想变成一个信主的人。我很想和她聊聊上帝。当然连我自己也沒想到。
她说：“小时候我们信妈祖。我们这些渔民都信妈祖。这么多年过去了，我都忘了我还信过妈祖。”
我说：“你想回去看看吗。”
她说：“回不去了。我也不想回去。如果我死了，就让芙朗把我的骨灰撒在太平洋里。我早该死了，还能活这么久，是妈祖的天恩。从小我就知道我不是个好命的人。”
我说：“你是。你有芙朗。”
她说：“芙朗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分。不是她，我撑不到今天。她知道我想要什么，今天就把你带来了。我知道她最懂我。”
我说：“你也最懂芙朗。”
她说：“我不懂她。我不知道她天天在干什么，我也不知道她天天在想什么。不像她小时候，只要她看看我，我就知道她想要啥。我第一眼见到她，我就知道这辈子和她分不开了。有人劝我不要领养她，说我还没有结婚，还是好好想想自己的后半辈子。我没想过，我不后悔。”
我没什么好说的了，并想让她好好说下去。她却不说话了，冷冷看着我。她像是有了意外的发现。
她突然问我：“你为什么来这里？”
我猜她的意思是说我为什么才来这里。我猜错了。她在质问我。她说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个冒牌货。可她并不想拆穿我，后来忍无可忍，还是决定戳破我。是我不经意间的洋洋自得伤害了她。比如谈论上帝，她说我有什么资格在她面前谈论上帝？我顺水推舟也就承认了，我也并不想这样，只是想帮帮芙朗。
我说：“我喜欢芙朗。”
她恶狠狠地指着我说：“你不能喜欢她。像你这样的人，不配喜欢她。”
我问她：“什么样的人才配？”
她说她不知道，反正我这样的人不配。我说喜欢她，并不是她想的那种喜欢。我希望能像父亲那样喜欢她。她不说话了。
沉默再次蔓延过来。窗外的嗡嗡声也不见了。我受不了这样的沉默，就突然背起王维的诗来了，像多年前我面对着若琳。我用客家话徐徐地背下去：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诗了。并不是它有多打动我。读它的时候，就像是在念南无阿弥陀佛。这么多年来，我背下来不少诗，说实在的，这些诗的存在也许才是我能撑下去的缘由。比如我在下水道里一步步走下去的时候，我就一首首念这些诗。
这首诗让我平静下来。芙朗妈妈却变得异常激动，问我是怎么认识芙朗的。她对我突然念诗感觉莫名其妙，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可能会让她意识到我是个危险人物。
我还没来得及张口说话。芙朗就来电话了。我以为她一直在门外偷听。她给我的感觉就是个很会偷听的人。这首诗我也像是读给她听的。她在电话里大喊，说有个男的想要杀了她。她大声喊HELP。最初我猜想是个恶作剧，不过我仍以最快的速度冲了出去。我也没想到我还能跑这么快。我脚下生风，像是从下水道的生活里一跃而出。我奔向皮卡，端出我的猎枪，直奔向芙朗。芙朗和一个中年白人正在对峙。两个人在太阳下一动不动，互相盯着对方。芙朗的个头很矮，为了能和那个男人对视，不得不仰着头。这并没让她处于劣势。男人出手了，推了她一把。她仍不罢休，继续向前，保持原来激扬的姿态。我大吼了一声，并将枪口对准了那个中年白人。
后来芙朗说有我这样的爸爸真好。那个中年白人就是她说的有妇之夫，她爱上的那个人。她为了惩罚他，将他们两个人的床照发给了他的老婆。那人因此勃然大怒，嚷嚷着要杀了她。她说她其实早就想这样了，只是见到我之后才觉得非这样做不可。她说从我身上发现这一切没什么大不了。我们又一次笑成一团，不过她是笑中带泪的，我知道她很难过。她的笑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我们一起嘲笑那个白人的落荒而逃。
