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河滩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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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作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历任营口市作家协会主席、《辽河》文学期刊主编、营口市文联副主席、辽宁省作家协会理事、辽宁省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有长篇小说《大苇荡》《迷城》、长篇纪实文学《铁血雄杰》、小说集《高作智中短篇小说选》等12部著作,另有电视系列剧《杨运传奇》,作品获文化部等奖项多次。
  1
  22 岁少女江玲突然失踪,与焦娜家的丧事不无相关。
  上河滩村有条河,挺宽,但挺浅,夏天河水多,春秋河水少,到了冬季,河里干脆露了底。
  河北沿儿有棵大柳树,大柳树望着对面的小院子,心里酸得很,经常见面的一个大活人,说走就走了。但它也很振奋,门口停着一辆小轿车,丧事办得很有规格。
  院里,高大的挽联顶房拄地,院外,吹鼓手喇叭匠成群。灵堂,灯火熠熠,哀乐幽婉,声音传出很远。在往来不断的人群中,有一个陌生人很招人眼目。农村嘛,来了个城市人。陌生人名叫马信昌,五十多岁,中等个头儿,大脑袋,小眼睛,一身笔挺的银灰色西装,屋里院外地走着,有时走到焦娜身边,好像嘱咐着什么。他既像个吊唁者,又像个管事人。看样子,丧事的一切,焦娜全听他的。一些姑娘、少妇很好奇,不知怀里揣了多少羡慕。
  这个人是谁?吊唁的人小声嘀咕。
  你还不知道,是焦娜的老板。
  哎哟,这老板真关心群众生活,大老远跑来帮助员工家办丧事,这说明焦娜工作干得明白!
  啧啧,谁说不是呀,我早就看出来,那丫头从小就长得好,又聪明伶俐,不是个一般人,现在验证,我没有看错。
  这丫头真行,钱没少花,丧事办得很隆重。
  听说是老板给拿的钱呢。
  百里挑一,老板真够样儿!
  上河滩这个小村子,虽处边境,但一点儿也不落后,村里人不满足于土里刨食,争抢着外出打工。焦娜出去两年,就在邻省的大港市有了惊人的发展,她父亲焦万财经常对人说,若不是女儿焦娜出息了,他哪能盖起了新房。
  三天前,焦娜接到噩耗,丈夫关玉良上山采药摔死在悬崖。马信昌开着奥迪拉着焦娜,在跨省高速公路上急驰。当他们赶到上河滩时,人们已经把尸体抬进关玉良住的小院里。
  焦娜向人们介绍,开车来的是公司马老板。马老板怀着沉重的哀思同大家一一握手,然后,和大家共同研究丧事具体事宜。
  关家的丧事,让上河滩受到不小的刺激,大家褒贬不一,不少家庭在吵架。
  在李娟家里,父亲李守正指着小娟的鼻梁子。你得好好学学人家焦娜,出去两年,家鸡变凤凰。
  去年我要出去,你百般阻挠,我怎么变凤凰?
  我改变主意了,你想出去,我不再阻拦。
  在江玲家里,全家人正在吃晚饭。父亲江三多撂下饭碗,对着女儿江玲,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
  你二十多岁了,是啥模样?人家焦娜出去两年,就能光宗耀祖!
  江玲母亲不服气。
  啥模样?玲子的模样也挺好,你手里的戗面馒头不是她做的吗?有多好吃。
  戗面馒头能出人头地?有个大事小情,老板也能来?
  啪!江玲听不下去,撂下饭碗,摔门出去了。
  早饭后,焦娜随老板馬信昌从院里出来,坐上了黑色奥迪轿车。送的人自然不少,焦万财把一些山货装进后备箱。丧事办完了,发动机响了,他们要返回大港市。
  突然,一个小伙子老远撵来,焦娜一看,是丈夫的采药哥们周老二。
  二兄弟,慢慢说,有啥事?
  真不好意思,玉良大哥走了,你恐怕也不会回来了,玉良大哥前不久,卖药材搞连锁,跟我借了五千块钱。
  焦娜一时愕然,钱已花光了。
  马信昌打开皮包取出一叠钱递给焦娜。
  还给他。
  轿车沿河边路向下河滩去了,焦娜摇下车窗不断地招手,在场的人们惊奇地望着,直到那个逐渐变小的黑影消失在拐弯的树林里。
  上河滩一时平静了,但江三多的家里却沸腾了。原因是江玲失踪了,找了两天不见影儿。江三多有些害怕了,真怕她一时想不开……唉,他偷偷地抹着眼泪。
  忽然间,李娟的父亲李守正跑来。
  三多哥,别找了,玲子跟我家娟子去大港了!