当我们平静下来时，我们又转向了另外一个话题，说起我念的唐诗，说到我被拆穿，又说到芙朗的亲生妈妈。我说她很可能不是自杀，我只是乱猜。她一下子被我的话击中了。我很想安慰她两句。她却打断我，郑重地问我：“泰德，你是叫李文绍吗。”她说她是绍的女儿。没错，她是绍的亲生女儿。她斩钉截铁地重复。我被她镇定的样子弄得哭笑不得，在我看来她这么明目张胆地编造故事，是对我的蔑视。不过我感到温暖，这么多年了，还没有人对我这么好，把我当成个真正的人，刻意靠近我。对很多人来说，我只不过是个脏兮兮的下水道工人，况且我垂头丧气的样子，让很多人感觉我是个不小的麻烦，说不定会对他们做些什么。
芙朗说到一封信，来自遥远的地球的另一面。是她最近才收到的。这封信才是让她寻找我的真实原因。信是芙朗的一个阿姨写给她的，这个阿姨曾在美国待过不少年，后来又回了越南，住在胡志明市。这是信上说的。那人像是知晓芙朗亲生妈妈的一切，不过信上并没提太多。关于这个阿姨明明知道芙朗是个孤儿却坐视不管，并且这么多年过去了才给芙朗写信等等诸多疑点已经变得不重要了，至少目前看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芙朗的亲生父亲真的是绍吗？我见绍的时候，他未婚，而且他的未婚妻是若琳。
芙朗找我，是真的在找亲生父亲。可令她意想不到的是，我根本不是绍。这让我更加想去找绍，三十年过去了，但愿他还活着。他还能认识我。 和芙朗分开后，我突然感觉她不像是在撒谎。她是那种一旦认真就会认真到让人吃惊的人。我想着她的话，因此想起绍，想到绍和我说话时的样子。那么多年过去了，他像是从来没离开过我，一旦想起他来，他就像是正在我的房间里踱步，猛地回头看我一眼。三十年前，我们在中国最南端的海边小城里成了最要好的朋友。我是本地人，而他是从海上漂来的客家人，我不知道他们这些人从哪里来的，他们也操着和我们一样的客家话。可我们这些本地人并不喜欢他们，说他们是外国人，想让他们滚回海上去。绍常常提着一个神秘的手提箱，他是个做生意的好手。箱子里有很多我没见过的宝贝。在那个贫瘠的年代里，我多么想见见箱子里究竟藏着些什么鬼东西。手提箱一被打开，我吃了一惊，那些洋玩意让我觉得世界很大，还有好多我不知道的事情正在发生，从那一刻起，我就暗下决心跟定他了。
他在那个城市里走街串巷，偷偷卖他说的那些宝贝。绍有的是路子，他从朋友那里贩来不少这些东西，都是从越南过来的走私货，我们因此赚了不少钱。这些黑胶唱片还有手表，让我们在小城里很受欢迎。那是八十年代初，那个城市正在蠢蠢欲动。我从未想过绍是怎么拿到货的，那时候我感觉他是和黑胶唱片融为一体的，现在想来真是不简单，从这点上看，芙朗是她的女儿是极有可能的。他咧嘴笑得的样子和芙朗的确有些相像。我一边想那些过去的事，一边一口口喝威士忌，我很快喝得醉醺醺了。
芙朗在凌晨给我打电话，我从来没在凌晨接过电话。我被电话吵醒，让我感到愤愤不平。可我一听是芙朗，我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她说生活在不停和她开玩笑，她睡不着，想和我说说话。我们谈了很久，说起了那个真正的绍。我们已经知道了接下来该做什么了。我们要去中国。
六
再次看到芙朗，已经是去飞机场的路上了。她是绍的女儿，让我觉得怪怪的。我因此变得严肃正经起来，不得不像个父亲。芙朗却分外轻松，她说再也不怕我这个脏老头会做出什么来了。之前她一直把我当成绍，因此特别害怕对我失望。发现绍另有其人，她就不用这样想了。她后来竟然说是陪我去的中国，看我这么老，不忍心让我一个人独自上路，她是慈悲为怀。她表现出对绍的漠不关心来，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不管怎样，这都会让我感到轻松。
我们的飞机在太平洋上空飞翔。我把那辆皮卡和那把猎枪丢在了美国。隔着舷窗向下望，还能看到太平洋里的美丽小岛，这只是我的想象，我不愿向下望。芙朗对我来说就是这样的小岛。我挨着她，胳膊触碰着胳膊。那一刻，我很希望飞机往回飞，飞回美国，飞到新奥尔良。我后悔告诉她我不是绍了。我就是绍，我是她的父亲，我有一个这样漂亮的女儿。让芙朗搀着我，走在那个小镇的主干道上，让所有人都来看看，我有个漂亮女儿。可我现在，却正把她拱手让人。
她坐在我旁边，戴着耳机听音乐，也不和我说话。我们像是一起去旅行，而且早就习惯了这种旅行，让我感觉所有一切都不过尔尔。后来我就睡着了，梦里我见到了绍。绍和若琳在一起，他们一起来接我。下飞机的时候，我却走不动了，两条腿像是别人的。后面的人一直在催我下飞机，可我就是一步也动弹不得。绍和若琳紧紧相拥，仰着头看我。他们的样子像是在议论我，后来就开始嘲笑我了。我不知道是谁猛地推了我一把，我就一头栽下去了，接着我醒了。
飞机一落地，芙朗兴奋地尖叫。她说：“中国，我来了。”我没想到她会这样，她竟然说她早想来看看了。还说让我陪她爬长城，去看大熊猫。好像她来中国是来爬长城和看大熊猫的。她似乎已经忘了是来找绍的。她一路的沉静和她下飞机后的样子判若两人。她对我来说是个谜。她越是这样，我越是感到悔恨，我应该一辈子做绍的。
我没有陪她去爬长城。我想早点见到绍。她说：“我一点也不想见他了，上飞机之前，我还有一点好奇心，现在一点也没有了。他在我眼里，还不如一只大熊猫。”她要去看大熊猫了，她说一不二，我怎么劝她都无济于事。她丢下了我。在中国这块古老的土地上，我四下张望，感觉自己孤苦无依。这曾是我的家乡，现在却让我有一种异国他乡的感觉。我又想起一首诗来：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我开始练习那一句句生疏的中国话。可我说的客家话，对于习惯了说普通话的中国老百姓来说，简直还不如英语好懂。因此我又只能说英语。
等我赶到绍所在的那个城市，我几乎不认识这个曾经生我养我的地方了。它变得面目全非，我还以为又来到了新奥尔良。甚至我还有一种又去了纽约的感觉。人山人海，想找到绍绝非易事，况且他也很可能改了名字。我们中的不少人到了个新地方总会给自己改个新名字，像是个重新开始的仪式，为自己寻个好兆头。我不得不借助一个华侨接待中心的组织，才有可能找到绍。他们说没问题，不过有好几个绍，不知道我要找哪一个。
我浏览了一下这些人的资料。当我看到一个叫黄德泰的名字时，我差点不能自已。要不是旁边还有人在，我很可能会摸摸这三个字，还会掉几滴眼泪。我指了指黄德泰这三个字，说就是他。旁边的人问我确定吗。听他的意思，像是这个人让他们有些不确定，或者说这个人已经死了。当时我别提多紧张了，生怕这个人会说出黄德泰已经死了的话。我的身子开始摇晃，连下巴颌也在颤抖。我在等着命运的审判，等着那个已经被我忘掉的海上之神的审判。
见我再三确认就是这个叫黄德泰的人，那些陪同我的人开始两眼放光。我确定黄德泰没有死，而且情境似乎相反，这个黄德泰很可能过得不错。连我这样和他沾亲带故的人，都让他们感觉到惊奇。后来他们说，黄德泰是个了不起的人，是鱼嘴镇上最有钱的人。说到鱼嘴镇，我的眼眶又是一热，这可是我出生的地方。他们还问我，我和他究竟什么关系。我说是兄弟。他们笑了，开始帮我联系这个叫黄德泰的人。他们似乎不相信黄德泰突然冒出个兄弟来。
令他们意想不到的是，我才是真正的黄德泰。黄德泰是我爷爷给我起的名字。为了不忘掉這三个字，我给自己起个叫泰德的美国名字。黄德泰，黄德泰，我在嘴里不停默念。