  咋知道?
  娟子留个条,我才看到。
  条上写:爸妈,我跟玲姐去大港了。娟子。
  江三多哭笑不得,心里道,这个死丫头,也不给我留个条。
  2
  大港市,江玲拉着李娟走在南岗街人行道上,逢人便问,花园里5 号在哪里?她们打车、步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找到了那个地方。她俩高兴得几乎跳了起来。她们就要见到焦娜姐姐了,就要见到那个马老板了。她们要告别上河滩挨骂的生活了,她们就要踏上被人称赞的焦娜姐姐的征程了。
  那天,父亲骂了她,她顶气儿找到李娟,两人在河边商量,下决心一起出去,并通过焦娜找到了马老板,要求在马老板的公司做点什么。马老板望了一眼焦娜和李娟,然后说,一切都好说,有机会到大港去找他,并留下了公司具体地址。
  然而,她们拿着马老板写的纸条到门卫那里一问,门卫笑了。
  地址没有错,但这里根本就没有什么鑫源公司,更没有什么马信昌老板。
  这两个年轻姑娘忽然打个冷战,发现马老板的字条是假的。
  她俩坐在马路边,像泄了气的气球,又像两只瑟缩的小秋鸡。
  南岗街离郊区不远了,是一条不太宽的街道。北面高楼林立,南面不少地方在拆迁,一排排高大的广告牌遮着下午的太阳,地面上投下一块块偌大的黑影,人不多,车也不多。
  李娟抬起头来。
  可能马老板的公司不缺人,又不好跟我们直说,才用这个方式哄咱们。
  江玲咬着下唇慢慢地摇着头。   那你说是咋回事?是有意骗我们吗?
  江玲吁了一口长气。
  不好说。
  用不用给家里挂个电话?
  不用,免得他们跟着上火。
  那我们怎么办呢?
  娟妹,别怕,你忘了没有,我们读中学的时候,田老师给我们讲高尔基的《海燕》时,他一边讲一边扇动着两只胳膊说:“来吧,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咱们就学学海燕,只要展开翅膀,就不会掉在地上。
  天快黑了,今晚怎么办?
  先住下再说。
  人行道上,她们一边走一边向路旁张望,寻找价格便宜的小旅店,一位老太太总跟在她们的后边,不离不弃,不断地打量着她俩,然后,快步就走到了她俩的前面。
  只听“哎哟”一声,老太太一屁股坐在地上。江玲立刻向老人喊著。
  老奶奶,别动!
  她拉着李娟赶到老人跟前,江玲扶左胳膊,李娟扶右胳膊,就把老人扶起来了。
  老人这才看到两位姑娘的脸蛋,是农村来的,好水灵,好朴实,好善良,好真诚。
  唉,我这腿呀老毛病,没有事,谢谢两位姑娘了。
  老人摆摆手向前走去了。她俩清楚地看到,老太太走得很正常,腿脚没有太大的毛病。网上有人说,老人摔倒了不要去扶,老人会说是你给撞倒的,你跳进黄河里也洗不清。这个老人可不是,是个正经老人。
  走着走着,又听“哎哟”一声,老太太在前面跌倒了,左手拄在地上起不来。江玲又在后面喊。
  老奶奶,别动。
  江玲拉着李娟跑到跟前,立刻把老人扶起来,还搀着走几步。老人不知怎么感谢好,满脸愧疚。
  老了,不中用了,又麻烦你们俩了。
  她们俩望着老太太的背影,心想,老太太身体算挺好,可为什么一连跌了两跤?
  走着走着,又听“哎哟”一声,老太太又跌倒了,右手拄在地上起不来。江玲还是那样喊。
  老奶奶,别动。
  两个人像前两次一样,又把老人扶起来。但这次老人走路有点儿吃力,是东摇西晃,一瘸一拐的。李娟瞅了一眼江玲,好像两个人不扶着,老人就走不了了。
  太阳已经落山了,有的店铺已经亮起了灯。
  江玲说,老奶奶,您家离这儿有多远?我们送您回家吧。
  老人说,我家离这儿不算近也不算远,步行还得一个钟点啊。你们有事就走吧,我不想再拖累你们。
  江玲看着眼前的这位老奶奶,她跟自己家的老奶奶差不多,也是一步三晃的,看她可怜的样子,怎好离开呢?一边送老奶奶,一边找旅店,两不耽误,干脆送吧,反正时间有的是。
  两位姑娘一直把老奶奶送到家,老奶奶家住在二楼。老奶奶不用再扶,一步一步走上去,不怎么费劲儿。
  你们在我这儿吃晚饭。
  老人跟楼下饭店要了四个菜,她们围着餐桌吃起来。
  老人问她们家庭,问她们个人,问她们来大港做什么,以后有什么打算。她们毫无避讳,都如实作答。最后老人也自我介绍,她姓刘,叫刘双琴,今年70 岁,一辈子无儿无女,老伴儿去世早,属鳏寡孤独这一类,全靠社区照顾。
  老人说,你俩坐在马路边,我就注意到你们了,觉得你俩是好人,对我的路,才让你们到我家。如果你们不嫌弃,就给我当孙女,从今以后,吃在我家,住在我家,白天出去找工作,你们看行不行?
  李娟高兴地望着江玲,江玲为难了,老人无收入,咋好白吃白住呢?
  这……
  不要这……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我告诉你们,我老伴儿给我留了一些钱,够咱们吃的,你俩就放心吧。
  天上掉下来的好事,两个姑娘乐坏了,心想,找到工作,就不花老人的钱。
  江玲用眼睛问李娟,李娟笑着点头。
  江玲说,奶奶,从今以后我做饭,我做的戗面馒头可好吃了。
  李娟说,奶奶,从今以后我洗衣服、收拾屋子。
  老人高兴极了。
  从今以后,我就不用社区照顾了,我有孙女了,并且是两个!
  人才市场大厅,招工的,应聘的,进进出出,络绎不绝。
  你懂英语不?
  你会不会操作电脑?
  你能做家教吗?
  你会做缝纫吗?
  这一切把两位姑娘问住了,正在她们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个头戴鸭舌帽的年轻男子走到李娟跟前,递给她一张名片,并请她借一步说话。
  那人说,我想介绍你个好工作,不知你想干不想干?吃好的,喝好的,不用费力,轻而易举拿大钱。
  江玲瞥着鸭舌帽,看上去不像是好人,上前就把李娟拽走了。
  不一会儿,马信昌从门口急急叨叨进来,一头扎进招聘区,探着大脑袋逐个亭子地找,终于找到了焦娜。焦娜正在与聘用单位对桌洽谈。马信昌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拽出焦娜。
  每月给你那么多钱,还找什么工作?
  不够打麻将的。
  不能不打?
  闲着腻歪。
  三拽两拽,马信昌把焦娜拽走了。
  3
  江玲在馒头店门前停住脚步,看着“大碱戗面”出神儿。李娟不解其意,上前追着江玲走,江玲反抓她的胳膊,要她一起进去看看。
  多少钱一个?
  一块钱。
  她俩买了三个馒头,跟奶奶一起吃午饭。
  奶奶品味着,这馒头挺好吃!
  李娟插着嘴,奶奶,这馒头没有玲姐做得好吃。
  奶奶惊讶,好啊,哪天尝尝我孙女做的馒头。
  江玲说,奶奶,我想开个馒头店,您看行不行?
  奶奶惊喜,比这好吃,准行!
  半月后,在一阵鞭炮声中,“姐妹馒头店”诞生了。刘老太坐镇,江玲与李娟忙忙碌碌,到场的人每人白吃一个馒头,叫嘉宾品尝。   尝过馒头的人,或点头不断,或竖起大拇指。
  屋子小,不够卖,有时早晨还得放牌等待。李娟主张晚上做出来,不怕早晨不够卖。江玲不同意,卖热的,暖人心,每天就做这么多,越少越金贵。
  姐妹馒头店,出名了,越卖人越多,想买还得早点儿去。
  人才市场上遇见的那个鸭舌帽也来买馒头,他见了李娟一愣,临走时又给李娟扔下一张名片。
  李娟不赞成江玲的经营理念,想一步登天,但又不好意思直说,心里有点儿闷得慌。闲暇时,就拿出鸭舌帽的名片看起来,他叫贾有贵,是龙海公司的业务经理,看样子也是一个正规企业。
  一天,李娟悄悄给贾有贵打了电话,贾有贵把她带到一个装修豪华的大厅,李娟愣了,这也不是什么公司,而是什么龙海大酒店。她回过头来问贾有贵,贾有贵早就没影了。
  一个浪声浪气的中年女人走过来,伸手取走了李娟的手机。
  哟,黄嘴丫还没退,是个很值钱的青苹果。
  中年女人的这些话,她全不懂,她只想跑。她一转身,两个男人把她挡住了。
  想跑,砸断你的腿!