三十年前我叫黄德泰，而黄德泰叫李文绍，我们都喊他绍。我看着黄德泰的资料，就想起二十岁之前的我。上船那年我二十岁，绍比我大两岁。令我意想不到的是，等我走了之后，他竟然真把名字改成了黄德泰，并让更多的人知道了黄德泰，而我把绍带到了美国，成为一个无人问津的下水道清淤工人。这样的对比让我心乱如麻，很想找个机会借此溜掉。我不停去厕所，每一次我都想逃之夭夭。我害怕见到黄德泰，害怕见到他一副洋洋自得的样子。要是芙朗在就好了，那一刻我恨芙朗，我是为她而来的，而她却溜掉了，像是我自己要来见黄德泰似的。在那个接待室里，我无路可逃，我清楚这种无路可逃的感觉迟早会来。 我拿出一只骰子出来。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只骰子早就色泽暗淡了，像是被很多人摸过，摸得灰头土脸。这还是我第一次拿出来示人，而且已经到了必须拿出来的时候了。它一直跟着我，没有它就没有绍，没有美国的泰德。我一直对这只骰子耿耿于怀。这只骰子意味着我的失去和得到，我从来就没有放下过。就在一遍遍掷这个三十年前的旧骰子的时候，黄德泰进来了。他轻声喊了我一声，阿泰。三十年没人这么喊我了。我被这一声吓坏了。我回头看他，他像是早就猜出是我来了。我说：“是我。”之前我都喊他绍哥。
他说：“我以为你死了。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会不会是你。”绍像是一直在说客家话，似乎没学过说普通话，常说普通话的人再来说客家话，就会让人感觉怪怪的。他没给我那种怪怪的感觉，他的话可以让我轻易就回到过去，回到那个荒凉的小渔村。
绍的脸变大了，大了一圈，这让他很像个大人物。他的眼睛仍然像鹰一样，准确凶狠，毫不留情。这也是我一下子就发现进来的人是他的强有力的证据。我一直有点怕他，就是因为这双眼睛。可我知道他事实上温柔得可怕，遇事优柔寡断，常常问我该怎么办。那双鹰一样的眼睛似乎是来对付他自己的。绍曾经说过他倒是有点怕我，说不知道我下一步会做出什么来。我是那种让人提心吊胆的人。我们俩迥然不同，但又像是趋于一致，就是让人不放心，也让我们自己不放心，因此那只骰子就变得异常重要。骰子一掷，事情就变得简单了。他看到桌子上那只骰子，我们相视一笑，接下来我又轻轻一掷，骰子就在桌子上滚开了。大就听他的，小就听我的。四五六为大，一二三为小，世界在骰子面前简单到只有大小。那张船票就是这么归我的。那是仅有的一张船票。我因此成了那艘船上的李文绍，而他不得不成了黄德泰。
那一张船票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一种不一样的生活。这张船票如同上天的恩赐。绍没有必要和我分享的，它是属于他的，本来就属于他，而且只有他的独特归侨身份才有资格上那艘远洋船。他是真正的移民，而我是土生土长的中国渔民的孩子。海上漂荡的那些船只都是在等他们的，和我们这些人一点关系也没有。那张船票在他手上呼啦啦响，对我是个巨大的诱惑。那些天，我正陷入被人围追堵截中，很想找机会脱身。头几年，我干过不少坏事，一些人还因为我锒铛入狱，后来世界变了，我也没想到会变得如此之快。他们平反了，一些人纷纷出狱。我常常害怕他们会在街角堵我，杀我个措手不及。我太想上那艘难民船了，尽管我不太知道它能带我到哪里。我骨子里就有逃亡的基因，这大概也是我能和绍这样的人混在一起的原因吧。他们的生活让我感觉新鲜刺激，每一天似乎都不一样。绍也想走，他真是个好兄弟，说还是掷骰子吧，让上天来决定究竟谁去。骰子一掷，结果是个小，我赢了。我说再掷一次。轻易就夺取了他该有的东西，我还是感觉说不过去。他说我们从来不掷第二次。骰子在滚动的时候，我就有预感，那张船票会是我的。我赢了那张船票，天知道我有多开心。那时候我一心想走，不管去哪里。我们约好了，只要我在外面混好了，就来接他和我的奶奶。一晃三十年过去了，骰子仍在桌子上滚。