  她被推进一间屋子里进行培训。
  你们的任务就是陪好客人……想跑,没门!
  李娟的手机一直关着,江玲打了多少遍也打不通。江玲一夜没有睡,一直和奶奶等着,可是,天亮了也不见李娟的身影,她再也坐不住了。她在姐妹馒头店门板上贴着一张纸:今日休息。
  江玲马不停蹄,在人才市场转悠,在火车站巡视,到客运站打听,都不见娟妹,她真的蒙了,是她把娟妹带出来的,却在大港给丢了,如何向李叔和李婶交代?一急,眼泪掉下来了。
  次日,很多顾客聚在馒头店门前,又见“今日休息”,有的转身就走,有的顺口骂起来。
  KTV 包厢里,茶桌上摆满了啤酒、水果、小吃,一个蒜头鼻子男人向李娟靠近,李娟挡住了他。
  大哥,请稍等,能不能先把手机借我用一下。
  她刚接过手机,一个打手就冲了进来。她被拖进了黑屋,对她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暴打。
  告诉你,包厢有监控,你想报信,打死你!
  深夜,一辆奥迪轿车停在小区里,马信昌从车里出来,轻手轻脚上了三楼。咔嗒,门开了,床上没有人,焦娜在里屋打电脑。他几步走上前,一下子按住了焦娜的手。
  别动,你又在聊天,你管谁叫哥,那个叫天王的人是谁?
  我也不知道是谁。
  随着一声“混蛋”,电脑被摔在地上。
  你吃我的,花我的,心却给了别人,天理不容!
  焦娜哭了,骂马信昌随便诬蔑她。马信昌脸色发青,坐在沙发上喘粗气。
  夜深了,江玲坐着发呆。刘老太走到江玲跟前,轻轻地抚着她的手。
  大孙女,还是报警吧。
  突然,江玲的手机有动静,她低头一看,是陌生人发来的信息,信息说:快来救我,我在龙海大酒店,娟子。
  原來,信息是李娟用别人的手机在卫生间里发出的。十万火急!江玲一个高儿蹦到地上。
  奶奶,娟子求救,龙海大酒店在哪儿?
  快打110 !
  派出所民警到龙海大酒店搜查,没有查到。民警刚要走,只听“嗷”的一声,娟子从卫生间里冲出来。
  娟子扑在江玲怀里痛哭,后悔不该背着玲姐去见鸭舌帽。
  刘奶奶安慰着。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吃一堑,长一智哟。
  4
  姐妹馒头店重新开门,柜台前一下子就聚满了人。江玲看看墙上的钟,距馒头出屉还差十五分钟。
  老板,今天出多少馒头?
  800 个。
  我全包了。
  江玲望着平头男,摇头如拨浪鼓。
  我排的是头一号。
  那也不行。
  你的馒头怕卖?
  不是怕卖,你看看,这么多人,不能让他们白等吧。
  那……
  在场的人异口同声。
  老板说得对,不能让咱白等啊。
  江玲摆了摆手。
  这样吧,你可以多买点,卖你20 个。
  解屉了,白色的蒸气,白花花的馒头,白色帽子,白色口罩,照耀着整个小屋。
  有人嚷起来。
  噢,开花馒头,我要那个开花馒头。
  被江玲制止。
  这开花馒头只做一个,是给我奶奶吃的,不能卖。
  我奶奶也想吃呢。
  那明天给你再做一个。
  小阿姨,前天我买五个馒头,回家一看少了一个,昨天我来跟您说,您给我补了一个;我回家对妈妈说,妈妈说没少,是被姐姐装书包里了,今天买五个,给四个就行。
  面对七八岁的小男孩儿,江玲向李娟使眼色。
  李娟说,你是个好孩子,不说谎,今天还给你五个。
  不,给四个。
  大家正在称赞小男孩儿的时候,一个黑眉毛抓住了另一个男孩儿的手。
  老板,他拿两个馒头没给钱。
  李娟看着衣着不整的小男孩儿。
  小朋友,这是怎么回事?
  我妈病了不能做饭,给我两块钱,让我买馒头,我想省下这钱,买两个笔记本,我留一个给我的同桌刘新一个,他家特困难。
  这样吧,你把两块钱给我,算你买馒头;我再给你两块钱,算我帮助你,好不好?
  好。
  人们提着白白的馒头,怀着欣慰,一个个地离去了,小店静了下来,江玲望着李娟。
  小妹,歇一会儿吧。
  这时,一个胡子拉碴的老人慢腾腾地走进来,他笑眯眯地望着江玲和李娟。
  那天,我兜里没带钱,饿得受不了,你姐妹俩发善心,白给我两个馒头吃,我今天是来还钱的,你们无论如何得收下。   姐妹俩再三推脱,老人还是把两块钱放在了柜台上。
  这一天,刘老太的家里很不平常,一个老人,两个孙女,屋子里热气腾腾。厅里的圆桌上,摆满了孙女的烹调手艺,偌大的奶油蛋糕上的蜡烛放着异样的光彩。坐在正座的刘老太,穿着孙女给买的暗红唐装,神采十足,看样子比原来年轻了许多。
  两个孙女端起酒杯,祝贺奶奶七十大寿,吹烛火,唱生日歌,祈祷老人长生不老。
  我活这么大岁数,像今天这么高兴还数头一回,菜香酒浓,充满亲情,比社区给我过的生日好多了,多亏我的两个好孙女。
  江玲与李娟非常感谢奶奶对她们的帮助。
  刘老太笑声不止。
  酒足饭饱后,江玲给李娟递眼色,李娟双手递给奶奶一个纸袋,里面装着厚厚一沓钱。
  奶奶,我和玲姐在这儿不能白吃白住,我们有利润了。
  不行,不行,不能让你们俩白伺候我。你们来了之后,给我带来的快乐是多少钱也买不到的,你们有父母,这钱我不能收。
  江玲说,奶奶,这钱您必须收,不然我们没脸在这儿住。
  刘老太无奈打咳声。
  那就先放我这儿,我给你们当银行,什么时候用什么时候取。
  太阳西斜,一排排大楼在马路上投下沉重的黑影。江玲和李娟舍不得打车,步行两条街,实在太累了,见路旁的草坪上有一个木椅,便坐在上面。
  昨天收店时,李娟告诉江玲,面不多了。江玲叫李娟给粮油公司的秃头挂电话,让他抓紧把面送来。可是,秃头却说,新进两个品种,让她们去选择。面的好坏与馒头的质量有着重要关联,绝对不可马虎。于是,她们决定去一趟,亲自看看再定。
  没想到遇到了一个人,那人从粮油公司出来,大脑袋,小眼睛,走路像鸭子,李娟立刻热血翻腾。
  马老板!
  那人停下来,想不起李娟。
  你是……
  上河滩,焦娜丈夫去世,您帮办丧事,我和玲姐找您,您给我们留了地址。
  噢,想起来了。
  江玲本不想见马老板,既然李娟已经搭上话,也就顺水推舟搭讪几句。
  原来是马老板,没想到你写的地址是假的。
  可别瞎说,怎么能是假的,一定是你们找错地方了。
  还能帮我们找个工作吗?
  咳,我那个公司有三百多个人,人浮于事,正想裁人,暂时没办法,以后好说。
  焦娜姐现在好吗?
  好,好着呢,每天上班忙得很。
  我们是一个村的好姐妹,很想见见她,你能把她的电话告诉我们吗?
  那当然。
  娟子,我断定,马老板给我们的电话是假的,咱试试。
  娟子操起手机拨起来,回答的是查无此号。
  李娟恍然大悟,他是个骗子!
  怕刘奶奶着急,她们该回去了。
  这里靠近郊区,這条马路不太宽,不少地方在拆迁,拆迁的地方立满了广告牌。
  正当她们起身的时候,一个令人震惊的事件发生了。
  一个头戴安全帽的工人,骑着自行车从两个广告牌中间突然蹿出,直奔马路。同时,从左边来了辆速度很快的黑色轿车,“哐”的一声,轿车刹闸,自行车倒地。轿车司机摇下车窗探头观看,满地是血,他急踩油门,绕过血泊,“嗖”地向远处飞去,那是一辆四环相挽的奥迪……
  江玲与李娟惊诧不已,蹦高地喊着,撞人了!汽车撞人了!