还记得我上船那一天，我让他好好照顾我的奶奶。奶奶根本不知道她再也见不到我了。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可我不用问绍，就知道她肯定死了。在那个小渔村我只有一个奶奶，这和绍只有一个爷爷是一样的。我们都是孤儿，我的父母死在了渔船上（我一点印象也没有了），而他的父母是怎么死的，连他也不清楚，至今还是个谜。在那个年代，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人命如草芥。我们相识是在一次本地人和归侨之间的群殴上，本地人和归侨之间总是因为土地而不断纷争。我是本地人，而他是归侨，这算得上不打不相识。从那时候起，我才知道他们这些人和我们一样。我没把他们当外人。后来我们又遇上了，他问我要不要跟着他做生意，他因此把他的魔箱打开了。我被那个新世界吸引住了，那只箱子里总会变出一些奇奇怪怪的新鲜玩意。我始终没搞清楚，那些东西究竟是怎么来的。他有不少秘密，那时我并没这样想过。我只觉得他是我的好兄弟，我醉心于桃园三结义或者梁山一百单八将的美好想象中。我们镇中心的戏台上，天天上演那样的故事。
骰子最后落定了，又是小，还是我说了算。我说：“我又赢了。”
他说：“是的，你赢了，你把我的若琳也赢走了。”
他这么一说，我就知道若琳来过。真让我吃了一惊，可我还是面不改色，说：“我还赢了你一个女儿。”后来我说起芙朗。他的鹰眼一闪，我就知道这是真的。芙朗没骗我。这又是一段不为人知的隐秘故事。他问了问芙朗是怎么找到我的。对于突然多出个女儿来，他似乎一点也没感到意外，像是理所应当。这让我感到沮丧。也许是他见惯不惊了。他对什么都不吃惊，让我有点难过。我本来是想吓他一跳，没想到所有这一切都似乎在他意料之中。
他说：“我也赢走了你的一切。”
他开车带着我四处转转，不停地问我对所到之处还有印象吗？我没有兴趣，其间我一直在想，他为什么闭口不谈芙郎，表现出令人不安的冷漠来。我很想问问他为什么，始终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开口。后来我见到他一大家子人，更不能谈起芙朗了。他现在果真是子孙满堂。我这样一个孤苦老人坐在他们中间，显得极为难堪。我被他们簇拥着，无话可说。
有个孩子问我：“你真叫黄德泰吗。”
我点点头，他们对我真的叫黄德泰感到不可思议。这孩子是绍的孙子。
我还见到了绍的老婆。她也对我充满好奇。她是不是在想，上船的如果是绍，她嫁的人就会是我，一旦是我，又会怎样呢。
一看她就是本地人，不像是归侨，而且她的普通话说得不错。坐在她旁边的绍，很快就被淹没了。绍这些年的日子因此一览无余了。我更加无话可说，除了对着这个女人笑。我甚至萌生一种对不起绍的感觉。
那一顿饭对我来说是个不小的折磨。饭后，我和绍又单独在一起了。我们去了码头，一起面对那些来往的渔船。绍哭了，我没想到他会哭。他的哭让我措手不及。我还在感受那些渔船的鳞次栉比，就像是时间在我们面前展開了。他一掉泪，我也难以自已，和他一起哭起来。两个老头对着一片海抱头痛哭。我才知道他一直在压抑中。我又一次想起芙朗，很希望她能看到我们这一幕。 绍说：“你走后，我一直想走，一次也没走成。有一次我差点走成了，我已经到了香港，在那里滞留了一个月。他们还是把我遣送回来了。我就永远成了黄德泰。去年，我女儿去了美国，她让我去。我想了很久，决定不去了。再也不想去了。当我发现这一切变得轻而易举的时候，我一点也没兴趣了。还是老死在这里吧。”
为了让他没那么难过，我撒了谎。我说：“我也一直想回来，可一次也没回成。”事实上我从没想过走回头路。我接着说：“我羡慕你，我现在是孤家寡人。我死在家里，都没人收尸。”
绍让我留下来，说要为我养老。我淡淡一笑。那一刻我突然想到了若琳，若琳才是那个为我收尸的人，当然我要死在她前面。我会死在她前面的。
我问到了若琳。他说若琳的确来过，那也是他第一次见到若琳，不过她很快就走了。绍说她不告而別。我猜她是落叶归根了。我知道她在哪里。这么一想，我变得兴冲冲的。我还是想找她。我的后半辈子不能没有她。