  在离市区很远很远的郊外,黑色轿车扎进一家汽修厂。马信昌急速下车,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一边喊师傅。
  快,我着急,修车!
  5
  晚上,刘老太家的电视正播着重要通告。
  今天下午五点零六分,在南岗新街二段发生一起交通事故,一位建筑工人在马路上被撞身亡,肇事车逃之夭夭。据查,事故发生之时,有两位女青年目睹了事故过程,现悬赏两万元寻找肇事司机,希望广大市民能够挺身而出,提供线索,为受害者伸张正义。
  江玲瞅着李娟,李娟瞅着江玲,惊魂抖动,心跳不止。
  奶奶愤怒了。
  人都没命了,他还跑了,是人吗?良心叫狗吃了!
  李娟沉不住气了。
  奶奶……
  我要是目睹者,马上找交警,提供线索。
  李娟说,奶奶,那两个女青年就是我和玲姐呀!
  刘老太一听,激动万分,立刻把目光投向江玲。
  是真的?
  奶奶,是真的。
  刘老太仰起脖子,“啊”地叫了一声。
  夜晚,海蓝小区静得可怕。焦娜的屋子,空气凝固了。马信昌与焦娜像两具木雕,没有灵动没有思维;又像活蹦乱跳的人,被魔咒用了定身法。
  好久好久,魔咒终于解禁了。
  焦娜,不要害怕,天无绝人之路,我有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那两个目击者一出现,咱就算完。
  你不要忘了,有钱能使鬼推磨。
  焦娜忽然抬起眼皮,满脸惊疑地望着马信昌。
  这条大街从来未走过,一切都是陌生的。江玲与李娟一边走一边看,不知道她们要去的地方还有多远。
  后边有一个秃头和一个小辫,他们好像发现了什么,贼眉鼠眼,紧紧地跟着她们。
  出门腿勤还要嘴勤,她们没少问路。
  叔叔,交警支队还有多远?
  就在前面,再走一百米就是。
  秃头和小辫一对眼,越发跟得紧了。
  再走一百米就是了,她俩高兴极了,立刻停下来商量。
  到那怎么说?
  好办,就说咱俩是南岗新街交通事故的目击者,是电视通告上说的两个女青年,是来提供线索的。
  还是玲姐会说,到那儿你说我补充。
  走。   没想到,她们被秃头和小辫挡住了。
  秃头说,你们不能去,通告上说的都是骗人的,什么两万元,说悬赏实际是诱饵,即使提供了线索,也不兑现,一拖再拖,最后说你提供的线索价值不大,黄了。而我们呢,给你们加一个数,三万,并且说话算数,马上兑现。
  江玲说,你们是干啥的?到底要做什么?
  秃头,我们是好心,不让你们白费蜡,也就是说向后转,不要去。
  江玲喝道,让开,再这样我就喊警察!
  这时,从拐角出来一个人。
  等一下。
  江玲与李娟回头一看,原来是马信昌。
  马信昌一愣,立刻喜出望外。
  没想到,碰巧了,上天有眼,原来是你们俩呀,焦娜的老乡,亲姐妹,老同学,我的老朋友,我们之间没有说的,走,我请你俩下馆子吃酒去!
  江玲与李娟同时摇着头。
  那你们到哪去?
  江玲说,我们哪也不去,往家走。
  也好,喝酒是定下了,改日让你们的老乡请你们。
  江玲与李娟转身沿原路去了,马信昌给秃头和小辫递眼神儿,俩人心领神会,立即跟去了。
  清早,天刚露亮,江玲和李娟就起来了。昨晚,她们俩都是翻来覆去睡不着,都觉得自己掉进了转心壶,被转得迷迷糊糊。秃子、小辫与马信昌是什么关系,马信昌与焦娜又是什么关系,他们为什么阻止我们去交警支队,难道交通事故与秃子、小辫有关,还是与马信昌有关?在交警支队附近,马信昌突然出现,她们就觉得事情复杂了,真的去不了了。江玲给娟子一个眼色,姐妹俩就返回刘奶奶家了。刘奶奶也没想到,目击者现身这么难。听了江玲和李娟的叙述,一连打了两个“咳”声。
  江玲与李娟进了馒头店,不一会儿就有人敲门。李娟开门一看,大叫一声,天上掉下来一个不是林妹妹,而是一个林姐姐。
  李娟!江玲!