七
我一直在等芙朗。芙朗不来，我没办法离开。我和绍没什么好说的了。他似乎也和我没什么说的。该说的都说完了，不该说的也不会说的。后来我们就很少见面了。我们俩不约而同等芙朗现身。
那些天，我去了一次奶奶的坟前，一次就足够了。绍陪我去的，他要不去，我连地方也找不到。路上他谈起了奶奶临终的岁月。他没说太多，我就知道奶奶死得凄楚。绍是怕我过于伤心。我也纳闷自己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过，这让我感到惭愧。
那块黑岑岑的墓碑快要被杂草淹没了，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清理干净，让奶奶的名字一点点见了天日。当然，奶奶连名字也没有的，墓碑上只写了个“黄氏”。我并没有哭出来，虽然我在路上酝酿了很久，等我真正面对一块墓碑的时候，我感到了恐惧。像是那座坟里埋葬的不是我奶奶，而是我自己。我很快就仓皇逃离了，绍在后面追我。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腿脚不利索，我拄着拐杖也比他走得快。
再次见到绍，芙朗已经回来了。也许是芙朗并没从长城和熊猫身上找到她想要的东西，因此显得有些沮丧，或者她对这样三个人围坐在一起的场景感到厌倦。反正，她有些不屑一顾，仿佛随时会离开。当绍说到她的亲生妈妈时，她才有了一丝热情。如果没有芙朗，绍会把这些故事烂到肚子里的。绍的经历比我想象的还要错综复杂，他还有过一个有夫之妇的情人。芙朗的妈妈大着肚子逃出来找绍，如果这个女人没有死在海上，而我已经有了若琳，再来一个，真不知如何替绍收拾残局。绍又一次痛哭流涕，一直祈求芙朗的原谅。那她为什么选择跳海呢，绍也弄不清楚，并说她不是那种一死了之的人。在绍的缓缓叙述中，芙朗像是对他多了几分好感，话也渐渐多起来。可他们是无法对话的，一个说客家话，一个讲英语，我也就显得更加重要。我是他们父女的翻译。绍说了很多话。他像是要把一辈子的话说完。他不止说给芙朗听，更多的是说给我听。我也因此想起那些年月，想起那一张张逃亡的脸。
和绍分开后，芙朗说她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一个父亲。她一点也不像他，不过也让她看到了自己的内心深处。也就是说她的内心可能住着这么一个人，像绍一样的人。她有可能变成另外一个人的。她说她更像我，总是让人提心吊胆。她本来可以成为一个温柔又安静的人，哪怕有多艰难，她身上有这种基因。我被她的话打动了。她也许只是随便说说，可我还是差点掉眼泪。
她冷不丁地问我：“这会不会是假的？感觉像一场梦。”
我说：“我也老这么问自己。”
她说：“我还是觉得你才是我的爸爸。”
我想让芙朗留下来，和绍叙叙父女之情。芙朗没兴趣，她感觉没有白来就够了，不想节外生枝。也就是说她只是过来看一眼，而且令她欣喜的是，她没有失望，她喜欢他，喜欢这个叫绍的老年男人。她没什么留下来的必要。她要和我一起去找若琳，她想见见若琳。正当我们启程去找若琳的时候，我接到一个电话。
找我的人是另一个若琳。
我说：“若琳来了。”
芙朗也为我感到高兴，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见她了。
我说：“是另一个若琳。”
她说：“怎么又跑出来一个若琳。”
我说：“这个若琳是个舞女。”
芙朗说：“你真是个脏老头。”
我把这个若琳的故事讲给她听。我们又一次笑作一团。我们像老朋友那样勾肩搭背。
芙朗突然郑重地告诉我说：“你可能再也找不着那个若琳了。你把她弄丢了。”
我又想掷骰子了，骰子一掷，世界就扑面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