  焦娜!
  三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李娟把凳子送到焦娜跟前,三姊妹从乡情谈到馒头店,从关玉良的丧事谈到马老板。闲唠中,江玲与李娟发现,焦娜已失去给丈夫办丧事时的神采,变得卑微和畏缩。
  两个小妹,听说你们来了大港,我高兴得觉都睡不着,咱上河滩的人在大港就不是我一个了,咱们可以抱成团儿在大港站住脚跟了。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我今天是请了假来看你们的,为了庆贺姊妹重逢,我今天要请你俩喝酒。
  李娟高兴地望着江玲。
  焦姐,不行,顾客上午十一点前后就到了,我们不能离店,改日再说好吗?
  不行啊,我这人性子急。
  焦姐,看来你找我俩是有事,有事就直说吧,姊妹之间不能见外。
  也好,那姐姐就直说了。听说你俩是电视通告上说的那两个女青年,让你们作为目击者到交警那儿提供线索,千万不能去!去了,肇事者会恨你们一辈子。交通事故与你们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何苦呢?
  沉默。江玲、李娟眼睛直直的。
  今天焦姐来求你俩,不冲天不冲地,单冲我,你们绝对不能去,你们一定要答应我!
  沉默。仍然是沉默。最后,焦娜从皮夹中掏出鼓鼓的一个纸袋。
  这是三万块钱,我求你们了!
  焦娜说着,一下子跪在湿漉漉的水泥地面上。
  江玲的头嗡的一下,感到她与娟妹走进了一个幽暗的大峡谷,前边没有路了,在瘆人的各种风声中,是那样孤独和无助。乡情、友情、警情,甚至匪情,像一条条绳索紧紧地捆住了她们,使她们难以放开手脚,选择自由。
  江玲上前把她扶起来,把钱装进她的皮夹。
  焦姐,这钱我们不能要,交警那里我们也不会去,你放心好了。
  真的?
  真的。
  那我可得好好谢谢俩妹妹!
  晚饭后,李娟给刘奶奶倒了洗脚水,江玲正在擦洗碗盆。
  玲姐,咱真的不去交警那儿了吗?
  我也不知道,你看焦娜的样子,就像肇事者是她的亲爹,她那样求咱,咱又有什么办法,你说怎么办?
  我也说不好,你看没看出刘奶奶的意思,她同意我们去,跟我说两回了。
  啪!刘奶奶打开了电视。一会儿是相声,一会儿是唱歌,一会儿是赛跑,满屋子热闹。
  姐妹俩忙乎完了,都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突然,交警广告又出现了。上面加了一句话:两位目击青年暂时还没有露面,希望她们看到通告后,立即挺身而出。接着,是连续的四个镜头。
  一是,五岁的男孩儿,咧着嘴大哭,我要爸爸!我要爸爸!
  二是,中年妇女泪水如注,拍打着桌子,这可让我怎么活呀?
  三是,老太太叫着,我儿死得冤啊,那两个青年人站出来吧!
  四是,公众如云,一位长者道,我想,青年人总是朝气蓬勃和积极向上的,尽管她们的处境如何艰难,但她们总会踢开羁绊,走向正义,拨开乌云,冲向蓝天。
  江玲兴奋地一拍手站起来。
  李娟,那位长者在说什么,你知道嗎?
  李娟也蹦了起来。
  海燕,他说的是高尔基的《海燕》!
  江玲与李娟进了卧室,不一会儿又出来了。
  奶奶,我和李娟商量好了,明天就去交警那儿,给公众一个答复,给那个老人、孩子、孩子妈妈一个交代。
  刘奶奶高兴地拍大腿,我早就等你们这句话了,赶紧去!
  黑色奥迪,由东向西,车牌号码最后是个L,驾车人脑袋挺大。被撞者是骑着自行车从广告牌中间小道由北向南蹿出来的,刚拐马路上就……
  南岗新街二段没安监控,但她们的补充如同监控,有了这段线索,黑色奥迪就落在了追踪者的掌心里。
  她们从交警支队回来,感到自己真的长大了,在路边买了一百元一斤的满黄顶盖大螃蟹,晚上跟刘奶奶好好地吃了一顿。   李娟打开电视,再拨到本市频道,通告不见了,代替的是美妙的歌声。李娟高兴地喊着。
  玲姐快来,《当风雨来临》!
  江玲最喜爱这首歌,是当代女红星魏小燕的成名曲。江玲与李娟对着电视动情地随着唱起来。
  6
  次日凌晨三点,江玲与李娟睡得正香,突然接到友邻心惊肉跳的电话,说馒头店着火了!
  江玲与李娟披衣裹带,没命地奔跑,到现场一看,大惊失色。火舌噼啪地冲出门窗,正吞没着“姐妹馒头店”牌匾。浓烟滚滚,抱团向天空升腾。
  消防车赶来,火灭了,黑色的污水从门口台阶淌出来。
  屋里,杂乱的废墟。一场浩劫,没留下一样可用的东西。
  江玲哭了,李娟哭了。不知什么时候,刘奶奶赶来了。
  孙女,都别哭了。跟我走!
  江玲、李娟愣着,奶奶拉住了她们的手。
  天渐渐地亮了,东方现出了鱼肚白。这次破例,打车是奶奶的主意。
  出租车把她们拉到一座楼前,奶奶掏出钥匙,打开了看来尘封日久的白钢板门。
  啊!好大的空间,足有五间房子那么大。里面有商品架、冷藏柜、电子秤、
  收银台……
  奶奶,这是……
  这是我十年前开的一个超市,我老了,累了,就让它闲置起来。如今馒头店没有了,就搬到这里来吧,卖馒头也办超市,俩孙女,你们看怎么样?
  江玲和李娟擦去眼泪,破涕为笑,惊喜,怀疑。
  超市是我的,房子也是我的,营业执照也是我的,你们放心地使用。
  两个孙女激动万分,一下子把奶奶抱住了。
  在商务局二楼宽阔的走廊里,两位警察从楼梯上下来,女职员指着处长室的门牌说,马处长就在这里。两位警察走进处长室。
  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马信昌。
  你被捕了!
  次日清早,王米兰再也坐不住了。马信昌被抓,她的胆子就大起来,立刻赶到海蓝小区。以前由丈夫护着,明知他包养小三,也不敢触动人家一根毫毛;如今不同了,她要理直气壮地出这口恶气。
  当当当,她敲了好几遍门,焦娜才慢慢腾腾地开了门。焦娜一惊,后悔了,怎么没看猫眼儿,就把情敌放进来了。她用门挡着,用力推着,火山一旦爆发,力量是巨大的,焦娜终于没有挡住。
  你该滚了。
  这房子马信昌给我了,你叫我滚,不好使。
  你看看那房照,谁的名。
  焦娜拉开抽匣,一看房照,傻眼了,接着是号啕大哭。
  大脑袋,千刀万剐,天打五雷轰……
  半月后的一天,在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姐妹超市”开张了。馒头店着火冒的是黑色的烟,今儿个冒的是白色的烟。天大的喜事,货品以低于市场的价格促销三天,你争我抢,人声鼎沸。
  江三多和李守正万万没有想到,他们的胸前竟能在大港市戴上一朵嘉宾之花。他俩走到刘老太跟前,实在合不拢嘴。
  他们异口同声,老婶子,我们两家六口人不知道该怎样感谢您了!没有您哪有两个孩子的今天!
  刘老太满脸笑容,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两个孩子给我的晚年带来了快乐,给我解除了后顾之忧,千金难买哟。
  江玲和李娟正忙得脚打后脑勺,忽听有人大喊,一个女人昏倒了,躺在门前红毯上。
  江玲出去一看,大惊失色,是焦娜!焦娜怎么了?赶紧送医院。
  医院里,主治医生把江玲叫到一边,一脸严肃,焦娜得了宮颈癌,要治疗,需要先交一笔钱。
  江玲说,你放心,这笔钱由我出,请您抓紧治疗。
  过了一个星期,江玲的那笔钱用完了,李娟给焦娜家里打电话,脸都吓白了,慌慌张张地找江玲,焦娜父亲感到自己没面子,上吊了。
  公证处里,刘老太精神抖擞,律师郑重其事铺展着文书,江玲和李娟扶着刘奶奶坐在两边。
  刘奶奶说,我的所有遗产,都由我的半路孙女江玲和李娟继承。刘双琴。
  江玲和李娟泪如泉涌,激动得一下子都扑在刘奶奶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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